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D:作战环境.6.1
荒原中,一路追击着海姆达依以及前来营救的千极骑队一行的无数原生种陡然静止不动,仿佛对它们垂涎已久,又追猎了许久的猎物们骤然失去所有兴趣。
成百上千的“常见原生种”像焚烧过的枯木般,一动不动的成排站立;遍地的“漂亮小孩”双膝着地,无比卑微地伏跪,虔诚的朝同一个方向跪拜;“巨兽”犹如被夺走了呼吸和作为生物的一切,僵直着身躯沦为一件“巨大的物体”。
——门扉。
没错。正是门扉。
短暂地静默过后,“巨兽”庞大的身躯仿佛开始忍受剧烈地痛苦般弓起了后背。
以它脊柱顶端为基点,无数层钥匙转动锁芯的声音随之响起。
在这些声音里,一只指爪……不,是一根没有伸出指爪的手指,从“巨兽”的脊骨处探出,轻轻上下挥动,便轻易将那庞然大物撕裂。
腥臭且黑红的血滴落,“巨兽”被由上而下竖着的一分为二,宛如门扉逐渐敞开。
门内,滴落的血液好似恐惧般退避。
一位犹如人类的俊美青年典雅地步出,以撕裂空间的姿态,毫无预警地莅临。
他有着过肩的金发,衬托着他皮肤异常的苍白,面孔和身姿都绮丽而鲜明。像是从画布上勾勒出的彩色油画那样,带着无法忽略的存在感及威慑力,让第一眼看到他的那些同族不禁臣服跪拜,异族则会控制不住身体的战栗以及想要逃跑的本能。
地面开始震动,仿佛有更多的“巨兽”正在朝这里聚集。
接着便是无以计数的嚎叫声,叠加成能轻易震碎一切的可怖音爆。
但。
音爆和威慑都止步于那名皮肤苍白的俊美金发青年面前。
如同被无形的墙壁阻隔。
在无形墙壁的中间,一道披着栗色斗篷的轮廓侧身而立。
栗色斗篷主人扬起右手,露出手中的长剑。
一柄极为特殊的细剑。
剑身只有两指宽,闪烁着星辰般的奇异光辉。
尤其在剑柄的位置,有一个非常漂亮的螺旋形状风徽记。
“巴尔德君主。”奥尔维格露在兜帽外的下颚轻点,仿佛是在用精灵语对同族进行久别重逢后的礼貌问候。
“精灵王奥尔维格。”被称作“巴尔德君主”的金发青年同样用精灵语回答。
不过并非问候,而是质问。
“你放跑了我孩子们的食物。”“巴尔德君主”说,“很多的食物——”
语言的尾音被咆哮代替,比刚才所有的原生种一起发出的音爆还要强大数百倍,终于跃过了奥尔维格面前无形的屏障,掀飞了精灵王的兜帽,露出金色的长发和仿若能映出金色斑驳的浅绿色眼瞳。
奥尔维格既没有回答,也没有辩驳,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直到视野内那群落荒而逃的人类消失在地平线上,用精灵语进行了歌声般的“极简吟唱”。
“——均等毁灭。”
※※※
阿西尔走出病房没几步,就看到洁弗西卡半藏在拐角里的轮廓。
简直就像刚才的比奇拉。
洁弗西卡才被阿西尔从病房里赶出来,现在却与对方“巧遇”,而且明显就是故意躲在这里偷瞄,难免有些尴尬,只能尝试了扯开话题。
“奇迹中尉,他去……”
洁弗西卡抬手指了指楼上。
“我没阻拦。”阿西尔脚步略顿,保持最低限度的礼貌朝对方颔首,又继续向前。
洁弗西卡不自觉跟上对方的脚步。可惜她现在穿着裙款的制服,脚步无法迈大,并不能跟上,而对方也没有等她跟上的意思。
“你真的是伤患吗?”她不自觉小跑起来。
阿西尔没有说话,完全无视了身后的脚步与话语。
“你的肋骨看起来没事,脑震荡呢?”洁弗西卡为难道,“你知道我可不是比奇拉那种全能型人才,不可能一眼就看明白病例上的数值所代表的意思。”
阿西尔依旧安静,目的明确的找到了嵌在墙壁上的“指路屏幕”,激活后选择查询从所在位置前往医院餐厅的路线并记下前往传送带的路线。
在他站上传送带前,洁弗西卡终于追上,拦在他面前,主动递上了几条陌生的东西。
阿西尔沉默地送给对方疑惑的眼神。
“蔬菜和肉混合的便携能量条补剂条。营养均衡,容易吸收,味道也不错。不过是后勤部限量的试作品。你需要补充体力对吧?这比病人餐适合。”
洁弗西卡的语速飞快,语气也十分温柔,显得相当友善,但并不谄媚。
“谢谢,”阿西尔终于出声,伸手接过的同时似乎叹息了一声,“这补剂里的植物肯定有一部分是你的心血,结果你还是沦落到后勤部了?我之前以为你只是兼任。”
“沦落?算不上,”洁弗西卡笑了,“只是暂时没办法专心研究自己喜欢的东西了,干脆稍作让步,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阿西尔认真地听完安静了好一会儿,直到解决了一条补剂,趁拆第二条地空暇问:“克普摩中将的身体出什么问题了?”
“什么?”洁弗西卡差点失声。
“例行检查一年一次,”阿西尔毫不委婉,“就结论而言,中将上个月刚来过。太过频繁肯定有问题。不过海姆达依先生已经平安回来了,中将应该也没有必要见我了。”
洁弗西卡沉默了许久,突然扯到几乎无关的话题上。
“奇迹中尉他什么都很好……”她欲言又止地说。
阿西尔表情不变,盯着洁弗西卡的眼神却凌厉了不少。
“奇迹中尉他什么都很好,”洁弗西卡终于说完后半句,“如果他不太开口说话就更好了。你也跟他一样。”
阿西尔:“……”
“阿西尔你刚才笑了吧?”洁弗西卡说。
“抱歉。”阿西尔没有否认,“我不应该因为克普摩的问题迁怒你。”
“我原谅你了。”
“谢谢。”
阿西尔边说边吃完了最后一条补剂,走向距离最近的另一块“指路屏幕”。
输入信息后,AI却表示:无法查询。
他正准备用通讯器联络提尔队长,洁弗西卡探头瞄了一眼屏幕,随即就露出了笑容。
“你想去探望穆特雷亚?”她颇为惊喜,“我知道她住在哪一层,桑迪也在——就是飞行器的另一名驾驶员。他性格比较急躁,就先自己过去了。”
阿西尔困惑地看向对方。
“桑迪也是矿区当年那场灾难的幸存者。”洁弗西卡解释。
阿西尔了然,不但没有拒绝这个提议还主动寻找了新话题:“你和他都是志愿驾驶原型机的吗?”
“当然。”洁弗西卡并无隐瞒的打算,“毕竟从首飞到现在不足一年,只靠奇迹中尉根本借不出来。幸好……”
也可能是不幸。
“你们队伍里还有一位蕾妮·穆特雷亚。”
比奇拉意识到军方医院的“VIP区”根本没有醒目标识后,只能改为寻找没有任何标识的楼层。
随后又花了不少时间逐层寻找,这才来到了海姆达依所在的楼层。
确切的说:他一到达这层楼,不用任何证据,就知道这里就是。
放眼望去,全都是人。
有记者、有军官、有一看就知道是议会派来的成堆西装人以及比奇拉也不认识的陌生人。
比奇拉立刻觉得自己的社交恐惧症犯了。
尤其当他身后的电梯门再度打开,涌出来一大堆自己相当眼熟的、每个人都带着成堆探病礼物的人群时,两手空空的他无比尴尬地后退一步,接着就飞快闷头钻入电梯。
相比假装自己根本没来过,更像是夺路而逃。
蕾妮的病房内,提尔队长还是老样子按摩着自己的太阳穴。
艾多穿着千极骑队专用的伤病服,左臂被由背部探出的支架整个固定在胸口,使得他上半身左半边和整条手臂都无法自由的活动。
脑袋并不如自己筋肉发达的外表坚强的哈托有些委屈的杵在蕾妮的病床边。他很想坐下去休息,却担忧会让蕾妮的另一条腿也会骨折,毕竟他的块头就是如此。
艾多的双胞胎弟弟费多正在跟卷发的利特鲁斗嘴,后者似乎被对方的话语刺伤,正双手捧着心口露出了无比哀伤的表情,但艾多显然觉得给利特鲁的伤害还不够,不止加入了“话语攻击”,还展现出了跟费多相当默契的配合。
善良的哈托忍不住阻止斗嘴却差点演变成了“双胞胎兄弟”对“卷毛和大块头”的“战斗”。
提尔队长试过制止这群吵闹的家伙,但他失败了。毕竟要论“动手能力”,他根本不是这群属下的对手。
“你们实在太吵了!”
直到蕾妮忍无可忍的大吼。
“再不安静点就给我全部滚出去!”
如果她不是单腿,相信她在骂人的同时肯定已经踹了所有人的屁股。
但她的胳膊安然无恙,一把就将可怜的卷毛利特鲁推得失去平衡,差点撞上病房的门,却成功让感应门朝旁边滑开……
洁弗西卡跟阿西尔刚抵达蕾妮所在的楼层,就目睹了蕾妮的怒吼和利特鲁的跌倒,而在他们身后的另一部电梯同时悄然开启。
比奇拉逃也似的从另一部电梯里蹿了出来。
惊魂未定的他双腿前进的方向竟然跟视线毫无干系,忠实演绎了什么叫做“慌不择路”。
他以用尽全力的百米冲刺方式,撞上了电梯门口的“障碍物”。
一切都是巧合。
但等比奇拉意识到自己撞进了某个讨厌的绿眼睛混蛋的怀里时,他已经在大家的注视下,在回头的那个瞬间侧过头,“主动”撞上了阿西尔的嘴唇。
第52章 D:作战环境.6.2
这是撞击。
比奇拉可以指天发誓:这绝对是撞击!
旁人眼中看到的真实情况却是:比奇拉毫不犹豫地冲进了阿西尔的怀里,半依偎着对方的肩侧,双手抓着对方军服胸口的位置,腰则被对方的手搂着。
对视同时不止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还能看到义眼里精细的结构,更不用说“再度”以“不受控制的暴力”方式相逢的嘴唇。
彼此眼底写满了震惊,比奇拉两眼发懵地僵住不动,阿西尔似乎被撞到了受伤未愈的那几根肋骨,终于有自己是伤患的自觉,但也只是略微皱了下眉。若非比奇拉跟他距离足够近,可能都发现不了。
发现归发现,比奇拉根本无法应对这种状况。
他的灵魂在大脑里宣布自己的死亡,剩下同样尴尬得想死的躯壳,如同杵在沙尘暴里,显得摇摇欲坠。若不是阿西尔扶着他,恐怕已经直接昏倒在地上,不过也让他们二人的嘴互相多贴附了将近十秒。
提尔队长在特殊状况出现的刹那就不停地倒吸气,心下十分庆幸自己没有尚未治愈的心脏病,神经性头疼不至于因为这点小刺激损害他已经无限接近于平均值的寿命。
“奇迹中尉跟阿西尔居然是这种关系吗?”洁弗西卡惊讶得半掩着嘴。
她突然明白了比奇拉为什么愿意献出仅有的“底牌”去交换“原型机救援”,也明白了阿西尔刚才为什么要瞪自己。她正在琢磨该用什么话语祝贺两位,就听到背后的病房里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口哨声、掌声以及欢呼声。
“恭喜副队长终于获得了真挚的爱情和美丽的爱人!”
卷毛的利特鲁一开口就充分展现了自己的感性与愚蠢并重的本质。
“恭喜副队长!”
其他人可不是利特鲁,自然懂得有所保留。
“恭喜恭喜!”桑迪附和。
沉默的提尔上校却觉得头更疼了。
的确被撞到受伤肋骨的阿西尔仿佛此时才意识到自己是个伤患,随即毫不犹豫地松手,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缓慢侧头,扫过那群明目张胆地趴在病房左右两边门框上都没忘记带上单腿的蕾妮一起看热闹的组长们。
依旧处于震惊之中的比奇拉失去支撑立刻摔倒在地上,臀部着地,发出了醒目的响动,随后是惨叫。
要不是这里有太多双眼睛的注视,他很有可能当场嚎啕出声。
隐约间,他觉得这个状况似乎有些眼熟,却无暇仔细思考源于何处,只能故作坚强地爬了起来。
阿西尔仿佛想起了什么,若有所思的盯着对方。
“奇迹中尉这么热情的吗?”蕾妮疑惑,“虽然我们是不介意看。”
“刚才那个不会是初吻吧?”利特鲁好奇,“所以反应才那么大?”
“那么就说得通了!”艾多判断真相就是如此。
费多:“同上。”
哈托:“支持。”
“不是!”比奇拉悲从中来地辩解,“都不是!”
“不是。”
阿西尔几乎跟比奇拉同时开口,接着又同时瞪向彼此。
“这是第二、第三次了……”跟比奇拉凶横地瞪视不同,他辩驳的声音很小,而蕾妮等人距离他们又远,只有站在阿西尔旁边的洁弗西卡听见了。
这次洁弗西卡不止捂住了自己的嘴,还瞪大了双眼,就像提尔上校那样倒抽气。
“第二次是急救措施。”阿西尔解释。他的声音同样不大,不足以让病房那边吵闹的组长们听清,而洁弗西卡已经听得僵在原地了。
“什么急救措施?”比奇拉觉得莫名其妙。
“代替镇静剂。”阿西尔却显得相当认真。
比奇拉相当震惊:“急救?!镇静剂?!不是返祖!?”
