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灯照雪》 第1章 雪夜灭门 永和十七年,冬。 大雪从黄昏开始下,到了子时,整个帝都已被染成一片素白。 沈雪知跪在祠堂里,指尖抚过牌位上的名字——沈氏第三十七代家主沈崇。那是她的父亲,大燕的镇北将军,三日前刚刚战死沙场。 “小姐,该歇息了。”老管家推门而入,手里捧着热茶,“明日就是将军的头七,您这样熬着,身子受不住啊。” 沈雪知没有回头,目光仍定定地落在牌位上。 “李叔,你说父亲走的时候,疼吗?” 老管家喉头一哽,半晌才道:“将军是英雄,英雄不怕疼。” 窗外风声呼啸,卷着雪花拍打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沈雪知缓缓起身,正要接过老管家手中的茶盏,忽然动作一顿。 “什么声音?” 老管家也侧耳倾听,脸色渐渐变了。 那不是风声,是马蹄声。密集如雷的马蹄声,正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不好!”老管家猛地推开窗,只见沈府四周火光冲天,无数黑影在雪夜中穿梭,“是禁军!小姐快走!” 沈雪知心头一凛,父亲生前最信任的副将昨日才悄悄送来密信,说朝中有人诬告沈氏通敌,要她早做准备。她本以为还有时间周旋,没想到对方来得这么快。 “来不及了。”她冷静地扫视四周,“李叔,带弟弟先走,我去取一样东西。” “小姐!” “快去!”沈雪知厉声道,眼中是不容置疑的坚决,“沈家不能绝后。” 老管家红了眼眶,重重磕了个头,转身奔向內院。 沈雪知快步走进父亲的书房,挪开书架后的暗格,取出一卷用油布包裹的密诏。这是父亲临终前派人送回来的,据说关系到沈氏满门的生死。 她刚将密诏塞进怀中,前院就传来了撞门声。 “奉旨查抄!反抗者格杀勿论!” 惨叫声、兵刃相交声、哭喊声瞬间响彻沈府。沈雪知咬紧牙关,从书房暗门溜出,却在转角处猛地停住脚步。 內院方向火光冲天,弟弟沈照的住处已被团团围住。 她改变方向,直奔母亲生前的琴室。那里有一把父亲特制的琵琶,琴身中空,或许能藏住这卷密诏。 当她终于赶到琴室时,眼前的景象让她浑身血液冻结。 琴室已被翻得一片狼藉,母亲最珍爱的那把紫檀木琵琶被摔在地上,琴身断裂。一个身着玄色大氅的身影背对着她,正弯腰拾起散落的琴弦。 那人缓缓转身,露出一张沈雪知永远忘不掉的脸——当朝长公主萧婉。 “在找这个吗?”萧婉晃了手中一卷明黄色的绢帛,那正是沈雪知要藏的密诏。 沈雪知瞳孔骤缩,下意识后退一步。 “长公主这是什么意思?” 萧婉轻笑,一步步逼近:“沈崇私藏先帝密诏,意图不轨,本宫奉皇上之命,特来取证。” “我父亲为大燕镇守北疆二十年,怎会——” “正因为镇守北疆二十年,兵权在握,才更该死。”萧婉的声音冷得像冰,“你以为皇上真的相信你们沈氏忠心耿耿?” 沈雪知握紧袖中的匕首,那是父亲送她的及笄礼。 “把密诏还我。” 萧婉挑眉,突然扬声喊道:“沈氏负隅顽抗,意图行刺本宫,就地格杀!” 话音未落,数名禁军破门而入,刀光直逼沈雪知而来。 她侧身躲过第一刀,袖中匕首疾出,精准地划开一名禁军的喉咙。温热的鲜血喷溅在脸上,她顾不得擦拭,反手又是一刺。 但寡不敌众,很快,她的手臂、后背接连中刀。鲜血浸透白衣,在身下绽开一朵朵红梅。 “沈家丫头,要怪就怪你父亲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萧婉冷眼旁观,手中的密诏在火光映照下格外刺目。 沈雪知踉跄倒地,视线开始模糊。在意识消散前,她用尽最后力气,将染血的匕首刺入地面,刻下一个歪歪扭扭的“沈”字。 “沈氏...冤...” 她最终陷入黑暗,耳边只剩下萧婉冰冷的声音: “清理现场,一个活口不留。” ...... 沈雪知是被冻醒的。 刺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浓重的血腥味几乎让她窒息。她动了动手指,触碰到的是冰冷僵硬的尸体。 她正躺在沈家祠堂的尸堆中。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她咬紧下唇,强忍泪水。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沈家的仇等着她去报。 小心翼翼地从尸堆中爬出,她借着月光看清了眼前的惨状。祠堂里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有看着她长大的嬷嬷,有与她一同习武的侍卫,有她亲自教识字的小厮... 每一张脸都写满了惊恐与不甘。 沈雪知跪在尸堆前,重重磕了三个头。 “沈氏列祖列宗在上,雪知在此立誓,必为沈家洗刷冤屈,手刃仇人。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她站起身,忽然注意到祠堂大门外有一串脚印。