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五千米的高原风雪交加,金森枕着藏香辗转反侧。
头痛、缺氧、寒冷,每一样都是他失眠的借口,冷冽干燥的空气钻入鼻腔,疼痛变得尤其清晰。
双眼完全适应了黑暗,金森再一次翻过身,望着对面床铺上的嘎玛让夏。
床铺窄小,对方曲着腿缩在被中,自然卷的头发压在枕上,他呼吸平稳,纤长的睫毛在高挺的山根落下阴影,和初见时硬朗的模样形成反差。
路过天葬台后,莫明觉没再出现过,金森越想头越痛,他顺着枕头摸进包,翻出布洛芬。
“不舒服吗?”对床传来嘎玛让夏刻意压低的声音,“我去给你接水。”
话毕,嘎玛让夏顶着一头卷毛翻下床铺,金森甚至来不及拒绝。
已是凌晨一点,金森缩在床上很是过意不去,他对着那倒水的背影轻声道谢。
他又问:“你从拉萨来吗?”
“不是,我从山南过来。”嘎玛让夏端着杯子走进,“札达有新酒店要开,我去谈个供应合同。”
月上中天,嘎玛让夏深邃的眼眸亮得金森心里一颤。
“喝水把药吃了。”嘎玛让夏蹲在他床头,轻轻掀开被褥一角,关心道:“你来转山之前有没有在拉萨过渡几天?”
金森苦笑着摇头,“没有……”
嘎玛让夏叹息一声,也是,这汉族男人是来寻死的,可能压根不在乎身体状况。
他现在算是在做好事吧?
应该是吧……
自杀的人,就算修了来世,也会堕入无间地狱,他实在不忍眼前这孱弱白净的汉族人违背自然伦常,最终落得生死无依。
金森咽下药,把杯子递还给嘎玛让夏。
手指相碰,大夏触及他冰凉的体温,金森像受惊的猫,碰到的瞬间立刻缩了回去。
“你直接上冈仁波齐转山,是要高原反应的。”嘎玛让夏指尖轻捻,继续询问:“要不我去给你买氧气?”
“不用了,我吃了药就好。”
“血氧低对身体不好。”
“真不用。”金森坚持道:“我以前来过西藏,我清楚。”
大夏没再反驳,放下杯子将自己的羊皮袄子压在金森被褥上。
羊皮袄子上沾了深沉的木质调藏香,绵延馥郁,金森完全不困了。
窗外的神山氤氲在月光下,轻薄的云层缠上山腰。
他出神地看了很久很久。
神山之上,洁白无垠的冰雪经年累月,而人生数十载,对它来说不过沧海一粟。
昼夜不停雪山无言,又能有人真的参透前世今生?
遗忘总比思念更长,下一世,他还会记得他么?
金森翻了个身,正好撞见嘎玛让夏的目光,他眨了下眼,“睡不着吗?”
“嗯,怕你有事。”嘎玛让夏直言。
“……”金森愣了一下。
相顾无言,两人在黑暗中聆听对方的呼吸。
嘎玛让夏觉得尴尬,最后只能问:“你头还疼吗?”
金森浅浅应声:“好点了。”
“明天……等明天路上买点氧气瓶带着吧。”
“好。”
金森接下好意,他明白嘎玛让夏在担心什么,但活着很痛苦已成事实,金森只想坦然地面对死亡。
嘎玛让夏是他在人生旅途上的最后一个朋友。
金森很感谢大夏的善意。
——他是个好人。
翌日清晨七点半左右,天光破晓,风停雪霁。
两人在补给站吃了碗泡面,嘎玛让夏买了两大壶甜茶带着上路。
金森的情绪比昨日稳定,只是走得很慢,他跟在嘎玛让夏身后,遇到垭口会停下来撒隆达,然后双手合十祈祷。
庄严神圣的红衣喇嘛,手持转经筒的藏地百姓,装备齐全的内地游客……
今年是马年,各地信徒抵达这条朝圣之路,遇到昨天磕长头的两人,金森学着嘎玛让夏的样子,停下来和他们说了句。
“扎西德勒。”
“扎西德勒。”他们同样祝福金森。
晒得黝黑的面孔上有明媚灿烂的笑容,金森也笑了。
嘎玛让夏看在眼里。
澄澈碧蓝的天空下,有风拂过发梢,金森是万千旅人中最特别的那一个。
他说不清为什么命运让他们在此交集,只是在那个瞬间,他选择伸出手,拽住一个在悬崖边摇摇欲坠的灵魂。
金森跟上来,他问:“大夏,像他们这样,在冈仁波齐磕一圈长头要多久?”
“十天半月。”
“你磕过没?”
“还没……找个机会再来。”嘎玛让夏郑重地说道:“但我每年都来转山祈福。”
金森一知半解地问:“你也求来世吗?”
