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坊司后院的海棠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落了满地,像是下了一场温柔的雪。沈雪知坐在石凳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片花瓣,心思却早已飞到了今日即将到来的夜宴上。
“雪娘,发什么呆呢?”红绡蹦蹦跳跳地过来,手里捧着一套崭新的水绿色衣裙,“快试试这个,今晚可是大场面,听说连北狄的质子都要来呢!”
沈雪知回神,轻轻推开衣裙:“不必了,我就穿平日那件即可。”
“那怎么行!”红绡急得跺脚,“柳姐姐特意吩咐了,今晚的宴席非同小可,咱们都得打扮得体面些。再说了...”
她压低声音,凑到沈雪知耳边:“我听说那位质子虽是人质,却生得极好,连宫里的公主们都偷偷去看过他呢。”
沈雪知微微蹙眉。北狄质子萧庭雪,这个名字她并不陌生。三年前北狄战败,将年仅十九岁的七皇子送入大燕为质,据说这位皇子生母卑微,在北狄宫中本就处境艰难,来大燕后更是深居简出,鲜少露面。
“一个质子而已,有什么好看的。”她淡淡道。
红绡瞪大眼睛:“你可别小看他!虽说是个质子,但到底是皇子,而且...”她神秘兮兮地环顾四周,声音压得更低,“我听说他和摄政王走得很近。”
沈雪知指尖一顿。摄政王萧庭雪——那日在宴客厅为她解围的男人,长公主萧婉的独子。这些日子以来,他再未出现过,仿佛那日的解围只是一时兴起。
可沈雪知知道不是。那日他看她的眼神,分明是认出了什么。
“雪娘,”秦姑姑的声音从廊下传来,“教坊使找你,说是今晚的曲目要重新安排。”
沈雪知应了一声,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裙。那枚玉纸鹤被她用丝线串起,贴身藏在衣内,冰凉的触感时刻提醒着她今晚酉时的约定。
春灯楼。事关沈家冤案。
她必须想办法赴约。
......
夜幕降临,教坊司灯火通明。
宴客厅比往日更加奢华,四处悬挂着琉璃宫灯,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的馥郁气息。沈雪知抱着琵琶,安静地坐在乐师席的角落,目光扫过满堂宾客。
主位上坐着摄政王萧庭雪,他今日穿着一袭墨色常服,玉冠束发,比那日少了几分威严,多了几分慵懒。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酒杯,似乎对周遭的喧闹毫无兴趣。
在他下首,坐着几位朝中重臣,包括那日刁难沈雪知的御史。此刻他正赔着笑脸,与身旁的同僚低声交谈,时不时偷眼觑向主位。
“北狄质子到——”门外侍从高声通传。
厅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门口。
沈雪知也抬眼望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戴着镣铐的脚。精铁打造的镣铐打磨得十分光滑,与青石板地面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接着是一袭素白的长袍,料子是上好的云锦,却没有任何纹饰,朴素得与这场盛宴格格不入。
当沈雪知看清那人的面容时,呼吸不由得一滞。
她从未见过这样一张脸——像是雪山之巅最冷的一捧雪,又像是暗夜里唯一的一颗星。眉眼深邃,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整张脸俊美得近乎凌厉。最特别的是他那双眼睛,琥珀色的瞳仁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仿佛能看透人心。
这就是北狄质子,萧庭雪。
他缓步走进厅内,镣铐随着他的步伐发出有节奏的声响。两旁宾客的目光各异,有好奇,有轻蔑,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怜悯。
然而萧庭雪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他径直走到厅中央,对着主位微微躬身:“参见摄政王。”
声音清冷,如同碎玉投盘。
摄政王萧庭雪抬了抬眼,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七皇子不必多礼,请坐。”
立即有侍从引着萧庭雪在右下首的席位就座。那个位置不偏不倚,正好在乐师席的斜对面。
沈雪知低下头,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琵琶琴弦,发出一声轻微的嗡鸣。
就是这一声,让萧庭雪忽然转头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沈雪知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仿佛有魔力,让她一时间忘了移开视线。
他看着她,目光平静无波,却又像是穿透了她的皮囊,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
“开始吧。”摄政王的声音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
教坊使连忙示意乐师们开始演奏。
沈雪知收敛心神,随着乐声轻轻拨动琴弦。今晚她演奏的是《阳春白雪》,一曲描绘春日雪景的曲子,清雅悠远,与她此刻的心境截然不同。
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始终停留在自己身上。
不是摄政王,而是那位质子。
宴至中途,酒酣耳热。宾客们渐渐放开,谈笑声越来越大。有人开始议论朝政,声音不大,但在乐声间歇时,依然能清晰地传到乐师席。
“...沈家的案子,听说还有疑点?”一个官员压低声音道。
沈雪知指尖一颤,一个音符险些弹错。她强行镇定,耳朵却竖了起来。
“能有什么疑点?”另一人不以为然,“通敌叛国,罪证确凿。要我说,满门抄斩都是轻的!”