新鲜的脚印,在厚厚的积雪中格外清晰。 不是禁军的军靴印,而是...一种特制的软底鞋印。 沈雪知屏住呼吸,轻轻推开虚掩的祠堂门。门外空无一人,只有风雪呼啸。但那串脚印旁,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雪地中闪着微光。 她弯腰拾起,那是一枚小巧的玉纸鹤,翅膀上沾着已经干涸的血迹。 纸鹤的折叠方式很特别,是她从未见过的折法。更奇怪的是,纸鹤的腹部用极细的笔触写着一行小字: “春灯照雪,必有归期。” 沈雪知握紧玉纸鹤,抬头望向皇宫方向。 无论这个纸鹤的主人是谁,无论这句话是警告还是提示,她都记住了这个雪夜。 沈家满门的血,不会白流。 她转身,最后看了一眼被大火吞噬的沈府,然后头也不回地没入黑暗。 雪还在下,覆盖了血迹,却盖不住仇恨的种子。 在沈雪知消失的方向,一道身影从暗处走出,望着她离去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 “沈姑娘,但愿你我...后会有期。” 那人手中,捏着另一只玉纸鹤,与沈雪知手中的那只,正好是一对。 而在他身后的雪地上,留下一串带血的脚印,一直延伸到沈府门外。 第2章 教坊第一日 永和十八年,春。 沈雪知醒来时,喉咙火烧般疼痛。 她躺在硬板床上,盯着头顶朽木梁柱,一时不知身在何处。阳光从破旧窗纸的缝隙漏进来,在布满灰尘的空气中划出几道斜斜的光柱。 记忆如潮水回涌——雪夜、鲜血、满地的尸体、那个沾血的玉纸鹤... 她猛地坐起,却因动作太急而眼前发黑。这才发现自己穿着一身粗糙的麻布衣裳,原本的锦衣早已不知去向。 “醒了?”一个沙哑的女声从角落传来。 沈雪知警惕地转头,看见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妇人正坐在矮凳上剥豆子。妇人面容憔悴,眼角的皱纹如刀刻般深邃,但一双手却保养得极好,指节分明,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 “这是哪里?”沈雪知开口,声音嘶哑得几乎认不出来。 “教坊司的后院。”妇人放下手中的豆荚,起身倒了碗水递给她,“三天前,官兵把你送来的。你一直高烧不退。” 教坊司。 沈雪知的心沉了下去。这里是罪臣家眷的归宿,也是她这种“已死之人”最好的藏身之处。长公主萧婉一定想不到,她沈雪知会沦落至此,更不会想到要来这种地方搜查。 “你叫什么名字?”妇人问。 沈雪知抿了一口水,清凉的液体滋润着干痛的喉咙。她不能再用本名,也不能用母亲为她取的小字“昭昭”。 “雪...”她顿了顿,“叫我雪娘吧。” 妇人点点头:“我是这里的管事,姓秦,大家都叫我秦姑姑。从今天起,你就是教坊司的乐伎了。” 乐伎。沈雪知攥紧了手中的粗陶碗。曾几何时,她是京城最有名的才女,一曲《春灯误》能让满座王孙公子倾倒。如今,这身技艺竟成了保命的工具。 “我听说沈家小姐弹得一手好琵琶。”秦姑姑状似无意地说,眼睛却紧盯着沈雪知的表情。 沈雪知垂眸,掩去眼中的波澜:“姑姑认错人了,沈家已经没人了。” 秦姑姑轻笑一声,不再追问:“既然来了这里,就安心待着。教坊司虽是贱籍,但好歹能活命。” 活命?沈雪知在心中冷笑。她要的不只是活命,她要的是真相,是复仇。 “你休息吧,晚点我来带你熟悉环境。”秦姑姑起身欲走,又像是想起什么,回头道,“隔壁住着个怪人,每天半夜弹琴,你别理会就是。” 门被轻轻带上,房间里只剩下沈雪知一人。 她掀开被子下床,走到房间唯一的一面铜镜前。镜中的少女面色苍白,原本灵动的眼眸如今深如寒潭。唯有那紧抿的唇线,依稀还能看出昔日沈家大小姐的倔强。 沈雪知伸手抚摸自己的喉咙,那里依然疼痛难忍。她试着发声,却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 是被下药了?还是那场高烧的后遗症? 无论是哪种,她都失去了最引以为傲的嗓音。再也不能唱歌,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在春灯节上吟诗作赋。 窗外传来一阵琴声,断断续续,不成曲调。沈雪知侧耳倾听,辨认出那是《广陵散》的片段,却在关键处错了一个音。 她想起秦姑姑的话——隔壁住着个怪人,每天半夜弹琴。 而现在明明是白天。 沈雪知推开房门,刺眼的阳光让她眯起眼睛。教坊司的后院比想象中宽敞,几排低矮的房屋围成一个院落,院中种着几株桃树,粉白的花瓣随风飘落。 “新来的?”一个娇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沈雪知转身,看见一个穿着水红色衣裙的少女正笑吟吟地看着她。少女约莫十五六岁,眉眼灵动,手中抱着一把月琴。 “我是红绡,住在你对面。”少女自来熟地凑近,“听说你是从沈府来的?” 