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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落尘笼「上」

作者:天海迢迢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宝马雕车香满路,金吾弛禁欢游剧——这是暗巷外八方神佛巡街的盛景。


    门前冷落鞍马稀,暗风吹雪入寒窗——这是暗巷内贫孤蛊女的元宵之夜。


    但对于古姑姑这种“旁门左道”的从业者,清净倒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是风里头难免裹着些巷外人山人海的烟花脂粉味儿,瓶罐里的小虫都纷纷被这熙攘人气惊扰住,在罐里闷着头呜嗡乱飞乱撞。她正慢慢在柜前照看整理着,却被一脚踢开了屋门。


    屋外的小雪从门外筛了进来,尽皆穿过一个刀一般瘦长人影,这雪影像是刀的反光一般,让妇人紧阖的眼皮里也透进了几分光。她下意识将头朝门口一扭,即使她看不见——这一下,是做给来客看的。她只能听到门轴的薄弱处被扭开的声响,还有屋外霜雪的冷冽气息——以及一丝裹在尘烟和风雪中,不易察觉的……铁锈的腥气。


    确实。有血顺着那人为了练武束得笔直的裤管淌到地面上,不一会儿便淌成了一滩乌紫。而零零散散的冰花,落了进去,也转瞬消融其中。


    屋内对血敏感的蛊虫蠢蠢欲动,刺啦刺啦地感叹。


    “吵。”厌低声说道。


    古姑姑闻言诚惶诚恐,从身旁口袋里取出一个雕工精致的铜香囊,端到头顶散了散味道,那一屋的蛊虫便都偃旗息鼓了。


    “还有,给我点灯。”


    因为厌的声音里没有什么忍痛的表现,仅仅是呼吸稍急,所以她一开始还以为是他外出接任务时没处理干净,身上溅到的。但这猜测只对了一半……而另一半,就得轮到厌当着她的面拿出那瓶烧刀子酒,酒味散出来之时。


    古姑姑能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却智慧地保持着缄默:有的事情不消说,因为说了会让某位十四岁的暗巷地头龙感觉丢面子,她也得不着什么好,没准还会被不好脾气地朝脸挥上一刀。她本来目不能视、满面胎痕就已经很丑了,客人寥寥,可禁不起这等破相。


    不过这孩子上次失手……得是好几年前了吧?杀手行失手和得手不是反义词,被一屋子死士围殴得下不了床,跟送目标全府老小上下一块上西天并不冲突。厌目前的失误纪录应该是零。


    厌甫一剥开被血黏在腿上的布料,嗜血的蛊虫又压制不住本性地低叫起来。但因刚遭镇压,撒泼打滚都怂怂的,并没到会被他再挑剔一遍聒噪的程度。古姑姑像是不经意走到柜旁,又像是不经意般走回来,把绷带放到了厌触手可及的地方。厌没有说话,但她听见了细微的布料摩擦之声,便当厌是心领了她的好意。


    耳边传出酒浆流淌的声音,然而厌一声未吭,显然已经习惯。古姑姑还来不及惊讶,又被小杀手差遣:“找针和缝线,还有剪刀,再把烛台靠近些。”


    清创结束,他已经在准备缝合了,针得烧过或者酒淋过才能用,不然会感染。小时候因为不知道这点,他身上留下的很多疤都长得不太好看。


    “你不要金疮药?现在去黑老二那赊一瓶应该还来得及。”古姑姑问。


    厌可是销冠,资源倾斜点合情合理。


    “犯不上。更何况我来找你,就是不想别人知道我受伤。就是没想到你的鼻子这么爱犯贱。”厌皱了皱鼻头,放下口中含着的食指关节——为了分担痛楚,此处被他隔着手衣咬出了血痕,“想帮忙?可以。你这儿养了很多偏门的虫子,推荐推荐?”


    古姑姑猜他是要麻醉,便道:“有的,不过那虫贪吃,会钻进伤口深处再难寻,甚至有伤着元神的风险。我这有它的提取液制成的药剂,镇痛效果是一样的,就是可能几天内这块的伤处都无知觉。你伤了哪儿?”


