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二年冬》 第1章 荒腔走板 空中阴云密布鸦黑一片,仿佛随时会渗滴落冰冷的污水。 天际之下,金鼓连绝,战火猩红点点,浸染大半座上天京。 亭台居上天京明宫正北面,傍山腰,一面沿水,两壁绝境,遍地青竹,风拂如乐响,右国师亲提匾‘哭雪’。 承蒙圣宠,无人敢叨扰右国师的清修僻静地。 但今时不同于往日。 “哐当————”哭雪台的厚重大门被人突兀闯开。 东厂提督车逢年形容狼狈地走进来,他脸颊擦破了一道,发丝散落,右手里提着一柄还在滴血的雪亮宝剑。 “上师大人……”车逢年双腿一软,跪倒在哭雪台正门前,声音哀戚沉重道:“大人,奴才在西南城河侧备了艘走舸,携一队厂卫……” 台上高处人还不语。 空气里一阵缄默。 车逢年眼眶充血膝行几步,他咬牙提高声音:“上师!奴才斗胆、斗胆请您一道离开。” 台楼外狂风声呼啸更甚,犹如恶鬼咆哮。风扯开了高台中悬挂的两道乳纱白帷幕,露出后面一张光风霁月的颜容。 一张看起来未食过人间烟火的脸————琼鼻瑶唇,眸如点漆,眉似细月,眼尾下仰,她睫羽太纤长,面庞太冰肌玉骨,于是显得从来都一副无悲无喜的平淡模样。 左清司一身比帷幕还苍白的祭衣,垂眼问,她声音也像碎玉融雪。 “车提督,陛下如何?” 车逢年额角淌下冷汗,一股绝望涌上心头,他声音颤抖:“景和殿四周燃起熊熊大火……陛下、陛下她……” 宫人四散逃脱,唯独陛下留在殿中,生死未卜。 听闻噩耗,左清司依旧面色无波澜。 她的眼睛像黑玉,盯着颤巍巍的车逢年,轻声问:“车提督,那你为什么在这里?为何不去救驾?” “上师!旻王联合十二州军攻入了上天京,明宫已朝不保夕……”车逢年声音拖着哭腔,重重在地上一遍遍磕头,“奴才求您!奴才求您了!跟我们一道走吧!” 原来是叫她一起逃难去的。 “我不渡河,也不走,就守在哭雪台。” 左清司移步下阶,堆雪般的裙裾移到车逢年面前。 “投玉生是陛下的人,死是陛下的鬼,得旷恩垂青,衔环结草难报。如今明宫已破、江山失守,君王生死未卜,投玉还有什么颜面苟且偷生?” 车逢年喉咙瑟缩得说不出话,他想质问想诘责,想撕破两人间的体面————六公主无谋无勇、资质平平……何德何能令上师为她殚精竭虑呕心沥血,抗风雪雷霆一路捧她上王位? 如今王座丢了,上师还要留下穷守这断垣残壁,难道连黄泉路也陪她一并走吗?! 到底凭什么? “逢年,你自行离去吧。”她声音轻柔,带着些风寒未痊愈的哑意,“你欠我的恩,早还清了。” 左清司垂下一只手,抚过车逢年的肩,往日威风煊赫不可一世的东厂提督,如今跪在她脚边,像一条污泥溅身的断腿丧家犬。 她垂眸望下车逢年肘边搁置的剑,“还是说,你要逼我走?” 车逢年被戳破了心思,整个人如遭雷击,他肝肠寸断,用力地抽噎了几记,泪混着额颊的血一道滚落地面。 “走吧……往后的路为主抑或做人臣,你自己选,不必再管我了。” 如今大局已定,她们翻盘已经毫无希冀,但放走车逢年,任他流窜中州,带着锦衣卫残部们给旻王派找些年的不痛快……是眼下她唯一能做的了。 左清司移步到亭台一侧,她光脚未着鞋履,伸出嶙峋细瘦的皓腕,打开一只精雕玉琢的金丝笼。 里面未关什么稀珍的名禽贵兽,只是一尾比蜷起虎口还小些、灰扑扑的小麻雀。 它其貌不扬,但很活泼有精神。毛茸茸胸脯上沾了一缕翠羽。 “吱呀———” 左清司打开金丝笼,“飞吧。” 一人一鸟悉数离去,哭雪台再次空空荡荡,寂寥得针落可闻。 左清司用力踹了一记旁边的檀木架,珍稀古卷滚落一地。 “滚几把犊子啊!你大爷的!”她毫无形象地大骂起来,“老天你有病吧!是不是又在玩我呢!” 明明防住了北狄的刺客签了十年停战协定,幸州未起蝗灾,靖州军械库也在她们手中,那几个碍事的藩王也死绝了,燕圣宗的遗诏她也伪造得完好无疑,就连朝廷里最碍事的梅常一派她都妥帖得安安稳稳…… 以往凶恶的蓟州拦路犬车逢年,这次直接被她阉了收来当内监,还对她服服帖帖的……为什么这次皇城还是被攻破了! 对手是有系统开挂吗?怎么次次都能赢?! “怎么这次又输了!凭什么啊!到底凭什么!———”左清司气得在地上滚来滚去,“凭什么又输了!怎么还一次比一次惨啊!” 下次…… 下次她一定要把这群让人犯恶心的东西全阉了当太监去! 哭雪台大门再次被打开。 这次的不速之客是一队浑身杀伐气的浴血金戈铁骑。 为首那人大步迈进雪般孱弱的台阁内,甲胄上滴下的血大喇喇刺进了这里的平静。 他铁甲下的脸庞面如冠玉,眼眉深邃,显得凶戾而霸道。 黎序提剑,冷酷地横在她颈间。 “左期,你输了。” 左清司眉心跳了跳,心里苦笑一声,这王八犊子还那么记仇,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也非记到现在。 不就是用假名假身份欺瞒他骗他军备还没成功了吗。 ……他们斗了那么久,各为其主,你死我活,最终走到了今天。 左清司认命地闭上眼,声音清透缓慢。 “投玉……愿赌服输。” 哭雪台的风停了,重重纱帷逐渐平息,犹如灵柩前的孝幔。 …… 又一年春归,雨色如酥,檐瓦边缘淅淅沥沥地落下晶莹水珠。 一只胸口点翠的麻雀跳上酒楼二楼的窗户,小口叽喳啄着食客们吃剩的花生米。 “啪!”室内惊堂木一拍,举座食客都聚精会神。 说书先生捋捋胡子,沉声继续道:“话说这戾公主,包藏祸心,窥窃神器,颠倒朝纲,有莫大之罪,三年前,当今圣上领十二州军勤王,入主明宫拨乱反正,把这近狎邪僻、听谗言残害忠良的妖妇赶下了台。” “而今天要讲的,便是戾公主身边最大的一位奸佞,那圣宗皇帝在位时侍奉身边的右国师左昭陵之女,左清司。” 座下食客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纷纷,“可惜前朝右国师一身清正,而其女却豺狼成性,毁了他一世英名。” 说书先生继续道:“相传,左清司臼头深目、满脸痘瘢,貌似无盐!” 台下一阵窃笑,有好事者质问:“左清司出行惯戴帷帽,对外从不露面,据说其真颜只有戾公主见过,你又是从哪听来的,莫非双目有透视之效?” 旁边另一位坐着的食客拈一粒花生米,言语含糊道:“一位明宫里小内侍传言,他曾侍奉过左清司研墨,偶然瞥到过了她的真容,差点魂不附体———简直是青面獠牙,还以为自己当场下了阴曹!” 说书先生高深莫测一笑,“那日,卫国公领军收复明宫,那妖妇见大势已去,便痛哭流涕,跪匐国公脚边求他放自己一条生路,可惜妖妇奇丑无比,人见之生厌,卫国公一剑挑开她,还割断了自己的甲胄,直接派手下把她押往了诏狱……” “若不是奇丑无比,卫国公怎会将傍身甲胄都嫌恶地扔了呢?” 