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破家无寄》 第1章 初见 民国二十三年,北平的秋雨总带着一股刺骨的凉意,淅淅沥沥。 夜幕早早垂下,华灯初上,昏黄的光晕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晕开,映不出几分暖意。 一辆轿车无声地滑过积水的路面,停在了六国饭店灯火辉煌的门廊前。车门打开,先踏出的是一只锃亮的黑色军靴,踩在水洼里,溅起细小的水花。随后,一个高挑瘦削的身影钻出车厢。 沈嵘站直了身子,几乎与身旁的副官孙荣华齐平。她穿着一身熨帖的深灰色中山装,领口紧扣,一丝不苟。肩线平直,更衬得她身形挺拔,甚至透着一股冷硬的劲峭。棕黑色的眼眸深邃,其下是常年熬夜或深思留下的浓重黑眼圈,像化不开的墨迹,又或者是冰川,右边耳垂上,一排五个细小的银质耳钉在光线下偶尔闪过微光。 她微微侧头,对孙荣华低声交代了几句,声音沙哑,带着一种久经风霜的漠然。副官点头,撑开一把黑色的伞,大部分倾向她,自己半个肩膀很快淋湿。 一阵清脆而富有节奏的脚步声从饭店深处传来,打破了厅堂内原有的宁静。那脚步声虽略显急促,却依旧保持着从容的韵律,仿佛每一步都踏在无形的琴键上。 众人不约而同地抬眼望去,只见一位身着月白色锦缎旗袍的女子正从廊柱后转出。那旗袍剪裁极尽工巧,领口缀着细密的珍珠扣,袖口处绣着若隐若现的缠枝莲纹,在灯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外罩一件浅灰色羊绒开司米披肩,轻软如雾地勾勒出她纤细的肩线。 她乌黑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支白玉簪松松绾就,几缕碎发拂过耳际,反倒平添了几分风致。面容清丽如初雪新霁,眉眼间却藏着不容忽视的英气。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澄澈如秋潭,却在抬眼时掠过一丝锐利。 几个西装革履的绅士不自觉地停下交谈,目送她的身影。她却浑然不觉般径直走向旋转门,只在经过衣帽架时稍稍驻足,对侍者低语了几句什么。那声音清泠如碎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这就是刚从巴黎留学归来,为自己所热爱的救国救民的事业四处奔走的沈眉庄。怀表暗格里藏着的微缩胶卷,即将改变命运的格局。 她显然没料到门口有人正要进来,险些与正要步入的沈嵘撞个满怀。 沈嵘反应极快,几乎是本能地,一只手已稳稳扶住了沈眉庄的手臂。她的手指修长有力,隔着柔软的羊绒披肩,也能感受到其下纤细的骨骼。 “小心。” 那声线低沉,带着常年被烟草浸润后特有的沙砾感,又仿佛被什么东西磨损过,透着一股子洗不尽的沧桑与冷清。两个字吐得清晰却毫无温度,既非关切也非警告,仅仅是一个事实的陈述,听不出半分情绪涟漪。 沈嵘旋即收回手,姿态自然得像只是整理了一下袖口。目光并未在她身上停留,依旧平视前方,仿佛那声提醒只是某种刻入骨髓的本能反应。 沈眉庄的心跳尚未从方才的惊扰中平复,她倏然抬眸,撞进了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 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位身量极高的年轻女性。那张脸异常年轻,肌肤是暖调的白皙,眉眼锐利如出鞘的寒刃,鼻梁高挺,组合成一种既惊艳又极具压迫感的冷冽之美。通身不见半分冗余的装饰,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冷峻气势。 更令人无法忽视的是她身后半步之距的随从,两名穿着灰呢军装、腰配枪套的健硕男子,如磐石般静立两侧,眼神锐利地扫视四周,姿态是经年行伍才淬炼出的绝对警惕与服从。 这鲜明的配置像一道无声的宣言,瞬间让沈眉庄清醒地认知到对方的身份:这绝非寻常人物,必是手握重兵、割据一方的军阀势力中的重要角色。正是她这类以推翻旧秩序、破除强权为己任的新思想,理论上最应划清界限、时刻警惕甚至需要设法瓦解的对象。 空气仿佛骤然凝固。背景里饭店的柔曼音乐与杯盏交错声蓦然远去,沈眉庄只觉得一股冰冷的锐气迎面扑来,让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指尖微微收拢。危机感与一种奇异的、被震慑的感觉交织攀升。 沈眉庄的手臂迅速抽回,顺势向后微退半步。她秀丽的眉尖几不可察地轻蹙,原本温婉的眼眸瞬间凝起一层薄霜,疏离与抗拒被克制地锁在矜持的仪态之下。 “多谢。”她开口,声音清越却透着一股凉意,每个字都打磨得光滑而遥远,“是在下失礼了。” 沈嵘那悬在半空的手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方才缓缓收回,随意地插入西装裤袋。她的目光却未曾移动,依旧沉静地落在沈眉庄脸上。 一股极淡雅的香气若有若无地飘来。不是时下时尚女性钟爱的、富有侵略性的西洋香水,而是清冽如山间晨雾的茉莉冷香,细细分辨,还裹挟着书墨的清气。这味道奇异地在她心底勾起一丝模糊的熟悉感,仿佛触碰到了某个被遗忘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倒影。 “没关系。”沈嵘的回应依旧简练平淡,她精准地捕捉到了对方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戒备,锐利且清醒,完全在她意料之中。她的身份,她的戎装,她身后如影随形的武力,早已为她划下了一道无形的鸿沟。 气氛有一瞬间的凝滞,只有雨声沙沙。 突然—— “轰隆!” 一声沉闷的春雷毫无预兆地炸响在天际,声音巨大,仿佛要撕裂整个夜空。 沈嵘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猛地一僵。插入裤袋的手瞬间攥紧,她那万年冰封的冷峻表情骤然出现一丝细微的裂痕,瞳孔急剧收缩,那一刹那的本能暴露,未能完全逃过近在咫尺的沈眉庄的眼睛。 