“返祖?”阿西尔不解。
比奇拉:“……”
洁弗西卡身体夸张地摇晃了一下,捂着嘴瞪大双眼,不自觉后退了两步,直到后背贴上墙壁。
病房那边毫无所觉的诸位组长还在继续刚才讨论话题的后续发散。
“那他们的初吻都归谁了?”利特鲁的嗓门不小,毫无自己正在“做坏事”的自觉,“有谁知道吗?”
“我只好奇副队长的初吻归了谁。”艾多说。
费多点头附和:“同上。”
“我更好奇奇迹中尉,”蕾妮说:“因为他长得相当不错,想必不缺对象。”
“我愿意把自己那一票美丽面孔选票投给奇迹中尉,”利特鲁颔首说,“可我手里的帅气选票依旧永远属于副队长。”
比奇拉、阿西尔:“……”
比奇拉震惊于这些人的无耻程度。
“你就不能开口跟他们解释一下吗!?”比奇拉气势汹汹地大步上前,一把攥住了阿西尔的衣领,把害得自己沦落到这种境地的罪魁祸首给拽了回去。
阿西尔已经意识到自己肋骨没有想象中的坚强,不止没有挣扎,反而任由对方把自己给拽了过去。
比奇拉压根没有料到对方会突然不抵抗,用力过猛的结果反而导致对方失去平衡。
随着牙齿磕碰的响声出现在比奇拉视野里的自然是阿西尔陡然放大的面孔和眼睛。
如果刚才还是巧合,这次就是双方嘴唇和牙齿协同达成的必然结果了。
“哇喔!”
洁弗西卡不自觉发出惊呼,立刻拉回所有的人注意。
比奇拉愕然地松开手,阿西尔稳住重心后抬手碰了一下自己的唇。
“等等,副队长流血了!”结合刚才艾多最先注意到不对,“你们确定刚才是吻?不是撞击?”
阿西尔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上沾上的血色,加上艾多惊讶的声音,其实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的嘴唇破了。
“奇迹中尉也流血了……”蕾妮随即出声,觉得情况有点不对,“哪有这种吻法?”
“你们都不懂,”利特鲁不屑道,“可能他们就是这种癖好呢?”
“说得好像你经验很丰富一样?”艾多嘲讽。
“别装了破卷毛,你不是单身吗?”蕾妮同样。
“别喊我卷毛!”利特鲁愤怒,“你才是单身!倾慕我的女士能挤满乌拉诺斯大楼!”
“你少作梦了,”蕾妮反驳,“你以为是副队长吗?”
提尔捂住了额头,有气无力地提醒:“各位,这是医院病房。都克制一下。”
“哈哈哈……没事的,”粗神经的桑迪却道,“这一层只有这一间病房,不会打扰到其他病人。”
提尔顿时觉得更无力了:“不是这个问题……”
“我赌100杜拉,刚才和现在都是撞到了。”费多用另一种方式支持了哥哥的看法。
“我赌500杜拉是吻!”利特鲁不甘示弱。
“我赌500杜拉是撞击,”哈托笃定道,“两次都是。”
艾多随即加入了:“我也500吧?赌撞。”
“我要加注!”利特鲁愤怒,“绝对是吻!”
“我这次要站卷毛那边,”蕾妮猛摇头,“你们这群粗鲁的笨蛋根本就不懂爱情!”
“我、我、我——我也想参加!”跟组长们站在一起更显矮和瘦的桑迪边举手边跳跃,就为了引起大家的注意。
“欢迎!”蕾妮伸手搭桑迪左边肩膀。
“下注有上限吗?”桑迪娴熟地问。
“完全没有!”利特鲁伸手搭桑迪右边肩膀,“赌注越大越好!”
桑迪:“那我……”
绝望的提尔:“……”
陆续响起的“击掌为誓”动静,佐证着赌局已经确定,问题是谁去向那两个中尉求证到底是撞还是吻。
连续遭遇“第二次巧合的撞击”的比奇拉先是忙于震惊,接着忙碌于瞪那群拿两位比他们军衔都高的中尉打赌的行径,奈何连作为队长的提尔都插不上话,更别说自己了,只能在心下咒骂他们的肆无忌惮,视军队规则如无物。
等比奇拉心下开始深刻反思怎么刚才没直接把自己撞死,顺其自然就上升到:不如直接把对方撞死。同归于尽也相当不错。至少不用面对这种尴尬到超越想象的情形。
成堆混乱的思绪在比奇拉脑袋里转了数圈过后,他得出跟以往任何时候并无二致的结论:都是这个绿眼睛混蛋的错!
“你刚才为什么要挡在路中间?”比奇拉用手背抹掉了自己嘴角的血——他撞得显然不如阿西尔那么重。
“是你自己撞过来的。”嘴唇裂了条不浅口子的阿西尔只觉得对方莫名其妙,根本不想多说半个字。
“你不会自己主动滚开?”
“你没眼睛不会看路?”
说话间,两人这次没有进行“第三次巧合的撞击”,只是突然变得剑拔弩张。
洁弗西卡:“……”
开玩笑和看热闹是一回事,洁弗西卡可是没少看过这两个家伙因打架上新闻头条,见状急忙转身,小跑着奔向病房,迅速远离这个危险的“斗殴区域”,免得被波及。
就在她成功逃离“战圈”的刹那,比奇拉和阿西尔就动手打了起来。
当然,先动手的还是比奇拉。
他早就气得忘了对方是个伤患,而阿西尔也把提尔队长反复叮嘱的“温柔”暂时抛诸脑后,更别说自己那隐隐作痛的肋骨。
就在提尔让组长去劝架时,刚往彼此身上招呼了几拳的两位中尉却没来得及将“战圈”扩大,就被突然搭乘电梯抵达该楼层的“新客人”打断。
看清来人的刹那,阿西尔立刻横过胳膊,一手捂住比奇拉的嘴,另一只手锁住对方的脖子,直接把人拖进了电梯。
第53章 D:作战环境.6.3
从电梯里走出一对衣服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表情也相当严肃的中年夫妇。
男士身着精心剪裁深色西服搭配斜纹领带,女士穿着与洁弗西卡相类似的裙款套装,只是并非军部的制式,而是名人偏爱的款式。
尤其是领口与下摆,恰到好处的贴合着她不高的身形与娇小的面孔,让组长们觉得有些眼熟。
二人有比军人更为醒目的气场,明显并非平民。
看清来人的刹那,蕾妮一个激灵,蓦地缩起脖子,单腿迅速且无声地蹦跶向病床。
躺好,盖被,闭眼,装睡。
这一气呵成的动作看得诸位组长目瞪口呆。只觉得就像小时候被父母抓到自己半夜不睡偷摸恶作剧一模一样。
组长们的脑袋里刚冒出这个念头,就看到提尔队长端正了站姿。
洁弗西卡发现组长们都是一脸迷茫,不自觉小声提醒这群显然不太看新闻的耿直家伙:“那是穆特雷亚夫妇。”
众组长一愣,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
“居然是蕾妮的父母?”艾多低声确认。
洁弗西卡颔首。
“难怪眼熟。”费多同样,“蕾妮的眼睛像爸爸,轮廓和身形像妈妈。”
“居然真的是穆特雷亚夫妇。”洁弗西卡小声惊叹着,同时露出崇敬的表情,“我也是第一次见到本人。”
虽然她认识他们,却不意味着她不会惊讶。
“原来蕾妮的父母是很了不起的人?”利特鲁不自在地拨弄了一下脑袋上的卷毛。
“当然。没听过穆特雷亚名字的反而才是少数。”刚才还在跟大家打成一片的桑迪不知何时也站得笔直,“他们可是当年瑞波斯矿区灾难中拯救了大家的英雄,还是两个矿区负的现任负责人。”
所有组长整齐地张大嘴,视线同时投向装睡的蕾妮,后者“毫无破绽”的放轻了呼吸,誓要将装睡贯彻到底。
“跟他们两位打过招呼后,大家就先回去吧。”提尔先低声对几位组长叮嘱,“这是命令。”
说罢他已无暇盯着组长们,而是挤过了人群,摘下贝雷帽迎接那对向病房走来的夫妇,与他们打招呼。
“穆特雷亚先生,穆特雷亚太太,我是……”
提尔上校没能说完就被穆特雷亚先生打断。
“不用自我介绍也没关系。”
穆特雷亚先生和太太分别礼貌地与提尔握了手,语气却相当强硬。
“军服上的肩章已经证明了您千极骑队的身份。”穆特雷亚太太说,“我们也已经见过很多次面了。提尔上校。”
“我对几位组长也并不陌生,”穆特雷亚先生顺序朝几位组长点头,“经常能在新闻里看见你们。”
组长们或惊讶或得意地笑了起来,纷纷颔首致意。
对于这群无论如何都听不懂讽刺的组长们,提尔只能觉得头疼,好在穆特雷亚夫妇已经把视线转向余下两名陌生人。
“请问你们二位又是……?”
趁着洁弗西卡和桑迪分别做自我介绍时,提尔瞪向组长们,用眼神、口型外加手势示意他们“尽快滚蛋”。
一头雾水的几位组长逆反心极强,越被提尔赶人,越想要留下来看好戏,挪往电梯的脚步慢得令人发指,多亏洁弗西卡在前面“打掩护”。
“有幸见到瑞波斯矿区的‘选民英雄’,不知道能否握手?”洁弗西卡声调激动,与旁边的桑迪如出一辙,显然是在模仿,而她另一只手则在背后疯狂示意,同样希望几位组长尽快离开。
相对于海姆达依作为全体军人选择的卡俄斯行政评议会军部席位代表,穆特雷亚夫妇则是工程师以及工人所选择的代言人,同时也是掌握着卡俄斯命脉的资源与工业体系的代言人,加上曾经的“矿区营救”事迹,夫妻二人的身份早已经从“普通民选代表”上升到“民众选出的英雄”。
是典型却出色政治家。
所以蕾妮像政治家千金的气质并非是巧合,而是事实。
“蕾妮小姐长得很像穆特雷亚议员呢,”洁弗西卡笑着对穆特雷亚太太说——这位可不止是矿区负责人,还兼任着矿区的议会席位代表。
她余光瞄到几位组长走进电梯,才打住了一连串寒暄与赞美,与她配合拖延时间的桑迪早已经穷词了不说,还不停地偷瞄洁弗西卡,仿佛她是个陌生人。
对于礼貌性地称赞穆特雷亚太太早就习以为常,只是略微缓和了方才那过于强硬的态度,报以微笑:“你不是千极骑队的人。是军方派来探望蕾妮的?”
“是的。希望没给您带来麻烦。”洁弗西卡尽可能维持着礼貌。
“我们都是来探望蕾妮的,”提尔队长附和,“希望我们没给您带来麻烦。”
“没关系。”作为瑞波斯矿区负责人的穆特雷亚先生露出了宠溺女儿的父亲模样,“蕾妮本来就是个喜欢热闹的孩子。”
“能见到曾经照顾过自己的朋友和上司,蕾妮肯定会很高兴。”穆特雷亚太太附和。
夫妻二人说到这里互相对视了片刻,再开口时已经达成了无声的默契。
“稍等。”穆特雷亚先生在几人要跟他们回到病房时侧身挡在了门口。
“虽然你们来探望蕾妮,让我和我先生都很高兴,但是对蕾妮来说意义却不一样。”穆特雷亚太太突然改变了温和有礼的态度,语气也充斥着不容反驳的意味。
“蕾妮已经变成这样了,所以请不要劝她接受那些无法保障结果的奇怪治疗。”
她以一个母亲的身份坚定道:“也请不要劝她归队。”
“毕竟,我们原本就非常反对她加入千极骑队,现在还发生了这种事情,”穆特雷亚先生与妻子秉持着同样看法,“不,或许从一开始,我们就应该反对她就读于战斗人员储备学科。”
“千极骑队已经害她失去了一条腿,请不要再害她失去生命。当初,如果她早一点听我们的话,早一点……不过现在也来得及,我们不会再让她做任何勉强自己的事……”不知是愤怒还是悲伤让穆特雷亚太太途中就安静了下来,偏过头和上半身遮挡住自己的表情,背影微微颤抖着。
“我们已经决定让她退役。”穆特雷亚先生抚了抚妻子的背,牵起妻子的手,以冷淡的声音替她说完未尽的话,“我们想说的话就是这些——如果千极骑队还想延续与矿区的合作,相信你们就会尊重我们的意愿。”
比奇拉被阿西尔捂着嘴,勒住脖颈拖进电梯后,脑袋里只有一个判断:这是绑架!
他的手分别抓住对方手腕,双腿和躯干奋力挣扎,奈何对方捂得更紧,也勒得更紧,让他觉得脖子都要被勒断了。
直到电梯门重新打开,二人已经回到阿西尔病房所的在楼层,他才松开捂住对方嘴巴的手,却保持着勒住对方脖子的方式,继续把比奇拉往自己病房里拖。
“你他妈再勒我的脖子,我他妈就要断气了!杀人犯法的啊!你这个暴力的混蛋!”
比奇拉的嘴巴刚刚重获自由,就发出一连串怒吼,同时空出了一只手对身后的人进行连续肘击,直至看到病房门时,他的肘击才奏效。
阿西尔突然倒抽气,随即松开了对比奇拉的束缚,艰难地挤出声音:“断了……”
“啊?”比奇拉懵了。
“肋骨。”阿西尔说。
比奇拉怪叫:“啊——?!”
