细小,安静的呼吸声把黑夜切出一条边。
夜蛾正道站在门槛内朝前走了几步。
“刚才那个东西。”他语气平稳的给出解释,给出夏油杰未曾接触过的世界,一种全新的称谓:“叫咒灵。”
没有铺陈,句子一节一节落下。
咒灵由人的负面念想聚集而生。
普通人看不到,却会受到伤害。
少数人能看见,也能触碰,如果能觉醒术式,那类人就会被称为咒术师。
东京都立咒术高等专门学校——简称高专,是训练他们的地方。
咒术师的职责,是维持秩序,守住看不见的边界。
夜蛾的语气不算急切,却一口气将另一侧世界的基本灌入到少年的脑子里。每句话都留一点空,等少年自己在沉默中消耗所有的信息,或者孕育出新的思想。
夏油杰没有马上回应。他倚着墙维持着坐着的姿势,一条腿蜷起来,拱起猫背,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尖轻轻蜷缩,刚才碰到眼珠的黏腻和寒冷还残留在皮肤里。
少年终于抬起眼睛,他只问了一句。
“那里,是不是有和我一样的人?”
夜蛾看着他,肯定的点头。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叠好的纸,那是下午匆忙准备的入学通知书,在来之前,夜蛾就做好了要规劝少年入学的准备。当他看到这庞大的咒力之后,更加坚定了这个想法,这个少年,一定要成为咒术师。
将纸递过去,夜蛾蹲下身,平视夏油杰的眼睛说:“这是高专的入学通知书,我在学校等你。”
少年伸手接过。
夜蛾没有再多言,重新戴上墨镜,关门离去。
屋子里只剩下他和那张纸。
白纸黑字,印着学校的名字。夏油杰把纸摊开,又折起,再摊开,再折起。折痕渐渐柔软。他没有躺下,咒灵玉推入喉咙里咽下,身体几次要坠入疲惫,眼睛却撑着不闭,胃部反复翻起恶心的潮涌。窗外的黑渐渐推开,灰色压上来,再被白光替换。窗纸亮起来,冷意逐渐从窗户的位置蔓延开来,爬到了他脚边。
清晨,同学们一个个醒来,揉着眼睛打哈切,语气里带着旅行尾声的困倦。有人看见夏油杰靠墙坐着,神情是罕见的冰冷,疑惑的问:“你怎么睡在这儿啊?”
夏油杰眨眨干涩的眼,脸上挂上熟悉的笑容:“太累了,不知不觉就靠着墙睡着了,收拾行李吧,我们要准备回去了。”
大家点点头,没有多想。昨晚的事在他们的记忆里消失得彻底,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是那个咒灵的能力,吞下咒灵之后,咒灵的能力就会自动进入到他的脑子里。
从嫉妒这种情绪中诞生的咒灵,延续了被嫉妒者不想被过度关注的心情,也延续了嫉妒者一直看着对方的恶意。
正巧老师的声音也在走廊里响了起来,将夏油杰的思绪抽回来,他们匆匆忙忙的开始收拾,女生们大叫一声跑回房间里准备洗漱化妆。
行李箱拖过走廊,学生们在教师的安排下一个个上了车,大巴驶出东京,阳光从窗外折射进来,被玻璃切成一块一块,晃在人们的睫毛上。
靠过道的人睡得东倒西歪,隔着口罩的呼吸声粗重的起伏。夏油杰坐在靠窗的位置,耳机里的音乐把车厢的噪声推到远处。手放在外套口袋里,指尖轻轻摩挲那张纸,感受它薄薄的存在。
窗外的田地、铁塔、桥梁快速的后退。
他想起夜蛾说的话「那里,有和你一样的人。」
一样的人。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沉甸甸地压在心口,令他几乎无法呼吸,也无法让大脑停止思考。