说书先生唾沫横飞地讲着两个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女人自立为帝,又被匆匆赶下台的故事,过程曲折光怪陆离,结局大快人心。 最后,故事接近尾声,他一拍座,“戾公主最后**宫中,圣上亲判了左清司凌迟之刑。牝鸡司晨,倒行逆施,这就是她们该有的下场。” …… “咳!” 浑身都痛,嗓子像被塞了一把刀。 她用力咳呛的声音引来了侍女,“小姐,您没事吧?” 左清司狼狈地接过侍女递过的手帕,擦掉咳出的血,就着瓷杯漱了口水。 “……阿舒?”她抬起脸,神色怔愣,手里的瓷杯清脆落地都浑然不知。 “小姐……怎么了?”被她一把紧紧抱住的阿舒茫然无措,“您这是……做噩梦了吗?” 左清司收敛起几乎要喜极而泣的神色,“没事……不小心魇着了。不过,你在这里,我很高兴。” 阿舒是从小侍奉她身侧的侍女,不过她每次穿回过去时,阿舒都已经因为替她挡刺客而身亡了。 此后十几载,尔虞我诈生死场,左清司再没遇到像阿舒这样全无保留、毫无私心的追随者。 阿舒关切地问:“您是身上伤口疼吗?要不要明早再唤个医师看一番?” 伤口…… 左清司后知后觉低头看向自己,她露出的手腕都有不少荆条留下的伤口。 血迹斑斑,新旧交错。 脑海里渺远的记忆复苏。 宗御二十三年,陛下龙体抱恙头疾愈严重,辍朝整整三月有余。 右国师左昭陵特请离京,前往尚国寺替上祈福,独女左清司亦同行。 左清司是魂穿,现代死后成了大燕一个呱呱落地的婴儿,她从小就未见过生母,右国师府中上下对此缄口不提,左昭陵冷情冷性,偶尔过问她课业,但极尽严苛,稍有疏漏便家法伺候。 这次前往尚国寺,她在左昭陵面前稍有失仪,便被责了二十荆杖。 这一年,左清司才十四岁。 不过她顾不上感伤严父的苛责疏离。 阿舒出去给她倒水,左清司惊喜地打量自己年轻稚嫩的身躯。 回来了……还比往常的十几次重生都早了六年!整整六年! 之前每次重生,就只剩给左清司一点点时间去改变。 不过如今距离皇帝驾崩,天下动荡还有十多年,足够她养精蓄锐厉兵秣马,也足够她慢慢把全部还没发育的绊脚石们都一一逐个清扫了。 她细细扫过自己正在抽条的双手,眼神灼热,势在必得。 老天待她不薄啊! …… 冬日晴雪,难得艳阳高照。 尚国寺一处偏殿。 小沙弥光溜溜的额头上渗出汗,他脸色为难,“施主,师父叮嘱过,这个签筒只能他在场时使用的。” 左清司摆摆手,阿舒见状便把沉甸甸一个银袋塞进小沙弥手里。 “香火钱。”她言简意赅。 “这不是……”阿舒又往他手里递了一个更重的。 “……”小沙弥欲言又止。 “我父亲正在法堂,应该在……”左清司瞥了一眼阿舒。 阿舒识了她眼色,立即应声道:“上师现在同方丈叙事。” 如今大燕境内,担得起‘上师’一称的只有深得陛下信赖的右国师,左昭陵。 左清司满意微微颔首,“小师父放心,布捐一事我父亲也知情。” 小沙弥离开了,左清司拿起偏殿的签筒,准备自抽自解。 她想问的无非就一件事,六公主能不能顺利登基。 这次重生时间更早,兴趣真的是上天给她的旨意呢。 这次,一位拄拐的住持颤巍巍走进来,“施主要问卜求签?老衲替您来解吧,” 原来是那小沙弥搬救兵来了,左清司把签筒还给住持,面上保持得体的微笑,“是,多谢师父。” 她抽了第一支,【秦败擒三帅】。 下下签。 住持眯着老鹤似的眼看,“此卦抱虎过山之象,则凡事险凶惊恐也。前程惊险重重,若问求谋,到底辛苦。” 