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大早,酒店楼下的包子店刚开张,清甜的糖包香味顺着蒸笼缝隙袅袅吹来,香得人心神荡漾。
店门口,郑渝跟吴三一如两只嗷嗷待哺的幼兽,激动地睁开亮晶晶的四只大眼睛注视着忙碌的店长,恨不能自己亲自上手把香喷喷的糖包子从笼子里拿出来。
店长倒是心平气静,瞧着时候到了,麻利地拿起块干净的抹布,覆盖在蒸笼竹盖上,刷地一下迅速把盖子移开。晶莹松软的排排整齐包子瞬时在腾腾雾气里显山露水。
郑渝跟吴三一的眼珠子更没出息地多亮了一个度。
“老板,我要那个最大的。”郑渝指着其中一个包子说道。
店长顺着他的指令给他拿了个最大的,递过去给郑渝时,他眯着干枯的眼皮问道:“你们几个是城里人?”
犀利的眼神不动声色地落在路边埋头玩手机的人,跟个扫描仪一样,上下扫了一遍。
郑渝拿到包子就笑得合不拢嘴,边用手机扫码付钱边道:“我不是纯正的,我们几个就是结伴过来这边玩玩而已,其实老家的经济状况也跟这差不多。”
店长收回目光,转身又去给吴三一拿包子,他低淡地嗯了声,仍旧面无情绪地进行着手头的动作。
等包子时,吴三一瞟了眼吃相难看的郑渝,长长咦了声,嫌弃道:“郑渝,你吃相能不能好看点,搞得像八辈子没吃过饭一样。”
包子刚出笼,里面的糖浆十分滚烫,牙齿才咬上,熔浆一样的糖水立马从皮馅缝里流出来,烫了一舌头。郑渝张着嘴嘶啦嘶啦地叫,烫得直拧眉,却舍不得吐出来。从吴三一的角度就见到他一嘴包子。
“……第一次见糖包嘛,京海没糖馅包,全是些高大上的肉包豆沙包鲜菇包,好不容易见着一次,我心情激动不行?”郑渝说话断断续续,舌头已经麻木得没有任何知觉。
吴三一接过自己的包子,回了声行,随后懒得理他。她掉头看向路边,百声正背对着她和郑渝,坐在自己的行李箱上,两只手搭在拉杆上玩手机。少年腰细肩宽,皮肤白皙得像个瓷娃娃,光是个背影就漂亮得不可方物。
这么明显的高贵气质,怪不得刚才店主会问是不是城里人?论事实说话,百声还真是个地地道道的城里人,并且还是超一线大城市京海市的内环人,浑身上下完美具备城里人才有的特质。
肤白、贵气、傲然,甚至极为娇生惯养,简直就是金钱堆里躺着长大的,可能少爷唯一吃过的苦就是星巴克冰美式的苦味。即便他跟他们都能一起玩,也处处会按照他们的想法来走,但那仅是教养罢了。
百声跟他们的距离感体现在各种细枝末节里。如饮食习惯,肉质有一点不新鲜的地方他都能及时品出来,但其实那样的味道对于他们普通人来说已经算是美味佳肴。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吃的,有灰尘、隔夜、喂的饲料或是蔬菜,他们无法通过舌头吃出来肉质有什么区别。百声能。
又如对金钱的概念,他可以花大钱住高档酒店,甚至大方到愿意出钱把所有人的住宿费一起包了。这种普通人认为是冤大头的行为,在他看来就是举手之劳,甚至是牛身上掉根毛的事而已。百声永远无法理解为什么大家有高档酒店不住而去住些小旅馆。
此种种,无一不昭示着,他们有不一样的世界观。
他不理解他们,他们也不理解他。可共同的道德体系结构下,他们都不约而同因为礼节而愿意忍让。这或许是他们之间唯一的一点相似之处。
吴三一暗自叹气,朝百声喊道:“你要吃早餐吗?也买一份?”
