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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落尘笼「中」

作者:天海迢迢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映在血渍斑驳的石壁上的灼人烈火,在通过一段狭窄的黑暗后,融化成了旧府衙后院中,泼在长满破土杂草的青石板上的,清冷朦胧的月光。血腥、霉酸和烟尘的味道渐渐散去,代之以香樟、泡桐、橘花冷冽的清苦,还有炒茶、糯米、新笋温吞的鲜甜。


    南州原来的政府机构,不仅人员换血,位置也迁去了新的宫城——除了地牢。刑狱机构暂时保留在原址,依旧坐落于市井之中。美其名曰靠近群众、消息灵通、方便调查,其实是默认了所有阴暗、血腥、不祥的事务,都该远离天子居所,以免玷污了皇室贵胄和官大人们的气运。


    厌信步走在巷道内,走在这同万家灯火一墙之隔的地方,仿佛从地狱一下子逼近了人间。当罪犯和证人们的呻吟和痛呼被压进地下,无论长安官话还是吴侬软语多数时候都用于恶毒地诅咒他不得好死,无论孩童的嬉戏抑或妇人的呼唤都不可能正常地现于他面前时,能指引他的似乎也只剩这轮在空中高悬的、可以与民同享的“白玉盘”——他习惯了独自行动,所以即使升官发财之后,和他在长安时也没有什么区别。


    他将目光逾越明月,眺望向暗蓝天幕下那处日渐熟悉的丘陵,那里灯火通明,更甚天上月,几乎将半个山头都剃光了,不用走近也知道喧嚣震天。


    那就是大宁这半壁江山的宫城。


    这里有:嶂似蟠龙环帝阕,云水化练锁雄关。


    也有:百丈楼台拔地起,万炬光焰彻夜明。


    新都皇宫自帝南出长安城就开始筹建,前后召集工匠数万,征发沿途民力数十万,以五丁抽一的酷烈,让南方一座数世纪前割据政权的废城在短短数月之间起死回了骸。纵然难比长安太极宫、大明宫红墙十里、覆压百坊的恢宏巨制,但就这新城本身而论:一灯一炉烧的都是危难之际的民脂民膏,一木一石运的都是流离无定的山河血泪,一砖一瓦垒的都是大宁这个日暮穷途的封建王朝,不计代价挣扎以试图重塑的“体面”,也是无论如何粉饰,都终将重现于史笔之下、汗青之上的——累累业障。


    然而该为千夫所指的又何止于王朝本身——上行下效,遑论如今世道,早已再难明说皇族和世家究竟谁更高一筹。陛下南巡的龙舟接天蔽日、画梁雕栋、逸乐无度;可游弋西湖的画舫里,不也坐满了借酒浇愁的迁客骚人,夜夜笙歌的南迁豪富?从东北、南越运来的巨木,在宫城工地上堆积如山;而那些来自长安的显贵们,也正忙着用同样的——甚至更为稀世难寻的材料,在诗画江南秀气、富庶的土地上,争相复制他们记忆中北方的家。


    你问厌怎么看?小猫叉腰站着看。


    厌在石阶上呵出一口气,将面具朝向那片已经近在眼前,亮得几乎要灼伤夜空的宫城。无数炬火密密麻麻地蔓延在广袤的工地上,光线随风摇曳,映照出更多、更密集的,如同蚂蚁般蠕动着的人影。他们赤着比树皮还要黝黑的上身,汗水在火光下泛着油光,喊着不成调的号子,抬着巨大的原木,推动着满载石料的滚木车,在监工挥舞的皮鞭下,麻木地重复着劳作。号子声伴着夯土声、锯木声、敲击声、呵斥声、挥鞭声、碾压声、惨叫声——一同响起,一派混沌与嘈杂。这一幕无端让厌想起了长安刚乱的那一天,却比那一天更多了一种闷灼和压抑:自上而下的剥削就是这样,敲骨吸髓也莫过于此,让平头百姓空有一身气力,却是百无一用。


    也在此刻,一个冰冷而带着极致恶意的念头,毫无征兆地在他脑海中升起:改不掉,就毁掉。


    要是来一把火就好了——一枚不是为了照明,而是为了破坏的火星——从天而降,或者从某个不起眼的角落燃起,卷着贪婪的火舌,舔舐、灼烧、蔓延,渐成燎原,将这些苍州的松脂、中原的巨柏、明州的百果、源州的栋梁……


    全都付之一炬……


    那该是怎样的一幅景象?


    那些乘风而起的冲天的火光;那些鸿图华构从丹楹刻桷烧作焦黑扭曲,终于承受不住,坍塌断裂的巨响;并非仅仅局限于一处的血腥,而是彻底接连滚沸起来的尖叫、呼救和嘶吼……势必会成为一场必然牵连到安居主殿的那些人的、更为盛大的混乱吧。


    厌那隐藏在狰狞鬼面之下的嘴角,微微勾起了一个弧度。


    那一定……很有乐子。


    也不知到那时,龙椅上那个窝囊废和他身边那个死太监韩氏脸上会有怎样的表情呢——那一定比他用尽所有刑具对付那些落水狗们所能榨出的任何神态,都更夸张、更让他心旷神怡。


    对这些民工而言,也算是变相解脱了吧,不管是当场被烧死还是拿去顶罪。


    但,可惜了,现在还不是时候。他在心里冷冷告诉自己。这把火,必须在最关键的时刻,烧出最大的价值——或者说,最大程度的“毁灭”。它要烧掉的,不能仅仅是一座宫殿,几堆木头、百条人命、千万白银;甚至看似至高无上的帝王权威,还有奸宦揽权的触手,这都并非极限——真正的极限,是那些盘根错节的世家、那些道貌岸然的所谓“忠臣”们,他要将他们一并卷入这滔天烈焰,来为他的前路彻底扫清障碍。