    “大腿。”以厌的经验来看:刀砍多一厘就死,来的路上撕脱了点也会死。好在他纵然命贱,但也一向命大。


    “那相对应的,腿脚会瘫软无力,你得在床上躺几天,刚好在我这边避一避。还有这个药虽不是**,也有风险,是药三分毒,何况是蛊。”


    “那不了。”厌拒绝得很干脆,“我求的本来也不是这件事。”


    “我锅里还有些元宵,你要不要……”


    “不了。”厌冷嗤一声,“你和我两个人,有什么可团圆的?自欺欺人。”


    古姑姑双手扶着灯在炕上坐下:“你不是已经不用回义宅了吗?在我这边避避也不肯?你也在找新的安置的地方吧?”


    厌的娘亲虽对她有过托付,然而这对孤儿寡母从未事实上麻烦过她。如今一个早已魂归离恨,一个成天在腥风血雨里不恤己身地翻滚。她长年看在眼里,偶尔会有些许有心使不上劲的亏欠感。


    厌不再言语,却拿起了针线。古姑姑听着绵绵不绝的,针尖刺破创口和细线在皮肉间穿梭的声音,只觉听上去跟缝一块厚实的皮囊并无分别——然而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不禁联想起这个刚过完十四岁生日的少年一路以来到底经历过何等的苦痛,才能让他对自己身上的痛楚麻木如斯,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又是何等扭曲。而一旦有了这种认知,这半刻钟一下子变得比半年还漫长,她突然有点握不住手上的烛台了。


    “手扶稳点。我看不清了。”厌波澜不惊的语调一出,那灯却晃得更厉害,他只好不耐烦地把指节在炕上的小桌上敲了敲,“你放桌上吧。”


    厌缠上绷带后,屋里突然安静了下来,大约二人都想不到该再说些什么。照理该到厌告别或者不告而别的时候了。但古姑姑还是想说些什么,说些能让这个孩子再在温暖的烛光下多待一会儿的话,最后她想到了:能说动他的只有自己能提供的利益。


    “你说过,有求于我。是什么?给我一个借你顺水人情的机会?”


    “嘶……”


    厌深吸了一口气,他很难得如此紧张地、堪称惴惴不安地呼吸,甚至之前他用白酒清创和缝合腿上的伤口时,语息都比现在更加平稳。


    “我听说你有帮人……解脱的蛊?”


    “这应该是你的职业范畴。”古姑姑皱着眉说,她的理解偏到了十万八千里外,“行有行规,用蛊杀人是禁术。做了死后下十八层地狱,给钱我也不干。”把腰一叉,语气姑且算刚正不阿,显得她真有多高风亮节似的。


    “你果然脑子有点毛病。”厌很明显有点无语,“这话相当于让我自杀。我只是想失忆,有一段记忆让我觉得有点麻烦。”


    具体有多麻烦呢?麻烦到他甚至会在拔刀试练时一时失神伤了自己——这如果传到黑老二那边甚至江湖上,他的面子往哪搁。他原来可是用刀和用手一样熟练的人,可因为脑子里总反复出现那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他的手和刀都不听他的了。


    这段记忆再不死去,该死的就轮到他了。


    “再便是……”面具背后,厌鸦羽般的长睫直垂下去,一阖目,又回忆起那个赶也赶不走的小少爷身着单衣、奄奄一息倒在暗巷尽头的画面,想到他们失温的身躯彼此紧抱的时候、呼吸交缠的时候,本是相互取暖,却让寒更寒,于是那人竟主动将唇和口腔都同自己的弥合在了一处,企图再渡一点来自肺腑最深处的暖。


    然而除夕的雪太大,盖住了这南柯一梦。又怪交织的语息又太缱绻,后劲缠绵,熏得他鼻腔空荡荡的疼、忘了呼吸一般。


    ……


    他剥开面具的下巴,朝鼻子底下一摸。指尖是暗的,腥的,把他整个人都腌透的铁锈味——他的心顿时像被弹弓击坠的鸟儿那样,向着亡命路落下了。


    这段记忆如果活着,他也会活不下去的——一定是,他们那样锦衣玉食的贵人,必定要顺顺遂遂春风得意过一生,和门当户对的意中人举案齐眉。为自己这样的人,搭上一生,哪里值得?只会给彼此都徒增麻烦罢了。


    所以——


    “我还想让你把某个人对我的记忆和情感清除掉。你不是在捣鼓什么吗?拿我做试验品,如何?”