左清司微微笑了笑没说话,她抽过主持手里的签十分干脆地扔回签筒,又拿了一根。 老住持看了一眼道:“殷郊遇师,根基不稳,难成大事。此签呈痴人丧德之象,凡事需得守旧待时。” 第二支下下签。 左清司垂眼,显得神色落寞,“住持何必言辞如此冷厉。” “施主,老衲只是如实解签罢了,常言道忠言逆耳,切莫再执迷不悟。” 左清司说:“卑只是想求一支签罢了。” “施主是想求一支签,还是求一支自己顺意的签?若是后者,便不该来此,心中有困顿,眼前便悉数阴云。若眼前悉数阴云,便一意孤行,谋求难成。” 左清司不语,她从主持手里拿了第三支。 【霸王被困】,又一支下下签。 左清司和住持都盯着上面墨黑的签诗。 ————路险马行人去远,失群羊困虎相当。危滩船过风翻浪,春暮花残天降霜。 这次主持不再解签,而是宽和地问道:“施主还要继续抽么?” 左清司把那支【霸王被困】也扔回了签筒,她勾唇一笑,“怎么不继续?” 她又拿了一支。 【三教谈道】……四抽四支下下签。 第2章 济河焚舟 老主持轻声道:“末签,痴人说事转昏迷……不如守旧待时来。此卦呈守常勿动之象,凡事宜待时吉也。” 左清司笑了一下,她神色有些咬牙切齿,“敢问何时是吉时?” 造反还得挑吉时吉刻了么?! 主持老神在在:“执念太过,恐凡事俱成一空,何必执着于不定之事,还不如跳脱迷思,苦海回身。” 左清司问:“依师父所言,卑心中所谋求之事注定难成?” “放下即成,放下即得。” 左清司一哽,“……卑才疏学浅,朽木难雕,听不明白。” 主持说:“听不明白,是因为你还不想听明白,还不想放下。” “回去吧。”他持拐划过地上一片枯叶,“你想找的东西不在这。” “多谢师父解惑,今日多有叨扰住持了。”左清司谦逊地行了一礼,领着阿舒离开了。 主持从偏殿后门拄拐上山,路过山腰一凉亭时停下脚步,“听闻上师找老衲叙事?” 凉亭内座上一个男人神色收敛,渊渟岳峙,“本来无此打算,不过方丈提了倒可以一叙。” 左昭陵手拂过桌面正中的棋盘,“某恰好有一残局待解。” 尚国寺方丈提衣坐下,“老衲不善棋艺,上师见笑。” “小女轻率气盛,今日或有冒犯。” “不妨事。”方丈道,“气盛是好事,临渊,她与你年轻时很相似……一样执拗桀骜,一样目无礼法。” 左昭陵举棋的手微微一顿,旋即他释然一笑,“是某管教无方。” …… “小姐,这是上师叮嘱我给您的信。” 左清司原本懒洋洋趴在被褥当中,听到‘上师’两字顿时浑身一震。 她睇了阿舒一眼,不可置信,“你向他告密了?” “没有啊。”阿舒连忙道,她五官骨相锋利,但是却生了一双圆润晶亮的讨喜鹿眼,显得说话都格外有信服力,“关于求签的事我只字未提,外宿的事我也没说过……小姐,我们今晚还溜出去吗?” “当然出去。”左清司说着,把信揣进怀里。 左清司重生了多次,每次都是在二十岁那年,因此对之前的记忆都很模糊。 具体在尚国寺到底是哪天遇到刺客,她全然记不清,只记得是晚上,所以重生之后每晚都带着贴身侍女阿舒一起翻墙出去‘避难’。 关于左昭陵,左清司看到这个严苛冷酷的父亲就直发憷。 印象最深的还是第一世十六岁,她课业稍有疏漏,被左昭陵罚抄了《大学》十遍。 冬日小寒,烛火豆微,窗外风声萧萧,平添几分寂寥之意,抄着抄着,眼泪滚到宣纸上糊成了一团。 来了月事,小腹坠痛,左清司不知怎么来了勇气,突然提着书径直闯进了左昭陵的书房。 