    即使他的前路只剩孤家寡人、焦瓦颓垣又如何?他失去的够多,得到的够坏,所以,为了公平——只要所有人都得不到,那就足够令他满意了。


    皇帝本就成天耷拉着脸,展开供书草草扫了一眼,更加皱成了苦瓜:易水寒,燕游,燕云洲……每个都是光存在一日就足够令他烦躁一日的名字,更何况这几个名字在一张纸上同时反复出现,甚至密不可分地、妖娆地纠缠在一起,那味道简直冲得跟在他面前扔臭鸡蛋没区别了。厌给的这份材料虽然有些价值,却不过是印证了他早就有的恶意揣测而已——宁朝得国如此,外战没发生过,内战却是行家,七十年间阴谋诡计可谓层出不穷。像这种纸糊的罪证,他只要稍微流露点意向,手下暗探和佞臣就能编出好几份不重样的来。整人的理由从不缺,关键是,论他如何阴谋来阴谋去,要么对方神龙见首不见尾,打不着,如隔靴搔痒;要么就是暂时动不得,一打局面就乱,指不定如何失控,譬如竹篮打水;总归——只要他现在这种力微无能、民心不附的状态一日没有改变,那他面对这些乱臣贼子就永远只有作困兽之斗的份。


    韩九昌原本静候在龙椅旁的阴影里,看出帝王面色不虞,便走下御座,再一次朝厌迎了过去:“厌卿辛苦,先去殿外候着吧。”依旧满脸堆笑,言语和肢体动作却强硬不容分辨,可谓两边都不得罪。


    刚出殿门没多久,又不知哪冒出来两个小太监战战兢兢地趋步上前。都低着头,更矮的那个手上还端着个托盘,托盘上平放一条锦垫——一款织法特殊、只能从皇家商铺采购、“价值”百两黄金的垫子,是勋贵世家逢年过节、红白喜事呈放贡品必备之物(否则等着被参)。大宁的财政收入中,税收并非绝对的大头,更多是来自这般的巧立名目。厌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他家就有几条,不过他没花钱,这是他当上统领之后所得的、被重点提醒过的“天子赏赐”。不过大约那些盯着他的人要失望了,他从不过节,日子都记不清了,应该命中也注定碰不上什么红白事。


    至于面前这锦垫上放着的,则是两团雪白的、怎么看都平平无奇的棉絮——大约这就是古代的过度包装行为——跟这豪华大殿里住着个草包一个样。


    “统领大人,陛下……陛下与韩督公还有要事相商,事机甚密,请您……暂用此物。”说话的小太监声音发颤,头几乎垂到胸口,也正因此,厌能看到他们耳朵上也都塞着一模一样的棉花。


    厌连个鄙夷不屑的目光都懒得给。对他而言,塞不塞耳棉并无区别——他若想听,自有办法。他只将原本背在身后的手空出一只,屈指极轻地在冰冷的廊柱上叩击了一下。


    “铛——”内力如隔山打牛,在廊上自近及远扩布出清透的回音。这一声内殿听不到,却凭空在周边生出地动山摇的错觉。着实吓得两个小太监一个哆嗦,连忙将耳棉收回,屏息退至一旁,再不敢多言一句。


    很合时宜地,风吹起来。夜色深深,宫灯晃到朱漆上,给铜鬼面也镀上了一层幽幽红光,让这位杀名赫赫的统领看起来更似非人了……论道,是从地府里追上来索命的鬼差阎罗;论佛,那就是寺里供起的怒目金刚不动明王。总之,在他面前,跪着好像确实会比站着舒服点儿——面对这位周身皆是肃杀之气的主,膝盖变软是人之常情,更何况他们早就适应了跪着讨生活的日子。


    毕竟上一个敢在这位面前拿腔拿调、自称“咱家师父”如何如何的内侍……早就离奇殉职,据说趁着月黑风高、无声无息的就被拿掉了脑袋,那人还是有些功夫的——总之玄乎得紧。虽然没有直接证据说明跟这位统领有关,但一一排除下来,同那人生前可能有过节的也就只剩同东阁关系微妙的瞻京卫。


    有的人,真不能得罪,对方肯给个表象和平的面子就很谢天谢地了。


    要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可正在他们心下方寸大乱着,就差真跪下三拜九叩祈求饶命的时候,金刚竟然发话了,说的还是让他们如蒙大赦、甚至难以置信的话。


    “公公何必如此拘谨呢?”


    厌信手拈起棉絮,瞧了瞧,动作优雅得仿佛赏玩什么奇珍。


    “两头中央还给我牵根线?”


    这是方便到时候摘取。厌觉得这设计还挺好玩,啧了一声。甚至还没等那倆内侍靠近帮他戴上,便自己主动塞进了耳朵里。


    如此大礼——这这这,怎么当得啊!正巧接下来要没事做了,倆小内侍终于放心跪了下去,连连几声奴才惶恐。


    厌懒得理他们,视线投向殿内。耳中的世界像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绒布,嘈杂的环境变得沉闷而遥远,耳膜也舒缓了不少。倒是自己的心跳凸显了出来,挺稳挺健康,像是还能为大宁这台已经轰轰冒烟的国家机器再工作一百年。


    这不是服从,也不是示弱。只是因为——


    外面工地的声音太踏马吵了。还有皇帝接下来肯定会对着他的权宦好老伴各种撒泼,他不上点防护,真的会应激。


    换言之,他只是选了对自己而言更舒服的一种监听方式罢了。耳棉虽然顶不住他通了天的听觉,用来屏蔽、净化一些噪音却是恰如其分。


    果不其然,宁帝在内场开始了新一轮表演。殿中先传出几声尽力压抑的抽噎,然后一阵东西落地稀里哗啦的巨响,接上不知所云的破音嘶吼,最后声调猛地拔起来,尖利的、怨毒的、甚至带着点撒娇的——一句句,一串串,一段段饱含诅咒、埋怨、冰冷算计还有残忍筹谋的大宁雅言、天子密辛,就这样被厌一句不落,尽收耳中。


    即使堵上耳朵,该听到的——也一句不会少。


    厌靠在廊柱旁稍息,假装在等,心里却无声地嗤笑:


    他这个爹……果真是个顶级的……


    利己人渣。


    “混账!通通都混账!”