几乎紧随其后,又一道惨白的闪电如同利刃劈开夜幕,将室内照得霎时间亮如白昼,也清晰地照亮了沈嵘瞬间失血般苍白的侧脸,那抹倦怠的青黑在强光下显得愈发刺目。 沈嵘强迫自己站得笔直,但那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却从她紧绷的肩线和微微起伏的胸口泄露出来。 这一切发生得电光火石,若非沈眉庄心细如发、观察入微,几乎就要错过这瞬息之间的失态。 沈眉庄原本筑起的疏离和戒备的高墙,被这突如其来的发现撞开了一丝缝隙。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高大冷峻、一身戎马煞气、仿佛能掌控一切的人,竟会……怕打雷?而且怕得如此深刻,如此隐忍,如此……与她外在的铁血气质截然相反?一种极其荒谬的违和感,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探究,在她心底悄然滋生。那强自镇定的模样,在雷声的背景下,竟无端透出一种脆弱的倔强,甚至……有一点可怜? 沈嵘显然也意识到自己片刻的失守。她迅速垂下眼睫,浓密的阴影掩盖住瞬间的情绪,再抬起时,眼底已经恢复了那副冷硬无波的面具,只是苍白的脸色和略显急促的呼吸一时难以完全平复。 “雨势凶猛,女士若要出行,还是暂避为上策。” 她侧身,让开了通路,那个动作却略显僵硬,失去了之前的流畅自如。 沈眉庄凝视着她,心底那点因对立而生的尖锐抵触,莫名被这小小的、突兀的“弱点”软化了一丝棱角。她放缓了语气:“多谢提醒。”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沈嵘依旧紧握的拳和微抿的唇角,补充了一句,声音轻柔却清晰。 “小姐,也请……保重。” 说完,她微微颔首,撑开自己的油纸伞,步入了雨幕之中。那抹月白色的窈窕身影,很快消失在朦胧的雨雾和夜色里。 雨声淅沥,徒留沈嵘独自立在原地,空气中似乎还隐约萦绕着那一缕清冷的茉莉余香。 沈嵘却依旧站在原地,凝望着那抹月白色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空气中,似乎还顽固地残留着那一缕清雅缥缈的茉莉冷香,与她军装口袋里那盒常用的、带着药苦底的茉莉香膏的气息微妙地缠绕在一起,竟一时有些难以分辨,却又泾渭分明地诉说着截然不同的来处。 或许是某个早已模糊的庭院初夏,或许是某本泛黄书页里压干的茉莉花瓣……那些属于“沈嵘”这个名字背后,另一个被彻底封印的世界的灵魂。 “师座?”副官孙荣华上前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小心翼翼的探询。 沈嵘猛地回过神。 那一瞬间,她眼底所有翻涌的、几乎要冲破冰层的复杂情绪,那片刻的恍惚,细微的动摇,甚至是一丝难以名状的怅惘。 “走。” 可是…… 她忽然觉得,这令人烦躁的雨夜,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了。甚至,生出了一丝极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 下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 走入雨中的沈眉庄,撑着伞,走在清冷的街道上,脑海里也不期然地再次浮现出那张苍白隐忍的脸,和那双受惊般骤然收缩的、带着浓重黑眼圈的眼眸。 “嵘儿……”沈眉庄无意识地低声自语,随即被这个过于亲昵的称呼惊了一下,失笑摇头,将这荒谬的念头甩开。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立场迥异,何必多想。 只是那混合着冷冽与一丝脆弱矛盾印象,如同那缕交织的茉莉香气,固执地萦绕着,不肯轻易散去。 雨,依旧下个不停。 第2章 命运的我和你 自那日雨夜一别,沈嵘觉得自己像是中了邪。 那张清丽端方、带着薄怒与惊疑的脸庞,总在不经意间闯入她的脑海。尤其是在批阅枯燥文件时,或是听着部下争吵时,甚至是在靶场扣动扳机的瞬间,那抹素雅的身影就会浮现出来,带着雨水的湿气和淡淡的书卷香,将她从铁血硝烟的现实短暂抽离。 她烦躁地扯了扯中山装的领口,试图驱散那莫名的心悸。 “师座,这是新拟定的城防布控图,请您过目。”孙荣华将文件放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上,声音一如既往的沉闷可靠。 沈嵘“嗯”了一声,目光却并未落在图纸上,而是飘向窗外。雨停了,但天色依旧阴沉。她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钢笔,笔尖在纸上洇开一小团墨迹。 “孙副官。” “在。” “那天……稽查处抓的人里,有没有一个……穿洋装、拿很多书的女学生?”她问得状似随意,甚至刻意带上了几分审查嫌疑人的冷硬口吻。 孙荣华愣了一下,仔细回想:“回师座,没有。那晚并未扣押任何女性。”他顿了顿,补充道,“您后来下令撤卡后,那位小姐也很快离开了。” “谁问她了?”沈嵘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冷声反驳,语气甚至有些过激的严厉,“我只是在询问稽查处的公务是否有疏漏!” 孙副官:“……”他默默低下头,“是属下误解了。” 跟随沈嵘多年,他罕见地听到师座用这种近乎…虚张声势的语气说话。 办公室内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沈嵘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更加懊恼。她猛地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孙荣华,试图用冷硬的背影掩盖突如其来的慌乱。 她这是怎么了?不过是见过一面的女人,甚至可能是对立的革命党,怎么就…… 心跳得厉害,耳根也有些发烫。这种完全失控的情绪让她感到陌生和恐惧,比面对千军万马的压力更甚。