    或许是对他好的人太少,厌只记得他人对他的不好了。这时忽的想起就连燕云洲自己也说了,这不是情,是孽,还埋怨自己太过心冷,怎么捂也不化。


    那既然已被当成负心人,他何不干脆一冷到底?!他本就不是什么放不下、死缠烂打的人……他们本来就不一样,从来就不一样。燕云洲无非是此前过得太顺,怎么闹都有人帮他如愿,所以一有得不到的就加倍惦记,求之不得,才辗转反侧罢了。


    但自己是……自己是什么?他一时也说不上来。只一再盼望再无思考这个问题的余地便好。


    “哦~”古姑姑把尾调拉得有点长,她难得凭自己的术业扬眉吐气一把,做杀手确实得该断则断,否则伤人害己。她是不会考虑厌因为杀人如麻有负罪感或者被自己犯下的血案吓到这种原因的,没有一个强悍到吓不破的胆,厌根本活不到现在。


    “原因方便透露吗?”她这时还有闲心揶揄。


    下一秒,厌的冷锋便贴到了她的喉头。


    妇人当场便改了口。


    “呃。不透露也没关系。首先是你,你要短期的,还是长期的。忘一个人,还是忘一件事?”没有台阶也能创造台阶给自己滚下去,这是暗巷老油条的基本职业素养。


    对面收回了刀,为这个选择题久久静默。最后出口竟莫名乖觉。


    “短期的便好。除夕这天。”也刚好是他和那个缠人精偷香贼小少爷交换来历和真容的日子,索性一并忘了干净。因为他怕自己某天真的会找回去,再在他的康庄坦途上横插一脚。现在这一脚已经够造孽了,眼下一个身体上残缺得半死不活,一个精神上惶惑得半生不死。


    “那你想让谁忘?”


    “乌衣巷,刑部尚书独子,燕云洲。”


    燕云洲可以忘,他最好忘,反正他本就善变,善变到上一秒还在骂骂咧咧我宁可永远没遭遇你这段孽缘,下一秒就朝自己半是咬半是吻地拥过来,把自己抓得像救命稻草那般紧。脑子本来就指定有毛病,不差这一桩。但厌为何选择记得?为何不对自己像从前那样残忍到底?这点反倒无人能解。


    在暗巷内一群“百钱买夜”“兜售灵丹”“放印子钱”中,古姑姑是难得的、有正经营生的体面人,甚至可称一句研究人士。她有分寸,不觉得厌亲近到能和情愿她共享这个秘密。闭目有闭目的好处,双眸是心灵之窗,那么闭了目便是藏了心。她脸上那两抹像胡乱擦过的血迹一样的胎痕,只消微微随同眼皮波动一下,便足以演出所有想要向她求蛊之人所需的回应,半点把柄都漏不出来。


    她先是装出一副恍然的样子,撇清关系:“燕云洲?乌衣巷那位燕尚书家的小郎君?他的名头可不小,春日宴上总拔头筹,由此观来,才貌也应是一等一的好了。他确实时不时会来巷子里,还跟顺风耳打听过一些新奇事。”


    但她不会说的是:这个小郎君也在向顺风耳打听无果后,来找过自己,打听的正是关于厌的事。


    更不会问:为什么这个世族中都算炙手可热的小贵人会先为你来求我,又让你再来求我第二次?更进一步——你和他,两个正值情窦初开、身份又跨越阶级的少年,到底是什么样的交情?


    “嗯。除夕那晚……他出了些事。”厌声音低哑道。


    厌的这一接茬,倒是给了古姑姑一些把戏演下去的思路:“是。我听说了。燕家的人来找过我。”


    “燕家的人来找过你?”


    厌的语气不善是因为他又同做补救的机会失之交臂,所以又焦躁又枉自生气。古姑姑却理解成了盘问,发言愈发谨慎:“我只负责治病。”


    事情大概是:被几个恨他爹入骨的瓢虫淫棍迷晕之后,绑起来极尽虐待和羞辱之事。虽然主犯在当时就被那个小郎君反杀了,但几个从犯按律不能判死,毕竟没要那小祖宗的命——要的是生不如死。但报应自来,楚倚云亲自派人暗地里下手,一鞭一鞭把人抡成了肉泥,罚了半年的郡夫人俸禄。


    跋扈。


    她的语气很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却又众所周知的事实,带着暗巷中人对苦难常见的见怪不怪。这里本就不是什么好地方,怀璧其罪,无人保护,确实早晚出事。目盲久了,她的心也好似盲了。世间百虫千蛊,都不及人心可怕。


    但如此令人唏嘘之事,还是值得一声叹息:“那孩子身体本就不好,这一遭重,险些挺不过来。燕家的人和他师父谢侍郎是在求遍了御医和大小医馆后才来找我。像是还在后怕,惊惧高烧,魂不守舍。他们重金求我,求的也是——让他忘了。”


