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临安半边身子淋了热血,眼睫上缀着血珠,杀手没了头颅的身子倒下,刀口处汨汨流着殷红。
那杀手头颅滚在他脚边,瞪大眼珠,嘴巴翕张却无法出声,眨眼间没了动静。
观玉看了眼沈临安,‘咣当’一声,长剑脱了手,低垂着头,耳边听见沈熠哭声,眼睛只死死盯着那人衣角处的三足金乌。
偿命——
他脑海中只有这一个念头。
观氏绝不能再次成为沈氏隐患,此事必须有个了结!
派出的人有去无回,观氏家主正踌躇,准备再派些人前去接应,他们计划不惜一切代价带回沈临安,以他来威胁整个沈氏。
家主正焦灼踱步,门外忽然出现观玉身影。
他数年来为了不露马脚,从未只身回到沛城。
一回来,便带来了个好消息。
“林氏的人死绝,沈熠悲痛难抑,十日后出殡,沈氏各分支家主也会前来,是我们观氏期盼已久的好机会。”观玉坐在厅中,端起茶盏,掀起茶盖撇去浮沫,瞥了眼从上座站起身眸光明亮的家主:
“就算不能做局将沈氏的人一网打尽,起码也要将沈临安抓住,他体内,可是有两根傀儡丝。”
两根!
“你的意思是。”家主眉眼上翘,语调愈来愈高。
“这么小的孩童,抢过来为我们所用岂不是更好。”
家主眸光炯炯,瞳孔里像是燃着火:“你说得对!你说得对!”孩童,是最好控制的,就如他面前的‘观玉’。
观氏虽有傀儡丝,但却一直被沈氏压制,数百年来,观氏无不期望能活成如今的沈氏,在大夏拥有赫赫战功,而不是苟延残喘,靠着杀手营生度日。
“这两日召集家族里所有的杀手,我要告诉你们沈氏府邸以及府邸下方暗道关窍,抓紧时间,错过了这次机会可再也没有了。”观玉抿了口已经凉透的茶水,起身:
“第三日子时,我要看见观氏所有人站在这院中。”
第三日,所有人并未出现在宅邸院中。
观玉迎着阴冷月光,合上大门,拔剑,从北至南,一间间厢房,一百三十七口,杀了个干净。
家主第一日暗中审视观玉,见他非常细致告诉众人沈府暗道地图,并不像有异心的模样,一时被喜悦冲昏头脑,真的将所有族人召回。
可他没料到,观玉在第一日已经暗中给府内所有用水下了毒。
林时秋平日里喜欢捣鼓些毒药,这次他悉数将其搜罗,她造的毒,无色无味,神不知鬼不觉中可要了人的性命。
观玉担心毒不死这些人,特地数着人头抹了脖子,房间内的血流淌蜿蜒直到廊下、院中。
大火燃烧天际,一百三十七口,死得悄无声息。
“你去哪里了?”沈熠哑声开口,短短几日,乌发中几缕银丝格外碍眼,他坐在厅中棺椁前,看向观玉的眼神空洞麻木。
院中一地纸钱,像是飘了一场雪。
“明日下葬?”观玉没有回答,负手站在门外,眼底发酸。
沈熠此刻已经无心去想观玉这几日究竟消失去做了什么事情,他侧目又看了眼观玉,眼窝凹陷,微微颔首。
并不像观玉所说沈氏其他家主都会到场,沈熠吩咐众人不准前来,偌大的沈府,谢绝一切外客。
沈临安从厅内走出,他双眼哭得红肿,看见观玉,想要上前。
观玉朝厅内迈进一步。
只见沈临安像是看见什么景象,踉跄后退,踩到自己衣摆,蓦地跌坐在地。
观玉连忙上前搀扶,只见沈临安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冲到沈熠身旁。
沈熠抱着他坐到腿上,发现孩子全身发抖,脸埋在他怀中,紧紧攥着他衣襟。
“临安别怕,是观玉小叔叔,不是别人,不是那些杀手,别怕……”
沈熠轻轻拍着临安后背,对着观玉连连摇头:
“临安被吓得不轻,恐怕是把你当成杀手,马上就会好了。”
观玉杀人时心思镇定,想起临安方才看他的眼神,莫名惶恐不安。
他站在林时秋棺椁旁,抬起手腕,不经意间闻了下自己身上的味道。
没有血腥味啊,可临安为什么如此害怕。
他回沈府前特地里里外外沐浴清理一番,就是不像让人闻出自己身上的杀戮气息。
观玉转身离开厅内,他站在廊下,看着漫天飘洒的纸钱,侧目对着身后沈熠说道:
“明日下葬,你在里面陪着师妹,我站在外面守。”
阴风四起,观玉抱着剑倚靠在廊下,身后脚步声由远及近。
“观玉,现在已经是子时,可以帮我去后厨找点吃的给临安吗,这几日他没怎么吃东西,我今晚要一直守着棺椁,临安又不愿意离我一步。”
观玉起身,视线越过沈熠看了眼躲在门后的临安:“我去给你们煮点粥。”
沈熠面容上扯起一抹惨白笑容:“好。”
观玉走到后厨,淘米,下锅,坐在灶台前听柴火毕剥声。
正怅然回想过往总总,忽听‘轰’一声巨响,整个沈府都颤了颤!
