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部地下室的审问室,阴冷得像是从地底深处挖掘出的墓穴。墙壁上渗出细密的水珠,在昏黄灯光下闪烁着病态的光。那盏唯一的电灯悬在头顶,线路似乎接触不良,光线扭曲摇曳,将人影拉扯成张牙舞爪的形态,投在斑驳的、带着暗色污渍的墙壁上。
沈眉庄被单独带到了这里。她坐在房间中央一张冰冷的木椅上,椅子的木质粗糙,透过单薄的衣料,传递着刺骨的寒意。
她的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尽力挺直那惯常如修竹般的脊背,维持着最后的尊严与体面,但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抖仍出卖了她身体的寒冷和内心如同擂鼓般的恐惧。她听着门外那沉稳而冰冷的军靴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每一下都精准地敲击在她的心脏上,挤压着她的呼吸,让胸腔里的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
“吱呀——”
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打破了室內令人窒息的寂静。
沈嵘走了进来。她脱下了那象征着她身份和权力的军帽,随意地夹在腋下,黑发有些凌乱地垂落在额前,她依旧穿着那身笔挺的、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的校官军装,肩章冰冷,领口却似乎解开了最上面的那颗风纪扣,泄露出一点不易察觉的、源自内心的烦躁。她反手关上门,落锁的“咔哒”声在狭小空间里尖锐地响起。
她一步步走向沈眉庄,军靴坚硬的鞋跟敲击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发出清晰、单调的回响,在这死寂的房间里被无限放大,一声一声,她在沈眉庄面前站定,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了坐在椅子上的纤细身影,投下巨大的、令人窒息的、仿佛能将人彻底吞噬的阴影。
沈眉庄强迫自己抬起头,颈项扬起一个艰难的弧度,迎上她的目光。那目光依旧是她熟悉的冰冷、锐利,像是在审视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体,一件需要被鉴定、被处置的物品。沈眉庄的心在这目光下直直地沉了下去,沉入无底的冰窖,指甲因为用力而深深掐入掌心,留下几个弯月形的血痕,试图用疼痛来维持清醒和抵抗的意志。
“名字。”沈嵘开口,声音是公事公办的沙哑冷漠,没有任何起伏,她随手将记录本和一支钢笔扔在旁边那张布满划痕的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在这寂静中格外突兀。
沈眉庄抿紧了失去血色的嘴唇,用沉默筑起第一道防线。她不能透露任何信息,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身后的同志和组织。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如同不断滋生的霉菌,带着**的气息。
沈嵘似乎并不意外这抗拒,也没有因此动怒。她只是微微俯身,双手撑在木椅冰凉的扶手上,将沈眉庄彻底困在她身体构筑的囚笼和气息范围之内。
“为什么在那里?”沈嵘又问,声音比刚才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审讯者特有的、旨在摧毁心理防线的压迫感。
沈眉庄依旧沉默,甚至倔强地偏开了头,视线落在墙角一片模糊的暗色污渍上,不愿再与那双冰冷的眼睛对视。
突然,沈嵘发出一声极轻的、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那叹息太轻,轻得像是一缕随时会散去的烟雾,然而其中蕴含的复杂情绪——疲惫、无奈,甚至是一丝挣扎——却与这冰冷、程序化的审问室格格不入。
紧接着,沈眉庄感觉到一只带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轻轻捏住了她的下巴。那力道不容拒绝,却又奇异地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克制,仿佛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它稳稳地将她的脸转了回来,迫使她再次直面自己。
沈眉庄眼中闪过一丝被冒犯的屈辱和压抑的愤怒。
然而,她对上的,却不再是那双冰冷审视、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
沈嵘的眼神不知在何时已然变了。那层坚硬的、仿佛亘古不化的冰壳,仿佛在某种难以想象的高温下骤然融化、碎裂,露出了底下汹涌的、激烈翻腾的、几乎可以说是……痛苦和焦灼的熔岩。她的目光不再冷漠,而是充满了某种沈眉庄无法理解的、激烈到近乎疯狂的情绪。
“告诉我,”沈嵘的声音变了,不再是那种刻意营造的公务化的沙哑,而是变得低哑、急切,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绷紧到极致的琴弦即将断裂时的颤抖,“你只是误入?只是去买书?或者……是去看朋友?任何理由都好,告诉我一个我能信的理由!”
她的语气几乎是恳求的,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仓皇,与她此刻军装笔挺、掌控一切的外表格格不入,仿佛一个溺水者在拼命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而那根稻草,竟然是来自她审讯的犯人。
沈眉庄彻底愣住了,大脑像是被瞬间抽空,完全无法理解这突如其来的、荒谬至极的转变。她瞪大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因为惊愕而微微颤动,看着眼前这个像是突然被什么无形之物击中、换了一个灵魂的沈嵘。
“你……”沈眉庄迟疑地开口,声音因长久的紧张和干渴而异常沙涩,仅仅吐出一个字,就难以为继。
“别承认!什么都别承认!”沈嵘猛地打断她,捏着她下巴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用力,指尖隔着皮革传递过来一种滚烫的温度,她的眼神灼热得吓人,像是两簇在绝望中燃烧的火焰,“听着,我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是什么身份,现在,立刻,想一个能脱身的借口!我会信!我一定会信!”