他摆脱束缚回过身,亮出拳头,准备给阿西尔脸上来几下,却看到对方只一手按住侧腹,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依旧无法阻止本能地呛咳,随之从嘴里溢出的血,很快渗出他的指缝。
血里带着血沫。
这明显不是嘴唇裂口在流血。
任何稍微有点医学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跟何况是“全能”的比奇拉。
没有作战服保护的身躯自然变得相当脆弱。阿西尔之前没意识到真正有功劳的是作战服而不是自己,此刻切身体验到了,却也来不及了。
“断掉的肋骨戳到肺里了!”比奇拉瞬间发出一连串惨叫,“100%伤到肺了!否则血里不会有泡沫——”
他想伸手帮忙,途中又不确定是否应该如此,动作僵在半空又收回去,反复了好几次,自己僵住了。
阿西尔勉强挤出声音:“大不了换个肺……”
“你脑子里装的都是屎吗?”比奇拉大声怪叫,“那可是你的肺!换肺有多麻烦你知道吗?”
阿西尔在对方吼地途中就安静下来,没有像平时一样反驳,而是笑了起来。
他边咳边笑的样子,让比奇拉更觉得莫名其妙了。
“扶我一下。”阿西尔用跟刚才说“断了”相同的语气说,顺手把胳膊递给对方。
“你他妈说扶我就扶?你当我是你的属下吗?”比奇拉认命的伸出手,嘴巴却没有停,“你先别笑了!哪有边咳血边笑的啊?你脑子到底什么毛病?要不看完肺也去看一下脑袋?你精神病比我严重!绝对比我严重!”
比奇拉就这么连拖代拽,把阿西尔送去急救。
急救手术不大不小,要修复肋骨和肺就必须插呼吸管。
比奇拉当着阿西尔的面既跳又骂,等待对方手术时却变得特别安静。
第三次了!
那可是伤患!
自己都对伤患做了什么?
虽然对方看起来不像伤患,却不代表不是!
不对!明明受伤的是对方,没做好自我管理的也是对方,关自己什么事?
反正那个混蛋向来都是这德行——
等等,向来……?
真是诡异的念头。
就好像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对方根本不在乎伤势如何的情况了,否则就不会有这种熟悉的感觉。就像刚才他摔倒在地上的时候,阿西尔俯视着自己的眼神也让他感觉到相当熟悉。
比奇拉不知不觉蹲在手术室门旁,抱着脑袋苦思冥想,而后又跟着做完手术的阿西尔一起回到病房。
但他没有进去,只是蹲在了门口,继续着毫无头绪的回忆。
几小时后,接到消息的洁弗西卡和爱维瓦来了,随后是那些组长们——蕾妮除外。
组长们看比奇拉的眼神很奇怪。有谴责,也有看好戏的意味。
比奇拉无暇分辨,只是盯着尚未苏醒的阿西尔以及怎么看都觉得碍眼的呼吸管。
阿西尔醒来没多久,呼吸管也拿走了,明显恢复能力依旧惊人。
洁弗西卡是被爱维瓦拖走的。因为她一直缠着阿西尔说话,相当影响伤患休息。
洁弗西卡跟阿西尔是什么关系?比奇拉趴在病房门口偷看时不自觉琢磨:否则她为什么会第一时间接到阿西尔要手术的消息?
不,不对!
比奇拉小心地偷瞄着到现在都没有让自己进病房的阿西尔,只觉得不是该关心那些小事的时候。
提尔队长是最后来的。他的视线在阿西尔和比奇拉之间几个来回,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边叹气边揉着自己疼痛的脑袋离开了。
没有人的时候,阿西尔终于示意比奇拉进去。
但他们没说话,只是四目相接,也可能是四目相瞪。
犹如以沉默和瞪视进行毫无缘由的对抗。
“你没什么话要说?”
最终是阿西尔主动打破沉默。
“没有。”比奇拉移开视线,不去看对方。
“我有话跟你说。”阿西尔道。
“什么?”比奇拉重新看向对方。
阿西尔极小声地说了一句话。
“什么?”比奇拉没听清。
他不自觉向前一步,再一步,但依旧听不清,觉得对方只是嘴唇在动而已,只得大步上前,直到足够近的距离,俯下身凑近去听。
几乎同时,阿西尔陡然抬手,给比奇拉脸上来了一拳。
毫无预警地一击给比奇拉带来的惊讶远胜于伤害,害得他臀部着地,反射性捂住脸,连骂人和反击都忘了,仿佛此时才切身体验到,阿西尔的确从来没有先动手打过自己。
“断了的肋骨,”阿西尔用饶有兴味地眼神盯着坐在地上的对方,表示,“扯平了。”
“你他妈怎么能这样算!”比奇拉跳起来指着对方。
“椅子,坐下。”阿西尔说。
“什么?”比奇拉懵了。
“就结论而言,我没力气抬着头跟你吵架。”
“你——”
比奇拉刚想怒骂对方,也可能是还击,病房门却打开了。
护士来送药,看着阿西尔吞下药片就离开了,比奇拉却还滑稽地举着右手拳头。
这个发展似乎又让阿西尔觉得满意,再度露出了那意味深长的眼神。
“你他妈是不是有病!?”比奇拉忍不住吼。
“我是伤患。”阿西尔理所当然地答。
比奇拉:“……”
药片比想象中有效,阿西尔很快重新入睡。
比奇拉瞪着脸色比平时要苍白的对方的睡脸,顿时失去了“用眼神杀死敌人”的决心,泄气地瘫在椅子上。
紧绷的神经突然放松下来,失踪的困意潮水般涌来。
比奇拉甩了甩脑袋,试着抵抗。
自己究竟有多少个小时没睡觉了?
不记得了。
这几天经历的乱七八糟的事情,简直比此前一整年还多。
这半天的经历,又比之前几天加起来还要多。
真是对大脑和心脏的双重折磨……呼。
洁弗西卡带着探病礼物来的时候,看见比奇拉坐在阿西尔病床旁边睡着了。
比奇拉的脑袋半靠在阿西尔的枕头上,后者用两根手指嫌弃地捏着对方的一点袖口布料。
第54章 D:作战环境.7.1
——奇迹的萨谢尔。
这是比奇拉的成就。
也是他手中最后一张“底牌”。
可惜。他不认为是成就,反而始终极力否定这个“奇迹”的存在。
成就他的其实只是一个突发奇想。
比奇拉始终不喜欢战斗,却热爱着研究。
在平均寿命只有45岁的前提下,大家的出发点并无差别,却都需要抓紧时间。
五岁开始接受“初级教育”:
第一年,学习的东西完全一样;第二年,就会陆续接受几次测试,确定自己的天赋和偏好;第三年,基本就确定未来准备做什么了。
以后的确有改变主意的机会,但是必须通过“转科考试”。
当比奇拉“被迫”进入战斗人员储备学科后,他其实并未荒废自己的“小爱好”,甚至因为除了体能训练和枯燥的战术教学根本无事可干,闲得发慌的他干脆利用课余时间进行各种“小尝试”。
起因是一个常规的科研竞赛,叫做:再构成基因链条对神经系统形成的影响。
他只是众多参与者之一,对拿奖并无执着。
多次失败的尝试过后,他放弃了原本契合竞赛主题的针对“影响”的试验。
当他将竞赛彻底抛诸脑后,反而放开了手脚,可以利用自己所擅长的领域。
在一次次对神经细胞进行培育和嫁接重组的过程中,历经无数次失败的重复后,就连他自己都因为睡眠不足而忘记自己究竟是改变了哪个操作环节,没想到却呈现出良好的结果。
这就引出了生物医学范围内另一项难以实践的“亚科学”——神经修复,或者说是:神经再生。
就像四肢受创时,作为主体的肌肉和骨细胞往往经过一段时间就能自我修复,大脑却始终处于截然相反的状态,在受到创伤缺损后,根本不能寄希望它能自己长回原样。
毕竟神经细胞就是这种脆弱且无法再生的东西。就连脊柱神经受创的康复率也很低,每一个例子也都会理所当然地被归于:奇迹,因而才会被定义为:亚科学。
但。
这种已经被归类于“奇迹”而非“科学”的东西,就在这样的巧合之下,将出人意料的惊喜结果呈现在了比奇拉面前。
消息一经传出,许多人自发前来,加入了比奇拉的后续实验。
然而,结果突然变得不可重复,自发参与的成员本身又没有协调性可言,当期待的火苗逐渐被毫无进展的实验浇灭,大家就开始否定比奇拉那不切实际的想法。
离开的人很多,最终只有同样以研究为爱好的人留了下来。
随着时间流逝,就连爱好也不足以支撑他们继续,只剩固执的比奇拉还没有放弃。
他不止没有一蹶不振,反而倾注了自己全部的心力,废寝忘食的投身其中。
在研究埋入第三年时,他终于再现出了相同的实验结果,破解了神经再生的谜团——虽然这使得他从一个“天才学生”沦落到差点无法从战斗人员储备学科毕业,被迫重修了一年,可研究结果没有让他失望。
研究一经公布,众人为之哗然,接下来的志愿者临床试验也是。
那些因为受伤而必须舍弃部分身体改用机械代替的军人们,那些耗费巨资培养的优秀战斗人才,那些高强度劳作的工人等等,在接受“再生治疗”后完全康复了,使得军备人才连年呈现大幅度增长,让军部有更多战斗经验丰富的人员可以调配,也减少了机械义体在肉体改造时造成的负担,大幅度延长了军人们的可服役期,同时还确保了大量工人的返岗。
比奇拉因此获得军方的赏识,破格直接晋升中尉,一毕业就被配属到军方下辖的研究机构。
——感谢萨谢尔中尉做出的贡献。
——感谢奇迹的萨谢尔。
很长一段时间里,所有途径的新闻报道中都会如此提到他,甚至有很多刚出生的小孩都被父母命名为“萨谢尔”。
——奇迹的萨谢尔。
无论从哪方面来讲创造这场奇迹的人都是当之无愧。
而创造奇迹的本人却不以为然。
因为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没有在挽救别人,反而是在伤害他们。
理由很简单:既然已经可以治愈,当然可以恣意滥用人才。
尚未从“高级专门学科”毕业的学生们,被强行追加了630个小时位于蒙特斯特里亚地区的重劳役;已经在矿区进行高强度作业的工人们,日均工时连年翻倍;原本因受伤可以退役的军人必须重返战场,直到死亡降临……
……
糟糕的回忆,宛如噩梦。
比这糟糕的是,比奇拉睁开眼就看到阿西尔的侧脸,当即大声怪叫。
在比奇拉脑袋里充满“他妈的真是见鬼了,我怎么会在一个混蛋旁边睡得不省人事”之类的念头时,被对方怪叫吵醒的阿西尔已经伸直左臂递到了比奇拉面前。
比奇拉骤然回神,原地窜起,猛退一步,摆出防御架势。
“扶一下。”阿西尔眉毛微动,声音平静。
“啊?”比奇拉觉得早前的耳膜修复手术失败了。
“麻烦,扶我,一下。”阿西尔从牙缝里“温柔”地挤出声音。
比奇拉一个激灵。
不知为何,他能从对方平静的面孔和意味深长的眼神中读出理所当然,难免怒火中烧。
“凭什么?”比奇拉唾道,“我他妈又不是你的下属,也不是你的仆人,更不是……”
他的声音止于阿西尔又往自己方向递近的胳膊。
“你他妈别过来!”比奇拉抡起双拳威胁。
阿西尔毫无被威胁之感,只是盯着对方,慢悠悠收回自己的手,先指了下自己被支架固定住的肋骨,又比了下对方青肿的那块脸,接着收回来再指了指自己嘴唇上的裂口,摊手,耸肩。
那意思再明显不过,肋骨是扯平了,嘴巴上的伤口另算。
比奇拉僵住,途中就一脸颓丧地放下了举着的拳头。
阿西尔再度伸直左臂递到比奇拉面前,后者骂了一连串脏话,这才认命地伸手。
“卫生间。”阿西尔说,“谢谢。”
比奇拉:“……”
作为伤患的阿西尔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远比一般病人要好应付。少部分时间他会用通讯器跟千极骑队保持联络,不过说的话却很少,更像是一个听众。
比奇拉完全无法从只言片语里猜出阿西尔究竟在跟对方交谈些什么。
在比奇拉连续偷吃阿西尔十几份病人餐后,阿西尔清醒的时间终于比入睡的时间长了,而比奇拉也彻底丧失了偷吃的机会,只好改抢。
当然,他失败了。
尤其是阿西尔捂住肋骨的时候,比奇拉只能举手投降,乖乖把病人餐送回对方手中。
不是他不想离开,是阿西尔每次醒来只要看见他不在那把该死的椅子上坐着,第一句话都会是:椅子,坐下。
让他觉得自己但凡要是敢在对方睁开眼睛的时候没粘在那把椅子上,就会被对方痛揍一顿。
权衡利弊后,比奇拉被迫留下了。
若非洁弗西卡和几位组长不时带着食物来探病,比奇拉都觉得自己已经被饿死在这里了。
等到阿西尔不用再“享用”病人餐那一天,再度把胳膊伸给比奇拉时,也做出了相应的要求变更。
“帮我脱病号服,帮我洗漱。嘴唇,有伤口,避开,你自己也收拾干净,刮脸,整理头发,然后去帮我拿衣裤和袜子。”
阿西尔条理分明地给出了一连串要求,比奇拉帮对方脱完就开始后悔了。
病号服是一块布。
一块该死的布。
下面什么都没有!
比奇拉憋住呼吸,尽量不去看对方,勉强逐一照做,同时反复告诫自己“这是伤患”,免得自己一不小心就给对方来一拳。
“帮我穿衣服。”阿西尔继续道。
比奇拉咬牙切齿地照做。
阿西尔:“帮我穿裤……”
“你个绿眼睛的混蛋别他妈太过分了!”比奇拉愤怒地把裤子砸在病床上,指着对方骂道,“你手断了吗?没断的话我现在就来帮你掰断!”