她习惯了一切尽在掌握,习惯用冷漠和威严武装自己,可那个叫沈眉庄的女人,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轻易就搅乱了她所有的平静。 一见钟情?荒谬! 沈师座绝不会承认这种软弱的情绪。 可是……她指间那冰凉的触感,她仰头时白皙优美的脖颈线条,她那双清澈却带着倔强的眼睛……像烙印一样刻在了心里。 “师座,”孙荣华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丝迟疑,“是否需要……查一下那位小姐的住处?”他尽量将话说得公事公办,“毕竟,那晚她的书籍似乎涉及敏感内容。” 沈嵘背影一僵。查?当然要查!知己知彼……对,只是为了掌控局势。 她转过身,脸上已恢复惯常的冷漠,只有微微泛红的耳廓泄露了丝毫秘密:“嗯。去查。要隐秘,别惊动她。” 说完,又欲盖弥彰地加了一句,“查清楚了立刻报给我,任何可疑人物都不能放过。” “是。”孙荣华领命,心中却明镜似的。师座何时对一个小角色的调查结果这么“立刻”需要了? 调查结果很快便放在了沈嵘桌上。沈眉庄,留洋归国的青年学生,暂住在城西一处清净的公寓,与几位同样归国的学者往来密切,背景清晰,暂时并未查到直接参与激进活动的证据。 沈嵘拿着那薄薄几页纸,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目光最终定格在住址那一栏。心脏又不争气地加速跳动。 她去那里做什么?难道真要上门去“审查”? 以什么理由?盘问那晚的事?会不会太刻意? 万一她觉得自己别有用心…… 沈师座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纠结和……害羞之中。她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眉头紧锁,吓得外面站岗的卫兵大气都不敢出。 最终,她做出了一个让孙荣华目瞪口呆的决定。 几天后,傍晚时分。 沈眉庄从临时授课的女子学堂出来,天色已近黄昏。她抱着几本教案,缓步走在回公寓的路上。经过一条相对安静的街道时,她隐约觉得有些异样。 似乎……有一辆黑色的汽车,在不远处停着,已经见过好几次了。 她心中微凛,难道是被人盯上了?想起那晚沈嵘塞给她的名片,还有那位师座大人冷硬的气质和稽查处的盘查,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就在她即将走到公寓楼下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几乎是从旁边巷子的阴影里“蹭”地一下挪了出来,恰好挡在了她的面前。 沈眉庄吓了一跳,抱紧手中的书本,警惕地抬头。 夕阳的余晖勾勒出来人硬朗的轮廓。深灰色中山装,一丝不苟的发型,只是……那张总是冷若冰霜的脸上,此刻竟带着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僵硬和……局促?尤其是那双总是锐利逼人的棕黑色眼睛,居然有些飘忽不定,不敢直视她。 是沈嵘。 沈师座此刻内心正在疯狂咆哮。她怎么会真的等在这里?!还用了这种蠢得像暗探一样的方式“偶遇”!孙荣华到底是怎么安排的路线?! “沈……师座?”沈眉庄讶异地看着她,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再次见到她。这位大人物难道天天在街上堵人? 沈嵘喉咙发干,大脑一片空白。事先想好的所有“恰巧路过”、“公务巡查”的借口全忘光了。她看着沈眉庄近在咫尺的脸,闻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好闻的墨香,只觉得心跳如擂鼓,耳朵里嗡嗡作响,那五个耳钉都仿佛要烧起来。 “我……”她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比平时更加沙哑难听,“……路过。” 沈眉庄:“……” 她看了一眼这条通往她公寓的、并不算主干道的小路,沉默了一下,“师座日理万机,竟会路过这等僻静小巷?” 沈嵘的脸颊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耳根更红了。她猛地别开脸,硬邦邦地说:“视察民情。” 空气再次陷入尴尬的沉默。 沈嵘觉得自己蠢透了。她这辈子都没这么蠢过!她甚至能想象出孙荣华躲在远处车里捂脸的表情。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挽回一点威严,目光扫过沈眉庄怀里的书,生硬地转换话题:“你……还在看那些书?”话一出口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这听起来更像威胁和审查了! 果然,沈眉庄的脸色微微白了一下,抱着书的手收紧了些,语气也冷淡下来:“师座是要搜查吗?” “不是!”沈嵘几乎是脱口而出,语气甚至带上了点不易察觉的焦急。她看到沈眉庄眼中的疏离,心里一刺,更加慌乱无措。 情急之下,她做了一件让两人都愣住的事情。 她猛地伸出手,却不是去拿书,而是将一直攥在手里的一个小巧、精致的白瓷药瓶,近乎粗暴地塞进了沈眉庄抱着书的怀里。动作僵硬得像个第一次偷东西的笨贼。 “给你的!”她的声音又干又硬,眼神飘向旁边的墙壁,仿佛那墙砖的花纹极其有趣,“最近……最近换季,容易感染风寒。这是军队里用的消炎药,效果……效果很好。” 沈眉庄彻底愣住了,低头看着怀里那个还带着对方体温的药瓶。白瓷温润,上面没有任何标签,却透着一股不容错认的……关心? 她再次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高大健壮、却浑身散发着“我很紧张”信号的女人。夕阳的光线柔和地洒在沈嵘侧脸上,让她平日里冷硬的线条似乎也柔和了些许,甚至能看到她微微颤抖的睫毛和紧抿的、透露着无比紧张的唇线。 这位传说中弑杀冷酷的沈师座,是在……给她送药?还用这种别别扭扭、近乎笨拙的方式? 