她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温热的气息混杂着淡淡的烟草味,拂过沈眉庄冰凉的脸颊,带来一种战栗的触感。
沈眉庄的大脑一片空白,思绪乱成一团糨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心狠手辣、冷酷无情、手上沾满革命者鲜血的军阀头子,是在教她如何编织谎言,如何欺骗她自己吗?这太荒谬了,荒谬得像是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
“为什么?”沈眉庄下意识地问了出来,声音里充满了茫然和巨大的震惊,这是她此刻唯一能组织起来的语言。
沈嵘看着她茫然无措,眼底翻涌的情绪几乎要决堤而出。她猛地松开了捏着沈眉庄下巴的手,动作快得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一样,甚至下意识地将那只手微微蜷缩起来。她直起身,略显仓促地后退了一小步,试图拉开一点距离。
她在撒谎——或者说,她在逼迫自己相信一个即将诞生的谎言;她在极度紧张,仿佛面临生死攸关的审判;她甚至在害怕——而这一切,似乎都是为了她?为了这个本该是她阶下囚的女人?
“为什么?”沈嵘重复着这个词,语调怪异,像是自问,又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可笑又最可悲的问题。她突然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极其苦涩、扭曲的笑容,那笑容完全无法触及眼底,反而配上她天生沉郁冷峻的气质,显得格外令人心惊。
她再次俯身,这一次,靠得更近,几乎是贴着沈眉庄的耳朵,鼻尖几乎要触碰到那柔嫩的耳廓。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近乎气声的嘶哑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
“因为那天的茉莉香……和我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她想起了那个雨天短暂的共处一室,空气中那抹若有若无的、将她环绕的熟悉香气。
“因为打雷的时候,你看着我……没有嘲笑,只有……关心?” 她忆起自己下意识躲避雷声的窘态被对方看去,预想中的鄙夷并未出现,反而在那双清澈眼眸中看到了一丝……类似于担忧的情绪?
“因为……”她的声音哽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需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吐出那几个重逾千斤、足以颠覆她所有原则和立场的字,“……我好像,爱上,你,了,沈眉庄。”
最后三个字,她念得极轻,轻得像是一片羽毛落地,却又像是一道裹挟着万钧之力的惊雷。
沈眉庄彻底僵住了,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奔涌沸腾,冲撞着她的四肢百骸。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那张平日里只有冷硬和威严的脸,此刻却清晰地写满了痛苦、挣扎、一种不顾一切的狂热,以及一丝近乎卑微的希冀。
这个手握重兵、杀伐果断、高冷无情、被无数人畏惧也被无数人憎恨的军阀师座……在向她,一个被捕的、生死悬于一线的革命党人,笨拙而疯狂地、甚至有些语无伦次地表达着……爱意?
荒谬!可笑!不可思议!这超出了她所有可能的预想和认知范畴!
然而,沈嵘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几乎要将她自己也焚烧殆尽、带着毁灭意味的赤|裸情感,却又是如此真实,真实到不容置疑,真实到让沈眉庄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然后又不规则地、剧烈地狂跳起来,撞击着胸腔,带来一阵阵窒息的眩晕感。
“你……疯了……”沈眉庄喃喃道,声音微弱而断续,这是她混乱思绪中唯一能捕捉到的、用以形容此刻情景的词汇。
“是,我疯了。”沈嵘毫不犹豫地承认,她的眼神近乎偏执和癫狂,紧紧锁住沈眉庄的视线,不容她逃离,“从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疯了。所以,算我求你,给我一个能放过你的理由,任何理由都好!”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彻底的、放弃所有尊严和骄傲的绝望哀求,与她平日里那副弑杀冷漠、高高在上的形象形成了无比强烈的、足以冲击任何人心理防线的反差。什么派系对立,什么立场之争,什么心狠手辣的名声,什么高冷不可侵犯的人设,在这一刻,在这个阴冷潮湿的审问室里,在这个她本该绝对掌控的局面下,全都土崩瓦解,碎得一塌糊涂。剩下的,只是一个被突如其来的、猛烈到无法抗拒的爱意击得方寸大乱、手足无措、甚至显得有些可怜的沈嵘。
她不是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沈师座。
她只是一个在爱情面前,笨拙得可爱,又疯狂得可怜的……褪去了所有伪装的“嵘儿”。
沈眉庄看着她耳垂上因为紧张而被反复摩挲、几乎要嵌入皮肉的耳钉,看着她眼底浓得化不开的、诉说着疲惫与挣扎的黑眼圈,看着她此刻毫不掩饰的、如同迷途孩童般的慌乱,之前所有的恐惧、愤怒和冰冷的防备,在这一刻,奇异地、如同退潮般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如同乱麻般纠缠不清的心绪,其中夹杂着震惊、困惑、一丝荒谬感,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悸动。
审问室那扇厚重的、隔绝了外界一切的门,仿佛将世界彻底隔成了两半。门外是冰冷的现实、森严的等级、你死我活的对立;门内,却是一场突如其来、违背所有常理与逻辑、在绝望土壤上绽放的诡异……告白。
而沈眉庄发现,自己那颗早已决定冰冷以对、誓死不屈的心,竟因为这个荒谬至极、疯狂至极的场面,而被撬开了一道细微的、连她自己都尚未完全察觉的缝隙。
一丝陌生的、带着危险气息的暖流,正悄然渗入。
或许……面对这样的沈嵘,她也快要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