“可是那封密信...”
“嘘!”第三人急忙制止,“慎言!这事关长公主...”
后面的话淹没在突然响起的欢呼声中——原来是舞姬们上场了。
沈雪知的心怦怦直跳。密信?什么密信?父亲生前从未提过什么密信。
她下意识地看向萧庭雪,却发现他正静静地看着自己,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仿佛在说:我听到了,我也明白了。
就在这时,摄政王突然开口:“七皇子在大燕已有三年了吧?”
萧庭雪收回目光,转向主位:“是,承蒙大燕照顾。”
“照顾谈不上,”摄政王把玩着酒杯,语气慵懒,“听闻七皇子精通音律,不知觉得今晚的乐曲如何?”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萧庭雪身上。
他微微颔首:“《阳春白雪》乃千古名曲,技法纯熟,意境高远。”
“哦?”摄政王挑眉,“那比起北狄的《风沙曲》又如何?”
厅内气氛顿时微妙起来。《风沙曲》是北狄战歌,此时提及,无疑是一种挑衅。
萧庭雪面色不变:“《风沙曲》粗犷豪迈,如同北狄儿郎;《阳春白雪》清雅婉约,恰似大燕风情。各有千秋,难分高下。”
这番回答滴水不漏,既维护了北狄的尊严,又给了大燕面子。
摄政王轻笑一声,似乎对这个回答颇为满意。他忽然转向乐师席:“雪娘,为七皇子独奏一曲吧。”
沈雪知猝不及防,只得起身行礼:“不知七皇子想听什么曲子?”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她身上。她能感觉到萧庭雪的注视,那目光平静却灼人。
“《春灯误》。”他轻声说。
满座皆惊。
《春灯误》是沈家大小姐的成名曲,在沈家刚刚被满门抄斩的当下,点这首曲子无疑是大忌。
摄政王眯起眼睛,手指轻轻敲击桌面,没有说话。
沈雪知的心跳如擂鼓。她看着萧庭雪,试图从他眼中找出挑衅或嘲弄,却只看到一片平静,仿佛点这首曲子再自然不过。
“怎么?”萧庭雪微微挑眉,“不会?”
沈雪知深吸一口气:“会。”
她重新坐下,将琵琶抱在怀中。指尖抚过琴弦,第一个音符流淌出来。
与那日在御史宴上不同,这一次她的琴音格外平静。没有悲愤,没有哀怨,只有一种看透世事的淡然。仿佛不是在弹奏一个怀春少女的幽怨,而是在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
曲至中段,她不经意间抬头,发现萧庭雪正闭目聆听,手指随着节拍轻轻敲击膝盖。那动作极其细微,若非她一直注意着他,根本不会察觉。
更让她惊讶的是,他敲击的节拍,恰好弥补了那日她在《广陵散》中听到的错误音符。
一瞬间,无数念头闪过脑海——隔壁那个每日半夜弹琴的人?玉纸鹤的主人?还是...
“啪”的一声,琴弦突然断裂。
乐声戛然而止。
沈雪知看着指尖渗出的血珠,一时间怔在原地。
“怎么回事?”教坊使慌忙上前。
“无妨。”萧庭雪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目光落在她渗血的指尖上,“琴弦如刀,伤人伤己。雪娘姑娘要当心。”
他的语气平静,眼神却意味深长。
摄政王忽然大笑:“好一个''琴弦如刀''!七皇子果然妙人。”他挥挥手,“雪娘下去包扎吧,今晚就到这里。”
沈雪知如蒙大赦,起身行礼后匆匆退下。
走出宴客厅,夜风拂面,她才发觉自己后背已被冷汗浸湿。那个北狄质子绝不简单,他一定知道什么。
抬头看了看天色,月已中天,离酉时还有一个时辰。她必须尽快赶往春灯楼。
回到房间,她匆匆包扎了手指,换上一件不起眼的灰色斗篷。正要出门,忽然听见窗外传来一声轻响。
推开窗,一枚玉纸鹤静静地躺在窗台上,与她那枚一模一样,只是这一只的翅膀上,沾着新鲜的血迹。
沈雪知心中一凛,急忙开窗四顾,却只见夜色深沉,不见人影。
她拾起纸鹤,发现腹部可以打开,里面同样藏着一张字条:
“危险,勿往。”
字迹与上一张一模一样。
沈雪知握紧字条,心跳如鼓。去,还是不去?
犹豫片刻,她将两枚玉纸鹤都贴身收好,吹灭油灯,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之中。
无论前方是陷阱还是转机,她都必须去。
为了沈家,为了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