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上沈眉庄心头,不是恐惧,不是厌恶,反而有点……想笑? 她看着沈嵘通红的耳廓和根本不敢与她对视的眼睛,忽然觉得,这位师座大人,似乎和那晚一样,冷硬的外壳下,藏着点截然不同的、甚至可以说是……可爱的东西? “师座……”沈眉庄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软了一些。 听到她语气放缓,沈嵘的心跳得更快了。她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后退了一步,依旧不敢看沈眉庄:“……走了。” 说完,不等沈眉庄回应,她猛地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大步走向街角那辆黑色汽车,背影僵硬得同手同脚,差点同边走路。 沈眉庄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几乎是仓皇逃窜的高大背影消失在汽车里,然后汽车以一种近乎逃跑的速度迅速发动开走。 她低下头,拿起怀里那个白瓷药瓶,冰凉的瓷瓶似乎还残留着那人手心的温度和一丝极淡的茉莉冷香。 所以,那辆黑色的车,真的是在等她? 所以,这位沈师座,是在……关心她? 沈眉庄的唇角,在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情况下,微微弯起了一个极浅、却真实无比的弧度。 她将药瓶小心地握在手心,抬头望向汽车消失的方向,眼中充满了复杂难辨的情绪,但最初的那份警惕和恐惧,似乎悄然融化了一丝。 而汽车后座,沈嵘把滚烫的脸埋进冰冷的掌心,发出一声极其压抑懊恼的呻吟。 “回公馆!”她对司机吼道,声音闷闷的,“……开快点!” 她这辈子都没这么丢脸过! 可是……可是她把药送出去了。 她好像……没有拒绝。 沈师座把脸埋得更深了,但那颗在胸腔里疯狂跳动的心脏,却奇异地,泛起了一丝笨拙而甜蜜的暖意。 第3章 怨偶 半个月后,北平的秋意浓得化不开,仿佛天空也被浸染,寒风卷着细密冰冷的雨丝,无声地侵蚀着这座古城的每一个角落,空气里弥漫的不仅是湿寒,更有一种无形的肃杀和惴惴不安。 城东那条平日里还算宁静的街道,此刻被一种令人心悸的寂静笼罩,取而代之的是士兵们整齐划一、沉重压抑的脚步声,以及刺刀偶尔碰撞发出的冷硬声响。 那处不起眼的旧书铺,革命人士苦心经营的一处秘密联络据点,此刻如同被铁箍紧紧束缚,里三层外三层被持枪的士兵围得水泄不通,宣告着一切的终结。 一辆黑色的轿车,滑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精准地停在书铺门前。车门打开,先踏出的是一只锃亮黑色马靴,踩在积水的路面上,溅起细小冰冷的水花。沈嵘迈步而出。 今日的她,换上了一身更为冷硬、剪裁极其合身的深蓝色军装,肩章上代表着她显赫军衔的徽记冰冷而夺目。 她没有打伞,任由那绵绵秋雨沾湿了她的帽檐,在她挺括的肩头蒙上一层细密的水珠,脸上是惯常的、没有丝毫暖意的冷漠,那双棕黑色的眼眸,在浓重得几乎化不开的黑眼圈衬托下,更显得深不见底,像两口废弃千年的古井,投石下去也听不见回响。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被士兵们粗暴驱赶到街角、挤作一团、瑟瑟发抖的平民百姓,眼神里没有丝毫波动,如同看着一堆无生命的杂物。 “师座,”贴身副官孙荣华快步上前,微微躬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绝对的恭敬,“里面的人已经全部控制住了,初步搜查,搜出了不少违禁印刷品和往来文件。” “带路。” 她大步流星地走进一片狼藉的书铺内部。原本弥漫着书香和宁静的空间,此刻已被暴力彻底摧毁。 书籍被粗暴地扯下书架,散落一地,封面撕裂,内页破碎,纸张漫天飞舞,又零落成泥,混杂着倾倒的桌椅和碎裂的文具。 几个穿着朴素学生装或普通职员服装的男女,被荷枪实弹的士兵用枪口死死指着,背靠着斑驳的墙壁,他们的脸上,清晰地刻着愤怒的火焰、无法掩饰的恐惧,以及理想破碎后的不甘。 空气里原本的旧纸张和灰尘气味,此刻混杂了士兵身上的皮革、枪油,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茉莉香? 沈嵘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几乎细微到无人能察觉,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一瞬间,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那缕熟悉的、清雅温婉的香气,在这充满暴力、恐惧和绝望的封闭空间里,显得如此突兀,如此不合时宜,却又如此惊心动魄,像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她紧绷的神经。 她的目光如冰冷的探照灯,带着审视与裁决的意味,缓缓地、极具压迫感地扫过墙边那些被捕的人,如同在清点即将被处理的物品。 然后,她的视线猛地定格了。 在一个相对隐蔽的角落,一个穿着素色棉麻旗袍,外罩浅灰色针织开衫的女子,正低垂着头。 她似乎正试图将一位年纪更小、吓得浑身发抖、眼泪婆娑的年轻女孩护在身后,用自己的身体构成一道脆弱的屏障。 即使是在这般狼狈不堪、命悬一线的境地,她依旧本能地保持着背脊的挺直,那是一种源自骨子里的、破碎中亦不折损的优雅。 是沈眉庄。 沈嵘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手狠狠攥紧,窒息感扑面而来,随即,那只手又猛地松开。 