    宁帝上演传统剧目,化身“桌面清理大师”,一把将满桌奏折扫落在地——殿外厌听到的那声巨响便来自此。他还不甘心,踩在上面,接连跺了几脚。


    “——这是人过的日子吗?”


    他又用脚后跟猛踹了一脚龙椅,指着就骂。


    “这可是龙椅!都被虫蛀了!也不知道从哪个库房刨出来的……还有这新修的大殿,气味也冲得厉害!结果朕每天坐牢似的候在这,就为了读这些混账东西编出来的废牍不成?”


    一串连珠炮似的话说得全无停顿,到这时才粗重地抽了两下,“嗬…嗬——韩伴伴,你来评评理,这天下,难道是朕哭着求着讨来的吗?朕难道就想当这样一个皇帝吗?!如此受气,如此……憋屈!朕不想!”


    话剧和广播剧的感染力还是不同的,如此帝王战吼,不能亲观,对候在殿外还不能笑出声的厌来说,算一个小遗憾。


    “立太子后,二十年!——整整二十年!朕没有一天不在担惊受怕!那个老不……”


    李氏涨红了脸,梗着脖子,终是没有骂出口,在这里贡献了一个父子同款吞字,虽然这是厌不想承认的。


    “……朕的父皇!他眼里何曾有过朕?!横加指责、动辄得咎,朕都咬牙忍了!为了你我的来日我可是日日熬煎着,打碎牙齿和血吞啊!”


    “陛下待老奴之心,老奴万死不足以报啊!呜呜……”


    厌脑海中已经出现二人执手相泣的画面了。不是他脑补能力过强,而是每次他刚进去,看见这俩人的状态都跟才刚分开一样。好一对苦命鸳鸯。


    “朕,朕都是被逼的啊!”宁帝的声音里突然粘上一丝委屈的哭腔,“是他,朕的父皇……逼朕的啊!朕本不想即位时闹得这么难看的啊!”


    随即,他的语调又猛地尖利起来。


    “可他……他竟然还敢当着我的面说,宁可把江山,把尊位都留给谢家人和她那个来路不明的小野种!也不给朕!还骂朕……不堪为人君——”


    “——那就怪不得朕先下手为强了!”他像是终于找到了最值得理直气壮之处,以此为凭依,几乎是吼了出来,“可若他是真爱这母女两个,又要大宁江山稳固,他蹬腿闭眼之前怎么不把他们都带走啊?!留给朕……留给朕的就是这么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


    “呸,谢桐才比我大几岁啊,她摄政?!她算个什么东西,也垂上帘了!——牝鸡司晨!擅权跋扈!”


    半瓶醋罢了,整本尚书他就记住了这句话。


    “还有李如愿,黄毛丫头一个也学着她母亲了,身为皇室宗女不识大体,竟然敢对朝政指手画脚!”


    “还有……还有那群如狼似虎的世家!都在盘剥朕、威压朕、给朕下套子、甩脸子!”


    开始了,千篇一律的戏码,将所有的失败与不堪都归咎于他人。朕,朕,狗脚朕。


    不过奋出,殴帝三拳这事儿得轮到平行时空的那另一个人做。


    “那些世家……那些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他们送来的那些老师们,满口仁义道德,勤政爱民!实则冠冕堂皇!迂腐至极!从根子上就把朕教坏了!教朕宽厚仁恕,教朕礼义廉耻!可他们自己呢?贪赃枉法,结党营私,掏空朕的国库!现在好了,天下一大乱,他们四散回自己的地界吃饭,倒全是朕的错了?!”


    “空谈误国,口不应心,两面三刀,腹中藏奸,难堪大用。陛下是被那些蝇营狗苟的国之蠹虫蒙蔽了啊!”


    “还有选秀时他们遴选进宫的女人……一群被挑剩下的枯枝败叶罢了,看着就倒胃口!她们生不出皇子,难道也怪朕?!朕不过是……不过是怜惜她们,让她们少受些孕育之苦!也省得生出那些个孽障来争位!再说了,那些女人要真能安心伺候朕,何至于此啊?”


    又来了。他要是真讨厌世家的女人不想被大族去父留子就应该管住自己那□□二两肉,而不是给人灌什么剧毒红花汤或者施那些毒辣的后宫密刑。


    “好不容易碰上些百依百顺的,宠两下,立马就成为众矢之的,没一个活过半年的!都说最毒不过妇人心,这才对啊!她们的榜样谢桐不就是个现成的蛇蝎吗?怎么荒淫、薄幸这些难听的坏名声又反倒扣到朕的头上来了?!”