沈雪知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谁说的?” “大家都这么说。”红绡眨眨眼,“沈家满门抄斩,就逃出来一个大小姐,不是你吗?” 沈雪知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笑了:“沈家大小姐已经死了,我是雪娘,以后请多指教。” 红绡愣了一下,随即也笑起来:“好,雪娘。我带你去转转?” 两人穿过回廊,来到教坊司的前院。与前院的破败不同,这里装饰华丽,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偶尔有穿着官服的男子经过,都会多看她们几眼。 “那是礼部的李大人,常来找柳姐姐。”红绡低声介绍,“这边是乐室,我们平时在这里练习。” 沈雪知的目光扫过乐室墙上挂着的各式乐器,最终落在一把紫檀木琵琶上。与她母亲的那把几乎一模一样。 “喜欢琵琶?”一个冰冷的声音突然响起。 沈雪知转头,看见一个身着素白衣裙的女子站在门口。女子约莫二十出头,容貌清丽,眼神却冷得像冰。 “柳姐姐。”红绡连忙行礼,“这是新来的雪娘。” 被称作柳姐姐的女子上下打量着沈雪知:“我听说你了。沈家的女儿,想必精通音律?” 沈雪知微微颔首,没有接话。 “正好,今晚御史大人设宴,点名要听《春灯误》。”柳姐姐走到墙边,取下那把紫檀木琵琶,“你来弹。” 红绡倒吸一口冷气:“柳姐姐,雪娘她才刚来,而且《春灯误》是...” “是什么?”柳姐姐挑眉,“是沈家大小姐的成名曲?正因如此,才要她弹。” 沈雪知静静地看着那把琵琶,心中五味杂陈。《春灯误》是她十四岁那年自创的曲子,曾在太后寿宴上一曲成名。如今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我不会弹《春灯误》。”她轻声说。 柳姐姐冷笑:“是不会,还是不敢?” 沈雪知抬眸,直视对方的眼睛:“是不配。沈家罪孽深重,怎配弹奏这等清雅之曲?” 两人对视片刻,柳姐姐忽然笑了:“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不过在这里,由不得你说不。” 她将琵琶塞进沈雪知怀中:“今晚酉时,别迟到。” 望着柳姐姐离去的背影,红绡担忧地拉住沈雪知的手:“你惹恼她了。柳凝烟是这里的花魁,连教坊使都要让她三分。” 沈雪知抚摸着怀中的琵琶,指尖轻轻拨动琴弦。清越的声音在乐室中回荡,带着说不尽的哀婉。 “无妨。”她轻声说。 傍晚时分,沈雪知抱着琵琶,跟随众人来到宴客厅。厅内灯火通明,主位上坐着一位大腹便便的官员,想必就是今晚的主宾御史大人。 柳凝烟已经坐在席间,正为御史斟酒。见沈雪知进来,她微微一笑,那笑容中带着几分看好戏的意味。 “这就是新来的丫头?”御史眯着眼睛打量沈雪知,“听说要弹《春灯误》?” 沈雪知行了一礼,在指定的位置坐下。她调试琴弦,脑海中却浮现出父亲生前教她弹琴的画面。 “昭昭,琴为心声,你的喜怒哀乐,都会从琴音中流露出来。” 那时的她不解其意,如今却深切地体会到了。这把琵琶在她手中,仿佛有千斤重。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轻抚琴弦。第一个音符流淌出来,清越悠扬,仿佛春夜里的第一盏灯被点亮。 《春灯误》讲述的是一个女子在春灯节上等待心上人,却始终没有等到的故事。曲调原本婉转多情,此刻在沈雪知指下,却平添了几分凄楚与决绝。 她想起那个雪夜,想起满地的鲜血,想起自己立下的誓言。琴音越来越急,如疾风骤雨,又如刀剑相交。 席间的说笑声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被这充满力量的琴音所震撼。这不再是那个怀春少女的幽怨,而是一个幸存者的悲鸣与呐喊。 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厅内一片寂静。 御史怔怔地看着沈雪知,手中的酒杯倾斜,酒水洒了一身而不自知。 “好...好!”他忽然拍案而起,“这才是《春灯误》的真意!” 柳凝烟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她原本想让沈雪知出丑,没想到反而成全了她。 沈雪知放下琵琶,起身行礼。就在她抬头的瞬间,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厅外的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穿着青灰色长袍的年轻男子,站在廊下的阴影中,静静地望着她。见沈雪知看过来,他微微颔首,随即转身离去。 虽然只是一瞥,但沈雪知看得分明——那男子的腰间,挂着一枚玉纸鹤。 与她在沈府门外捡到的那只,一模一样。 “雪娘,”御史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今晚你来我房中,单独为我弹一曲。” 厅内顿时一片哗然。这种邀请意味着什么,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 沈雪知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大人厚爱,但雪娘今日身体不适,恐怕...” “怎么,看不起本官?”御史沉下脸来。 柳凝烟幸灾乐祸地看着她,红绡则焦急地使眼色。 就在沈雪知思索对策时,一个清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李大人好雅兴。”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玄色蟒袍的年轻男子缓步走进厅内。他面容俊美,眉眼间却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阴郁。 更让人惊讶的是,他身后跟着两队禁军,将宴客厅团团围住。 “参见摄政王!”御史慌忙起身行礼,额上渗出冷汗。 摄政王萧庭雪——长公主萧婉的独子,如今朝中真正的掌权者。 沈雪知低下头,心脏狂跳。萧庭雪怎么会来这里?难道他发现了她的身份? 萧庭雪的目光在厅内扫过,最终落在沈雪知身上。 “你就是新来的乐伎?”他缓步走近,声音听不出情绪,“抬起头来。” 沈雪知强迫自己冷静,慢慢抬起头。四目相对的瞬间,她看到萧庭雪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弹得不错。”他淡淡地说,“以后就专门为本王弹奏吧。” 厅内响起一片抽气声。摄政王从不近女色,这是第一次公开表示对某个女子的兴趣。 沈雪知行了一礼,声音平静:“承蒙王爷厚爱,但雪娘技艺粗浅,恐难当此任。” 萧庭雪挑眉,似乎对她的拒绝感到意外。 “你在拒绝本王?” “不敢。”沈雪知垂眸,“只是教坊司有教坊司的规矩,雪娘不敢逾越。” 一阵沉默。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摄政王的反应。 出乎意料的是,萧庭雪竟然笑了。 “好,那就按规矩来。”他转身对教坊使说,“从今日起,没有本王的允许,任何人不得让她接客。” 教坊使连声应下。 萧庭雪再次看向沈雪知,目光深邃:“我们还会再见面的,雪娘。” 他转身离去,禁军紧随其后。厅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用复杂的眼神看着沈雪知。 她站在原地,手中紧紧攥着那枚一直藏在袖中的玉纸鹤。 那个站在廊下的男子是谁?萧庭雪是真的看中了她的琴艺,还是另有所图? 谜团越来越多,而她能做的,只有在这教坊司中,小心翼翼地走好每一步。 夜深了,沈雪知回到自己的房间。她点亮油灯,取出那枚玉纸鹤,就着灯光仔细端详。 纸鹤的翅膀上,那个暗红色的血迹依然清晰可见。她轻轻摩挲着那个痕迹,忽然发现纸鹤的腹部似乎可以打开。 小心翼翼地掰开纸鹤的腹部,里面竟然藏着一卷极细的纸。展开后,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一行字: “明日酉时,城南春灯楼,事关沈家冤案。” 沈雪知的心猛地一跳。 这究竟是陷阱,还是转机? 窗外,又传来了那阵断断续续的琴声。《广陵散》,依然在同一个地方错了一个音。 她忽然意识到,这个错误并非偶然,而是一种暗示。 《广陵散》讲述的是聂政为父报仇的故事。而那个错误的音符,恰好是在复仇的那一段。 沈雪知吹灭油灯,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 明天,她必须去春灯楼一探究竟。 第3章 质子进门 教坊司后院的海棠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落了满地,像是下了一场温柔的雪。沈雪知坐在石凳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片花瓣,心思却早已飞到了今日即将到来的夜宴上。 “雪娘,发什么呆呢?”红绡蹦蹦跳跳地过来,手里捧着一套崭新的水绿色衣裙,“快试试这个,今晚可是大场面,听说连北狄的质子都要来呢!” 沈雪知回神,轻轻推开衣裙:“不必了,我就穿平日那件即可。” “那怎么行!”红绡急得跺脚,“柳姐姐特意吩咐了,今晚的宴席非同小可,咱们都得打扮得体面些。再说了...” 她压低声音,凑到沈雪知耳边:“我听说那位质子虽是人质,却生得极好,连宫里的公主们都偷偷去看过他呢。” 沈雪知微微蹙眉。北狄质子萧庭雪,这个名字她并不陌生。三年前北狄战败,将年仅十九岁的七皇子送入大燕为质,据说这位皇子生母卑微,在北狄宫中本就处境艰难,来大燕后更是深居简出,鲜少露面。 “一个质子而已,有什么好看的。”她淡淡道。 红绡瞪大眼睛:“你可别小看他!虽说是个质子,但到底是皇子,而且...”她神秘兮兮地环顾四周,声音压得更低,“我听说他和摄政王走得很近。” 沈雪知指尖一顿。摄政王萧庭雪——那日在宴客厅为她解围的男人,长公主萧婉的独子。这些日子以来,他再未出现过,仿佛那日的解围只是一时兴起。 可沈雪知知道不是。那日他看她的眼神,分明是认出了什么。 “雪娘,”秦姑姑的声音从廊下传来,“教坊使找你,说是今晚的曲目要重新安排。” 沈雪知应了一声,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裙。那枚玉纸鹤被她用丝线串起,贴身藏在衣内,冰凉的触感时刻提醒着她今晚酉时的约定。 春灯楼。事关沈家冤案。 她必须想办法赴约。 ...... 夜幕降临,教坊司灯火通明。 宴客厅比往日更加奢华,四处悬挂着琉璃宫灯,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的馥郁气息。沈雪知抱着琵琶,安静地坐在乐师席的角落,目光扫过满堂宾客。 主位上坐着摄政王萧庭雪,他今日穿着一袭墨色常服,玉冠束发,比那日少了几分威严,多了几分慵懒。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酒杯,似乎对周遭的喧闹毫无兴趣。 在他下首,坐着几位朝中重臣,包括那日刁难沈雪知的御史。此刻他正赔着笑脸,与身旁的同僚低声交谈,时不时偷眼觑向主位。 “北狄质子到——”门外侍从高声通传。 厅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门口。 沈雪知也抬眼望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戴着镣铐的脚。精铁打造的镣铐打磨得十分光滑,与青石板地面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接着是一袭素白的长袍,料子是上好的云锦,却没有任何纹饰,朴素得与这场盛宴格格不入。 当沈雪知看清那人的面容时,呼吸不由得一滞。 她从未见过这样一张脸——像是雪山之巅最冷的一捧雪,又像是暗夜里唯一的一颗星。眉眼深邃,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整张脸俊美得近乎凌厉。最特别的是他那双眼睛,琥珀色的瞳仁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仿佛能看透人心。 这就是北狄质子,萧庭雪。 他缓步走进厅内,镣铐随着他的步伐发出有节奏的声响。两旁宾客的目光各异,有好奇,有轻蔑,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怜悯。 然而萧庭雪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他径直走到厅中央,对着主位微微躬身:“参见摄政王。” 声音清冷,如同碎玉投盘。 摄政王萧庭雪抬了抬眼,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七皇子不必多礼,请坐。” 立即有侍从引着萧庭雪在右下首的席位就座。那个位置不偏不倚,正好在乐师席的斜对面。 沈雪知低下头,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琵琶琴弦,发出一声轻微的嗡鸣。 就是这一声,让萧庭雪忽然转头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沈雪知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仿佛有魔力,让她一时间忘了移开视线。 他看着她,目光平静无波,却又像是穿透了她的皮囊,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 “开始吧。”摄政王的声音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 教坊使连忙示意乐师们开始演奏。 沈雪知收敛心神,随着乐声轻轻拨动琴弦。今晚她演奏的是《阳春白雪》,一曲描绘春日雪景的曲子,清雅悠远,与她此刻的心境截然不同。 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始终停留在自己身上。 不是摄政王,而是那位质子。 宴至中途,酒酣耳热。宾客们渐渐放开,谈笑声越来越大。有人开始议论朝政,声音不大,但在乐声间歇时,依然能清晰地传到乐师席。 “...沈家的案子,听说还有疑点?”