一整夜没有合眼,眼球很干,即使如此夏油杰也没有困意。车窗上倒映出他的脸,与车外的风景叠在一起,像两种时间重叠在一个画面里。他看着倒影,心跳跟着车身的震动有节奏地加快。
天色接近傍晚,巴士在校门口停下,旅行的结束随着老师一声解散而落地。车门缓缓滑开,冷风立刻扑面。东京带来的余温在一瞬间被剥离。夏油杰提着行李挥别了几个朋友的邀请,靴底踩进积雪,发出干脆的“咯吱”声。
青森的天空是厚重的灰,雪花大片大片落下,堆积成视线中茫茫的常见景象。站外的街道空寂,只有偶尔驶过的车在白色地面上压出深深的痕迹。与东京相比,这里安静得像另一个世界。没有霓虹,也没有人潮,只有冷风和雪,把一切都裹进迟缓。
他拉了拉衣领,吐出的凝结成浓浓的雾气后散开,上升消失。行李箱的轮子被雪卡住,拉起来的动作有些笨拙。回家的路并不远。
妈妈一定在等他。屋里会亮着温暖的灯,桌上可能已经摆好热汤。爸爸会问他旅途是否顺利,像往常一样,平稳又温和。可是,只要他说出口——他想去东京读那所学校,父母的反应,他已在心里预演过无数次。
他们大概会说东京不错,会说考大学方便,他们不会拦着他的,父母一直很支持他做的决定。
但是。
「咒术」。
学校名称里的两个文字,让他又对父母的反应升起了期待。
他们会不会在知道后,仍旧支持他的决定。
想到这里,他的脚步慢了半拍,雪地的反光白得刺眼,夏油杰眯起眼,呼吸有些乱。
——要不要说?
如果说出来,过去的他编织的谎言就会彻底袒露,无处遁形。
如果不说,他依旧是那个普通的夏油杰,和父母一起过着安稳的生活。可是,真正的自己会继续被埋在深厚的雪中,一年又一年,一层又一层的覆盖,随着这个不怎么会变化的城市,一同腐烂在土壤里。
风掠过耳边,吹得他指尖发凉。他紧了紧手里的行李把手,指关节被冻得泛白。胸口里心跳沉重,像要撞开某道门。
不远处就是家门,窗框中映着昏黄的灯光,那盏灯透过雪幕,看上去既近又远。
脚步顿了一下,还是向前走去,伸手拉开了门。
门口的拖鞋整齐地摆放着,电视机开着一档新上映的电视剧,客厅的空调运作着热风。厨房的空间中泛着蒸汽的白,锅盖在火上轻轻抖。
妈妈探出头,看到儿子回来了,挥着锅铲绽开笑容:“杰回来了!怎么看着瘦了点?”
夏油杰无奈的笑了一声,把伴手礼放在茶几上。塑料包装在灯光下闪了一下,像水波一样。
“我回来了。怎么可能瘦了,修学旅行也就五天。我先去洗澡,伴手礼放在桌子上了,给你买了喜欢的口红。”
“谢谢杰,妈妈好开心!”
洗过澡,脖子上围着毛巾坐到餐桌前,这一刻,疲惫才席卷上来,整个身体都有些麻木的刺痛。
头顶的灯光柔和,味噌汤氤氲着热气,筷子拿在手里却迟迟没有落下,眼睛迟缓的转动几圈,夏油杰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开口。
“其实,东京有一所高中,想让我去那边上学,那边昨天联系了我。”
正在盛饭的妈妈愣了一瞬,没有问是什么学校,手上的动作僵硬了一瞬又恢复,笑容没有变,轻轻换了个话题:“东京也不错啊,将来考大学更方便。是住校吗?”
握着筷子的手指下意识的收紧,睁大的眼眶中,瞳孔不断的颤抖,夏油杰的心发出一声疑问,嗓子没了动静,只是一点点下坠,冰冷从脊背漫延。
看着妈妈的侧脸,声音像被一条撕扯到极细的线,微微一碰就会裂开:“嗯……会住校。”
——为什么不问呢?
“欸——!”妈妈温声道:“那家里要寂寞了呢。不过也好,为了未来考虑,去大城市是对的。我家杰这么优秀,一定没问题。”
——为什么不问是哪所学校呢?