阿西尔附和般点了点头,道:“帮我请护士进来……”
比奇拉:“……”
他只哑了一秒,就再度破口大骂:“你个混蛋他妈得寸进尺啊?该死的暴露狂!”
阿西尔很平静也很困惑:“我去按呼叫铃……”
“不要脸!大变态!神经病……”比奇拉边骂边把刚扔在病床上的裤子捡了回来,依言照做的同时不忘问,“你他妈穿那么整齐是要去干嘛?你刚做完那破手术还没过几天好吗?你是嫌命太长还是喜欢找死?”
“我想请你去见一个人。”
“不见。”
“是蕾妮·穆特雷亚。”
“都说不见了……等等,蕾妮?听着有点儿耳熟……喔,我想起来了,就是你队里那个初次见面就钩着我的胳膊,说要跟我做朋友的轻浮组长!”
“就是她。”阿西尔颔首。
“我为什么要见她?”比奇拉觉得莫名其妙,“我有病吗?”
“我想请你帮蕾妮一个忙。”
“我为什么要帮她?你脑子没问题吧?”
“就当是在帮我。”
“帮你?你他妈有病吧!谁会帮你这种败类!?”
似乎是在“当仆人”的途中比奇拉的耐心就已经消耗殆尽,也可能是在对话中比奇拉的忍耐力恰好突破了临界点,使得他毫不犹豫地抡起了拳头,朝阿西尔的下颚快速挥出。
阿西尔早就料到比奇拉会瞄准自己的下巴,灵巧地偏头避过对方攻击的同时迅速挥出拳头,命中对方防御不暇的腹部,而后又在对方脸上补了一拳。
当比奇拉忍着腹和脸的剧痛,意图用腿反击的瞬间,阿西尔又借势钩住了对方的膝盖,扣住了对方的左手腕,彻底阻止了比奇拉的新一轮攻击。灵巧得简直一丁点伤患的样子也没有。
“可恶啊!”动惮不得的比奇拉只能咆哮。
而阿西尔又抡起了拳头,瞄准了比奇拉的鼻子准备再来第二拳。
比奇拉惨叫一声,接着发出了一连串歇斯底里的哀嚎:
“够了!够了啊——住手啊——什么都可以!我答应!是人是鬼是精灵是神是天使是恶魔!随便什么!我都跟你去见——这总行了吧!”
阿西尔的拳头准确地停在即将接触到比奇拉鼻子的距离,后者几乎能感觉到对方皮肤上的热度。
阿西尔满意地放开了对方。
“阿西尔阁下,”比奇拉一手揉脸,一手揉腹,同时不忘愤懑地瞪着对方,“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很适合你的形容词?”
“什么词?”阿西尔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
“无耻混蛋。跟我念一遍:无——耻——混——蛋!”
阿西尔毫不在意的朝比奇拉扬起了嘴角:“谢谢夸奖。”
“绿眼混蛋。”
“很中肯。”
“暴力狂。”
“与事实有差异,不过勉强可以接受。”
“可恶!你的脸皮为什么那么厚?”
比奇拉不甘地咒骂进行不下去了。
“要帮什么忙?不过我申明在先,我是被迫的,根本,完全,一丁点也不自愿!”
第55章 D:作战环境.7.2
“为什么要我退役啊?!”
蕾妮盯着自己终端投影出来的诸多“腿部”型号,又垂目扫了眼自己那条基本失去功能的腿,突然对空旷的病房大吼:
“讨厌爸爸,也讨厌妈妈!”
吼完她就蓦地向后仰躺,摔出“嘭”的巨响。
投影在空中散乱了几秒,随后恢复原状。
蕾妮并非没有设想过自己因受伤而退役的结局,只是没想到自己手上的理由会是“军部为节约开支而修改了原生种数量,导致了战况评估差异的装备错配”这种相当低级的官僚主义错误。
“明明只需要带上足够的武器装备就能解决了!”
蕾妮通过千极骑队队内加密通讯从阿西尔口中得知真相后,脸色相当难看。
“那些×××的上层老头们,脑袋里装的都是××吗?真该用超远程枪械加爆破弹近距离对准他们的××来一下!”
随暴怒而来的粗鲁用词,跟她的外表极不相符,简直不堪入耳。可她流畅地谩骂方式,却证明这才是她的本性。
谩骂过后,她没有单腿跳着去轰掉军部高层,只是呆呆地听着通讯器对面传出的无波声音。
“蕾妮。”副队长问,“你觉得A组如果没有了你会如何?”
蕾妮怔愣,而后思忖,烦恼,终于得出结论:
她无法想象目前的A组没有了她会如何。
毕竟她要面对的不止是原生种,还有一堆擅长拖后腿的“被救援人”,以及军部那些只会搞形式主义的臭老头。
“我无法想象。”蕾妮说。
“我也是。”阿西尔说。
蕾妮大笑:“副队长你受欢迎不是没有理由的。”
各种类加强型骨骼和“义体”发展至今,不仅能通过置换内骨骼让女男之间身体差异大幅缩小,还出现了像蕾妮这样“突然获得一身怪力”且比男性拥有更出色运动能力和核心控制能力的女性。
可惜,大部分人在置换内骨骼、外骨骼乃至全骨骼后,都需要耗费更多的时间去重新学习如何操控那些原本不属于自己身体的金属部分,否则就连日常生活都无法自理。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在幼年时期就更换,这样就有足够长的时间来学习和掌控操作。不过考虑到非战斗人员并没有实际应用场景,很多人也不想经历置换后漫长地痛苦复建,自然就没必要“全员置换”。
当然,为了提高军方一线人员的生存率和战斗能力,实际置换率高达99.9%
例如:哈托。他就置换了全骨骼。
即是说:哈托全身上下只有大脑还维持基础生物特性,身体的其余部分全是各类合金打造的机械义体。
这种全骨骼维护费用相当昂贵,对大脑的负担也很重,需要对性格有一定要求。好在哈托性格温和,如非必要绝对不会与他人争执。更换全骨骼后他也没有必要吃喝,只需要阳光或能源包就能在野外展现绝对强悍的战斗能力。不过他依旧必须保障睡眠,否则大脑得不到休息,对全骨骼的操作练度就会下降。
在哈托拥有全骨骼,蕾妮只有内外两种骨骼的前提下,不会自不量力跟其肉搏,只能欺负哈托以外的组长。
副队长虽然能跟哈托打成平手,也是依靠技巧,而非力量的硬碰硬。蕾妮跟副队长打个平手同样。这也是她能通过千极骑队入队测试和自信的来源。
可是,如果要置换的部分变成整条腿,即:整条腿置换为全骨骼,肯定要耗费更多时间去复建。
就算蕾妮恢复和适应能力再强,在另外一条腿并非全骨骼的前提下,强度和运动能力自然会有较大差异,光是适应这一点,她就无法继续维持原本的战斗水平。
所以跟置换内骨骼为求达到延长寿命的目的相比,为了进行提升战斗能力而进行的外骨骼置换已经是截然不同的领域了,更不用说是置换全骨骼了。
蕾妮从通过“测试”加入千极骑队,到经历“新人期”的苛刻训练,再到现在的组长位置,并非一蹴而就,是依靠积累才逐渐成长起来的。
以目前A组的几位副组长就任务执行能力来看,大多可圈可点,却还没有到达接手组长的程度。
毕竟他们既不像副队长在D组担任组长时那样拥有突出的个人战斗和组织能力,也不像是F组的艾多和费多那样拥有旗鼓相当的全方位实力。
从其他组挑选也不是没有先例,磨合时间却会成为另一个棘手的问题。毕竟A组是以“救援”为主“歼灭”为辅,而救援任务本身也千极骑队得以创立的“起始点”,是维系千极骑队续存的基础,所以她的确无法想象没有了自己的A组会如何。
而她的腿之所以没有在受伤后坏死,完全是千极骑队特殊作战服的功劳。至于能否治好,肯定不能继续依靠作战服了。
副队长真的能说服奇迹中尉吗?
蕾妮毫无信心。
军人这个职业向来不是女性的首选。
哪怕是各类机械骨骼和半机械躯体改造技术极为成熟的当下,女军官的人数依旧只占军官总人数的千分之一,而且大多还是事务官。其中大部分又都是迫于经济原因的孤儿——毕竟只有战斗人员储备学科是初、中、高都全免费,而一旦享受了“全免费”,终生职业也就受限于此。
伤病退役等特殊情况除外。
尤其是战斗一线。
除非是反射神经或机械骨骼操作能力特别出众的个别特殊人才,或是家中有从军传统。
当然,就读于战斗人员储备学科是一回事,毕业后是否申请配属到后勤文职或情报分析部门就是另一回事了。
就像洁弗西卡自己,虽然毕业于战斗人员储备学科,却完全没有到战斗一线任职的计划,原本的工作内容也更倾向研究领域,现在则偏向于测试飞行驾驶等,编制上则隶属于后勤,是远离一线的“安全职位”。
蕾妮却不是。
她有一定机械骨骼操作方面的天赋,但没有到顶尖的程度;从她姓“穆特雷亚”和父母的态度可以看得出,她并没有家庭传统或经济窘迫等因素制约,只可能是出自她本人的意愿。
毕竟千极骑队不止是战斗一线,还是对原生种的特殊部队。一般人虽然会憧憬他们的名声和“奖金”,却不会为了营救无关之人而献出自己的生命。
“她为什么会加入千极骑队呢?”洁弗西卡之前特意询问阿西尔。
阿西尔却不知道:“其他人应该也不知道。或许她只跟队长提过。”
洁弗西卡驻足于蕾妮的病房门口,没有立刻发出探视申请。
她手里捧着一件平常鲜少能见到的罐形陶制容器。
这种复古工艺的东西价格昂贵自不用说,容易破损才是更大的问题。
陶罐里是洁弗西卡精心培植的盆栽。
与一般的盆栽不同,她并没有使用土培植,而是植物营养溶液。盆栽整体都被“透明平底椭圆形”罩住,既不会妨碍观赏,还能在搬动时避免晃动洒出溶液。
当然,最特殊的还要属这株植物介于花与普通绿叶植物之间的形状,使得它看起来就像是由三片叶面组成的单瓣花,而它真正的花朵却只会在芽尖上生出独立的一朵,长成了差不多大小的“粉色三片叶”。
如同粉色星光点缀在墨绿天幕,也有些像从上往下俯视千极骑队专用的多轮机车轮廓。
“应该会喜欢吧?”洁弗西卡自言自语了一句。
虽然阿西尔说蕾妮并不喜欢花,但洁弗西卡还是不想空着手过来,也不想抛下这件事不管,毕竟她向来就是这种“多管闲事”的性格。
“植物永远是最可爱的东西。”
她嘀咕的途中似乎突然下定了决心,触摸了病房门口的“访客铃”,发出会面申请。
比奇拉满脸痛苦的“被迫”搀扶着阿西尔,一同乘电梯来到蕾妮病房的所在楼层。
门朝侧面滑开的刹那,比奇拉便瞥见洁弗西卡步入病房的背影,当即突然变得忍无可忍般用力甩开了阿西尔的手,自己一个人快步向前走,生怕被对方追上。
“洁弗西卡为什么又来了?”他边走边问,“她跟千极骑队很熟吗?跟蕾妮是什么关系?跟你又是什么关系?”
没想到比奇拉刚离开电梯没几步,甚至都没能碰到病房门,就被慢他几步的阿西尔追上,伸手揪着后领子,直接扯了回去。
比奇拉被拽得后仰,差点就要被衣领勒死,拼命挣脱后立刻反身要对阿西尔拳脚相向。
阿西尔却已捂住自己腰侧,好整以暇地看着对方。
比奇拉咬牙切齿地把自己的拳头收回去,眼神就像要撕下阿西尔身上一块肉。
“想知道我跟洁弗西卡是什么关系,”阿西尔说,“就加入千极骑队。”
“我加你他妈——”
比奇拉刚要怒骂,又被阿西尔一句话堵哑。
“别在医院大吼大叫,”阿西尔语气平和地警告,“否则我就吻你。”
“你管我——!?”比奇拉刚抢白吼出半个音就听到对方的后半句话,当即半掩住自己的嘴防止被“偷袭”,这才勉强压低声音控诉道,“变态!你实在是太变态了!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变态的人?”
“就结论而言,”阿西尔不以为然,“这样非常有效。”
比奇拉见鬼似的瞪大眼,嘴巴反复开阖,一度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你到底什么毛病?”他小声怒问,“你……唔唔唔!”