一股极其复杂、猛烈到几乎要撕裂她理智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凶悍地冲撞着她的胸腔,是震惊,她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见到她;是愤怒,对她身处此地的愤怒,对她可能身份的愤怒;是一种尖锐的、被背叛的刺痛,仿佛她们之间那短暂而微妙的联系,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以及,连她自己都无法立刻厘清、更不愿深究的、更深层的惊悸与恐慌。 她在这里,意味着她随时可能死去,死在自己人的枪下,甚至可能……死在自己眼前。 她怎么会在这里?!她果然是……那边的人。 这个认知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 沈眉庄似乎感受到了那道极具压迫感、几乎要洞穿一切的视线,她缓缓地、带着某种宿命般的预感,抬起了头。 当她的目光撞上沈嵘那张冰冷无波、如同大理石雕刻般的脸庞时,她脸上的血色如同潮水般瞬间褪去,变得惨白如纸。 她护着那女孩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双总是清澈沉静的眼眸里,先是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那惊愕便化为了更深沉的、看不到底的绝望,以及一种彻底明了的、冰冷的疏离。 四目相对。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书铺内的喧嚣、士兵的呵斥、被捕者的啜泣,似乎都瞬间远去,只剩下两道视线在无声地交锋、质问、以及……无声地崩塌。 沈嵘清晰地看到了她眼中的惊惧,看到了那迅速筑起的、隔开千山万水的疏离高墙,心底那股无名邪火燃得更旺,几乎要灼穿她的五脏六腑,焚尽她的冷静。 她费了极大的力气,几乎是调动了毕生修炼的克制,才勉强维持住面部肌肉的僵硬,不让任何一丝一毫的震惊、痛楚或怜惜泄露出来。她不能,决不能在此时此地,露出任何破绽。 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再看沈眉庄,仿佛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即将被处理的囚犯,与墙边其他人没有任何区别。 她的声音冷硬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仔细搜,一张纸片都不许漏掉。所有人,”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点却虚无,“一律带走,严加审讯!” “是!”士兵们轰然应诺,动作更加粗暴地推搡着被捕者,引来一阵压抑的惊呼和挣扎。 一个年轻气盛、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稚嫩的学生,挣扎着扭过头,双眼赤红地怒吼:“你们这些走狗!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你们不得好死!” 一名站在他身旁的士兵被激怒,毫不犹豫地举起沉重的枪托,就要朝着那学生的脸颊砸下。 “住手。”沈嵘的声音不高,却像带着冰碴,瞬间冻结了那士兵的动作。枪托僵在半空,进退不得。 沈嵘慢慢踱步到那学生面前,她本就高挑的身材,在军靴的加持下,更带来一种几乎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阴影完全将对方笼罩。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因愤怒和恐惧而扭曲的年轻脸孔,眼神里没有波澜,只有一种审视蝼蚁般的冷漠。 “刽子手?” 她重复着这个词,嘴角勾起一抹极冷极淡、近乎残忍的弧度。 “你说得对。但活着,才能当刽子手。死了,”她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种漫不经心却又深入骨髓的残忍,“就只是……一堆无人问津的尸体。” 她微微前倾,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刀刃,抵住对方的咽喉。 “想当尸体,很容易。” 那学生被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纯粹如实质的冰冷杀意彻底骇住,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嘴唇哆嗦着,再也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只剩下本能的恐惧。 沈眉庄紧紧地看着这一幕,心彻底沉入了无底深渊,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眼前的沈嵘,与那个迷离雨夜中,会因为突如其来的惊雷而细微颤抖、还会用那样生硬别扭的语气提醒她“雨大,保重”的人,判若两人。 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她?是那个流露出瞬间脆弱的人,还是眼前这个冷酷、狠戾、视人命如草芥、谈笑间便能决定他人生死的军阀师座? 答案,似乎已经残酷地摆在眼前。后者,才是她真正的面目。 沈嵘似乎感受到了她那道凝聚了太多复杂情绪的目光,终于再次将视线投向她。但这一次,那双棕黑色的眼睛里,没有了雨夜的片刻恍惚,也没有了任何一丝可以称之为“人情”的温度,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审视和评估。 “她,”沈嵘抬起带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手指随意地、甚至带着一丝轻蔑地指向沈眉庄,对着身旁的孙荣华吩咐,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单独看管。重点审。” “是,师座!”孙荣华立刻领命,眼神示意手下。 两名士兵得令,立刻上前,粗鲁地一左一右将沈眉庄从人堆里拉了出来。 