百声将目光从手机屏幕上抬起,扭头过来看着她的方向。他视线轻缓审了下店面泛黄的装潢,沉默片刻,清声道:“我不饿,你们吃吧。”
只一句话,吴三一知道他的想法,也不强求,哦了声便继续与郑渝说话。
张平阳晕车,一般坐车之前都会保持空腹。担心会受不了,趁着郑渝和吴三一买早餐的间隙,跑去水果店买柠檬。现在他们几人就留在这等她。
百声无聊地玩着贪吃蛇,屏幕上一只糖葫芦巨蛇围着一只鲜花蛇转圈圈。他不想去攻击其他蛇,只想看这只第一名的蛇什么时候会撞上他,然后死去,他好吞噬它。但是它好像也故意把它自己围成一个圆形,脑袋不停地留在自己的身体上打转,让一切都陷入僵持中。
蛇身旁不停有各种小蛇撞上来,变成一串串糖果。他心不在焉,闷闷地盯着被包围在中央的那只咧嘴大笑的蛇,因为是鲜花皮肤,脑袋是朵花的形状。
从视觉上看,它在对着他笑,笑得像朵花。
分明就是在挑衅。
百声不爽,迅速移动自己的蛇继续朝它转圈圈。距离越来越近,圆圈也越来越小。
僵持了有一分钟左右,鲜花蛇不知怎么了,突然笑着朝他一头撞过来,哗啦地变成了一地五彩斑斓的花瓣。
百声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撇撇嘴,从喉间哼了声,指尖划在屏幕上,让自己的蛇把它吃干净。体积一下子变大,他成了第一。
正欢快中,身旁一片阴影倏地朝他盖上来,伴着一道冷感的声线:“下巴好点了吗?”
“…………”
百声指尖顿住,蛇死了,他抬头。
面前的人勾了勾嘴角,充满歉意地睨了眼他的手机屏幕,用着如昨晚放药盒时的平淡语气说道:“看来因为我的到来,你的蛇死了,抱歉啊。”
百声脑系统迅速回拢,他退出游戏,把手机屏幕摁灭,将屏幕压向自己胸前,略有些意外地盯着天颂:“你怎么会在这?”
天颂:“我今天要去西井村。你呢?怎么在这?”
她观察着他的下巴,昨晚因为撞击而留下的红通已经消了大半,不仔细看瞧不出来。挺好。
百声看她,讶然道:“你也要去西井村?”
天颂点点头:“听这话,你也是?”
百声:“对啊,现在就要出发了。”
刚说完张平阳就提着袋柠檬从隔壁水果店出来,见多了个陌生人,她不由自主蹙了蹙眉,走过去。
“你是?”张平阳问。她的一双眼睛在天颂和百声之间来回游移,怀疑他们认识。
天颂含笑:“我叫天颂,昨晚跟他起了点小冲突,后面也没机会问情况怎么样了。今天刚好在这碰见,想着过来问问。”
天颂。张平阳在口中琢磨着这个名字,完全的陌生人姓名,没听过。倒是弄清楚了来龙去脉,她也放下心来,礼貌道:“原来是这样啊,你是本地人?”
天颂:“不是,我是游客,要去西井村逛逛。”
“哦哦,挺巧的。”张平阳眼里闪过一丝震惊,但面对天颂时神情依旧不露痕迹,“我们也是要去西井村,你一个人?”
这话问出口,百声忽然感觉热空气里有束目光投向了自己,他身躯僵了下,顺着那道奇怪的眼神抬起眼望去时,只看见了对方线条分明的侧脸。
“是啊。”天颂吐字清晰:“我一个人,你们愿意多一个队友吗?”
张平阳思考半晌。天颂年纪看着跟他们都差不多,对于多一个人结伴这种事,她个人挺乐意,只是其他人么……
她扭头看向坐在行李箱上皮白貌美的人,询问:“百声,你觉得呢?”
百声抬眼瞥了一眼天颂,她冲他挑唇,他动了动嘴唇,收回眼,懒洋洋嘀咕:“我没什么意见,你做决定就行。”
张平阳转而瞧向一旁从头到尾没发表意见的两人:“你们觉得怎么样?”
