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国,海德堡。十月末的雪来得比往年都早,像是要迫不及待地将这座古城裹进素缟。
霍殊踏出机舱时,铅灰色的天幕低垂,仿佛随时都要塌陷。雪片大而密集,不像飘落,倒像是被谁从云端肆意撕碎的纸钱,纷纷扬扬,带着一种祭奠般的苍凉。它们落在他的黑色风衣上,并不立即融化,而是积起薄薄的一层冷白,如同为他披上一袭无声的孝。
机场出口处人流稀疏,一个写有“Medizinische Fakult?t · Huo”的接机牌在风雪中显得有些潦草。举牌的是个华人模样的年轻男子,看上去年长几岁,应该是学长。雪花沾湿了纸板,墨水晕染开来,使得“Huo”这个姓氏的笔画边缘模糊,像一道愈合不良的伤疤。
“霍殊?”学长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在他脸上短暂停留,带着审视,随后不着痕迹地滑向他垂在身侧的手腕——那串沉香佛珠在黑衣的映衬下格外显眼。学长的嘴角牵起一丝笑意,那笑意并未完全抵达眼底,反而掺杂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探究,“姓霍?难得。” 话语轻飘飘的,却像羽毛搔过隐秘的弦。
霍殊没有回应这意味深长的寒暄。他将手中揉捏得半皱的机票对折,塞进风衣胸前的口袋,然后拉低了帽檐,拖起那个轻便的21寸行李箱,头也不回地扎进漫天风雪里。行李箱的万向轮在积了薄雪的路面上留下清晰的辙痕,箱内,那只铁皮青蛙和造型精巧的无人机安静地躺在夹层中,如同两枚被严寒冻结的、引信沉默的雷。
学生公寓位于内卡河北岸,是一栋有着百年历史的老建筑。19世纪的优雅骨架尚存,内里却早已被时光和廉价的改造磨损。曾经温暖过无数个冬夜的壁炉被拆除,只留下一个空洞的印记,而现代的暖气系统则像垂暮老人的脉搏,时断时续,吝于施舍温暖。
第一夜,霍殊是在刺骨的寒冷中醒来的。窗棂的缝隙像狡猾的蛇,将带着河水腥甜气息的冷风一丝丝注入房间。他坐起身,在黑暗中静默片刻,然后俯身,从行李箱最隐秘的夹层里,摸出了那截用软布包裹的肋骨。
六年过去了。角斗场的泥泞、血腥气,似乎都已遥远。这截从死人身上取下、作为武器的骨头,断口处已被血与汗、或许还有他掌心的油脂,打磨得异常光滑,呈现出一种类似象牙的、温润而诡异的光泽。凄清的月光混合着窗外雪地的反光,为它镀上一层冷冽的银边。平滑的刃面上,隐约映出他半张脸,和那只映不出情绪的眼睛——清冷,带着一丝尚未被暖意融化的倦怠。
他没有多做端详,只是将这截骨头重新用布包好,塞到了冰冷的枕头底下。身体重新躺回床上,隔壁德国室友规律而响亮的鼾声,穿透单薄的墙壁传来,稳定得如同永不卡壳的机枪连发。霍殊睁着眼,直到窗外的天色由墨黑转为灰白。在绝对的寂静与寒冷中,他清晰地听见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冲刷着耳膜——那是只有在生死一线的战场上才能清晰捕捉到的、生命最原始的节拍。他没想到,在这看似和平安宁的雪国之都,竟以这种方式重新找回了它。
海德堡医学院的课程,对于灵魂里住着二十六岁外科医生经验的霍殊而言,并无难度。前世的知识和技能,像一条被暂时冰封的河流,遇到合适的“春天”——即此地的学习环境——便迅速开裂、复苏、奔涌。厚重的德文医学典籍,复杂的解剖图谱,于他不过是熟悉风景的另一种呈现方式。
第一次解剖课,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甲醛气味。面对解剖台上那具经过防腐处理、呈现青白色的尸体,他戴上手套,拿起手术刀。刀刃划开苍白皮肤的瞬间,他的手稳得没有一丝颤抖,精准地避开浅表血管,分离组织,暴露出的肌理和骨骼,对他而言熟悉得像翻阅一本旧书。
这种超越年龄的冷静和熟练,让一旁指导的助教不由得侧目。当手术刀锋利的尖端与尸体胸腔的肋骨轻轻相碰,发出“叮”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时,穹顶巨大的玻璃窗外,雪后乍现的阳光恰好照射下来,在刀刃上折射出一点寒芒。
就是那一声轻响,和刀刃反光的瞬间,霍殊的思绪有了一刹那的飘忽。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泥泞不堪的铁笼,听到了对手粗重的喘息,感受到了手中肋骨匕首刺入对方颈动脉时,那种突破阻碍的微妙触感,以及随之喷溅而出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滚烫的血液……
他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之前的精准与冷静,继续着手下的操作,仿佛刚才的失神从未发生。只有他自己知道,某些烙印,早已深深刻入骨髓,与这医学殿堂的洁白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成为了他的一部分。雪花依旧无声地落在窗外,覆盖着这座古老的城市,也覆盖着过往与现在交织的、沉默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