她想不通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要得生父如此苛待,动则鞭杖,犹如仇人。 书房内有两名内侍几名着便服的陌生人,见左清司来,左昭陵屏退旁人。 他面沉如雪,向来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 左清司突然觉得他们其实长得毫无相像之处,朝中左昭陵雷霆手段狠厉决绝,树敌无数。或许她真是他仇人的子嗣,他收下她只不过是为了报复。 “何事?”左昭陵问她。 他语气如此冷淡,左清司突然眼泪怎么都止不住,于是她声泪俱下地把数年来受的委屈一一控诉。 末了,她赌气直接把手里的书都扔进了炭盆。 火舌上蹿,纸张瞬息湮成灰。 左昭陵面色不改,“不想读书,那就走别的路。” 别的路窄仄难行,遍体荆棘。 左清司不是不想读书,她是恨,恨左昭陵冷酷地对待她像是在折磨仇人。 但心里话她始终没说出来。 也就是那年,左昭陵向上请辞告还归州养病,归州距离上天京千里之遥,圣上虽不舍近臣,但在左昭陵多次上书后还是勉强应允了。 左清司则是被留了下来,一直在上天京的国师府呆到二十一岁,圣上突然亲自赐婚。 古代女子婚事本就难以凭自身意愿,何况还是陛下亲赐。 远在归州的左昭陵回了一封言辞简短的信,于是左清司被迫嫁进了庆侯府。 第一世出嫁之后的记忆堪称是噩梦,这也令左清司之后坚定了要扶持公主登基的想法。 …… “小姐,您不先读信吗?万一上师有什么要事交代呢……” 左清司从尚国寺一处偏墙往下跳,阿舒在下面接应及时搀住了她。 左昭陵能有什么要事吩咐呢,无非就是苛责她几句学业之类的场面话。左清司心中腹诽。 她随意撇手道:“无妨,我们先去客栈,到了再读也不迟。” 左昭陵有神通在身,她和阿舒只是两具普通的凡胎□□,可挡不得刺客的刀剑。 何况刺客针对的也是右国师本人,她们只是被连累罢了。 她们上马赶往客栈,阿舒在身侧说:“您吩咐的事我已和上师提过了,他说尚国寺有武僧戒备,不会出什么问题……对了。” 阿舒顿了顿,突然想到一件事,“今早我见寺门外有一队马车,黄花梨木的,看起来价值不菲,不知什么贵客突然到访,不过一个时辰之后,我再去看,马车已经消失了,问寺里的师父也具说不知……像是宫里来了什么人。” 闻言,左清司一怔愣,不过她们定的客栈已经到了,她镇定道:“下马吧,先歇一夜,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要真是宫里的人她们这些无足轻重的也管不到,天塌下来有高个顶着。 对于左清司来说,如今她就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最大的烦恼是怎么好好念书学礼不被父亲责罚,剩余的‘天’得由左昭陵和尚国方丈他们顶着。 天逐渐暗下来,左清司点灯看书,那封信被她搁在一旁,下意识想拖延着,慢点再看。 房门被人敲了敲,住她隔壁的阿舒探进头,“小姐,掌柜跟我说渠雪在马厩里乱叫,可能是吃坏了肚子,我下去看看。” 渠雪是左清司从小养到大的白马,鬃毛飘逸,跑起来蹄下生风。 她点点头,“好,快宵禁了你千万当心,若有事叫上我一起。” 虽然离开了尚国寺这个斗争中心,也不代表全然就安全了。 左清司听着楼下传来的马儿嘶鸣声逐渐平息,她悬着的心才逐渐平息下来。 