    她抬起头:“厌郎,你晚了一步。我已经把关于那晚的一切……所有能让他发疯、让他活不下去的东西,都封死了。像用厚厚的、密不透风的茧,一层层裹住了那颗心。若强行再去动,无论是想再塞进点遗忘,还是想把它层层剥开,让禁忌之事在识海袒露出来……都是要命的事。轻则痴傻,浑浑噩噩过完残生;重则……当场就得魂飞魄散,神仙难救。就算破茧成蝶、凤凰涅槃,那都是九死一生的侥幸之事,万不可作为托念于此。”


    “所以啊……”


    古姑姑朝厌摊开那双枯瘦的手,掌心也空空如也。她睁开双眼,试图再向身前的少年再多表示一些诚意,那浑浊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面具:“那孩子的记忆和情感,都已经被我处理干净了。你现在想让我再做的事,不是帮他解脱,是要他的命。”


    “这单‘生意’,我做不了,也不敢做。或者说,倘若你乐意接受这种说法,也可以当作是——有人替你付了价格。”


    厌的呼吸声消失了片刻,然后反跳性地粗重起来。因为消毒和缝合沁出的一点生理性泪水已经干透了,他眯缝着把视线倒回到桌面上的残烛,古姑姑点的不是白蜡,而是供奉用的红烛。因为她不用看,她靠背后的东西看。蜡烛也是点给背后的那什么看的。那烛泪凝成红豆色,似真似幻,仿佛不是古姑姑此前端给他的那个,而是另外那把——冰冷、尖锐,沾满了肮脏的血和甚至脑浆的……凶器。


    但燕云洲为什么会在那性命危时拿起那副烛台?又为什么朝自己反复提及这个烛台?又为什么在事故发生之前,像献宝似的把它拿给自己看?向自己求一个不知所云、毫无意义的原谅?


    厌原本故作随意搭在膝上的手,不知何时已紧握成拳,掌衣里头裹满了湿哒哒的冷汗。此刻他才忽然捕捉到一丝来自遥远过去的、白蜡烛燃烧过的呛人气味。他“不记得”自己何时、为何送出过这样一个东西,他更愿意记住那把他望而却步的金枝柄琉璃灯,记住自己掏不出钱时的窘迫和尴尬,但那轮廓,那触感……却真猝不及防地刺入了他记忆深处某个被淡忘的角落,激起一阵尖锐却模糊的刺痛。越是试图挣脱,越是钉得深,越是痛得缠绵。


    许久,久到古姑姑几乎以为他已经悄无声息地走了,厌才猛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迅捷,好像忘了大腿上尚且有伤一样,扑得烛火一阵剧烈摇曳。他没有再看古姑姑一眼,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只是像一道沉默的、受伤的黑色影子,慌张跳入了门外更浓重的黑暗里。


    不过古姑姑只是坐着等待。她知道,厌会回来——他还没把除夕的事忘掉,而前尘已定,情缘未除,世人都说相思苦,而单相思苦上加苦。红线断了一端,另一端便会像失了方向,自我缠绕成乱麻。厌还是很拎得清的,他迟早会拎着快刀来让自己斩了这团麻。


    她的预测也确实没有落空。厌几个时辰后便再度来访,事她也遵着嘱咐照办了。只是她的技术有待改进,或者未必是她的过错,而是因为什么别的不可传之秘,比如厌做过药人体质特殊……之类的,这只许人忘一日的道行微薄的小虫生生扛了不过几年,竟突然有了干不动的迹象。


    且看下文。


    有道是:白云苍狗须臾间,时移世易又三年。而正在这三年间:苍山起狼烟,将骨坠雪渊;异客搅浮浪,太尉谋移祚;龙舸争南流,鸾驾巡遗墟。


    可称一句山河倾颓,天地倒转——只针对普通百姓。毕竟除了将军成了藏在人们心中的一块牌位外,皇帝还是皇帝,穿越者还是穿越者,长公主姑且还是长公主,太尉也姑且还是太尉。无论是端坐龙椅还是为民奔波,是包藏祸心还是推波助澜,人没变,做事的出发点也大差不差。