嘎玛让夏轻笑一声没说话,在他看来,习惯和信仰是刻在骨髓里的烙印,很难用只言片语道明。
下午,路况好了很多,神山雪顶露出全貌,金森找了块石头休息。
嘎玛让夏陪他坐下。
金森翻出手机上的合照,放大另一个男人的脸,然后对着神山举起,看了好久。
嘎玛让夏也看清了,是个挺帅气的男人,窄长的脸,健硕的身材,比金森高了半头。
不过再帅的男人,也不至于让人寻死觅活。
嘎玛让夏挺无语也想不通。
金森说:“给我们拍个照吧。”
嘎玛让夏点头,掏出自己手机,对准这颗橙色的大橘子。
太阳高悬,光比过强,橙色又亮得扎眼,嘎玛让夏换了好几个角度,都没法把屏幕照片和金森人像曝光统一,只能作罢。
“要不给你单独拍吧?”
“算了,不拍了。”金森眼神里闪过一丝落寞,缓缓蹲下,捡起路边的石块堆起一个玛尼堆。
“行。”嘎玛让夏趁其不备拍了张金森背影,收回手机后他问:“饿吗?”
“饿,但我不想吃泡面了。”金森拍了拍手上的灰,“你呢?我可以陪你去吃点。”
嘎玛让夏:“晚上再说吧。”
临近天黑,他们转回出发地,但游客众多,房间早没了,金森无助地看向嘎玛让夏,问:“怎么办?”
来之前金森一身轻装上阵,想着走到哪算哪,结果计划赶不上变化,冲动答应了一个陌生藏族男人的邀请。
“我带了户外简易帐篷……只是有点小……”嘎玛让夏拍了拍背包,建议道:“你要是不嫌弃,我们可以挤一挤。”
金森犹豫片刻,看着人满为患的住宿点,点点头:“好,回头我给你A钱。”
嘎玛让夏转身向外走,满不在乎地说:“多大点事,相聚是缘。”
住宿点外的空地上已架起不少帐篷,嘎玛让夏找了块相对平整的地扎下钢钉。
金森很识趣的前来搭手,他熟练地绑好绳结撑开篷布,然后铺开充气垫子,只是打了会气就虚得两眼发白。
“我来。”嘎玛让夏接过气垫,瞄了金森一眼,“看样子你也是户外老手?”
“嗯,我是山地户外指导员。”金森停顿一下,接着道:“但是精神状况出了问题,两年多没跑了。”
嘎玛让夏多嘴问了句:“因为男朋友?”
金森轻轻嗯了声,“是的。”
帐篷很小,嘎玛让夏和金森侧躺着挤在一起,翻身都困难。
只有一个睡袋,嘎玛让夏坚持让给金森,他则问隔壁帐篷的藏族老乡借了件超长款厚羊皮袄子裹在身上。
别人的衣服上有很浓烈的牛羊膻味,金森闻久了有些晕乎,他微微后撤,想换口气。
“不舒服吗?”嘎玛让夏问他:“要不我睡另一头。”
说着就要起身。
另一头挨着斜坡,睡不踏实,金森按住他,不想人为难,“不用,我就是压着手了。”
帐篷外头彻底黑了,高原的温度骤降,今夜甚至还不如昨晚,两个人挤在狭窄的空间里,冻得哆嗦。
金森尤其冷,他的冲锋衣压根抵御不了零下的温度。
“很冷吗?”嘎玛让夏听到他牙齿打颤的声音。
“冷……”
嘎玛让夏叹了口气,掀开藏袍给他盖了一半。
“你做户外的,怎么会不知道这里的温差。”他嗔怪道:“挤一挤吧,别见怪。”
金森只别扭了两秒,便接受了现实,羊皮袄子再难闻至少比挨冻好。
“谢谢。”他说,接着又往嘎玛让夏身边挪了半寸。
身边的热源给了金森久违的安全感,他心里却突然一恸,意识到那不是莫明觉。
空落落的感觉撕开心脏,他揪住睡袋埋下头,身体因应激而蜷缩起来。
呼吸急促,不免让嘎玛让夏担忧,他摇晃一下金森的肩膀,“还好吗?”
金森微睁开眼,莫明觉近在咫尺,嘴巴一张一合,和他感叹今夜的银河好美。
金森艰难地呼出一股气,挤出话来,“抱紧我……”
嘎玛让夏一愣,但还是伸出手将睡袋整个包裹进怀。
他真是琢磨不透这个汉族男人。
睡袋里的人像是在怀抱中得到了极大的安抚,渐渐沉睡下去。
冈仁波齐三圈,接下来的时间,两人结伴而行。
他们没有问及对方的从前或以后,心照不宣的以为,转山结束后便分道扬镳,不会再联系。
直到最后一天上午。
再次回到卓玛拉垭口。
那张合照不见了。
金森在往生石前站了很久很久,不明白这是何意。
“这是天意。”嘎玛让夏却开口。
金森抬起头,天空离他很近,白云触手可及。
他问:“什么是天意?”
嘎玛让夏抬手帮他遮去直射的阳光,淡淡开口:“佛说,自戕之人,入不了轮回,更别说来世。”
“天意是人生来自由,不必为谁而活,也不必为谁而死。”
金森鼻头发酸,却发现眼泪已干。
“我认识一位高僧,他在拉萨,最善渡人往生,也许你会想去见他。”
“或者,你还是想去冰川?”
嘎玛让夏站在金森身旁,漫天隆达飘然而下,是祝福也是救赎。
佛还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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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扎西德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