她躺回软榻上,把写的潦草规划整理了一番。 成大事者,筹谋必得缜密无疏漏,任何一点细枝末节都可能会对结局造成巨大影响。 左清司脑内搜肠刮肚,把未来近几年能做的事和拉拢的人都写下来。 “公仪寰、梅常……”她攥着笔例举以前个个棘手的对手,思量着如何将他们逐个击破。 “对了……还有旻王一派。” “有个皇帝爹真好,干什么都能名正言顺的。”她腹诽。 左昭陵怎么就不能帮她争王位夺天下呢……以往每次她穿回去的时候,左昭陵都已在归州养病养得杳无音信了,左清司根本没时间顾这个好似有虐待癖的便宜爹,她自己身边总是群狼环伺,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等天下打得不可开分,她好不容易和六公主一起杀出条血路的时候,就听说左昭陵在老家溘然长逝了。 于是每次公主登基了,左清司都只得碍于表面功夫穿三年白衣替左昭陵守孝。 毕竟女子登基已是大逆,左清司不想再别的地方再被谁挑出错处,尽管在大部分人眼里,她们的存在本身就是错误。 这次重生得早了,为什么不大胆些想,左昭陵的势力能不能为她所用? 左昭陵权倾朝野,在圣上身边很得心,左清司当了他十几年女儿,见他身边一直冷冷清清,没有属意的续弦,没再从外面抱来什么个的男儿,那她就是左昭陵唯一的正统继承人。 还是得想办法讨好便宜爹。左清司在纸上划了一笔,还有两年时间,左昭陵抱病归乡,有机会争取。 想起另外那些个步步紧逼的政敌,左清司又不免皱起了眉。 “这辈子得先把黎序杀了。”她断言下笔,在那两个字上落下重重的墨痕。 左清司想,毕竟上辈子围堵上天京,黎序就出了不少力。 突然,外面传来细微的响动声。 不是门外,而是窗外…… 左清司汗毛悚立。 下一瞬,窗被打开,一个身影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进室内。 对方浑身的血腥气滚进了左清司鼻腔。 “你……”左清司几乎还未来得及动唇,对方的剑已经横到了她喉间。 “不许动。”来人声音还尚青涩,透着点沙哑,不过寒意重重,“别出声。” 左清司当然不敢动,她争霸天下的宏图大业还没来得及开展,怎么能死在一个寂寂无名的小刺客手里? “你需要什么?别伤我,我什么都可以帮你。”左清司竭力稳住对方,同时暗暗攥紧右手的袖子。 她和阿舒离开尚国寺出来得急,没来得及带什么武器,只有藏在袖子里的一柄袖箭。 “有伤药吗?”对方声音透着股浓烈的疲倦,浓烈的血气直往她口鼻钻。 左清司慢慢道:“我随身未带,但是或许客房里本身就备着……你别动我,我会给你找伤药和纱布。” 她眼神瞥开,落到一片案几上的黄铜镜,几乎瞬间头皮发麻。 ……因为镜子里反射出的那一张脸,就是化成灰她也忘不了。 第3章 艰辛跌堕 卫国公世子———黎序。 旻王忠心耿耿的一条狗。 上一辈子领军协助旻王攻入上天京,夺走她苦心经营江山的人。 左清司表面镇定自若,实际想把他拖出去千刀万剐。 “卫世……唔!”左清司想直径挑明对方身份,不料黎序直接捂住了她的嘴。 挣扎之下,旁边案几上的书卷连带明镜纷纷滚落。 “小姐?你没事吧!”隔壁的阿舒听到了声音,立即过来问询。 “回答她,不准妄动。”左清司依旧感受到了那冰冷的剑横在她颈侧。 两人贴得太近,几乎呼吸纠缠着呼吸。 “我、我并无恶意,这之间兴许有误会……”她用气声道。 