第56章 D:作战环境.7.3
收到对方的口头警告后,比奇拉根本就没敢大声说话,没想到对方的面孔却在自己眼前陡然放大,害得他差点以为那是个吻,满脑子都是自己竟然会蠢到相信绿眼睛混蛋的话,而后才意识到自己正半捂住嘴,有手作为阻挡,对方不可能吻到,只是连同手一起捂住了自己的嘴。
阿西尔没等对方抗议完就从背后捂住了他的嘴,另一只手再度勒住对方的脖子,把人拖到远离病房“访客铃”的那一侧,成功“强迫”对方安静下来。
比奇拉“唔唔”地抗议,试图挣扎的途中就听到对方贴在自己耳边,既“温柔”又“贴心”说出了“肋骨”这个词,害得他再度僵住不动。
俩人正处于“要么安静要么被勒死”的关键博弈阶段,阿西尔的“图特”却恰好收到了联络。
是近乎无声的短促震动。
“保持安静。”
毕竟手只有两只,阿西尔说着只能松开了捂住比奇拉嘴巴的手,只留下横在对方脖子上的那条胳膊。
并非即时通话,只是一条消息。
他当着比奇拉的面打开,便于后者也能。
发信人:洁弗西卡。
内容:留门了。
比奇拉见状忙抬头去看,发现那有一些陌生的花也可能是树叶组成的小巧盆栽,盛在一个看起来就很贵的陶罐里。
它巧妙地放在了病房感应门的一侧,卡在关门安全措施响应的边缘,让它无法完全阖上,也无法发挥其优秀的隔音功能,而阿西尔则拖着比奇拉“恰好”躲藏在病床视线死角,只要不出声,根本不发现不了门外的二人。
两位年轻女士官的说话声从里面清晰的传来,开始是她们偏好的日常问候,接着是无关紧要的闲聊。
因为她们这才是第三次见面,还不算太熟悉,自然没有提及私密的话题,也能让门外的二人免于尴尬——虽然比奇拉觉得阿西尔这种无耻败类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尴尬。
比奇拉几乎在意识到现在是什么状况的刹那就惊讶得放弃了挣扎,彻底安静下来。阿西尔因此放松了对他的钳制,不过嘴唇依旧贴在对方耳边,处于即将碰到的位置,而他自己似乎没有发现。
比奇拉觉得耳朵很痒,也顾不得保护自己的嘴巴了,只能转动脑袋和肩膀,尽量与对方拉开距离,以拯救自己的耳朵,视线却因此对上近在咫尺的侧脸和眼睛。
就在他心下不自觉感慨那只幸存下来的绿眼睛远比陶罐里的盆栽要有活力时,却陡然注意到对方有条胳膊还按在自己肩膀上,就好像是自己主动靠进了对方怀里……
比奇拉正要怪叫,就看到阿西尔冲他摇了摇头,竖起食指放在嘴唇上,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就读过战斗人员储备学科的比奇拉自然知道,这是在让他“保持安静,集中注意力听”的命令。
可他向来就不是个会遵守命令的人,也不想躲在这里陪阿西尔偷听。
阿西尔仿佛早有预料,随即投去了意味深长地视线,近乎无声地追加了提醒:“别动,保持安静。”
他语气跟说“椅子,坐下”时如出一辙。
比奇拉仿佛被对方那副理所当然地模样牵着鼻子走了,突然就忘掉了刚才对偷听的鄙夷,也忘掉了道德观感和忐忑,反而责怪自己大惊小怪。
“你确定要在这里偷听?”他同样近乎无声却不确定,“这也太无耻了吧?我不想变成你这种无耻的……”
“刚才答应了我什么?”阿西尔双耳的注意力都在病房那边,眼睛却盯着比奇拉。
二人已经达成“悄声说话”的默契,这个距离刚好能听清。
“跟你来见蕾妮。”比奇拉坦荡地临时变卦,“没了。”
阿西尔:“……”
“怎么?”比奇拉得意,“有本事揍我?”
阿西尔:“我是伤患。”
比奇拉:“……”
“行,伤患,我们赶紧进去吧?”比奇拉从牙缝间挤出极轻的声音,“速度见完人,再由我这个卑微的仆人,搀扶卑鄙无耻的阿西尔阁下回去休息。”
然而,比奇拉还没走出半步,又被阿西尔按着肩膀拽回原地。
“洁弗西卡擅长这些。你只会大吼大叫,进去也是打扰她们。别动,保持安静,是最优选。”
“你他妈——”
“肋骨。”
“你……唔唔!”
阿西尔重新捂住对方的嘴,道:“蕾妮在她讲小时候的事情。她是矿区长大的,你应该也记得部分矿区的事情吧?”
比奇拉瞪大双眼,立刻联想到了“初恋的短发小女孩”。奈何嘴巴被捂着,只能用手努力比划,示意对方放开自己。
“她比你小两岁,”阿西尔松手同时无情地戳破对方,“跟你不同级……”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比奇拉觉得见鬼了。
“我也是矿区长大的。”
“怎么可能!?”
“……安静!”
“洁弗西卡。”
“怎么了?”
“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副队长。”
“我保证不会告诉任何人,包括阿西尔。”
蕾妮冲洁弗西卡笑了笑,抬起头望向病房的白色天花板。
那里光滑平坦,没有任何突出的物体,墙壁也是一样,就连照明用的设备也被嵌入墙壁之中,加上出于安全考虑没有设计窗户,使得整个空间在内部看来就像是个规整的金属正方体。
“我从小就喜欢金属的颜色,也不讨厌这种规整的形状,”蕾妮回忆道,“不过,无论多么华丽的金属,都比不上记忆里的第一次在瑞波斯矿区见到的……”
那时候的她,也跟任何被排遣到瑞波斯矿区工作的其他家庭里的小孩一样。
“那是我第一次到寇司城以外的地方去。”
瑞波斯矿区跟塔卡斯矿区不同。
“它很漂亮。”
与塔卡斯矿区侧重于铁矿开采和粗犷的重工业建筑集群相比,瑞波斯所拥有的是稀有矿或贵金属矿,生产线和建筑集群也与其配套,更为精细且繁杂,各种宝石原石琳琅满目,许多甚至在研究领域上一片空白,而天然矿脉本身就像是童话里的迷宫,四处闪耀着瑰丽的结晶体。
“我喜欢矿区的工人,也喜欢那些废弃的劣质原石,有空闲的人会把没有价值的废料部分做成好看的装饰,送给自己的朋友和邻居,孩子们喜欢用那些东西当玩具,大人们会摆在餐桌上,插上美丽的鲜花……
“那是一个与塔卡斯矿完全不同的地方,美丽得不像是矿区,像是更为活泼的寇司城。
“但是,无论是宝石还是稀有金属的光泽,都完全不及我看到的那样东西。
“那是我见过的最美丽最炫目的银色光芒。”
洁弗西卡安静地听着蕾妮讲述,不过到了这里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问。
“是什么东西发出的银色光芒?”
蕾妮随手指向病房墙壁上一块醒目的金属,可它们却无法反射出她记忆中模样。
“我记得那天的天气非常晴朗,蓝色的天空看不见云朵,正午的阳光毫无保留的洒在广场上。
“四周其实并不整洁,因为那是矿区遭到原生种侵袭后,四处都是倒塌的建筑碎块,每个人都在发出惨叫或哀嚎,广场也是乱糟糟的一片,只有天空和阳光以那种异常清朗的方式俯瞰着悲惨灾难发生的地面。
“不知何时,突然出现了比阳光更为抢眼的颜色。”
美丽的、充斥向四面八方的银色光辉。
如同晴朗夜空下所呈现的皎白月色,洗练明亮却不刺目。
仿佛在那银色的光辉中存在着让人不由自主为之震慑的凛冽气息,让人敬畏却又让人不由自主就无法移开视线。
“实在是太漂亮了。漂亮得让我无法移开视线。”
蕾妮露出宛如小女孩第一次听见了童话……不,应该是第一次亲眼目睹童话变成现实的幸福表情。
“那就是我第一次见到千极骑队。
“他们每个人都驾驶着银色机身的多轮机车,无数漂亮的银色车身与四周的惨剧仿佛完全无关,充斥满了瑞波斯混乱的广场。”
她说到这里,看向了洁弗西卡。
而洁弗西卡也像是想起了什么,目光早已经飘向远方。
蕾妮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这个话题很无聊吧?”
“不、不,没有,一点也不无聊,”洁弗西卡忙解释道,“我没有见过你描述的这些,但我觉得自己似乎见过与之类似的,只是想不起来具体在哪里见过……对了!”
洁弗西卡忽然想起来了。
“就像是在强光下闭上眼睛,有一抹光从眼睑里闪过,”她歪着头看向蕾妮,“对么?”
“没错!就是那样,有点像是梦中见过的光芒。我就是因为喜欢上那样的场面,才会加入千极骑队,等我真的能帅气的跃上机车骑背的时候,却已经忘掉这些了,脑袋里都是处理不完的麻烦……不过,这似乎已经是我的极限了。”蕾妮微微垂下头,“提尔队长也知道我的家人始终反对我加入事。如果不是提尔队长顶住了我父母的压力,我是不可能安稳的留在千极骑队视线自己的梦想。
“他们也不是完全无法理解我,他们只是担心我,他们会趁这个机会让我退役,大概是觉得我还年轻,觉得我再努力一下,就可以继承家里留给我的那些东西——像是与他们私交不错的政治圈友谊,还有矿区的选民们。这样,几年以后,我或许就跟他们一样了。
“当然,按照我自己的意愿,其实我更想转去负责事务,这样说不定以后就能成为千极骑队的队长。
“到时候我就可以理直气壮的坐在在队长办公室里,指着副队长大声说:你为什么没有出动许可就随意行动;你违反了军部的规定;你这家伙怎么能缺逃出勤;你们怎么又跟谁谁谁打架;你怎么能随便……我以后可能会变得越来越罗嗦,可能会被队员在私下称做:蕾妮妈妈……嘿嘿……”
蕾妮途中就开心的笑了起来,笑容也并不难看,证明这的确就是她的另一个梦想。
“洁弗西卡。你不觉得这样很有趣的吗?”
本来应该是在诉说开心的事的蕾妮眼眶里突然溢满了泪水。她朝着洁弗西卡伸出了手,直到洁弗西卡敞开了双臂轻轻的环抱住她,她才哭了起来。
“其实我并不想退役,”蕾妮在洁弗西卡怀里呜咽,“我只想跟卷毛利特鲁、笨蛋哈托、容易混乱长相的艾多和费多一起,跟我的组员一起,还有啰嗦得要命的提尔妈妈,以及似乎永远不会失败的副队长一起……和大家在一起。
“我希望退役的时候,就是我战死的时候。
“这样,我就能永远置身于那些奇妙的银色光辉之中……”
病房里传出呜咽声的时候,比奇拉就听不下去了。
“够了!”
比奇拉突然跳起来吼了一声,笔直地朝着电梯奔去。
这落荒而逃的速度就连阿西尔都没来得及抓住他,只能跟在后面追。
然而比奇拉没能逃出这层楼,就在电梯门打开时,再度上演了一出“慌不择路”,迎面狠狠撞上了来人。
第57章 D:作战环境.7.4
蕾妮说完这句重重的舒了一口气,似乎宣泄完了左右的情绪,逐渐平静了下来。
“我的故事说完了。”
她离开洁弗西卡的怀抱,擦掉了自己脸上的泪水,露出了有些得意的表情道:“其实我的父母开始以为我只是闹着玩才会想进入战斗人员储备学科就读,完全没料到我能成为了千极骑队的组长之一……所以,我大概是让他们头疼的孩子吧?”
“我也毕业于战斗人员储备学科,”洁弗西卡忽然开口,“本来应该跟你一样。”
“什么?跟我一样?”蕾妮错愕地看着对方,“你说千极骑队?你原本是要加入我们的吗?”
洁弗西卡不断颔首。神情却有些像是刚才蕾妮,仿佛回忆起了一些童年趣事,突然露出了笑容,却藏不住自己心底的内疚。
“只不过我是被迫的,而你是向往,是为了实现梦想。”洁弗西卡微微战栗着,垂下头,“我不是一个勇敢的人,也不想离开寇司城。单是看到原生种的尸体就足以让我恐惧得彻夜无法入睡。”
因为只要看一眼,就明白它们与人类是不同的生物。
“我一想到要去跟那些怪物战斗,就非常非常的害怕。无论接受什么训练,无论接受多少次训练,都无法克服,永远只会躲角落里发抖。”
蕾妮熟悉洁弗西卡的语气,也知道这是所有非战斗人员的看法。
“可你似乎最终并没有……加入?”蕾妮不确定道。
“有人放弃了自己的梦想,代替我加入了千极骑队。”
“代替你?”
“是的。”
“谁……?”
蕾妮没能等到洁弗西卡的回答,就听到门外传来一声大吼。
“够了!”
阿西尔敏锐地捕捉到身后电梯上升时发出了细微的响动,正打算把比奇拉拽进安全通道藏身,谁知道对方已先一步大吼着原地窜起。
仿佛愤怒的公牛捕捉到敌人手里的红色幕布,毫不犹豫地笔直冲了过去。
要知道这里可是军方的医疗设施,携带武器的随身安保人员都不得入内,暴徒或者身份不明人士肯定会被宪兵阻拦在外,任谁都没料到会突然冲出来一个人,就这么直接地撞进了刚从电梯里走出来的穆特雷亚先生的胸口,把人撞得闷哼一声,一连后退了好几步,捧着心口跌坐在地上。
这位先生就算原本有可能毕业于战斗人员储备学科,可他作为矿区负责人已经从事了十几年事务工作了,肋骨根本不可能跟某位现役军人相媲美,被比奇拉这一撞,骨头立刻发出脆弱的响声,连喊疼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比奇拉见状不妙,想不想就从电梯里逃窜出来,冲向旁侧,打算改搭乘另一部电梯,尽快“远离犯罪现场”。
阿西尔及时赶到,一把钳制住比奇拉的左腕。
徒手格斗作为战斗人员储备学科的必修课之一,比奇拉早已受益匪浅,寻常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与怒火冲昏了头的拳脚相向不同,他迅速翻转了自己手腕,扭转上半身扣住了对方手腕,将对方拽向自己的同时并毫不犹豫的借机挥拳,达成了绝妙反击。
因顾虑自己尚未痊愈的肋骨而被意料外的拳头砸重了脸的阿西尔仿佛对攻击毫不在乎,反向屈身,从对方抡起拳头所形成手臂与身躯之间的空当钻了过去,从侧面踢中了比奇拉的膝盖。
这一连串动作让比奇拉原本扣住阿西尔手腕的攻击方式反而沦为了弱点。
比奇拉失去平衡的同时就被阿西尔从侧面侧抵住了颈部,利用比奇拉的手反向禁锢了对方双手的同时,还将对方面朝墙壁推到墙上。
前后经过不到数十秒,阿西尔就把比奇拉的动作完全限制在了自己和墙壁之间。
“可恶——放开我!”