一直不说话的爸爸夹起一块炸鸡,随意地补一句:“学费没问题吧,我家也负担得起。孩子总会长大离开家,我们也早就做好准备了。”
妈妈接道:“周末去买些住宿要用的东西吧,决定了的话,现在就要准备起来了。”
他们的语气体贴而认真,在履行身为父母的责任,对儿子去东京,语气中有自豪有骄傲有担忧,可是都下意识忽略了最重要的问题,逃避着那个话题。
父母的表情隔着饭桌无限的被推远,独留下夏油杰坐在这一边。
味增汤泛起令人作呕的油腻,炸鸡干燥的外皮割的口腔生疼,毫无味道的大米尝不出任何幸福的味道。
他的父母,亲手关上了「理解」的大门,拒绝着属于夏油杰的另一半。
就和小学的时候一样。
父母是爱着他,夏油杰清楚的知道这个事实,并从来不抱有疑问。但他们爱的是那个“乖巧的普通孩子”,而不是完整的他。他眼中真实的世界,在父母坚定的拒绝中被否定了,父母的爱,也是有条件的,那是必须扼杀一半才能得到的东西。
此刻,他原谅了父母对他的孤立,和之前无数次一样,将自己置身舞台,看着自己和父母演一场幸福的剧本。
真正的他,被留在幕布之后。
“杰,你一个人去东京,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不然妈妈会担心你的。”
“爸爸也会担心你的,有什么记得联系家里。”
“我会的,谢谢你们。”
他仰起头,看着父母,一如往常般温柔的笑了起来。
三月的风依旧冷,邻居院子里的梅花悄悄开着。毕业典礼那天,礼堂布告牌上写着“祝贺”,字体端正。校长重复每年枯燥无聊的演讲,同学们笑着打闹、合影、最后拥抱哭泣互道再见。
夏油杰在人群里被簇拥着,朋友们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大喊着叫夏油杰不要忘记他们,夏油杰一个个应下,眼角也微微红了起来,女生们围在他的身前,遗憾东京离得太远不能去看他。
最后挥手离开的时候,夏油杰的校服一颗扣子都没有剩下。
回到家后,收拾好的行李被父亲帮忙搬到门口,交给快递提前寄到学校里。
妈妈一条条核对清单。换洗衣物、证件、生活用品,确保没有遗漏。
入学通知书一直放在桌上。他们都看过,甚至填写快递单的时候还亲自写上去了学校的名字,却谁都没有念出“咒术”两个字。
默契的各种保持着沉默,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出发那天早晨,青森市的温度也没有抬高多少,吹来的风有些凉。他们站在车站门口,妈妈把围巾递给他,想到东京的温度又收回了手,夏油杰伸手将围巾接了过去,没有让妈妈的手落下。
人流都向着里面走,差不多到时间了,他和父母道别,转身进站。
列车启动前有一个很短暂的寂静,然后车厢像吸足了一口气,车开始缓缓前行,属于青森市的一切都开始倒退,一帧一帧的从车窗里退出他的视线。
驶往东京的方向,山脊逐渐更低,大楼慢慢的变的密集,等到真的进入东京那一刻,列车两侧立刻被高耸的楼层包围,密不透风的城市拥挤的将云层都削薄。
在大宫下车,根据给的地址,换了两次车才到秩父市三峰山脚下,又换上了去高专的巴士。
巴士一路颠簸,终于在一个并不起眼,甚至都生锈了的站牌停下。
春日的阳光照得叶片闪闪发亮,脚边是蜿蜒上去的山道。除了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几乎没有别的声音。
他愣在原地,整个人僵了两秒。
“……欸?”
少年缓缓转头,看了看背后空荡荡的道路。心里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该不会被骗了吧?
东京,日本的心脏,繁华的大都市。
自己还没踏进学校大门,结果就被丢到比青森还要乡下的地方?
“开什么玩笑啊!”
原本对大城市生活的想象在这一刻碎了一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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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