左清司被按着无法动弹,抽声回应,“没事,刚才洗漱的时候不小心滑了一下,没大碍,不用麻烦,你去歇息吧,明天清晨我们还得趁早回去呢。” 阿舒顺从地不再有声音,左清司叹了口气,竭力展现自己的无害,“卫世子,不用如此警惕我。” “我是右国师之女,随父来尚国寺为陛下祈福……” 便宜爹左昭陵虽然在朝野横行霸道,但效忠的毕竟还是姓商的江山,黎序是三皇子也就是未来旻王的拥护。 他们都忠的是陛下,彼此忌惮应该没那么深。 左清司顿了顿,仿佛是年轻女孩的腼腆羞涩,“如今暂时外宿,只是因为憩息寺中多日茹素,实在难以适应……这次、这次瞒着父亲偷携侍女外出,不料贪嘴误了宵禁,只得暂时歇脚于此。” “认得世子,只是因为以前御宴,偶然……见过。” 她声音愈说愈微弱。 闻言,黎序眼神稍有松动,“原来是左小姐,抱歉失礼了。” 黎序放开了钳制她的剑,左清司终于得了自由。 她先是赶紧蹲下,逃也似把地上散的书卷纸笔都收拾起来卷好,幸好黎序刚才精神高度紧绷,没注意到她纸上写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东西。 左清司翻箱倒柜,找出了一些纱布和酒,交给黎序让他自行处理。 关于他为什么会沦落到这幅狼狈模样,左清司不问,他也不主动提,便任由他去。 左清司勾了勾唇,她假装给黎序倒茶,实际手腕的袖剑已经在蓄势待发了。 前几十世的仇人,总算逮着机会落在她手里,看起来还对她无大防备。 天助我也。 “不必了。”黎序突然出声。 左清司顺势自然地收回手,问:“啊什么?” “不必辛苦你替我倒茶了。”黎序平淡道。 他从始至终都没显露出什么慌乱走投无路,一直都游刃有余。 “我是贴身侍女在隔壁,世子需要唤她过来帮忙吗?” “不必……小心!”黎序声线陡然一变。 不消他提醒,左清司已经自己极为迅速地躲到一张案几下。 如果这种程度的暗杀都躲不过,那自己前几十次的重生经历也是真白搭了。 外面不知何处,几十支带火的利刃径直射入室内,很快就把木质房屋引燃起熊熊烈火。 如此大的阵仗…… 左清司意外瞥了一眼还在包扎的黎序,找来的都是些什么狠辣的仇家,这人真是走哪都能惹这么大的麻烦! “阿舒!”左清司朝外喊了一句。 外面立即传来冷静的回应,“属下在。” “你先走!躲好,这是命令!” 好不容易回到能让她早做准备的节骨眼,左清司不想开局就失去这么一员猛将。 这时候黎序已经顾不上,为什么那个已经离开的侍女声音却听起来一直都守在门外了。 他一手提剑一把搀起躲在案几后的左清司,飞身向外掠去。 “冒犯了。” 左昭陵的独女,要是今天不明不白折在他身边,对三殿下对他对所有人都是个巨大的麻烦。 “楼下马厩有我的马……” 黎序简短地“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 十四岁的左清司年纪尚小,身子骨脆,比不得后来饱经锻炼,虽然很多经验还在,但关键时刻都得躲在黎序身后,靠着前几十次的仇人替她挡刀当箭。 黎序带着她飞身下楼,灼热的体温传到她身上,左清司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被宿敌带着一起跑路。 这个世界实在是太魔幻了。 骑马飞奔出客栈,留下那一片火海,左清司还是感觉自己像在做梦。 