比奇拉的鼻子被压在墙壁上,导致他愤怒的嚎叫声都变了调,手臂和双腿地徒劳挣扎也只剩下仿若恐惧的微颤双肩。
旁边目睹全程的穆特雷亚太太开始明显是受到了惊吓,看到“歹徒”被制服后,她首先选择的是拯救自己遭遇无妄之灾的丈夫。
等丈夫被医护人员接走做应急处理,穆特雷亚太太却没有离开,而是盯着“罪魁祸首”。
“名字,”她强调,“那个暴力罪犯的名字。”
阿西尔抢在比奇拉开口前扭了下对方的脑袋,让对方的嘴唇和墙壁亲密无间的粘在了一起,确保他暂时除了“唔唔唔”再也吐不出像样的单词。
“就结论而言,没有经过相关法律程序,都不能称之为罪犯,否则会涉及到人身攻击,”阿西尔故意隐去了比奇拉的名字,同时抛出适当的威胁与歉意,“抱歉,这是单纯的意外事件。他是千极骑队队员,我是千极骑队副队长阿西尔。我们千极骑队会负责赔偿。如有需要,您现在就可以直接质询提尔队长。”
“我会的。而且是现在。”穆特雷亚太太当即取出她的“图特”,很快接通了提尔上校。
二人对话不久,提尔的态度显然让穆特雷亚太太相当满意,确认过阿西尔的身份后,她就切断了通讯。
蕾妮此时已经在洁弗西卡的帮助下,单腿蹦了出来。
她先大声喊着“妈妈”算作打招呼,而后却在嘀咕:“看背影有点像副队长。”
“你怎么出来了?”穆特雷亚太太皱眉看着女儿,既心疼又不悦。
蕾妮飞快拥抱了一下对方,就转向了旁边。
“居然真的是副队长!”她声音和肢体语言同样开怀,“我的探病礼物呢?怎么没有?洁弗西卡都知道给我带盆栽,副队长这样很没人性!等等,你的脸为什么肿了一块?被你按在墙上的人是……谁?”
当比奇拉以为自己要跟那面墙壁“永远在一起”的时候,蕾妮的声音解救了他,也打断了穆特雷亚太太即将成形的谴责,也可能是怒斥。
比奇拉暗松一口气,心下十分沉痛的揉着自己差点变形的脸,怀疑,不,肯定如果自己没有置换过内骨骼,刚才那几下脑袋可能被阿西尔拍扁了。但他置换内骨骼不是为了抗揍,又是那个绿眼睛混蛋的揍!
蕾妮直勾勾地盯着比奇拉没被墙挤压过的扭曲面部陷入沉思,半晌才“哇”了一声:“居然是奇迹中尉!”
惊叹完她有转向阿西尔用崇拜的眼神看着对方,表示:“太好了!感谢副队长。你简直是我的神!”
阿西尔没有说话,也没有明显的表情。
洁弗西卡只手扶着蕾妮,另一只手困惑地撑着自己的脸,一会儿用怜悯的眼神审视着比奇拉被压变形的脸,一会儿又抛给阿西尔一个相当沉重的谴责眼神。
比奇拉自然无暇在乎她是什么表情,阿西尔则根本不为所动。
“先回病房吧。”阿西尔出声。
他的提议似乎有无形的魔力,让大家不自觉陆续照做。
“奇迹……中尉?”等到了病房内,穆特雷亚太太终于抓住了这个关键称呼,转向比奇拉,似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上下打量了对方好几遍,疑惑:“这真的是本人吗?本人竟然这么年轻?”
“是的。”比奇拉勉强挤出声音,“我是比奇拉·萨谢尔,很高兴认识你这种话就没必要说了,我这种废物跟你这种名人以后也不会有任何瓜葛,不用劳烦你记住我。”
穆特雷亚太太没有为对方的讽刺而不悦,开口时带着明显的威胁意味:“提尔队长已经承诺过我,不会让蕾妮承受那些无法保障结果的奇怪治疗。”
她说到这里转向了蕾妮,继续说:“难道你成天幻想着奇迹会发生,奇迹就真的发生了吗?蕾妮,你要现实一点,现实中不会发生这种好事,不是每一个梦想都成为实现……”
她略作停顿,视线重新落到比奇拉身上。
“如果随便一个人都能轻易改变现实,‘残酷’这个词早就消失了,而不会跟‘现实’放在一起了。”
这种充满质疑和不屑的眼神是比奇拉所熟悉的,能让他浑身不自在到想要立刻发狂尖叫的。
他悄悄伸手去摸自己口袋里随身携带的处方镇静剂,却发现瓶子不知何时已经空了,而他最近竟然完全没依靠过它,导致他几乎都已经忘了自己需要这玩意,直到此刻他的手指不自觉发颤,想要立刻发狂尖叫,或者捶打些什么东西。
比奇拉无视了穆特雷亚太太的话,先看了眼蕾妮,又瞅了一眼洁弗西卡,最后恶狠狠地瞪着了阿西尔一眼,突然转身。
这次他没用跑,而是用力踩踏地板,尽可能大步离开了这里。
洁弗西卡反应过来想阻拦时,却被阿西尔摇头制止。
她不明所以,蕾妮同样疑惑。
“奇迹中尉怎么了……?”
她话音未落,就见比奇拉又大步折返回来,冲着穆特雷亚太太直接大吼了一句:
“你有什么资格批判我?!”
洁弗西卡和蕾妮一起瞪大眼,比奇拉已经走到了病床前。
先瞪蕾妮,再瞪洁弗西卡,最后才是阿西尔。
“你个机车控,你个植物控,你个机械控,你们都是神经病!”
被骂的三人:“……”
比奇拉重新看向蕾妮,笃定道:“你记住,我是不会帮你回去送死的。绝对不会。听见了吗?所以你就乖乖听家人的话,赶快退役吧!”
说完他再度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了病房。
阿西尔没有阻拦,反而追着比奇拉的背影跟了出去。
洁弗西卡担忧地目送着二人一前一后的背影。
蕾妮唤她的名字。
“怎么了?”
蕾妮正冲着她摆手:“你快跟上去。”
“可……”
“快去吧。免得他们打起来。”蕾妮说话时伸手拉住已经愣住的母亲,“我要跟妈妈谈一谈。”
洁弗西卡犹豫了半舜,还是决心跟了出去。
她一路小跑着追上阿西尔的脚步,而阿西尔也正好赶上前面的比奇拉,顺手还挡住了电梯门,没让它阖上。
三个人沉默地杵着,直到电梯下到一楼。
电梯门开启,比奇拉陡然回头,冲二人大吼:
“都别他妈跟着我!”
吼完他又大步往前走了。
洁弗西卡、阿西尔:“……”
他们当然不是被比奇拉吼一句就会放弃的类型,不止快步跟上,还转眼超过了比奇拉,就这么走到比奇拉前面去了。
比奇拉目瞪口呆地注视着二人的背影,顺便听着他们的对话。
“萨谢尔中尉跟我说话很正常,也很礼貌。”洁弗西卡很困惑,“怎么面对你就这么……奇怪?”
“不知道。”
“本性?”
“可能。”
比奇拉被二人若无其事说自己坏话的行径惊得连手都不抖了,怒火也逐渐变成怨气,不禁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不停嘟哝。
“他们走那么快做什么?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嘟哝途中,他忽然发现洁弗西卡很高。
虽然她穿标准套装带鞋跟的鞋子,但那双鞋的鞋高度只是常见的程度,以女性身高来说只靠常见的鞋跟就能阿西尔平齐,几乎是不可能的。
比奇拉自己就是如此。
至少以前的确是如此。
等等,好像忽略了一个问题。
“绿眼睛混蛋。”比奇拉喊。
阿西尔无奈地回头:“说。”
“那个……”比奇拉说话方式有点扭捏了。
阿西尔耐心地等了好一阵,才听到对方说出后半句。
“你现在身高多少?”
第58章 D:作战环境.8.1
“忠实的仆人·比奇拉”陪同“尊敬的阿西尔阁下”一起出现在寇司城以北的普通民众居住区域——北部居住区时,比奇拉的表情相当迷茫,脑袋则一片混乱。
他正在拼命思考:“我是谁”,“这里哪儿”,“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等问题。
根据卡俄斯户籍统计数据,这个区域目前已经没有任何人居住。实际情况正好相反,甚至被定性为寇司城治安协调部队最难管理的“类贫民窟”区域。
颓垣阴暗角落里躲藏着瘦小轮廓,露出一双双属于孩子的怯懦圆眸。
很美的眼睛。
即便只是一瞥而过,也能在人心底留下奇异的痕迹。
可这些孩子的眼睛无论如何美丽,也无法像纯血精灵那样变成价值连城的瑰丽宝石。因为他们只有一部分精灵的血脉。原生种的血脉也是同样。
人类与精灵的联盟消失后所遗留下的建筑群已经沦为废墟,人类与原生种曾经是否有过社会层面的交集也没有记录,只有这片废墟里窥伺着陌生人的“特殊孤儿”,以及,空气里充斥着的比潮湿更重的是铁锈味,能佐证着一些消失在记录里。
大家都很忙碌,也很辛苦,就算有时间,也宁可去找廉价的娱乐,没有人会去探知想也知道会很沉重的真相。
十多分钟以前,比奇拉还在军方医疗机构的门口瞪着洁弗西卡和阿西尔身高近乎相等的背影,继而不自觉地出声询问了阿西尔身高的问题。
“肯定比你高。”阿西尔平静无波地答。
“你放屁!”比奇拉心下那些许别扭的情绪登时烟消云散,跳着脚骂,“混蛋绿眼睛骗子,洁弗西卡都跟你差不多高了!”
“不是的。我是因为鞋跟的问题。还有,”洁弗西卡慌忙解释途中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本来就有些偏高。别用一般女士的身高标准来衡量我的身高。我的家族基因就是这样的……”
洁弗西卡说到途中却发现比奇拉已经没在听了,阿西尔则用那种意味深长的视线盯着比奇拉,看得后者浑身不自在。
比奇拉陡然往前跨了几大步,快速蹿到了阿西尔面前,瞪着对方。
“比我矮就直说,”比奇拉故意抬高下巴,“我不会嘲笑矮子的。”
他打算用俯视的方式来挑衅对方,只是现实情况很残酷,让他的姿势显得相当诡异。
阿西尔:“……”
“六英尺多点。”他只得道。
“具体多少?”比奇拉没放过对方。
“不太记得了。”阿西尔直截了当道,“早就过生长期了,没有谁会天天去测量身高,不过我记得你一直比我矮……”
“不可能!”比奇拉立刻打断,“你脑子有问题!肯定是你记错了!”
阿西尔:“……”
如果说阿西尔是暗中使坏的高手,比奇拉肯定就是当面挑衅别人的专家了。
“既然你这么肯定,”阿西尔问,“现在去测?”
“我没问题!”比奇拉重重颔首。
“洁弗西卡,你有时间担任裁判吗?”阿西尔补道,“防止比奇拉出现奇怪的幻觉,继而拒绝面对现实。”
无辜的洁弗西卡:“……”
她为难地看向比奇拉,询问对方的意见:“这个……我是适合的人选吗?”
比奇拉颔首:“我相信你是公证的裁判!”
“……”洁弗西卡哑然,心下对面前彻底暴露本性的二人的幼稚程度大为震惊,随即发出无可奈何地叹息声,“好吧。”
测量开始之前,洁弗西卡跟他们谈好规则:
“你们不许因为结果不符合自己地期待而责怪我。”
“不会。”阿西尔保证。
“放心。”比奇拉同样,“肯定不会,反正这个绿眼睛混蛋不会比我高。”
“好吧……”
洁弗西卡再度叹息。
为了更加精确,比奇拉和阿西尔都把测定单位选择为英寸。
等洁弗西卡看到二人在测量机器前默契的同时昂首挺胸,妄图瞬间把自己身高拉长的动作,忙抿住了自己的嘴唇,防止自己笑出声来。
略微调整了情绪,她才顺序报出数字:“阿西尔74.4,比奇拉74.6”
比奇拉、阿西尔:“……”
比奇拉、阿西尔:“再测一次,再……”
虽然是出于截然相反的立场,但是二人似乎都不能太接受现实,不停的要求重新测试。
到第十次的时候,洁弗西卡忍无可忍道:“你们刚才不是还说肯定会相信裁判的裁决吗?我现在宣布萨谢尔中尉以0.2的优势获胜!”
她说话的时候似乎想要增加说服力,还用拇指和食指比划出了0.2英寸那不到一根手指一半宽度的缝隙。
阿西尔此时已经从“糟糕的现实”里抽身,忙向洁弗西卡摇头暗示。
洁弗西卡没看懂他的意思,却瞥见结束测试后始终僵在原地不动的比奇拉突兀地把双手举过了头顶。
达到最高点时,比奇拉蓦地握紧拳头,开始重复用力下收后举起再用力下收的重复动作。
等他终于做够了“握拳举臂”运动,又从原地跃起,用一种小孩才有的蹦跳走路方式,在阿西尔左右来回蹦着,不时凑到对方耳边,说:“看到没?我比你高。看到没?我比你个绿眼睛的混蛋高了!”
“0.2而已。”阿西尔不禁反驳。
“那也是比你高。”比奇拉得意地拍了下阿西尔的脑袋,“放心吧!我不歧视矮子!”