沈眉庄没有挣扎,也没有再看那个学生,只是死死地咬住自己的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用疼痛维持着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尊严。 她被士兵推搡着带离时,目光最后一次掠过沈嵘。 那里面,曾经有过的些许探究、片刻的柔和,甚至那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牵挂,此刻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彻底的、冰冷的绝望,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蛛网般纤细却尖锐的痛楚。 那痛楚,并非全然为了自身的命运,更像是因为某种刚刚萌芽就被彻底碾碎的东西。 沈嵘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被士兵带出去,看着那抹素色的、在灰暗背景中显得格外脆弱又格外倔强的身影,一步步消失在门口弥漫着雨雾的光亮处。 空气中,那缕微弱的、曾给她带来片刻宁静的茉莉香,似乎也随之彻底散去,被铁锈、灰尘和血腥味取代。 她转过身,背对着门口,继续用没有任何感**彩的冰冷声音指挥:“动作快点!磨蹭什么!” 没有人看到,在她转身的刹那,她插入军裤口袋里的右手,死死地攥紧,成拳,指甲用尽全力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阵阵尖锐刺骨的疼痛。 唯有这自残般的痛楚,才能勉强压制住胸腔里那翻江倒海、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复杂情绪——是后怕,是愤怒,是想要摧毁一切的保护欲,也是对自己、对这场该死对峙的无力与暴戾。 也没有人看到,在她冰冷地吐出“重点审”这三个字的瞬间,她垂在身侧的右手手指,极其快速地、神经质地、几乎是本能地触碰了一下右耳耳垂上那排冰冷的、象征着冷酷与权威的金属耳钉。 一个无人知晓的动作,一个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在极度不安和内心挣扎时才会出现的细微破绽。 她在撒谎。对所有人,也包括对她自己。 她不想审她。她一点都不想从她口中拷问出任何所谓的“情报”。 她只想立刻、马上把她从这危险肮脏的泥潭里弄出去,把她送到一个绝对安全、远离一切枪口和阴谋的地方,哪怕是用最粗暴、最不容置疑的方式。 她想问她,质问她,为何要卷入这是非,为何要站在她的对立面,为何……要让她们之间变成如此局面。 但她不能。众目睽睽之下,她是心狠手辣、高冷无情、对党国绝对忠诚的沈师座。 她不能对任何一个革命党分子,尤其是这个刚刚几乎确认了身份的、名为沈眉庄的女子,流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软肋、异常或心软。 那会害死她们两个,甚至更多人。 那股熟悉的、压抑的、几乎要让她失控的暴戾感再次如同毒蛇般缠上心头,嘶嘶地吐着信子,诱惑着她拔枪,摧毁眼前的一切,将这令人窒息的场面连同自己混乱的内心一同粉碎。 她厌恶这种失控的感觉,极度厌恶。更厌恶的,是将沈眉庄卷入这种万劫不复境地的……命运,或者说,是造就了如今这个局面、手持权柄却感到无比无力的她自己。 “师座,所有物品已清点完毕,人员已全部押上车。”孙荣华的报告声适时地响起,打断了她几乎要挣脱牢笼的思绪。 沈嵘深吸了一口冰冷而浑浊的空气,强行将眼底所有翻涌的波澜尽数压下,重新凝结成一潭深不见底、不起涟漪的死水。 “回指挥部。”她冷声道,不再有任何迟疑,大步向外走去。 军靴沉重地踩过地上散落的书籍、破碎的纸张,还有那被践踏的梦想与希望,没有丝毫犹豫,仿佛脚下的一切,本就该被如此对待。 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打湿了她肩章上冰冷的徽记,寒意渗透布料,直刺肌肤。就像她此刻的心,不断沉坠着,包裹着坚不可摧的冰冷硬壳,内里却是一片灼热的、无人得见的混乱与煎熬。 那煎熬,源于爱,源于恨,源于无法调和的立场,源于想要保护却只能亲手将对方推入更深渊的绝望。 她知道,她和沈眉庄之间,那层短暂的、微妙的、因一个迷离雨夜和一抹清雅茉莉香而偶然生出的薄纱,已被现实无情地、彻底地撕碎,连一丝一缕都未曾剩下。 剩下的,似乎只有冰冷的、无法逾越的对立,和比这秋雨更刺骨的、看不到尽头的绝望。 但她那始终紧攥的、隐藏在口袋深处的右手掌心,却仿佛还顽固地残留着一丝妄想的温度,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扑灭的、关于另一个可能性的微弱星火,在无边的黑暗与冰冷中,艰难地闪烁。 第4章 因为爱 指挥部地下室的审问室,阴冷得像是从地底深处挖掘出的墓穴。墙壁上渗出细密的水珠,在昏黄灯光下闪烁着病态的光。那盏唯一的电灯悬在头顶,线路似乎接触不良,光线扭曲摇曳,将人影拉扯成张牙舞爪的形态,投在斑驳的、带着暗色污渍的墙壁上。 沈眉庄被单独带到了这里。她坐在房间中央一张冰冷的木椅上,椅子的木质粗糙,透过单薄的衣料,传递着刺骨的寒意。 她的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尽力挺直那惯常如修竹般的脊背,维持着最后的尊严与体面,但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抖仍出卖了她身体的寒冷和内心如同擂鼓般的恐惧。她听着门外那沉稳而冰冷的军靴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每一下都精准地敲击在她的心脏上,挤压着她的呼吸,让胸腔里的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 “吱呀——” 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打破了室內令人窒息的寂静。 