一个官员压低声音道。 沈雪知指尖一颤,一个音符险些弹错。她强行镇定,耳朵却竖了起来。 “能有什么疑点?”另一人不以为然,“通敌叛国,罪证确凿。要我说,满门抄斩都是轻的!” “可是那封密信...” “嘘!”第三人急忙制止,“慎言!这事关长公主...” 后面的话淹没在突然响起的欢呼声中——原来是舞姬们上场了。 沈雪知的心怦怦直跳。密信?什么密信?父亲生前从未提过什么密信。 她下意识地看向萧庭雪,却发现他正静静地看着自己,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仿佛在说:我听到了,我也明白了。 就在这时,摄政王突然开口:“七皇子在大燕已有三年了吧?” 萧庭雪收回目光,转向主位:“是,承蒙大燕照顾。” “照顾谈不上,”摄政王把玩着酒杯,语气慵懒,“听闻七皇子精通音律,不知觉得今晚的乐曲如何?”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萧庭雪身上。 他微微颔首:“《阳春白雪》乃千古名曲,技法纯熟,意境高远。” “哦?”摄政王挑眉,“那比起北狄的《风沙曲》又如何?” 厅内气氛顿时微妙起来。《风沙曲》是北狄战歌,此时提及,无疑是一种挑衅。 萧庭雪面色不变:“《风沙曲》粗犷豪迈,如同北狄儿郎;《阳春白雪》清雅婉约,恰似大燕风情。各有千秋,难分高下。” 这番回答滴水不漏,既维护了北狄的尊严,又给了大燕面子。 摄政王轻笑一声,似乎对这个回答颇为满意。他忽然转向乐师席:“雪娘,为七皇子独奏一曲吧。” 沈雪知猝不及防,只得起身行礼:“不知七皇子想听什么曲子?”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她身上。她能感觉到萧庭雪的注视,那目光平静却灼人。 “《春灯误》。”他轻声说。 满座皆惊。 《春灯误》是沈家大小姐的成名曲,在沈家刚刚被满门抄斩的当下,点这首曲子无疑是大忌。 摄政王眯起眼睛,手指轻轻敲击桌面,没有说话。 沈雪知的心跳如擂鼓。她看着萧庭雪,试图从他眼中找出挑衅或嘲弄,却只看到一片平静,仿佛点这首曲子再自然不过。 “怎么?”萧庭雪微微挑眉,“不会?” 沈雪知深吸一口气:“会。” 她重新坐下,将琵琶抱在怀中。指尖抚过琴弦,第一个音符流淌出来。 与那日在御史宴上不同,这一次她的琴音格外平静。没有悲愤,没有哀怨,只有一种看透世事的淡然。仿佛不是在弹奏一个怀春少女的幽怨,而是在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 曲至中段,她不经意间抬头,发现萧庭雪正闭目聆听,手指随着节拍轻轻敲击膝盖。那动作极其细微,若非她一直注意着他,根本不会察觉。 更让她惊讶的是,他敲击的节拍,恰好弥补了那日她在《广陵散》中听到的错误音符。 一瞬间,无数念头闪过脑海——隔壁那个每日半夜弹琴的人?玉纸鹤的主人?还是... “啪”的一声,琴弦突然断裂。 乐声戛然而止。 沈雪知看着指尖渗出的血珠,一时间怔在原地。 “怎么回事?”教坊使慌忙上前。 “无妨。”萧庭雪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目光落在她渗血的指尖上,“琴弦如刀,伤人伤己。雪娘姑娘要当心。” 他的语气平静,眼神却意味深长。 摄政王忽然大笑:“好一个''琴弦如刀''!七皇子果然妙人。”他挥挥手,“雪娘下去包扎吧,今晚就到这里。” 沈雪知如蒙大赦,起身行礼后匆匆退下。 走出宴客厅,夜风拂面,她才发觉自己后背已被冷汗浸湿。那个北狄质子绝不简单,他一定知道什么。 抬头看了看天色,月已中天,离酉时还有一个时辰。她必须尽快赶往春灯楼。 回到房间,她匆匆包扎了手指,换上一件不起眼的灰色斗篷。正要出门,忽然听见窗外传来一声轻响。 推开窗,一枚玉纸鹤静静地躺在窗台上,与她那枚一模一样,只是这一只的翅膀上,沾着新鲜的血迹。 沈雪知心中一凛,急忙开窗四顾,却只见夜色深沉,不见人影。 她拾起纸鹤,发现腹部可以打开,里面同样藏着一张字条: “危险,勿往。” 字迹与上一张一模一样。 沈雪知握紧字条,心跳如鼓。去,还是不去? 犹豫片刻,她将两枚玉纸鹤都贴身收好,吹灭油灯,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之中。 无论前方是陷阱还是转机,她都必须去。 为了沈家,为了真相。 第4章 密信·胭脂烫 春灯楼坐落在城南最繁华的街市,飞檐翘角,朱漆雕栏,三层高的建筑在夜色中灯火通明,远远望去宛如一盏巨大的春灯。 沈雪知裹紧斗篷,混在熙攘的人流中,目光警惕地扫视四周。教坊司的灰色斗篷很好地掩盖了她的身份,但指尖传来的阵阵刺痛提醒着她今晚的不寻常。 那个北狄质子的目光,断弦的巧合,还有这枚沾血的新玉纸鹤... “姑娘,买盏春灯吗?”一个小贩拦住她的去路,手中提着一串造型各异的灯笼,“保佑心想事成哩!” 