    这话宁帝有些心虚。其实有时候他宠爱一个女人并不是因为真的有多稀罕,而是为了转移其它妃子的目标,让她们互相消耗、可劲宫斗,从而减少她们投在争宠上的心思——那样自己还能在监视中喘口气。但这种心里话他是不可能当着韩九昌的面说出来的。


    他会疑心韩九昌兔死狐悲,以伤其类。但好在韩九昌立刻又跟了一串红颜祸水论,舌灿莲花,滔滔不绝,让他很是放心——看来他的好伴伴并未从中察觉出什么。


    “陛下所言甚是啊!历朝历代,没见什么皇帝非得靠女子成为明君不可!反观之,皆是妖女秽乱宫闱、嫉美妒贤、狐媚惑主——多少君王的声名都因为这些女人惨遭祸害了啊!”


    “是吧是吧!所以朕才算看清楚了,女人如衣服,这次南巡就一个都没带!但却第一个就通知了九昌你啊!”


    女人如衣服。所以他选择了裸奔,只留一条最贴心的小裤衩。


    “陛下圣明!不仅取信了奴家的陈言,竟还将南下护送一行大小事务一应交托于奴家。奴家不敢以此居功,但陛下如此倚重老奴……老奴愿为陛下肝脑涂地!”韩九昌差点下跪欲拜,却被宁帝一把扶住。


    “非也!韩爱卿可是朕的肱骨,与朕相伴长大,最得朕心,如此岂不见外!你自称…臣便好!”宁帝故作爽朗道,笑意却不达眼底。


    “奴才不敢!只愿尽心为陛下分忧解难!”


    “韩爱卿也是一心扑在为朕着想上,直言朕之所忧。只可惜外人难免误会。皆传朕受你蛊惑,因而才做下那许多荒唐糊涂之事。譬如过往种种,又譬如今日。外人都传朕是……未战先怯!甚至于抛母弃妹!无非是替他们的女儿妹妹们鸣不平。任他们说去吧!反正即使从现在起虚设六宫,也挽不回朕的好名声了。”牵动愁肠,李氏长叹一口气,语气里皆是痛心,“朕只想当个寻常富贵天子,普普通通的,纵使偶尔享乐些,怎么了?天下都是李家的啊!老东西也是这样做的啊,他任上怎么就没见着什么错?就是满朝文武都以为我没威望、没势力、好糊弄,可着劲的欺负朕!”


    当了二十年太子,最大的势力还只是一个陪自己从小到大的内侍——那确实有够烂泥扶不上墙。被世家的人精们骑在头上欺负不是活该吗。厌没针对谁,只是他觉得目前的自己都可以考虑跟殿里这位较一下力了,而他也才掌权一月而已,就已经有数不清的大族名士来拜码头、探虚实。就算在民间,他的势力也绝对不会比他爹小,还是他少年时靠自己单枪匹马杀出来的。


    嗯,他用三十天就做到了这位陛下三十年都做不到的事。这感觉……还不赖。果然权力这玩意儿,不是看谁坐在那把椅子上就归谁的,而是看谁更能勾起别人的恐惧。


    “想当初朕巡游大好河山,见塞北风光好,想修个园子,他们谏朕劳民伤财!想开条从北到南的运河,功在千秋,他们又谤朕好大喜功!满朝文武,除了你们这些身边人,谁把朕真正放在眼里?!”


    他越说越气,语速越来越快,口水都乱飞着。韩九昌微笑用脸全接了,没有露出一丝不满。


    “……朕每天平衡这个,安抚那个,想着夹在中间憋了几十年也够窝囊了,就找个不开眼的蛮酋撒一撒气——竟招来这等塌天之祸!”


    他一拍大腿,痛心疾首。


    “朕的名声!民心!全完了!”


    但事实上,宁帝这番话有点刻意卖惨的嫌疑。虽然,英明神武绝对配不上,但他其实一直让自己在世家裁判的位置上待得十分舒服,世家也觉得这位陛下挺好养活,很早以前就没有刻意为难了。要不是贺兰白的事上玩脱了,他或许还真能驾驶着总体呈现着盛极而衰趋势的大宁王朝,继续一直舒服到死。毕竟他死后哪管洪水滔天呢——他无子嗣,也着实已经自私到克服了传宗接代的信念。或许早已经决定了,临死过继一个世家子当继承人,还能再挑一波内斗。最后变成一个易水寒时代,大约排行在中下等的庸君。


    但他就是玩脱了,让胡马饮长江的千年奇观就这样丝滑地在他任上发生了。


    在长安城的帝宫中,那些名士大儒们没把他培养成好皇帝,却让一个原本属于草原和雪山的血脉在千磨万击的痛苦中淬炼出了属于英雄的异变。仇为饵,恨为食,贺兰白的野心不是他亲手喂的,但日积月累咬碎雏鸟的每一口吞噬,都离不开他这个大宁名义上的君主。最后属于苍鹰的骨架上重新长出了少年狼王。


    于是来了,都来了,横扫天下对上丢盔卸甲,攻城略池对上人地皆失,雄才武略对上苟且偷安——他的小阴谋和小聪明对上胡人的铁骑、绝对的武力,显得那么不堪一击。


    “这贺兰小儿……啧,不仅不感恩我给它地方住!还谋划复仇?!还拒绝议和?!我呸!忘恩负义的狗杂种!他才该死!”


    宁帝开始更高频地跺脚。他终于名垂青史了,反向的。他被当世英主衬托得灰头土脸,而像这种没救了的自恋型人格障碍,他能做的也就只有先暴怒、后甩锅,然后把头埋进沙土里做鸵鸟——错的不是他,错的是世界。


    “嗬,朕的百姓,朕视他们如衣食父母,他们视朕如洪水猛兽;朕的臣子,朕视他们如手足腹心,他们视朕如冤家债主!要钱、要权还不够,现在一个两个的都要朕死!…………刚即位没两年就遇刺,不惑诞辰又碰上那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易水寒,南下又频频遇袭……朕难道是刀架子不成?成天被这帮刁民刺来刺去!朕在位期间,物阜民丰,也没短他们什么吧?如今…如今连燕游!朕提拔的他!他竟也要反!他撺掇城防军和禁军要宫变,他儿子更是一早就勾结易水寒、图谋不轨…都要朕死!朕只是想好好活着…怎么就这么难?!”


