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主持轻声道:“末签,痴人说事转昏迷……不如守旧待时来。此卦呈守常勿动之象,凡事宜待时吉也。”
左清司笑了一下,她神色有些咬牙切齿,“敢问何时是吉时?”
造反还得挑吉时吉刻了么?!
主持老神在在:“执念太过,恐凡事俱成一空,何必执着于不定之事,还不如跳脱迷思,苦海回身。”
左清司问:“依师父所言,卑心中所谋求之事注定难成?”
“放下即成,放下即得。”
左清司一哽,“……卑才疏学浅,朽木难雕,听不明白。”
主持说:“听不明白,是因为你还不想听明白,还不想放下。”
“回去吧。”他持拐划过地上一片枯叶,“你想找的东西不在这。”
“多谢师父解惑,今日多有叨扰住持了。”左清司谦逊地行了一礼,领着阿舒离开了。
主持从偏殿后门拄拐上山,路过山腰一凉亭时停下脚步,“听闻上师找老衲叙事?”
凉亭内座上一个男人神色收敛,渊渟岳峙,“本来无此打算,不过方丈提了倒可以一叙。”
左昭陵手拂过桌面正中的棋盘,“某恰好有一残局待解。”
尚国寺方丈提衣坐下,“老衲不善棋艺,上师见笑。”
“小女轻率气盛,今日或有冒犯。”
“不妨事。”方丈道,“气盛是好事,临渊,她与你年轻时很相似……一样执拗桀骜,一样目无礼法。”
左昭陵举棋的手微微一顿,旋即他释然一笑,“是某管教无方。”
……
“小姐,这是上师叮嘱我给您的信。”
左清司原本懒洋洋趴在被褥当中,听到‘上师’两字顿时浑身一震。
她睇了阿舒一眼,不可置信,“你向他告密了?”
“没有啊。”阿舒连忙道,她五官骨相锋利,但是却生了一双圆润晶亮的讨喜鹿眼,显得说话都格外有信服力,“关于求签的事我只字未提,外宿的事我也没说过……小姐,我们今晚还溜出去吗?”
“当然出去。”左清司说着,把信揣进怀里。
左清司重生了多次,每次都是在二十岁那年,因此对之前的记忆都很模糊。
具体在尚国寺到底是哪天遇到刺客,她全然记不清,只记得是晚上,所以重生之后每晚都带着贴身侍女阿舒一起翻墙出去‘避难’。
关于左昭陵,左清司看到这个严苛冷酷的父亲就直发憷。
印象最深的还是第一世十六岁,她课业稍有疏漏,被左昭陵罚抄了《大学》十遍。
冬日小寒,烛火豆微,窗外风声萧萧,平添几分寂寥之意,抄着抄着,眼泪滚到宣纸上糊成了一团。
来了月事,小腹坠痛,左清司不知怎么来了勇气,突然提着书径直闯进了左昭陵的书房。
她想不通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要得生父如此苛待,动则鞭杖,犹如仇人。
书房内有两名内侍几名着便服的陌生人,见左清司来,左昭陵屏退旁人。
他面沉如雪,向来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
左清司突然觉得他们其实长得毫无相像之处,朝中左昭陵雷霆手段狠厉决绝,树敌无数。或许她真是他仇人的子嗣,他收下她只不过是为了报复。
“何事?”左昭陵问她。
他语气如此冷淡,左清司突然眼泪怎么都止不住,于是她声泪俱下地把数年来受的委屈一一控诉。
末了,她赌气直接把手里的书都扔进了炭盆。
火舌上蹿,纸张瞬息湮成灰。
左昭陵面色不改,“不想读书,那就走别的路。”
别的路窄仄难行,遍体荆棘。
左清司不是不想读书,她是恨,恨左昭陵冷酷地对待她像是在折磨仇人。
但心里话她始终没说出来。
也就是那年,左昭陵向上请辞告还归州养病,归州距离上天京千里之遥,圣上虽不舍近臣,但在左昭陵多次上书后还是勉强应允了。
左清司则是被留了下来,一直在上天京的国师府呆到二十一岁,圣上突然亲自赐婚。
古代女子婚事本就难以凭自身意愿,何况还是陛下亲赐。
远在归州的左昭陵回了一封言辞简短的信,于是左清司被迫嫁进了庆侯府。
第一世出嫁之后的记忆堪称是噩梦,这也令左清司之后坚定了要扶持公主登基的想法。
……
“小姐,您不先读信吗?万一上师有什么要事交代呢……”
左清司从尚国寺一处偏墙往下跳,阿舒在下面接应及时搀住了她。
左昭陵能有什么要事吩咐呢,无非就是苛责她几句学业之类的场面话。左清司心中腹诽。
她随意撇手道:“无妨,我们先去客栈,到了再读也不迟。”
左昭陵有神通在身,她和阿舒只是两具普通的凡胎□□,可挡不得刺客的刀剑。
何况刺客针对的也是右国师本人,她们只是被连累罢了。
