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雨夜一别,沈嵘觉得自己像是中了邪。
那张清丽端方、带着薄怒与惊疑的脸庞,总在不经意间闯入她的脑海。尤其是在批阅枯燥文件时,或是听着部下争吵时,甚至是在靶场扣动扳机的瞬间,那抹素雅的身影就会浮现出来,带着雨水的湿气和淡淡的书卷香,将她从铁血硝烟的现实短暂抽离。
她烦躁地扯了扯中山装的领口,试图驱散那莫名的心悸。
“师座,这是新拟定的城防布控图,请您过目。”孙荣华将文件放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上,声音一如既往的沉闷可靠。
沈嵘“嗯”了一声,目光却并未落在图纸上,而是飘向窗外。雨停了,但天色依旧阴沉。她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钢笔,笔尖在纸上洇开一小团墨迹。
“孙副官。” “在。” “那天……稽查处抓的人里,有没有一个……穿洋装、拿很多书的女学生?”她问得状似随意,甚至刻意带上了几分审查嫌疑人的冷硬口吻。
孙荣华愣了一下,仔细回想:“回师座,没有。那晚并未扣押任何女性。”他顿了顿,补充道,“您后来下令撤卡后,那位小姐也很快离开了。”
“谁问她了?”沈嵘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冷声反驳,语气甚至有些过激的严厉,“我只是在询问稽查处的公务是否有疏漏!”
孙副官:“……”他默默低下头,“是属下误解了。” 跟随沈嵘多年,他罕见地听到师座用这种近乎…虚张声势的语气说话。
办公室内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沈嵘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更加懊恼。她猛地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孙荣华,试图用冷硬的背影掩盖突如其来的慌乱。
她这是怎么了?不过是见过一面的女人,甚至可能是对立的革命党,怎么就……
心跳得厉害,耳根也有些发烫。这种完全失控的情绪让她感到陌生和恐惧,比面对千军万马的压力更甚。她习惯了一切尽在掌握,习惯用冷漠和威严武装自己,可那个叫沈眉庄的女人,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轻易就搅乱了她所有的平静。
一见钟情?荒谬!
沈师座绝不会承认这种软弱的情绪。
可是……她指间那冰凉的触感,她仰头时白皙优美的脖颈线条,她那双清澈却带着倔强的眼睛……像烙印一样刻在了心里。
“师座,”孙荣华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丝迟疑,“是否需要……查一下那位小姐的住处?”他尽量将话说得公事公办,“毕竟,那晚她的书籍似乎涉及敏感内容。”
沈嵘背影一僵。查?当然要查!知己知彼……对,只是为了掌控局势。
她转过身,脸上已恢复惯常的冷漠,只有微微泛红的耳廓泄露了丝毫秘密:“嗯。去查。要隐秘,别惊动她。” 说完,又欲盖弥彰地加了一句,“查清楚了立刻报给我,任何可疑人物都不能放过。”
“是。”孙荣华领命,心中却明镜似的。师座何时对一个小角色的调查结果这么“立刻”需要了?
调查结果很快便放在了沈嵘桌上。沈眉庄,留洋归国的青年学生,暂住在城西一处清净的公寓,与几位同样归国的学者往来密切,背景清晰,暂时并未查到直接参与激进活动的证据。
沈嵘拿着那薄薄几页纸,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目光最终定格在住址那一栏。心脏又不争气地加速跳动。
她去那里做什么?难道真要上门去“审查”?
以什么理由?盘问那晚的事?会不会太刻意?
万一她觉得自己别有用心……
沈师座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纠结和……害羞之中。她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眉头紧锁,吓得外面站岗的卫兵大气都不敢出。
最终,她做出了一个让孙荣华目瞪口呆的决定。
几天后,傍晚时分。
沈眉庄从临时授课的女子学堂出来,天色已近黄昏。她抱着几本教案,缓步走在回公寓的路上。经过一条相对安静的街道时,她隐约觉得有些异样。
似乎……有一辆黑色的汽车,在不远处停着,已经见过好几次了。
她心中微凛,难道是被人盯上了?想起那晚沈嵘塞给她的名片,还有那位师座大人冷硬的气质和稽查处的盘查,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就在她即将走到公寓楼下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几乎是从旁边巷子的阴影里“蹭”地一下挪了出来,恰好挡在了她的面前。
沈眉庄吓了一跳,抱紧手中的书本,警惕地抬头。
夕阳的余晖勾勒出来人硬朗的轮廓。深灰色中山装,一丝不苟的发型,只是……那张总是冷若冰霜的脸上,此刻竟带着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僵硬和……局促?尤其是那双总是锐利逼人的棕黑色眼睛,居然有些飘忽不定,不敢直视她。
是沈嵘。
沈师座此刻内心正在疯狂咆哮。她怎么会真的等在这里?!还用了这种蠢得像暗探一样的方式“偶遇”!孙荣华到底是怎么安排的路线?!