    好戏。一个手握天下人生杀大权、为了“好好活着”不惜让无数人家破人亡的皇帝,却认为自己才是世界上最委屈、最受迫害的人。至于谈及臣民时的那套明君话术——说是衣食父母,默许的是横征暴敛之令;说是手足腹心,做的是兔死狗烹之谋——足见这位陛下果真天人,父母和手足都只活在嘴上,而且是可以权时制宜、按需更换的。


    而既然父母手足换得,那儿子自然也是换得起的。


    被他换掉的儿子:“……”


    厌已经无心再吐槽,而是略微烦躁地揉了揉眉心。要让这位陛下活着,最为难的绝对不是他本人,而是全权负责安保工作的瞻京卫,尤其是他这位队长。这废物皇帝还在这叽叽咕咕。这瞻京卫统领但凡换别人,这位皇帝的好头颅早就不在他脖子上了。


    厌把目光挪移到长廊对侧,彩绘大木构架上镶了一层并蒂双莲缠枝纹的滚边,金漆刚好涂了一半。让他想起:他那个过早离开他的母亲,也有一把刻着类似图案的梳子,凹陷处渗着一样斑驳的金色。而后来为了夺回那把梳子,他轻率出手,杀过一个不该杀的人。但那个人活着,余下那些义宅儿童也未必真能分得多少,而他也决不可能再走上今日这条上升路径,戴上这顶属于禁卫军统领的头冠了。


    回首来时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有人机关算尽,最后不过给他人做了嫁衣。冥河之上千帆竞渡,每个人都只是挣扎求生的渡客,为了活命不得不推开他人。他是为了自己求生才不得不搬开一些障碍物,只不过这些被挪了位的障碍物,恰好又阻了别人的生路罢了。这决不意味着主动求生、搬开障碍物的那个人就该死,不是吗?


    他只是不想坐以待毙,至于别人的命,得靠他们自己去挣。


    这时,韩九昌谄媚的声音隐约传来,似乎在提醒什么。皇帝的声音顿了一下,似乎被噎住,随即变得更加烦躁和不甘:


    “是!朕知道!现在不能动那个燕云洲!”


    听见熟悉的名字。厌的视线在金漆上猛地一拐弯,在夜色里无头苍蝇似地晃了好一会儿才聚焦。他怀疑这不是单纯的心理因素,而是脑子里确实有什么东西在作祟。从之前在地牢就有的眩晕不适感,而今更加强烈了,像是要钻透颅骨爬出来。


    “谢回死前就上奏,就他那个徒弟还勉强通晓几分兵事,如他遇不测,叩请在接下来的战事中重用之…哼,谢回自己都死无全尸!还想着给自己那个好徒弟留后路,连家中的免死金牌都让族亲送上来了——朕果然没感觉错,他根本就算不得什么忠臣良将,分明是朕给的他军队和帅旗!可他的心就不向着朕这儿!”


    谢回是救时之将,但以他的品格和地位,不可能成为皇帝的鹰犬。爱国和忠君的概念就此分离了,一个比较浅层而易于为大众接受的原因是——皇帝在做违背国家利益的事。


    皇帝似乎越想越气,声音里充满了被迫妥协之后的怨毒:


    “他那个徒弟也真是,一身病骨头还就硬是拖着不死。还有力气在南下路上,不断裹挟流民,到处收买人心!三千愚民还真视他如再生父母!韩卿将他‘请’入掖庭,那群刁民竟敢聚众在宫门喊冤!他还敢回应什么~诶唷~‘不必担心,圣上心中自有公道’,装什么装,好人全让他做了!现在一动他,朕岂不就成了无道之君了?这南州是不是还立刻就要乱啊?”


    殿外的厌,脑中也在无声地烧烤,不,思考。思考那些勾连在“燕云洲”这个名字上的红线:燕太尉独子。长公主密友。谢将军亲传。贺兰白故交。易水寒……姘头?


    一个全家够死一万遍的身份。


    和南迁百姓的领袖——三千人,他现在管户口,不会再有比这个更多的数字了。就是他跟踪的那个小少爷没错,千真万确是同一个人。


    厌有些克制不住自己的表情,幸好有面具稍作抵挡:这简直荒谬到有些可笑了。他仿佛到了这一步,才是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自己究竟在一个什么样的职位上。是非,对错,善恶……因果,业报,这些他曾经认为不重要的东西,如今都摆到了眼前来。他和那个人,就在如此赤道对极的两端。好像一次没有追上,接下来就是一辈子都无法触及了。


    殿内韩九昌依继续对着皇帝循循善诱:


    “陛下息怒。燕云洲小儿,不过仗着父辈余荫,沽名钓誉。圈禁掖庭,已是恩典。既然他主动送上门,奴家自会好生看顾他的。当务之急,是燕游与安意长公主。”


    “对!燕游!李如愿!”宁帝嗓子将哑,依旧被触发了底层代码之背后蛐蛐,“——南逃那夜,朕本想召燕游入宫…哼,他却半道突然称病不来,转头就自行调兵,三千甲士一夜之间就从城中各处冒出来集结好了。说什么拱卫朝廷!他哪来的兵?分明是蓄养私军!抗旨不遵,擅自行动,其心可诛!如今他倒成了收拾山河的功臣了?笑话!”