她并不担心阿舒,阿舒轻功极佳,一个人保全绰绰有余。 左清司只是在想,自己这一额外改变是不是无意触动了蝴蝶效应,把本该发生在尚国寺的那场刺杀,意外搬到了这里? 如果真是那样,还不只是是不是幸事呢…… 毕竟她方才白白错失了一个杀掉黎序的最好机会。 两匹河曲马在小道上疾驰,身后的追兵也骑马跟了上来。 夜色已然深重,逃命至关重要时刻,左清司没法分身出来看他们究竟何方神圣,只得紧攥缰绳亦步亦趋跟随着前方的黎序。 “呦————”伴随着箭簇刺穿血肉的声音,胯、下白马突然哀鸣一声。 马被射中摔倒,左清司重心不稳也随着倒下去。 完了。 下一瞬,她的视线被另一人的胸襟占据。 黎序竟然在关键时刻捞起了她,把她也放在了自己的马上。 “抓紧。”他冷声嘱咐道。 紧接着,天旋地转,黎序竟驾马往一侧快呈四十五度的斜坡闯下去。 左清司没有视野,只得紧紧攥住黎序的衣襟,这是她目前唯一的救命稻草。 想活就只能紧紧贴在昔日仇人身上。 接着一股巨大的冰冷包裹住了他们,她顿时口鼻被淹,视野发黑。 黎序驾马拉着他们一起跳进了河里。 …… 左清司是被一股煎药的味道唤醒的。 睁开眼,目之所及的是一处雅致的别院。 没死,她伸出自己手细细查看,也没缺胳膊断腿。 左清司松了一口气。还活着,那就一切都好办。 庭院外议事的人注意到她幽幽转醒,走进了屋内。 即使心中对来人已经有了准备,左清司仍旧不可避免地心脏一抽,她强撑着坐起来,“……三殿下。” 外面的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日后与她和六公主斗得你死我活的宿敌,三皇子商承谕。 左清司借余光瞥过院落里站着的那些人。 还是有许多熟悉面孔。 呵呵,一屋子的死敌。 “你身上还有伤,不必多礼。”商承谕及时宽和地扶住了她,言语很是和煦,“这次卫世子把你卷进来,虽说事况紧急,但到底也是他的不是,左小姐没受惊吧?” 左清司装出心有余悸的样子,苍白着脸摇摇头,“没事,多谢殿下宽慰……我父亲那边……” “不必多忧思,我已经同上师联系过了,稍息他便会派人来接你回去。” “好……”左清司懦懦地点了点头。 商承谕见她一副还魂不守舍的样子,便不再多打搅,出去让她自己再休息一会。 左清司重新躺回被褥当中,她已经明白了眼下这些往日宿敌现在不会对她造成威胁,便放心继续休息。 闭上了眼,但是没什么睡意,反而神志愈发清明。 经历了前几日的反复思虑,以及昨晚的生死逃亡。 左清司想,她改变主意了。 她这次决定做点更惊世骇俗的事情———— 前几十次,她总是失败,为了扶持六公主登基还用尽了各种手段方法,结果是路越走越窄,绊脚石越清越多,敌人越除越多,到最后几乎每次都是与全天下为敌。 陈胜吴广都知道鱼帛狐篝来借势呢,她以前怎么就那么傻,学了那么多书卷军论,反而把自己往死胡同送呢! 由此可见,师出有名非常重要。 这天下最终当然还得到六公主手里,只是得换一换方法。 这次她不直接立女主天下了,那样太逆大流了,这群封建社会的顽固老登们肯定接受不了,她要慢慢来,循序渐进。 左清司决定先归顺旻王,加入对手的阵营,先看看敌人怎么成事的,之后卧底到核心位置了,再策反把他们织好的嫁衣直接抢过来。 没错,她准备投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