沈嵘走了进来。她脱下了那象征着她身份和权力的军帽,随意地夹在腋下,黑发有些凌乱地垂落在额前,她依旧穿着那身笔挺的、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的校官军装,肩章冰冷,领口却似乎解开了最上面的那颗风纪扣,泄露出一点不易察觉的、源自内心的烦躁。她反手关上门,落锁的“咔哒”声在狭小空间里尖锐地响起。 她一步步走向沈眉庄,军靴坚硬的鞋跟敲击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发出清晰、单调的回响,在这死寂的房间里被无限放大,一声一声,她在沈眉庄面前站定,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了坐在椅子上的纤细身影,投下巨大的、令人窒息的、仿佛能将人彻底吞噬的阴影。 沈眉庄强迫自己抬起头,颈项扬起一个艰难的弧度,迎上她的目光。那目光依旧是她熟悉的冰冷、锐利,像是在审视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体,一件需要被鉴定、被处置的物品。沈眉庄的心在这目光下直直地沉了下去,沉入无底的冰窖,指甲因为用力而深深掐入掌心,留下几个弯月形的血痕,试图用疼痛来维持清醒和抵抗的意志。 “名字。”沈嵘开口,声音是公事公办的沙哑冷漠,没有任何起伏,她随手将记录本和一支钢笔扔在旁边那张布满划痕的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在这寂静中格外突兀。 沈眉庄抿紧了失去血色的嘴唇,用沉默筑起第一道防线。她不能透露任何信息,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身后的同志和组织。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如同不断滋生的霉菌,带着**的气息。 沈嵘似乎并不意外这抗拒,也没有因此动怒。她只是微微俯身,双手撑在木椅冰凉的扶手上,将沈眉庄彻底困在她身体构筑的囚笼和气息范围之内。 “为什么在那里?”沈嵘又问,声音比刚才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审讯者特有的、旨在摧毁心理防线的压迫感。 沈眉庄依旧沉默,甚至倔强地偏开了头,视线落在墙角一片模糊的暗色污渍上,不愿再与那双冰冷的眼睛对视。 突然,沈嵘发出一声极轻的、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那叹息太轻,轻得像是一缕随时会散去的烟雾,然而其中蕴含的复杂情绪——疲惫、无奈,甚至是一丝挣扎——却与这冰冷、程序化的审问室格格不入。 紧接着,沈眉庄感觉到一只带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轻轻捏住了她的下巴。那力道不容拒绝,却又奇异地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克制,仿佛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它稳稳地将她的脸转了回来,迫使她再次直面自己。 沈眉庄眼中闪过一丝被冒犯的屈辱和压抑的愤怒。 然而,她对上的,却不再是那双冰冷审视、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 沈嵘的眼神不知在何时已然变了。那层坚硬的、仿佛亘古不化的冰壳,仿佛在某种难以想象的高温下骤然融化、碎裂,露出了底下汹涌的、激烈翻腾的、几乎可以说是……痛苦和焦灼的熔岩。她的目光不再冷漠,而是充满了某种沈眉庄无法理解的、激烈到近乎疯狂的情绪。 “告诉我,”沈嵘的声音变了,不再是那种刻意营造的公务化的沙哑,而是变得低哑、急切,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绷紧到极致的琴弦即将断裂时的颤抖,“你只是误入?只是去买书?或者……是去看朋友?任何理由都好,告诉我一个我能信的理由!” 她的语气几乎是恳求的,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仓皇,与她此刻军装笔挺、掌控一切的外表格格不入,仿佛一个溺水者在拼命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而那根稻草,竟然是来自她审讯的犯人。 沈眉庄彻底愣住了,大脑像是被瞬间抽空,完全无法理解这突如其来的、荒谬至极的转变。她瞪大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因为惊愕而微微颤动,看着眼前这个像是突然被什么无形之物击中、换了一个灵魂的沈嵘。 “你……”沈眉庄迟疑地开口,声音因长久的紧张和干渴而异常沙涩,仅仅吐出一个字,就难以为继。 “别承认!什么都别承认!”沈嵘猛地打断她,捏着她下巴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用力,指尖隔着皮革传递过来一种滚烫的温度,她的眼神灼热得吓人,像是两簇在绝望中燃烧的火焰,“听着,我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是什么身份,现在,立刻,想一个能脱身的借口!我会信!我一定会信!” 她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温热的气息混杂着淡淡的烟草味,拂过沈眉庄冰凉的脸颊,带来一种战栗的触感。 沈眉庄的大脑一片空白,思绪乱成一团糨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心狠手辣、冷酷无情、手上沾满革命者鲜血的军阀头子,是在教她如何编织谎言,如何欺骗她自己吗?