    在皇帝最后一声怒极的笑后,殿内沉寂了片刻,直到余音完全消散。厌同样静候着,衡量殿内那位天子将如何施展他阴得没边的手腕,继续在这个权力的死局中苟延——或者万念俱灰走向终结。如果前者,那他凭自己心意做决定;如果后者,那他就要施展点强硬手段了。钉也得把他钉死在这个“他不想要”的皇帝位上,最好烂在上面。


    宁帝将眼珠润湿了,目光活泛起来,血丝和青筋暴起,展现出同此前不同的、另一种扭曲的面目。这张泫然欲泣的脸他只给韩九昌看见过,其它活着看见这副面容的人,最后都死了——那都是他曾经的政治盟友,也是被他丢弃的“手套”们。而这副面容,只专属于一种特定的行为——那种行为叫,构陷。


    他的嘴唇抖动着,每一颤都是戏。


    “他不是一心卫国守土吗?好!朕就让他守!这个烂摊子,让他去扛!这么努力,这个皇位活该他坐!”


    “陛下三思啊——”韩九昌话还没完,便被随后的话震惊到无法继续再言。


    “传朕旨意,江州全城戒严,寸土不得让与蛮夷!所有武备、物资、粮食,一应迁回南州,正好!就让江州……坚壁清野!贺兰白不是扬言入城即杀吗?好!朕看他们能守多久!能耗多久!用江州的人拖住他们!看六月一涨潮,他们的马还过不过得了江!”


    坚壁清野。厌在心底冷冷咀嚼着这四个字,根据他的读书记忆,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现在宁帝相当于是要用一城百姓的命,给自己换生的时间。他这个君父比那帮用义宅小孩的人油蜡烛给自己作法的死太监还没下限。哦,忘了他是他们的主子了,那倒也不是不可能,上行下效罢了。但厌因为对他爹的无耻有预期,所以不是太惊讶。平民对他也是灰一样的东西,江州城几十万民死就死了。他更在意,甚至不如说纠结的,是宁帝会如何对待燕游——这个和“燕云洲”关联甚大的人物。


    “他燕游不是总揽讨虏诸军事吗?我再给他一个制书,再假黄钺、领江州牧、封盛国公!” 宁帝的声音带着一种精神不正常的慷慨,“他不是自诩大盛遗脉,心心念念收复故土吗?朕成全他!让他做这收复河山的盛国公!让他持假黄钺,代天征伐!让他总领江州牧,守他心心念念的国土!守成了,这土就是他的!”


    假黄钺,代表着专征专杀之权,实则用强权绑定全责,让他无法再行推诿,必须首当其冲地强咽北敌的凶残进攻;江州牧,是将一座空城、一片死地的治理重担,还有那些被放弃的生民的期冀都死死压在他肩上;而那“盛国公”的封号,更是用心狠毒的捧杀——将他那点隐秘的复国心思公之于众,架在火上烤!甚至把他和整个大宁皇室(包括李如愿在内)置于潜在的对立面上。


    韩九昌立刻领会了其中三昧,夹着嗓音恰到好处地发表出皇帝需要的赞叹与忧虑:“陛下圣明!如此厚赏,燕太尉……不,盛国公必定感激涕零,竭尽所有以报皇恩!只是……这权柄是否过重?恐其尾大不掉啊……”


    “重?朕只怕给得不够重!” 宁帝咬牙切齿,眼中闪烁着淬了毒一般却快意的光,“不给他足够的‘权力’,他如何能‘心甘情愿’地为朕守住江州?不把他捧得足够高,将来……又怎能让他摔得足够惨!”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是滚沸的,含着喉咙里熏出的血,又被他哑着嗓子呼出来。


    他一转身,甩袖道:“拟旨吧。措辞要给足,要让他燕游觉得,朕离了他,这大宁的天就要塌了!让他觉得,江州之战就是他燕家复起,成就不世之功的起点!让他敢回,毫无顾虑的回,回来就是得殊礼、加九赐、进爵称王,改朝换代,拿回属于他燕家被我们李家窃取的天命!”


    这声量,耳棉是阻挡不住的,恐怕两个小太监也都听见了。不过没关系了,宁帝就是恨不得第二天全世界都知道这件事,也巴不得这宫当晚就乱起来,最好传到养病幽居的谢桐那边。


    厌无言将袖管中另一枚看似不起眼的卷轴又往深处掖了掖。


    燕游是燕云洲的父亲,长相是大宁官场一枝花。厌想象他或许拥有一张和燕云洲一样,只是更加有岁月痕迹的脸。也在想象这个在大宁官场浮沉二十年,出相入将的新锐权臣接旨时的表情——是壮志得酬的激动,还是看透一切的悲凉?或许兼而有之。


    但无论如何,这江州燕游恐怕是去定了,毕竟皇帝的意思就是“君可自取”,打下来,江州就是他的。而这“盛国公”的头衔,他也是一定会争一争的。以他打听的消息来看,燕游权欲熏天,借着太后的名头四处结交,然而做事隐蔽不留把柄,杀手界都绕着燕府走。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家迟早是要反的——他从身在长安时就知道这一点,却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能从跑龙套变成反派二号。


    他爹这一手确实高明,也确实缺德,不仅将燕游逼上骑虎难下的刀山巅,更是在天下人面前,为他铺好了身败名裂、遗臭万年的黄泉路。接了,九死一生,即使死棋盘活,也随时有被反攻倒算的风险;不接,就是抗旨,在南州的亲眷也难以保全。


    而这一切,无疑都在为他手中那份关于燕云洲与贺兰白的,足以在未来一剑封喉的供词,层层加码。


    是的,厌手中的供书,有两份:一份轻浮,关乎风月;一份致命,直指通敌。他暂时只交了第一份——看起来像八卦小报的那份。这不是因为他的恶趣味,而是出于一种官场生存智慧。虽然后世也有人称之为“磨洋工”,但厌的“磨洋工”,显然是带有更明确的目的性的。