那是厅中的方向!难道又其他仇人寻来!
观玉冲到厅前,骇然看见厅内金光闪烁,‘砰’一声,棺盖被掀翻在地,躺在棺椁内的林时秋,蓦然坐起身,睁开一双漆黑瞳孔,毛骨悚然!
“沈熠,不能这么做!”林时秋眉心不断没入傀儡丝,观玉拔剑上前想要阻止:“住手!沈熠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临安在看着你呢!”
沈熠置若罔闻,数日来黯淡的眸光终于有了光彩,他一挥衣袖,整个厅内迸发出金光气浪,观玉被击退,后背撞到石柱,猛然呕了口血,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等他在廊下苏醒,睁开眼刹那间瞳孔紧缩。
‘林时秋’坐在厅内,在桌前喂沈临安喝粥,厅内哪里还有什么棺椁,院中满地纸钱和林时秋那惨白没有血色的面庞、漆黑的瞳孔、僵硬的动作,这一切都告诉观玉之前发生的一切不是幻觉,不是梦境。
“观玉你醒了,正好,这几天都没好好吃饭吧,我看后厨的粥好了,热一热大家都吃一点。”沈熠朝观玉伸出手,观玉一拳砸向他面庞,那一拳沈熠闪躲不及,反应过来时嘴角都渗出血迹。
两人在院中厮打,拳拳到肉,刀刀见血。
沈临安拽着目前的手,站在廊下。
“沈熠,你懂不懂什么叫入土为安,傀儡术会损人魂魄!”观玉剑尖抵在沈熠喉咙,再向前一寸,便可取他性命。
“我明白,我比谁都明白。”沈熠喉结滚动,眼眶泛红:“可我要留住她,我不能失去她,临安也不能失去她!”他索性扔了手中长剑,闭上眼,仰头道:“观玉,我不后悔今日所做之事。”
观玉一时语塞,他看向旁边泪流满面的沈临安、神情漠然的林时秋,倏然没了力气,垂手,长剑入鞘。
他看不明白眼前的沈熠,明明二人说好要找到破解傀儡术的办法,可沈熠却将身边最亲近之人做成了傀儡。
当年的他放弃家主所说和狐妖结契后便能复活母亲的妄想。
若是真的怜惜故人,怎么能亲手将其做成傀儡,被做成傀儡的魂魄四分五裂,林时秋现在只拥有生前片刻记忆,就算活了,也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人。
做成傀儡后会神魂不安,若魂魄消散,那这个人便会永久消失在天地间。
他不明白。
观玉转身离去。
半年后;
前方战事告急,沈熠不得不领兵出征。
观玉终究还是回来相助。
夏昭两国大战,沈熠和昭国谢将军对战,沈熠厮杀至洵越山谷时,两方军队已经筋疲力尽,沈熠和谢将军原本打算议和,可他一抬头,才发现事有蹊跷。
漆黑山谷上方不知何时燃起了密密麻麻的火把,火把照亮将士手下弓弩,可大战前夕,沈熠清点过兵器,此时根本不可能出现这么多弓弩。
“左氏答应议和之事根本就是缓兵之计!”观玉惊骇,看着从山谷高处被人为推翻的巨石、还有那漫天犹如繁星般朝谷底飞来的火箭:
“他们早就计划好了!要让我们杀个筋疲力尽,然后将沈氏的人一网打尽!”
洵越山谷,万人尸坑。
左氏的人在山谷外守了十天十夜,确保无一人生还后才离开。
观玉被沈熠护在身下,沈熠的血顺着下颌一滴滴滑落,直到流尽……
沈熠生命消亡的刹那,观玉体内的傀儡丝悄无声息地开始在体内游走。
等到他跋山涉水回到沈府,沈临安独自守在灵堂,半夜在门外看见个形似鬼魅的身影;
沈临安踌躇踏出门槛,借着月色看清来人,数日来的悲伤情绪终于撕开了个缺口,大哭着朝着观玉奔去。
他教沈临安对外宣称身体孱弱不能唤醒傀儡术,顶着压力一步步摆脱左氏控制。
沈临安不能一辈子用内力压制体内傀儡术,观玉还记得他和沈熠想做却一直没能做成的事情——摆脱狐妖诅咒。
他再次回到观氏,回忆家主和他诉说的观玉其他傀儡氏族的点点滴滴,内心想到一个办法。
若能找到其他傀儡术后人,让沈临安的狐妖移到那人身上,或许可以摆脱狐妖诅咒。
观玉踏遍山川寻找傀儡氏族,终于在他看见沈府新买来的茶盏瓷器时,找到了蛛丝马迹。
沈临安不喜这批瓷器,下人们正准备拿去丢弃。
观玉眼角余光瞥了透白茶盏一眼,竟察觉到莫名阴寒。
顺着瓷器一路查找,几日后,他便站在了另外一城门下,观玉抬头看城门,低声念道:
“白、芷、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