她们上马赶往客栈,阿舒在身侧说:“您吩咐的事我已和上师提过了,他说尚国寺有武僧戒备,不会出什么问题……对了。”
阿舒顿了顿,突然想到一件事,“今早我见寺门外有一队马车,黄花梨木的,看起来价值不菲,不知什么贵客突然到访,不过一个时辰之后,我再去看,马车已经消失了,问寺里的师父也具说不知……像是宫里来了什么人。”
闻言,左清司一怔愣,不过她们定的客栈已经到了,她镇定道:“下马吧,先歇一夜,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要真是宫里的人她们这些无足轻重的也管不到,天塌下来有高个顶着。
对于左清司来说,如今她就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最大的烦恼是怎么好好念书学礼不被父亲责罚,剩余的‘天’得由左昭陵和尚国方丈他们顶着。
天逐渐暗下来,左清司点灯看书,那封信被她搁在一旁,下意识想拖延着,慢点再看。
房门被人敲了敲,住她隔壁的阿舒探进头,“小姐,掌柜跟我说渠雪在马厩里乱叫,可能是吃坏了肚子,我下去看看。”
渠雪是左清司从小养到大的白马,鬃毛飘逸,跑起来蹄下生风。
她点点头,“好,快宵禁了你千万当心,若有事叫上我一起。”
虽然离开了尚国寺这个斗争中心,也不代表全然就安全了。
左清司听着楼下传来的马儿嘶鸣声逐渐平息,她悬着的心才逐渐平息下来。
她躺回软榻上,把写的潦草规划整理了一番。
成大事者,筹谋必得缜密无疏漏,任何一点细枝末节都可能会对结局造成巨大影响。
左清司脑内搜肠刮肚,把未来近几年能做的事和拉拢的人都写下来。
“公仪寰、梅常……”她攥着笔例举以前个个棘手的对手,思量着如何将他们逐个击破。
“对了……还有旻王一派。”
“有个皇帝爹真好,干什么都能名正言顺的。”她腹诽。
左昭陵怎么就不能帮她争王位夺天下呢……以往每次她穿回去的时候,左昭陵都已在归州养病养得杳无音信了,左清司根本没时间顾这个好似有虐待癖的便宜爹,她自己身边总是群狼环伺,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等天下打得不可开分,她好不容易和六公主一起杀出条血路的时候,就听说左昭陵在老家溘然长逝了。
于是每次公主登基了,左清司都只得碍于表面功夫穿三年白衣替左昭陵守孝。
毕竟女子登基已是大逆,左清司不想再别的地方再被谁挑出错处,尽管在大部分人眼里,她们的存在本身就是错误。
这次重生得早了,为什么不大胆些想,左昭陵的势力能不能为她所用?
左昭陵权倾朝野,在圣上身边很得心,左清司当了他十几年女儿,见他身边一直冷冷清清,没有属意的续弦,没再从外面抱来什么个的男儿,那她就是左昭陵唯一的正统继承人。
还是得想办法讨好便宜爹。左清司在纸上划了一笔,还有两年时间,左昭陵抱病归乡,有机会争取。
想起另外那些个步步紧逼的政敌,左清司又不免皱起了眉。
“这辈子得先把黎序杀了。”她断言下笔,在那两个字上落下重重的墨痕。
左清司想,毕竟上辈子围堵上天京,黎序就出了不少力。
突然,外面传来细微的响动声。
不是门外,而是窗外……
左清司汗毛悚立。
下一瞬,窗被打开,一个身影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进室内。
对方浑身的血腥气滚进了左清司鼻腔。
“你……”左清司几乎还未来得及动唇,对方的剑已经横到了她喉间。
“不许动。”来人声音还尚青涩,透着点沙哑,不过寒意重重,“别出声。”
左清司当然不敢动,她争霸天下的宏图大业还没来得及开展,怎么能死在一个寂寂无名的小刺客手里?
“你需要什么?别伤我,我什么都可以帮你。”左清司竭力稳住对方,同时暗暗攥紧右手的袖子。
她和阿舒离开尚国寺出来得急,没来得及带什么武器,只有藏在袖子里的一柄袖箭。
“有伤药吗?”对方声音透着股浓烈的疲倦,浓烈的血气直往她口鼻钻。
左清司慢慢道:“我随身未带,但是或许客房里本身就备着……你别动我,我会给你找伤药和纱布。”
她眼神瞥开,落到一片案几上的黄铜镜,几乎瞬间头皮发麻。
……因为镜子里反射出的那一张脸,就是化成灰她也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