这太荒谬了,荒谬得像是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 “为什么?”沈眉庄下意识地问了出来,声音里充满了茫然和巨大的震惊,这是她此刻唯一能组织起来的语言。 沈嵘看着她茫然无措,眼底翻涌的情绪几乎要决堤而出。她猛地松开了捏着沈眉庄下巴的手,动作快得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一样,甚至下意识地将那只手微微蜷缩起来。她直起身,略显仓促地后退了一小步,试图拉开一点距离。 她在撒谎——或者说,她在逼迫自己相信一个即将诞生的谎言;她在极度紧张,仿佛面临生死攸关的审判;她甚至在害怕——而这一切,似乎都是为了她?为了这个本该是她阶下囚的女人? “为什么?”沈嵘重复着这个词,语调怪异,像是自问,又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可笑又最可悲的问题。她突然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极其苦涩、扭曲的笑容,那笑容完全无法触及眼底,反而配上她天生沉郁冷峻的气质,显得格外令人心惊。 她再次俯身,这一次,靠得更近,几乎是贴着沈眉庄的耳朵,鼻尖几乎要触碰到那柔嫩的耳廓。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近乎气声的嘶哑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 “因为那天的茉莉香……和我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她想起了那个雨天短暂的共处一室,空气中那抹若有若无的、将她环绕的熟悉香气。 “因为打雷的时候,你看着我……没有嘲笑,只有……关心?” 她忆起自己下意识躲避雷声的窘态被对方看去,预想中的鄙夷并未出现,反而在那双清澈眼眸中看到了一丝……类似于担忧的情绪? “因为……”她的声音哽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需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吐出那几个重逾千斤、足以颠覆她所有原则和立场的字,“……我好像,爱上,你,了,沈眉庄。” 最后三个字,她念得极轻,轻得像是一片羽毛落地,却又像是一道裹挟着万钧之力的惊雷。 沈眉庄彻底僵住了,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奔涌沸腾,冲撞着她的四肢百骸。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那张平日里只有冷硬和威严的脸,此刻却清晰地写满了痛苦、挣扎、一种不顾一切的狂热,以及一丝近乎卑微的希冀。 这个手握重兵、杀伐果断、高冷无情、被无数人畏惧也被无数人憎恨的军阀师座……在向她,一个被捕的、生死悬于一线的革命党人,笨拙而疯狂地、甚至有些语无伦次地表达着……爱意? 荒谬!可笑!不可思议!这超出了她所有可能的预想和认知范畴! 然而,沈嵘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几乎要将她自己也焚烧殆尽、带着毁灭意味的赤|裸情感,却又是如此真实,真实到不容置疑,真实到让沈眉庄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然后又不规则地、剧烈地狂跳起来,撞击着胸腔,带来一阵阵窒息的眩晕感。 “你……疯了……”沈眉庄喃喃道,声音微弱而断续,这是她混乱思绪中唯一能捕捉到的、用以形容此刻情景的词汇。 “是,我疯了。”沈嵘毫不犹豫地承认,她的眼神近乎偏执和癫狂,紧紧锁住沈眉庄的视线,不容她逃离,“从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疯了。所以,算我求你,给我一个能放过你的理由,任何理由都好!”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彻底的、放弃所有尊严和骄傲的绝望哀求,与她平日里那副弑杀冷漠、高高在上的形象形成了无比强烈的、足以冲击任何人心理防线的反差。什么派系对立,什么立场之争,什么心狠手辣的名声,什么高冷不可侵犯的人设,在这一刻,在这个阴冷潮湿的审问室里,在这个她本该绝对掌控的局面下,全都土崩瓦解,碎得一塌糊涂。剩下的,只是一个被突如其来的、猛烈到无法抗拒的爱意击得方寸大乱、手足无措、甚至显得有些可怜的沈嵘。 她不是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沈师座。 她只是一个在爱情面前,笨拙得可爱,又疯狂得可怜的……褪去了所有伪装的“嵘儿”。 沈眉庄看着她耳垂上因为紧张而被反复摩挲、几乎要嵌入皮肉的耳钉,看着她眼底浓得化不开的、诉说着疲惫与挣扎的黑眼圈,看着她此刻毫不掩饰的、如同迷途孩童般的慌乱,之前所有的恐惧、愤怒和冰冷的防备,在这一刻,奇异地、如同退潮般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如同乱麻般纠缠不清的心绪,其中夹杂着震惊、困惑、一丝荒谬感,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悸动。 审问室那扇厚重的、隔绝了外界一切的门,仿佛将世界彻底隔成了两半。门外是冰冷的现实、森严的等级、你死我活的对立;门内,却是一场突如其来、违背所有常理与逻辑、在绝望土壤上绽放的诡异……告白。 而沈眉庄发现,自己那颗早已决定冰冷以对、誓死不屈的心,竟因为这个荒谬至极、疯狂至极的场面,而被撬开了一道细微的、连她自己都尚未完全察觉的缝隙。 一丝陌生的、带着危险气息的暖流,正悄然渗入。 或许……面对这样的沈嵘,她也快要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