沈雪知摇摇头,正要绕开,忽然瞥见小贩腰间挂着一枚眼熟的玉纸鹤。与她的那两枚一模一样。 她心头一震,压低声音:“这纸鹤...” 小贩咧嘴一笑,露出两颗金牙:“姑娘好眼力,这是春灯楼的信物。姑娘若是赴约,请随我来。” 沈雪知犹豫片刻,还是跟了上去。小贩领着她绕到春灯楼后门,那里已经有一个侍女等候。 “雪娘子请。”侍女福了一礼,声音轻柔,“主人在顶楼等您。” 春灯楼的内部比外观更加奢华。沉香木的楼梯盘旋而上,两侧悬挂着名家的书画真迹,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沈雪知跟着侍女一路向上,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能在京城最繁华的地段拥有这样一座楼,这位“主人”绝非等闲。 顶楼只有一间雅室,侍女在门外停下脚步,轻轻叩门:“主人,雪娘子到了。” “请进。”门内传来一个温润的男声。 沈雪知推门而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扇巨大的屏风,屏风上绣着百鸟朝凤图,用的是罕见的双面绣技法。屏风后,一个身影隐约可见。 “请坐。”那个声音说,“原谅我不能以真面目相见。” 沈雪知在屏风前的蒲团上跪坐下来,目光扫过室内陈设。雅致非常,墙上挂着一把古琴,琴身暗沉,显然年代久远。 “你是谁?”她开门见山,“为何约我到此?” 屏风后的人轻笑一声:“雪娘子果然爽快。我是能帮你的人。” “帮我什么?” “洗刷沈家的冤屈。” 沈雪知心跳加速,但语气依然平静:“沈家通敌叛国,罪证确凿,何来冤屈之说?” “好一个‘罪证确凿’。”屏风后的声音带着几分嘲讽,“那雪娘子为何还要冒险前来?难道不是为了查明真相?” 沈雪知沉默片刻:“你有什么证据?” “首先,请雪娘子看看这个。” 一只修长的手从屏风后伸出,递过来一封信。沈雪知接过,展开信纸,瞳孔骤然收缩。 这是她父亲的笔迹,绝不会错。信是写给北狄大汗的,内容正是通敌叛国的证据,末尾还盖着沈家的私印。 “这不可能...”她喃喃道,“这是伪造的!” “确是伪造。”屏风后的声音肯定道,“但伪造得十分精妙,几乎以假乱真。这就是定沈家罪的关键证据之一。” 沈雪知握紧信纸,指节发白:“你怎么会有这个?” “我自然有我的渠道。重要的是,雪娘子可看出这封信的破绽?” 她将信纸凑到灯下仔细端详。纸张、墨迹、笔迹、印章都无可挑剔,若非她深知父亲的为人,几乎也要相信这封信是真的。 忽然,她注意到一个细节——印章的边缘有一处极细微的缺损。这个缺损是父亲最后一次用印时不小心磕到的,除了她和父亲,没有人知道。 “印章是假的。”她肯定地说,“真印右下角有一处缺损,这个没有。” 屏风后传来赞许的低笑:“不愧是沈家大小姐。但仅凭这个,还不足以翻案。” “你还知道什么?” “我知道这封信出自谁手。”屏风后的声音压低,“也知道真印在何处。” 沈雪知猛地抬头:“在哪里?” “在它该在的地方。”对方语带深意,“雪娘子现在要做的,是取得另一个关键证据——先帝密诏。” 沈雪知心中一凛。那卷被长公主萧婉夺走的密诏,关系着沈家生死存亡的密诏。 “密诏在长公主手中,我如何取得?” “这就是我请雪娘子来的目的。”屏风后的人轻轻敲了敲桌面,“三日后,长公主将在府中设宴赏春,那是你唯一的机会。” “你要我潜入长公主府?” “不是潜入,是堂堂正正地走进去。”对方轻笑,“届时教坊司会派乐师前往助兴,雪娘子就在其中。” 沈雪知蹙眉:“即使我能进入长公主府,又该如何找到密诏?” “这个给你。”又一件物品从屏风后递出——是一盒胭脂。普通的白玉胭脂盒,看不出特别之处。 “这是什么?” “打开看看。” 沈雪知打开胭脂盒,里面是鲜红的胭脂膏,散发着淡淡的梅花香。她用手指沾了一点,发现胭脂膏下藏着一层薄薄的油纸。 “长公主将密诏藏在寝殿的妆奁暗格中。”屏风后的声音解释道,“这盒胭脂中有一种特殊香料,接近密诏时会微微发热。你只需借口补妆,进入寝殿...” “然后呢?”沈雪知追问,“即使找到密诏,我又该如何带出来?” “这就是最妙的地方。”对方的声音带着几分得意,“密诏是用特殊的药水书写,遇热才会显形。你只需用这胭脂在诏书上轻轻一抹,字迹就会转移到胭脂上。届时,真正的密诏依然在原地,而你已经得到了副本。” 沈雪知震惊地看着手中的胭脂盒。这等精妙的机关,绝非寻常人所能设计。 “你究竟是谁?为何要帮我?” 屏风后沉默片刻:“我是沈将军的故人,欠他一个人情。如今,是偿还的时候了。” 沈雪知还想再问,窗外忽然传来一声鸟鸣。屏风后的人立刻起身:“时候不早,雪娘子该回去了。记住,三日后,长公主府。” “我该如何联系你?” “需要时,我自会找你。”对方顿了顿,“小心教坊司中的耳目,尤其是...那位北狄质子。” 沈雪知心头一紧:“他有什么问题?” “问题不在于他,而在于他背后的人。”