    乱世风邪,指不定谁何时就坐了庄。情报这东西,有的最怕等,有的等等反而有奇效。比如自己手上这份。现在给出去,毫无疑问就是最亏的一个点。


    第一,现在抛出无非是给皇帝一个更快铲除南州城内太后党的借口,那些人不过一些蚊蝇不足挂齿,到时候自己还得加班。他乐得先交一份无关痛痒的情报先应付着,手上这条还能拖会儿,再抵之后的指标。而且事关重大,仅凭一封证词未免有些单薄了,他还需要多搜集一些长安宫的人证物证,空口无凭、模棱两可不符合他的风格,他是要搜出铁证一击毙命的。


    第二,谢回一死,神州陆沉,生灵涂炭,百姓无不痛悼之。此刻皇帝还需要燕云洲这面“谢将军第二”的旗帜来安抚军民,更需要让燕游心甘情愿赴江州坚守消耗实力。此时他揭破,只会让朝局民心提前崩溃,让本就危急的前线瞬间瓦解。戏台子还没搭好呢,他可不想打草惊蛇,先等瞻京卫的手足够伸到太尉和长公主那边再说吧。他可不会犯跟内殿那两位一样愚蠢的错误,后方不稳就开始挑唆内斗。


    第三,他要藏。宁帝现在强行清扫弹压太后党是师出无名的,那么最多的怨恨就只会集中给出主意和下决定的那两个人。在这种情况下,他只当打手,就能更好保存自己,到了殿中那两位到了没有刀就活不下去的地步时,自己的地位自然就能水涨船高。凭着这份依赖,他还能为自己多争取几分自主。反之,若他的情报让李氏党同伐异无往不利了,就相当于也作了政治表态、深度参与其中,时人难免会把他也视作谄媚于上、诬陷忠良的帮凶。


    第四,燕云洲这个人本身的态度,很值得一探究竟。厌拒绝表达自己的真实所想,但慢慢剥了一些让自己感到过迷惘的,琐碎的回忆出来:比如南下三千里,那个病骨支离却脊梁笔挺的身影,是如何一步步在流民中悄然建立起不靠刀剑的秩序的;又比如更早,并立站在城墙上时,那人甚至将身旁看似华贵无方的红衣女子的气场都比了下去。这是一个能让三千流民誓死相随、能让谢回托付兵事、能让长公主倾心信赖、能让贺兰白忘情拥抱、甚至能让易水寒那种人精都时时牵挂的人……宁帝视他如肉中刺是正确的,因为他确实有着这个腐烂透顶的世道最稀缺的东西——人心所向。


    那少年不止是个用来牵制他爹和知交们的人肉棋子,他其实是天下这盘珍珑棋局中至关重要的活气眼,用在死局上,岂不可惜?


    但也只是可惜而已。厌知道,他和这种人之间没什么可说的。因为他对未来世界的规划并没有“让所有人幸福”这一条,他们根子上就不相容,作为一个只想勒断王朝气脉的人,他会尽量在必须刀兵相向之前把这个后患解决。但不是现在。


    所以厌只是在盘算:到了解决这个“后患”的时候。他会喜欢一个什么样的笼子,或者偏好什么样风格的地牢摆设。毕竟能让他这样在意的生物,从他出生到现在也就这一个了。确实有够特别的,值得收藏。


    ……


    这位鬼面统领琢磨室内装修,想得是如此认真。以至于有点忘记了时间,就连内侍一个接一个带着慌张的神色跑进殿都没发觉。


    恰在此时,韩九昌略显急促的声音切了进来,才终于打断厌的思绪,也带来了新的变数:


    “启禀陛下。谢家如今的代族长谢祯尧,正…带着第二块免死金牌,还有南州部分百姓联名的血书,以及…部分城防军的陈情,跪在宫门外,请求…保释谢将军之徒燕云洲,许他戴罪协防,为国献策。”


    厌这才把目光向宫门的方向望去。格外黑压压的一片。确实,保释的人来了,而且声势不小。


    这些朝生暮死的蜉蝣,趋光的扑棱蛾子,要试图为夺回他们的月亮而战了。


    厌用手指遥遥数着那一层层的琉璃瓦。像在宵禁后万籁俱寂的长安城中,细数那些点着美丽灯笼的官邸一样。宫阙千重、长安万户都不属于他,但他能让这些亭台楼阁的主人,最后不得不涕泪横流地跪下来求他。金山银山能堆出巧夺天工的建筑,却求不得一个亡命之徒的回心转意,也买不回那些被他视作目标之人的命。


    何必急于收网呢?让他们再聚得拢一些吧。


    厌心想——可此刻潜意识中莫名的敌意,胸中莫名的气滞,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笼子,枷锁,蛛网……他一个仅凭自己就能活下来的人,又何时成了一个固执于非从他人手中攫取什么收藏的人呢?