郑渝和吴三一包子已经吃完了,垃圾早丢路边的垃圾桶里,刚才看见天颂走到百声身旁时他们就回来了。毕竟娇生惯养的小少爷出门在外,很有可能遇见坏人。她们得回来把风。
现在见组长张平阳都这么说了,他们也没啥意见,纷纷点头:“都OK,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嘛,反正都顺路,大家就一起去,也没啥。”
张平阳点点头:“好。”她重新面朝天颂,自我介绍道:“我叫张平阳。”
说着她指指百声:“他是百声。”
天颂听此,弯着眼朝百声笑,百声:“……”
“她是吴三一,他是郑渝。”张平阳又指向吴三一跟郑渝,给天颂介绍道。
天颂朝他们俩微微颔首,算是个招呼。
人已集结完毕,此次过来本就是为了做实地考察,张平阳也不想耽搁太多时间,提着手里的一袋柠檬便开始拿起手机打车。
因为有五个人的缘故,总不好让其中一个自己坐一辆车。一是贵,二是不利于团队和谐。所以最后商量下来,百声跟天颂坐一辆车,张平阳、吴三一和郑渝坐一辆出租车。
张平阳打的车先到,临走前她还一直嘱咐天颂和百声,到约定位置见面。他们在那里等他俩。
天颂不像百声的娇气与不谙世事,天生气质沉稳,看着就靠谱,她对张平阳这种老母亲般操心的话表示赞同,并一一回了个好字。
不知道怎么回事,听见她说好,张平阳心也自然而然放回胸腔里。她把脑袋缩回车内,没多久出租车便扬长而去。
天颂敛起视线,翻了翻手机屏幕上的终点位置信息。刚才她们临时加了个微信群,有事都可以在上面发布。
看了两眼她拇指一滑退出了群聊,点进打车软件看出租车进度,还剩五分钟到。她握着手机静心等待时,手边一颗毛绒绒的脑袋忽然凑过来,盯着她的手机屏幕。
天颂眼神集中到他脑顶的小漩涡,浅浅道:“马上就到了。”声音都不自觉软了下来。
百声坐在行李箱上,仰着脑袋来看她,见她满眼轻柔,他抿抿嘴角,纤长的眼睫颤了颤,又低下脑袋,不自在道:“……嗯。”
察觉到他情绪的不自然,天颂垂下眼,缄默不言,直到出租车过来,两人上了车情况才稍微好些。
司机是个中年人,性格开朗,嗓门洪亮,是个打交道能手。百声坐的座位靠右侧,上车刚坐好时,司机扭头过来直勾勾地盯着他,意味深长道:“你们是城里人啊?”
说着一双幽深探究的眼珠子紧紧地聚拢在百声脸上以及……身上。
这视线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百声觉得怪怪的,格外不舒服。他要关上车门的动作顿住,侧眸瞧向司机。蹙眉:“……我。”
“不是,我们是大学放假了回家,本地人。”
话还没说出口,另一边,天颂把车门打开,长腿一跨坐了进来,嘭地把车门关上,替百声回答道。
司机目光还是直直地留在百声身上,有点怀疑地回道:“真的吗?我看他这么白,不像乡下人,倒像是城里人。”
天颂眼神幽冷,扯唇盯着他的侧脸,寒声道:“我们家基因都偏白,你误会了,他是我弟。”
百声:“…………”
天颂态度冷硬,话里话外都带着不容置疑,听着就不好惹,司机心里即便一万个不信,此刻也只得无趣地转回去开车。
车厢里霎时间安静下来,百声回神,动手把车门关上。
他坐好,车厢开始移动,不断加速。余光瞥见车窗外飞速后退的青山绿水,他悄咪咪扭头看向一旁从跟司机说完话后就沉默寡言的人。她正抱臂合眼休憩。
他伸手戳了戳她的手肘,天颂缓缓睁开眼,转头看他。
“谢谢。”百声张嘴,默声地给她做了个谢谢的嘴型。
天颂轻笑,放下双臂,十分自然地把手心盖在了他那只手的手背上,冰冰凉凉的,但细腻又光滑。
“不用谢。”天颂也学着他刚才的样子,默声给他回了三个字。
手背上的温度太热,细密地传入自己的皮肤里,百声心里发烫,连忙红着脸坐正。
紧张得手都忘记收回来。
因此,那抹温暖持续了二十分钟,直到下车时才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