说完他就哈哈大笑,边跳边重复“握拳举臂”,不时还停下来重复“比你高”和“我不歧视矮子”。
“你以前因为他比你矮而欺负过他,还是歧视过他?”洁弗西卡不禁小声问阿西尔。
阿西尔摇头,道:“从来没有。他以前就是个高宽相等的球体,我怎么歧……”
“你他妈说谁是球?!”比奇拉骤然变脸,一把揪住阿西尔的衣领。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阿西尔反手拧住对方的手腕,迅速拯救出自己的衣领。
“什么狗屁事实!”比奇拉谩骂同时拳头已经冲阿西尔的脸招呼过去。
阿西尔迅速猫腰避开,同时一拳砸中对方腹部。
就在他要挥出第二拳,也可能是比奇拉准备反击的时候,他们都听到了洁弗西卡的咳嗽声。
“你们要打架也不是不行,不过我好歹是裁判,不应该受到波及,”洁弗西卡边说边转身朝远离他们的方向小跑起来,“等我离你们远——点,你们就可以开始打了!”
阿西尔:“……”
比奇拉:“奇怪,洁弗西卡的性格好像跟我印象中不同了?”
“这才是她的本性……”阿西尔说。
“阿西尔——停!不许说!”洁弗西卡似乎很怕被拆穿本性,飞快地杀了回来打断了对方,“你只要敢说一个字,我就告诉萨谢尔中尉你以前的糗事!”
比奇拉心竟然冒出很想知道的冲动,不过更为困惑和在意的却不是这个。
他视线来回在打闹的二人身上,不自觉将盘踞心底已久的疑惑问出口:“你们两个到底是什么关系?”
阿西尔:“姐姐。”
洁弗西卡:“弟弟。”
比奇拉:“啊?”
阿西尔指向洁弗西卡,重复:“我姐姐。”
洁弗西卡也指向对方:“我弟弟。”
“你个绿眼睛的骗子!”比奇拉指着阿西尔,怒道: “你是被收养的!”
“她不是。”阿西尔道,“是无血缘姐弟。”
比奇拉还是不信:“我的意思是,洁弗西卡很漂亮,也很温柔。”
“是的。”阿西尔同意。
有这样当着本人面夸人的吗?洁弗西卡有点脸红,继续听下去却发现不对劲。
“我的意思是,非常非常的漂亮,而且还很温柔,特别温柔那种,”比奇拉不解地视线在姐弟之间来回,“怎么会有你这种暴力狂的变态弟弟?”
“所以?”阿西尔问。
“那个,她,跟你不像在同一个家庭里长大的,她漂亮还温柔,而你……”
阿西尔短暂沉思,而后恍然道:“你果然对洁弗西卡一见钟情,之前你还不承认……”
“你脑子里装的都是狗屎吗?!”比奇拉被震惊地连“姐弟”给予的惊讶都忘了,“我认识她很久了,哪来的一见钟情!?”
“那你究竟想说什么?”
“她那么漂亮又温柔,你没喜欢过她吗?”
“喜欢。她很聪明,性格也很好。”
“你脑子里装的都是狗屎吗?!”
“她是我姐姐。”
“你是被收养的。”
“你也是被收养的。”
“我那只是名义上的收养。”
“你跟海姆达依议长不也很亲密吗?”
“不是亲密,是敬重,他是非常值得尊敬的伟大的人!没有血缘就不能成为亲人吗?你真肤浅!”
“我肤浅?我还没肤浅到因为别人长得漂亮就对人特别关注,你才……”
“你的确很肤浅!长相很重要吗?”
“没错,长相很重要吗?你学生时代长得像个球的时候,我不也没讨厌过你?”
“你他妈才像个球!你还没讨厌过我?你每天都在找我的麻烦!你他妈简直是个……”
比奇拉来不及挤出脏话就被阿西尔的下一句话堵哑了。
“我觉得你才是最漂亮的。”
“……”
“就结论而言——至少跟以前比,你漂亮很多了。以前不止邋遢,还像个球体,现在完全变了一个人。你不受欢迎是因为糟糕的性格和说话方式,不过就算是这样,我还是觉得你是最漂亮的。”
第59章 D:作战环境.8.2
阿西尔以为比奇拉听到途中就会破口大骂“漂亮个屁”之类的话、动手打人或者气得直接走人,没想到对方竟然安静的听完了。
从对方呆滞的表情来看,不排除是吓呆。
但他说的都是实话,也不后悔说出口。
“比奇拉?”阿西尔不确定地抬手在对方眼前来回晃。
可惜毫无作用,只得改为摇晃对方的肩膀。
凝固的比奇拉张了张嘴,仿佛想要说点什么,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等他那漂亮却呆滞的面孔上逐渐浮现出怒意,才忽然张开嘴,深吸了一口气。
“你脑子里装的都是狗屎吗!?”比奇拉挥开阿西尔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破口大骂,“谁他妈想问这个?”
“你不就是这么问的吗?”看到“熟悉的比奇拉”回来了,阿西尔心下松了一口气。
“那跟我漂不漂亮有什么关系?”比奇拉指着对方,“跟我受不受欢迎又有什么关系?你是在借机炫耀自己很受欢迎妈妈?轻浮、变态、没节操的绿眼睛混蛋,初吻的事我还没跟你算呢!”
“你想怎么算?”阿西尔拨开对方没礼貌的手指。
比奇拉一只手揪住阿西尔衣领,突然朝对方挥出拳头。还好阿西尔反应够快,本能伸手挡下,否则就是自己的脸会接下这一拳……
一旁围观了全程了洁弗西卡早已经半掩住嘴,心下不断发出“哇”的惊叹,尤其是“初吻”得到证实的刹那,她开始还无法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随后却忍不住惊叹:居然这么若无旁人的吗?总觉得自己在这里是在打扰他们……不!不对!怎么突然又打起来了?
洁弗西卡觉得自己完全无法理解这两个幼稚鬼的脑回路,不过早在她和比奇拉还是同事的时候,就已经亲眼见识过他们俩打架时相当惊人的破坏力,当即迅速跑开,与二人保持距离。毕竟他们摧毁了整间实验室的时候,她正好从隔壁的实验室赶到现场,目睹了灾难的尾声——无辜实验室内所有设备的残骸。
等等,怎么又没打起来,竟然维持相互揪住对方衣领陷入了僵局。
阿西尔没什么表情,比奇拉依旧恼羞成怒,也可能是羞愤交加。
在互拽衣领的拉扯即将变成互相抱住对方的腰进行摔跤比赛的时候,诚实的阿西尔阁下“温柔地”说:
“肋骨。”
比奇拉一僵,手忙脚乱地放开来。
“肋骨”成了对比奇拉最有效的,也是无法反击的攻击。
他瞬间就恢复到刚才那种呆滞的状态,而后又狐疑地上下打量着并未表现出异常的阿西尔,同时担忧对方突然边笑边吐血给自己看,那简直比任何情况都惊悚,仅次于对方挖眼球的那次。
当情况正处于这种相当微妙的状况时,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道不属于他们三人的声音。
“是洁弗西卡吗?”
来人声音并不年轻,沉稳的步伐和低沉的嗓音都佐证着他已经至中年。
“果然是洁弗西卡。”
比奇拉回过头,看到六位尉官簇拥着一位非常之高的中年男人,正向这边走来。
目测对方大约比他和阿西尔还要再高一个头,宛如一座巍峨的高塔。年纪四十岁上下,神情坚毅,身上的军服与阿西尔一样平整且没有褶皱,肩膀上的军衔标志是由三颗顺序衔接的中空三角形所组成,佐证着他比阿西尔高出五个等级军衔。不过,他肩膀上的军衔标志却并没有像阿西尔一样佩戴在右肩,而是与洁弗西卡一样佩戴在左肩,表明他并非隶属于千极骑队,而是隶属于卡俄斯军部。
“克普摩中将。”阿西尔向对方敬礼并问好。
克普摩年轻时也曾经千极骑队的队员,受伤后退出一线,目前挂职参谋部长和后勤及军备开发与研究部长,是军方的二号人物。
他在致力于消灭原生种战斗的同时还是一位极端的仇精灵主义者,坚定秉持着:为了人类的生存,必须消灭卡朵尔大陆上除人类以外的全部智慧种族,包括那些未被记录在册的“混血”在内。
同时,他也是军部为了挽回民心而推到台前的,倡导“削减一切非必要战斗开支”的那派的领导者,是导致千极骑队近年来装备、整备、医护乃至战斗人员等被大幅度压缩和削减的罪魁祸首。
毕竟消灭原生种或救援等任务量一直在增加,减少的却只有装备和人员。明显就是在故意掣肘。
也是从克普摩上任开始,千极骑队对“超常规临时介入权”使用也更为严格谨慎,为的自然是保护它,让它能够“幸存”下来。克普摩为此自然也没有少找过提尔上校的麻烦。
克普摩简单对阿西尔点了下头,却忽略了比奇拉的存在,只对洁弗西卡道:“洁弗西卡,许久没有见到你了,最近还好吗?日常生活方面有没有不方便的地方?”
比奇拉知道克普摩,可他显然记不住对方的长相,阿西尔率先开口给了他把名字和人对上号的机会,至于能维持多久,比奇拉根本就不在乎。
洁弗西卡则在最开始听见克普摩叫自己名字的时候就僵住了。
“洁弗西卡认识克普摩中将?”比奇拉低声问她。
被问到的洁弗西卡如梦初醒,却显得有些茫然。
没有立刻得到洁弗西卡的回答克普摩露出了不悦的表情,提高了音量:“洁弗西卡,我在问你话,怎么不立刻回答?”
失去耐心的他朝洁弗西卡伸出了手,试图通过碰触对方肩膀的方式来唤起她的注意,洁弗西卡却露出了恐惧的表情,瑟缩着反射性后退了小半步。
近乎同时,阿西尔前跨一步,挡在了洁弗西卡的身前,把她和克普摩给隔开来。而就在阿西尔动作的同一时间,比奇拉竟然也上前一步,抬手挥开了克普摩的手,难得对阿西尔以外的人露出了愤怒的表情。
“洁弗西卡并不想与您说话。”
克普摩收回手,视线分别扫过阿西尔与比奇拉,以将官对待下属们特有的严厉口吻开口道:“阿西尔中尉身边这位没礼貌的朋友看起来也是有军籍的人,见到上级将官都不会敬礼吗?”
“抱歉失礼了。”阿西尔挺直脊背再上前一步,挡在了比奇拉面前,“请克普摩中将阁下原谅。”
“我也失礼了。”比奇拉当然不会甘心躲在阿西尔身后,挺直脊背朝旁侧迈出一步,与阿西尔并列,但他无法像阿西尔那般符合规范,只是极尽随意的抬起手比划了一个勉强算是敬礼的姿势。接着又在没有得到任何命令的情况下,自主的结束了这个基本不能称为敬礼的动作。
不过他在克普摩中将的眼中并没有分量,只是“阿西尔的坏朋友”,只要阿西尔的姿态足够低,就能让他满意。
“好了,阿西尔。”克普摩示意阿西尔可以放下手,却无视了比奇拉。
比奇拉显然对此无所谓,自觉的解除了“罚站姿势”。
“谢谢长官。”阿西尔以标准范本的方式答。
“说起来,我也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你了,”克普摩对阿西尔道,“听说你受伤了?看来洁弗西卡最近都在忙着照顾你。”
“是的。中将阁下。”阿西尔声音不变,却更换了称呼。
“差不多六年?”克普摩感慨。
“七年。”阿西尔毫无波澜。
“是七年吗?”克普摩向藏在阿西尔身后的人确认,“洁弗西卡,是七年吗?”
洁弗西卡再度瑟缩了一下,不自觉向后退了两步,如果不是有阿西尔和比奇拉作为阻拦克普摩的“屏障”,相信她已转身逃跑。
比奇拉困惑地审视着他们三个人的言行,突然讽刺道:“没看到洁弗西卡不想跟你说话吗?没想到中将阁下也是这么不礼貌的人。”
克普摩身后的尉官发出“没礼貌”的高声叱责,比奇拉毫不在意地无视了对方。
克普摩上下打量了比奇拉好几遍,才道:“我跟自己的女儿说话,不需要来路不明的陌生人多嘴。”
“什么叫来‘来路不明的陌生人’?我好歹也是个……”比奇拉反驳到途中陡然瞪大眼,“等等,女儿!?洁弗西卡·克普摩!?”
比奇拉惊讶地看向洁弗西卡,得到她的颔首确认后,又把目光投向阿西尔,却得到了相同的答案。
比奇拉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种情况,因为这也意味着阿西尔同样是克普摩的养子。
但他很快就从洁弗西卡恐惧的眼神里得出了结论。
“虽然我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但是您的女儿显然不想与您交谈。”比奇拉道。
这次换阿西尔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洁弗西卡也没料到只是同事的比奇拉会站出来维护自己。
比奇拉却觉得理所当然,低声解释道:“反正我还欠你个人情。”
他所指的自然是飞行器时候做出的承诺。
克普摩身后的尉官们恼怒了,他却没有,只是将责备的视线投向了阿西尔,问:“他真的是你朋友?”
“是的。”阿西尔即答。
“看来你结识了很糟糕的朋友。”克普摩余光扫过比奇拉,“连自己最基本的立场和上下级关系都不明白,是否没有受过完整的教育?”