“沈……师座?”沈眉庄讶异地看着她,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再次见到她。这位大人物难道天天在街上堵人?
沈嵘喉咙发干,大脑一片空白。事先想好的所有“恰巧路过”、“公务巡查”的借口全忘光了。她看着沈眉庄近在咫尺的脸,闻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好闻的墨香,只觉得心跳如擂鼓,耳朵里嗡嗡作响,那五个耳钉都仿佛要烧起来。
“我……”她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比平时更加沙哑难听,“……路过。”
沈眉庄:“……” 她看了一眼这条通往她公寓的、并不算主干道的小路,沉默了一下,“师座日理万机,竟会路过这等僻静小巷?”
沈嵘的脸颊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耳根更红了。她猛地别开脸,硬邦邦地说:“视察民情。”
空气再次陷入尴尬的沉默。
沈嵘觉得自己蠢透了。她这辈子都没这么蠢过!她甚至能想象出孙荣华躲在远处车里捂脸的表情。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挽回一点威严,目光扫过沈眉庄怀里的书,生硬地转换话题:“你……还在看那些书?”话一出口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这听起来更像威胁和审查了!
果然,沈眉庄的脸色微微白了一下,抱着书的手收紧了些,语气也冷淡下来:“师座是要搜查吗?”
“不是!”沈嵘几乎是脱口而出,语气甚至带上了点不易察觉的焦急。她看到沈眉庄眼中的疏离,心里一刺,更加慌乱无措。
情急之下,她做了一件让两人都愣住的事情。
她猛地伸出手,却不是去拿书,而是将一直攥在手里的一个小巧、精致的白瓷药瓶,近乎粗暴地塞进了沈眉庄抱着书的怀里。动作僵硬得像个第一次偷东西的笨贼。
“给你的!”她的声音又干又硬,眼神飘向旁边的墙壁,仿佛那墙砖的花纹极其有趣,“最近……最近换季,容易感染风寒。这是军队里用的消炎药,效果……效果很好。”
沈眉庄彻底愣住了,低头看着怀里那个还带着对方体温的药瓶。白瓷温润,上面没有任何标签,却透着一股不容错认的……关心?
她再次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高大健壮、却浑身散发着“我很紧张”信号的女人。夕阳的光线柔和地洒在沈嵘侧脸上,让她平日里冷硬的线条似乎也柔和了些许,甚至能看到她微微颤抖的睫毛和紧抿的、透露着无比紧张的唇线。
这位传说中弑杀冷酷的沈师座,是在……给她送药?还用这种别别扭扭、近乎笨拙的方式?
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上沈眉庄心头,不是恐惧,不是厌恶,反而有点……想笑?
她看着沈嵘通红的耳廓和根本不敢与她对视的眼睛,忽然觉得,这位师座大人,似乎和那晚一样,冷硬的外壳下,藏着点截然不同的、甚至可以说是……可爱的东西?
“师座……”沈眉庄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软了一些。
听到她语气放缓,沈嵘的心跳得更快了。她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后退了一步,依旧不敢看沈眉庄:“……走了。”
说完,不等沈眉庄回应,她猛地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大步走向街角那辆黑色汽车,背影僵硬得同手同脚,差点同边走路。
沈眉庄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几乎是仓皇逃窜的高大背影消失在汽车里,然后汽车以一种近乎逃跑的速度迅速发动开走。
她低下头,拿起怀里那个白瓷药瓶,冰凉的瓷瓶似乎还残留着那人手心的温度和一丝极淡的茉莉冷香。
所以,那辆黑色的车,真的是在等她?
所以,这位沈师座,是在……关心她?
沈眉庄的唇角,在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情况下,微微弯起了一个极浅、却真实无比的弧度。
她将药瓶小心地握在手心,抬头望向汽车消失的方向,眼中充满了复杂难辨的情绪,但最初的那份警惕和恐惧,似乎悄然融化了一丝。
而汽车后座,沈嵘把滚烫的脸埋进冰冷的掌心,发出一声极其压抑懊恼的呻吟。
“回公馆!”她对司机吼道,声音闷闷的,“……开快点!”
她这辈子都没这么丢脸过!
可是……可是她把药送出去了。
她好像……没有拒绝。
沈师座把脸埋得更深了,但那颗在胸腔里疯狂跳动的心脏,却奇异地,泛起了一丝笨拙而甜蜜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