    笔者想到的答案是:在一个容不下美好事物的、正在崩坏的时代里,一个来自黑暗的人,对他唯一所见的光明,所能产生的最极致的爱,就是毁灭性的占有。其毁灭性,不止在于占有者和被占有者,也会波及一切妨碍这份“占有”的存在。这就是厌因那些外人而起的崭新的情感体验——这种情绪,或许,叫嫉妒吧。嫉妒一份堂堂正正并肩的资格。


    作为一个只关注自己要什么的人,厌的心境还没动摇到产生这样的质疑,他也少有向内探索的空间。但这份独占的强欲,确实就像一块沉甸甸的火石,一直被他捂在怀中,用所剩无几的体温暖着,好像可以用来擦亮余生,却又好像总显得不够——因为这枚火石是越擦越小的,可前方的路越来越黑了。他本可以放手拥抱黑暗,但又有些不甘于就此归于寂灭。


    所以,如果真的能得到什么附加的重量,来压住,就好了。他可以饲养它,在想什么事情时同样想到它,那么自己的生命就不至于如此缥缈而虚无。要有一个笼子。或者……家?只有想到这一点时,他才有一种奇异的安定的感觉,仿佛为那只总在他视野边缘扑闪、扰得他不得安宁的生灵,终于得到了一个安定之所,可以同自己生生世世纠缠在一起。


    然而,这安定感虚伪得不堪一击,掌控更是无从谈起。他还身在影中,甚至是月亮照不到的地方。几乎是在厌重新发觉这点的同时,一股更令人作呕的眩晕感再一次向他袭来。眼前的宫阙楼台已经不止于摇晃,而是开始扭曲、旋转、消融——最终坍缩成一个唯一清晰的、他刚刚正在试图构想描绘的焦点。


    厌终于想清楚了,那是一双眼睛。一双因为脸瘦得挂相而亮得特别突出的眼睛。


    鸦青的瞳眸,澄澈如玉。圆长的形,边边角角打磨得很圆润,没什么攻击性。睫毛顺着优美曲线长长扫下,但不全整齐,有几根沾湿在眼睑上。眼神则中带着点病气的郁色,却有着能让一切喧嚣都沉寂下去的,静水流深般极隐忍的力量。


    更诡异的是,那双眼正在用一种,他无比恶心的眼光——心疼的眼光——看着自己。


    那双眼里倒映出的,则是他自己的正脸,他自己都很少亲见的绝美容颜,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却在昏惨惨的夜色中白得吓人——没有面具,没有,而且,惊惶得像那面具是被打掉的。


    ……那是谁的眼睛?


    “呃——”


    这个问题兀的刺了进来。把厌的神思愈发搅得一团乱,剧痛炸开,他急喘一声,扶住额角,指尖插到面具下,反复紧抠着太阳穴位置的皮肤,指尖从微凉一直搓到发热。


    简直阴得没边了。


    他厌恶一切失控,尤其是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失控。这感觉……不像伤病,更像一种诅咒,或者,一种反噬。


    这个的机制更像——听说中的,蛊。


    古姑姑没有这个胆子,其它人又没有这技术。


    那是谁?杀千刀的。倘若害他一个也就罢了,竟然还要把另一个人的命运强行跟自己绑在一起,给他埋进一个名为“燕云洲”的病根,不伤筋动骨,却不断用种种似是而非的错觉折磨他的心灵。


    所以这是要用爱而不得折磨他?


    笑话。一个把自己当成刀来工具化的人,连“情”的存在,都要彻彻底底地否定,遑论“爱”呢。用更接近现代的说法,他顶多是觉得被对家以身入局造了黄谣很麻烦而已。


    与此同时,殿内。


    “告诉外面那些人——朕准了。”宁帝顿了一会儿,吩咐韩九昌,“但朕同谢爱卿有些单独话要讲。”


    宁帝还没来得及把书捡回去,为了防止被看穿,谢祯尧只被允许等候在距离龙椅很远的地方。谢祯尧也担心御前失仪会再让迎回燕公子之事再生波折,也是步步留心、时时在意。


    宁帝瘫在龙椅上,摆了摆手,好像真的甩掉了一桩大麻烦似的。他拖长了声,显得异常疲惫:“谢将军忠勇无双,为国捐躯,朕自然会善待他的爱徒。也会按其生前所荐,予燕公子大用。不过既然他身子弱,朝廷又需要他,就得好好‘照料’,莫要再让他‘奔波劳碌’了。”


    谢祯尧仔细品味话中滋味,心中微沉。他听不出这话中的夹枪带棒含沙射影,却凭直觉觉得——倘若此刻在自己这个位置上的是谢回,那他对这番话必定会有完全不同的观感。


    宁帝对预期般得到的——属于谢家如今代族长的沉默很满意。他将话锋微妙地一转,语气变得意味深长:“你谢家世代忠良,祖上有扶保江山的不世之功……谢老侯爷,作为长辈,也一心为国,从未偏倚……你谢氏助我李氏良多。这‘忠义’二字,可要一代代传下去,莫要…让朕失望啊。”


    未等谢祯尧叩谢,宁帝已闭上眼,喃喃道:“朕累了…都退下吧。”


    韩九昌躬身领命,随即想起殿外还候着一尊煞神,快步走出。他脸上又堆起无可挑剔的假笑,对厌低声道:“厌统领,辛苦久候。陛下忧心国事,方才已经歇下了。您不如…?”


    厌从阴影中抬眼,目光从那张老脸上扫过,仿佛在看一件无趣的死物——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知道这位宦官之首的成色了。他本以为对皇帝来说,从小一起长大的奴才多少能有些特别,但事实并非如此。老伴、儿子,都一样是工具。他是征伐的矛,韩九昌是挡枪的盾。仅此而已。


    但这驱赶确实来得正好。


    “嗯。”厌只回了一个单音,听不出情绪,然后转身走出几步。像想起什么似的,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明日,我告假。”


    不等韩九昌有所反应,他的身影已不见。留下韩督公在原地,假笑渐渐僵硬:这位统领是越来越不循规矩了。


    而对于厌来说,他俩名义上平级,这确实不是申请,是通知。


    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去找古姑姑。


    去弄清楚脑子里那双该死的、属于不知道谁的、带着心疼目光的眼睛,和那双眼睛里曝光出的少年的自己……


    ——到底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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