不等阿西尔开口,比奇拉已经冷哼着半昂起脸瞪向克普摩,道:“关于第二个问题,相信阁下可以去质询教育机构。至于第一个问题,我认为阿西尔这家伙虽然算不上是什么好人,但他结识什么样的朋友,也与克普摩中将阁下无关。阁下不就是收养了阿西尔,何况您的监护权早在他16岁的时候就自动终止了。”
完全没料到对方会如此激烈反驳的克普摩不禁愣住。
比奇拉并没有说完,趁着克普摩怔愣的几秒时间继续道:“后勤抚恤机构那些不合理的强制收养政策也好,你实际上收养了阿西尔也罢,同样认真履行收养义务的人又不只有阁下一个。收养复数孤儿的军部高层人物也不少,表现得却比您更像合格的父亲。像阁下这种只知道用高高在上口吻命令别人的家伙,别说父母,连当别人朋友的资格都没有。”
阿西尔完全有理由相信克普摩只是单纯的陈述了事实,但是这个事实却让他成为比奇拉眼中应当抨击的对象。
就克普摩中将所处的立场,自然是很长时间都没有人敢当面指责他了。
“你知道自己需要为刚才所说的那些话付出怎样的代价吗?”克普摩问。
“萨谢尔,”比奇拉即道,“比奇拉·萨谢尔。中将阁下质询教育机构的时候肯定能用得上。代价反正无外乎是对高级军官的蔑视,还需要履行民事责任和禁闭处罚,严重的话需要降军衔——随便好了,这些东西我根本就不在乎。我只是诚实表达了自己的看法,你想怎么报复我,都随你高兴就好。”
比奇拉犹如谈论天气般说出了自己有可能承受的所有处罚,在克普摩因为他的名字而吃惊时,比奇拉无视了那些陌生尉官的叱喝与威胁,伸手抓住阿西尔和洁弗西卡的胳膊,拽着二人就要离开。
还好在克普摩暴怒之前,洁弗西卡已经伸手轻轻地扯了下比奇拉的袖子,抽回了自己的胳膊。
“奇迹中尉,谢谢你。不过我得自己去处理‘家庭纠纷’。”她很小声对比奇拉解释时肩膀已经不再发颤,明显是平静下来了,虽然表情上还是有些恐惧克普摩,却仿佛突然从比奇拉那边得到了无穷的勇气,转身独自回到了克普摩的面前。
“抱歉,父亲。”她说,“这不关萨谢尔中尉的事,请不要牵连无辜。”
克普摩刚想开口,就被洁弗西卡打断:“如果您还是很生气,我会替他向您道歉。”
“不用替我道歉……”比奇拉准备上前阻止洁弗西卡,却被阿西尔制止了。
这次换成他拉住比奇拉的胳膊,抢在他之前开口:“我也替他道歉。”
说完他又小声对比奇拉道:“相信洁弗西卡,她说能处理好就一定能。我们走吧。”
“可是……”比奇拉想要挣脱,但是阿西尔的蛮力超乎了他的想象,离开的步子也逐渐变大,仿佛奔跑般,害得比奇拉再也无暇狡辩,否则就会咬到舌头。
……
如此这般,比奇拉莫名其妙就阿西尔被拽到了“类贫民窟区域”,还兼职了忠实的奴仆,为阿西尔撑起了伞。
他表情迷茫,脑袋混乱,亦步亦趋地跟着阿西尔来到一排廉价储物仓库前,雨依旧很大,沾湿了他们的裤脚。
阿西尔瞥了一眼比奇拉被雨水打湿的肩背,又不动声色地确认了自己的肩背依旧干燥,悄然露出半个笑容,很快掩饰过去。
仓库安保AI识别了阿西尔的视网膜生物密钥,确认身份后自动为其打开仓库门。
里面并非一座仓库,而是刚才在外部看起来成排的仓库互相打通,从内部连接在了一起的偌大开阔空间。
其内再建造了建筑群落,四处闪烁着崭新的金属光芒。
简直完全超乎了比奇拉想象和预料。
“这是什么地方?”他不禁出声。
“千极骑队。”阿西尔说。
那封匿名信、笔记本以及圣羽同盟给了阿西尔灵感。
“新的千极骑队。”
第60章 D:作战环境.9.1
比奇拉设想过自己被某绿眼睛混蛋绑架到“类贫民窟”,用暴力的手段威逼自己,也可能是抛出一些利诱条件,没想到只是在一双双藏在暗处异族混血小孩们的眼睛的注视下,跟阿西尔一起走进破旧的“假仓库”内。
破仓库内隐藏着崭新的,尚且无人踏足的千极骑队,宛如一个秘密基地。
比奇拉愣住,茫然地被阿西尔拽上了传送带,一同搭乘着穿过地下通道。
视野很快开阔起来,偌大的“研发组”提示投影出现在旁侧时,阿西尔带着比奇拉离开了传送带,步行穿过投影,继续前往。
至此,比奇拉不再需要阿西尔的拉拽,已经获得足够的自驱力,双腿根本不受控制的四处行走,眼睛也不断捕捉四周。
如同婴儿第一次接触崭新的世界,不断探索着每一个角落。
几步就能看见一间设备齐全的崭新实验室,包括各种等级封闭生化实验室,更不用说是生物实验室,而且每一间都有最新设备,跟千极骑队位于军部地下一层那些破烂完全不一样,不光是宽敞问题,好多设备当下最新型号远比大部分军部、卡俄斯、寇司和民间顶级研究机构要更为完备,简直就是质的飞跃。
“喜欢吗?”阿西尔问。
比奇拉不止没有回答,还完全无视了对方,彻底忙于看看这间,又瞅瞅那间,不停地在各间研究室跑来跑去,甚至趴在隔离玻璃上窥视内部。
阿西尔看着对方来回跑,顺序触摸过每一台设备。即便每台都有尚未拆封的防尘罩,他隔着触碰也担忧会弄坏般,小心翼翼得与平常那暴躁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直到比奇拉在各台设备不起眼的位置找到了一个个“标签”,上面写着:寇司友情赞助、阿若斯友情赞助等字样,他才露出了嫌弃的表情,继而逐渐恢复冷静。
“无所谓。那些从来就不是关键问题,根本没人在乎。”阿西尔似乎注意到了对方突然冒出的怨气,“你也别在意。无论资金的来源如何,只要设备够优秀就行了,不是吗?而且你是一个道德感很强的人,肯定会把它们用在正确的地方,不是吗?”
对方一连两个问题语气始终胸有成竹,仿佛并不期待回答,比奇拉也不负众望的勉强自己不停张嘴,可惜什么都骂不出来。
他沉默了好一阵,才小声道:“我没答应加入你们……”
“借你用。不加入也没关系。只要你愿意给你口中的‘机车控’治一下腿,”阿西尔说完便不在意地耸肩,一副“你早晚都会加入”的模样,“蕾妮是现阶段最不可或缺的战力。”
比奇拉莫名大为光火,蓦地转身,就要折返回入口。
可惜阿西尔比他更快一步,一把扣住比奇拉的手臂,把他再一次固定在了墙壁上。
比奇拉并非毫无防备,很快巧力挣脱出来,慌不择路地狂奔起来,只为了能躲开阿西尔,不过很快就被对方再度抓住。
这次比奇拉没有被阿西尔按在墙上,而是按在了研究室与外部伪装成的仓库的采光窗户所衔接的落地窗上。
伴随着撞击发出的巨大响声,阿西尔还故意把对方的脸用力按在墙壁上,使之无法挪动下颚,只能用鼻子勉强发出几个单音,提前避免了对方开口大叫。
短暂的“温柔”没有起效,阿西尔自然恢复了本性,压低声音,凑在距离比奇拉耳边很近的位置,以几乎听不清的音量,威胁意味明显的一字一顿问:
“你还记得自己为什么会被称作‘奇迹的萨谢尔’吗?”
比奇拉扭曲着脸,用眼睛余光瞪视着阿西尔。
如果他能说话,一定会用这个世界上最肮脏的词汇来辱骂对方;如果他能打得赢对方,已经会毫不留情地冲对方不停挥拳;如果他的视线能杀人,对方可能已经死了,但他的眼神只能说出一个答案:记得。
就算他想忘也忘不了。
因为他的军籍,他的军衔,甚至包括他自己姓都在不断提醒着他。
与加入千极骑队时间最短、升职最快的副队长阿西尔中尉依靠的是“战绩”相比,比奇拉的“中尉”军衔所依靠的完全是“非战绩”。
虽然比奇拉曾自我安慰:那是大环境造成的结果,与自己的研究无关。
事实上却只是自圆其说。
如果他没有完成“神经元再生”的研究,很多人至少能退役,能留在寇司、留在家人身边活过平均寿命再死去,而不是在接受了治疗康复后,重新沦为原生种的食饵,最终再也没有人能归来。
意识到一个开创性的研究成果正在临床应用领域走向与自己的预期截然相反的方向后,他选择扼杀了这个尚在起步阶段而没有来得及深入的研究,并且对外宣布自己陷入了瓶颈。
别人以为他“研究天赋耗尽”,只能把以前的半成品研究用作留在能军方研究所混吃等死的“底牌”,实际上却是他为了防止研究继续下去而悄然清除掉了关键数据,并且转向了“飞行器”之类不会带来自己无法接受的“负面应用结果”的研究项目。
这是他冒着失去一切,并且已经失去了很多才勉强控制住的局面。
这是也他为自己的错误所能做的唯一补偿。
可是,此前发生的一连串事件,却让他不得不面对那个哭诉着不想退役的女士官。
因为他从未设想过,一个人童话般的梦想竟然会是与机车、武器和队友一起死在战场上。
比奇拉继续瞪着阿西尔。
他从来不知道阿西尔突然加入千极骑队的理由,也不知道对方究竟是否放弃了当初无论如何都无法放弃的机械工程。
在比奇拉的记忆里,阿西尔一直是那个可以面无表情挖掉自己眼睛的疯子。
一个疯子所描述的原则、未来和梦想他从来没打算相信,“我需要你”反而成为最荒谬的谎言。
可当这样的疯子不止阿西尔一人,还有无数在描述着自己疯狂梦想的疯子们,就逼得比奇拉不得不去相信。
“我们所能改变的并非是过去,而是现状和未来。”
比奇拉的耳边不知何时又回荡起了阿西尔毫无波澜的话语。
“只要还活着,没有谁会不愿意去相信奇迹。”
“够了!”
比奇拉突然吼了一声。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不在乎疼痛地脱出关节,强行摆脱了阿西尔的钳制。
“一个两个都是疯子!”
他固执的从牙缝里挤出自己的决心。
“我是绝对不会帮你们这些疯子去送死的!”
出乎比奇拉意料外的是,阿西尔没有立刻重新限制他的动作,只是抱着手,沉默且平静地注视着他近乎癫狂的模样。
犹如无声地挑衅或是讽刺。
比奇拉毫不犹豫地把关节推回原位,如同以往无数次那样主动冲对方挥出拳头。
对方这次只是侧身避过,没有反击,也没有禁锢他的手脚,于是比奇拉又修正了攻击方向,往对方脸上追加了一拳。
阿西尔这次并未闪躲,只是用掌心接住了对方的拳头,另一只则禁锢了对方的手腕。
“你还记得那年‘瑞波斯矿区换防事件’当中,一对不畏危险拯救了许多孩子的平民夫妇吗?”他盯着对方道,“你当时是获救的其中一个,我也是。他们就是穆特雷亚夫妇。”
比奇拉被那双颜色不同的眼睛盯动作一僵,也可能是对方的话,让他忘了继续挥拳,只能讷讷道:“你是说在矿区换防时突发的原生种突然袭击事件所导致的那场灾难?”
“没错。”阿西尔肯定。
“记得。”比奇拉说,“当时死了很多人。包括我的父母在内。”
“也包括我的父母。”阿西尔颔首。
“……”
比奇拉安静地转动着眼珠,既是故意,也是不自觉地避开了阿西尔的视线,拳头与手腕也不再与阿西尔抗衡,颓丧而无力。
阿西尔松开钳制,注视着比奇拉一点点被转过身,注视着只敢盯着窗户而不敢与自己对视的那道背影。
“瑞波斯矿区,”比奇拉从玻璃上窥见了属于阿西尔的影子以及意味深长的注视,不禁同样避开来,低喃着,试图从脑海的角落里找出多年前残留下的那一丁点儿记忆,“我认识的一个善良的短发小女孩消失了,可能被埋在废墟下了。还有一个好心的陪我复建的长发小女孩虽然获救了,却在被收养机构带走后也消失了……”
阿西尔一愣,突然失笑,感慨:“看来神是公平的,给你了很多天赋,却拿走了同样重要的一种。”
“你在冷嘲热讽些什么?”比奇拉转身瞪着对方,语气不善,“拯救孩子这种行为不就意味着让更多的孩子在失去父母后必须独自一人生存下去吗?相比死亡,究竟什么对孩子而言更残酷?”
阿西尔错愕地看着比奇拉,没料到他态度会忽然强硬。
“不过算了。能活下来总是好的。像我和你。我们都活下来了。也获得了自己的人生。”比奇拉的表情虽然依旧不悦,可他的口吻却跟以往不同,仿佛并不在意地再度转过身,面向玻璃道,“蕾妮的父母救过我又怎么样?那时候我不过是个小孩子,毕竟大脑容量有限,没必要的事情,我都不太会去记忆。道德绑架就免了。你说是吧?阿西尔阁下。”
阿西尔尚未出声,玻璃外就突然冒出来一个小脑袋,一双绿色的眼睛炯炯地盯着比奇拉。
“啊——!”
比奇拉吓得怪叫一声,一连后退好几步,若不是撞倒阿西尔身上,又被搀扶了一把,差点又臀部着地了。
随着他的尖叫有更多属于孩子们的小脑袋和深浅不一的绿色或蓝色的眼睛,陆续出现在玻璃彼端,隔空盯着比奇拉和阿西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