屏风后的声音意味深长,“摄政王萧庭雪,可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侍女的轻唤:“主人,有客人到。” “从这边走。”屏风后的人指向一扇暗门,“直通后巷,安全。” 沈雪知知道不能再留,将胭脂盒小心收好,快步走向暗门。在关门的一刹那,她回头看了一眼,恰好瞥见屏风被风吹起一角,露出后面那人的手腕——手腕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疤,像是被火烧过。 暗门在身后合拢,她沿着狭窄的楼梯向下,心中疑云密布。那道伤疤...她似乎在哪里见过。 回到教坊司时,已是子夜时分。沈雪知悄悄从后门潜入,正要回到自己的房间,忽然听见一阵琴声。 又是《广陵散》,又是那个错误的音符。 她循声望去,只见西厢房还亮着灯,一个身影映在窗纸上,正在抚琴。 鬼使神差地,她悄悄靠近,透过窗纸的缝隙向里望去。 弹琴的人竟然是日间见过的北狄质子萧庭雪。他换下了那身素白袍服,穿着一件普通的青色长衫,正闭目抚琴。烛光映照下,他的侧脸线条柔和了许多,不再像宴席上那般冷峻。 忽然,他指尖一顿,那个错误的音符再次出现。 沈雪知屏住呼吸。这一次她听得真切,这个错误是故意的——他在这个音符上加重了力道,仿佛在强调什么。 就在她凝神细听时,萧庭雪忽然开口,声音清冷如夜风: “窗外的人,既然来了,何不进来一叙?” 沈雪知浑身一僵,正要转身离开,房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萧庭雪站在门内,琥珀色的眼睛在夜色中泛着微光:“雪娘子夜半来访,有何指教?” 她定了定神,福了一礼:“路过听闻琴声,一时驻足,打扰殿下雅兴了。” “哦?”他挑眉,“雪娘子对《广陵散》也有研究?” “略知一二。” “那想必听出了我弹错了一个音。”他侧身让开,“不如进来指教一番?” 沈雪知犹豫片刻,还是走进了房间。房间陈设简单,只有一床一桌一琴,与她那个简陋的房间相差无几,完全不像一个皇子该有的住处。 “殿下为何总是弹错同一个音?”她直接问道。 萧庭雪轻轻拨动琴弦:“因为这个错误,本就应该存在。” “什么意思?” “聂政为父报仇,本当痛快淋漓,为何曲中要有这个不和谐的音?”他抬眼看她,“因为复仇之路,从来不会完美无缺。总有意外,总有遗憾。” 沈雪知心中一震,仿佛被看穿了心思。 “雪娘子以为呢?”他轻声问,“为了复仇,是否值得付出一切?” 她迎上他的目光:“若冤屈不雪,何以告慰亡魂?” 萧庭雪笑了,那笑容淡得像天边的月:“说得好。但雪娘子可曾想过,或许有些真相,不知道反而更好?” “殿下这是何意?” 他不再回答,转而问道:“雪娘子今夜去了何处?指尖似乎沾了什么东西。” 沈雪知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手指——果然,指尖沾着一点鲜红,是那盒胭脂。她心中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不过是试了些胭脂水粉。” “是吗?”萧庭雪走近一步,忽然握住她的手腕。他的手指冰凉,力道却不容挣脱,“这胭脂的味道很特别,像是...春灯楼的‘梅花烙’。” 沈雪知浑身一僵:“殿下对胭脂很有研究?” “我对很多事情都有研究。”他的目光落在她的指尖上,“尤其是与沈家有关的事。” 四目相对,房间内一片死寂。沈雪知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仿佛下一瞬就要从胸腔中蹦出来。 “殿下...” “小心你身边的人。”他忽然松开手,退后一步,“有些人看似帮你,实则另有所图。” “包括殿下吗?” 萧庭雪轻笑:“尤其是包括我。” 窗外忽然传来打更的声音,三更天了。 “雪娘子该回去了。”他转身走向琴案,“记住我的话——有些火,玩不得。” 沈雪知匆匆离开西厢,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她靠在门板上,平复着狂跳的心脏。 从怀中取出那盒胭脂,她忽然发现盒盖上多了一点不该有的东西——一滴烛泪,鲜红如血,正是宴席上那种特制的胭脂烛。 她明明记得,这盒胭脂之前并没有这个痕迹。 唯一的可能是...萧庭雪在她不注意时,动了手脚。 沈雪知打开胭脂盒,惊讶地发现那层油纸上浮现出几个小字: “密诏有假,勿信。” 她怔在原地,脑海中一片混乱。 春灯楼的神秘人,北狄的质子,究竟谁在说谎?谁才是真正能帮助她的人? 指尖抚过胭脂盒上的烛泪,她忽然想起屏风后那人手腕上的伤疤——那形状,不正像一只展翅的纸鹤吗? 夜色深沉,教坊司中暗流涌动。而三日后长公主府的赏春宴,将是一个更加危险的漩涡。 沈雪知吹灭油灯,在黑暗中握紧了那盒胭脂。 无论如何,她都必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