    但那个昔日在暗巷寒窑、独坐孤灯、为自己一针一线缝补血肉的少年杀手,却着着实实逆流而上,借着那场公开擂台上全南州城无人不知的杀戮,一跃成了宫廷新卫的核心领袖,把皇帝的脑袋别上了自己的裤腰带。已然是全凭自己一双阎王见了都皱眉的死亡之手,完成了阶级跃迁的成功人士。人称“厌统领”“厌大人”。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城南花(长安不行),没什么好不如意的。记忆的坟茔前若能长草,此时也该如这江南城中的春瘴,漫过已被事主刻意剥蚀得斑驳不清的碑文了。往事随风过嘛。


    然而,偏偏没有。


    死灰复燃的念头像跳蚤一样时时袭扰且无孔不入,天气刚转暖,便将凝成实体的湿气和痒意一同钻进此人的骨头缝里。


    所谓“月化龙,鱼瞻京”——鱼跃龙门?笑话。不过是跳出了李家的砧板,又蹦进了自己为自己架好的油锅里。


    “滋啦……”


    肉骨头汤炖好了,御厨房淘汰下来的羊蝎子,里脊肉软烂,羊脊髓融成白浆,咕嘟咕嘟冒着泡,满溢到自小砂锅里淌出来,又在外壁蒸干。


    然而里面没放去腥提味的大料,甚至没放盐。


    童年的厌可能会梦寐以求这么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汤,就算闻着香浓吃着寡淡,于他也是难得的美味。但现在的瞻京卫统领毫无半分食欲。


    因为这就不是给人吃的。


    对于刑讯来说,疼痛是可以预期准备的。


    所以痒——比疼痛更不可预测的痒,像活物一般从脚心顺着小腿一路爬上去,越积越多,到膝盖,到胯部,到胸口,到头皮——无论在刑架上如何乱扭到抽筋甚至抽搐,都不可避;无论如何把紧绕全身的粗麻绳都碾蹭得发热暗疼,都难以抵御毫分的——排山倒海的痒——才更合适用作逼供的手段。而且没有痕迹,不至于给眼红他的人留下什么重刑逼供的口实。


    厌长腿交叠着坐在对面,气定神闲。他确实讨厌狗,但它作为刑具也算趁手。况且,牙都没长齐却被饿了几天,只能嗷嗷够着身子舔舐罪犯脚心的肉汁的小狗,也比乱葬岗里的疯狗可爱堪怜得多。


    一只刚出笼的小狗试着蹲在地上舔地上滴落下来的肉汁,他抬脚轻踹,刚好收着力道,把它踹到了刑架上那专用的“食盆”前。


    “请用。”他轻笑着说,不知道对谁。


    细碎的舔舐声响成一片。小狗摇起了脑袋,和尾巴一起,摇得眼花缭乱,像一种荒诞的表演。刑架上的人则是先绷紧了身子,但很快,他的身子瘫软了下来,开始狂笑,那笑声一波高过一波,却一波挤走一波肺里的余气,然后紧凑地打了个嗝,又似缓了些。


    “他笑得我都有点嫉妒了。”


    两个瞻京卫闻言,讪笑着把小狗叉到一边。


    “你可知,瞻京卫为何要审你?”


    “呼……”刑架上的人憋得满脸通红,白沫挂得老长,眼看已离厥过去不远了。被边上的瞻京卫动手用抹布擦了嘴后,才算恢复了点神智,“小的不知,还望厌统领明示!”


    他稍加犹豫,还是说,“……我同陛下、甚至时下大权在握的那几位,着实都无甚冤仇啊!”


    这人是真疑惑,太后党那么多官员陆陆续续也都抵达了新都,世家藏污纳垢才多,陛下要搞政治清洗也没必要从他这种脚指甲盖开涮吧,要营建新宫城抄家就抄贵族啊,他又没什么货。


    厌原本轻敲着脑袋,像是还在怜悯对方不够聪明,突然双腿一撇坐正了,指着他的鼻子道:“长安。天牢。易水寒。天元十五年万寿宴的刺杀犯、悖逆罪人——你负责守的他。而且,昨晚被拖出去的那位已经招了,你们和他,关系还都不错?平时里,嬉嬉笑笑、称兄道弟的?”


    语气并未有什么波澜。却是那两个瞻京卫一个往他脚上涂着汤水,一个按着小狗,争相附和道:


    “其实我也知道,事儿不能全怨你。大家都是为朝廷办事的人,论理,我还得尊称您一句前辈。只不过运气欠佳,长安一乱,大难临头,也得各自考虑个出路不是?这实乃人之常情!”


    “可你这一跑却是把刺杀我们陛下的重罪犯都放出来了啊!要知道那个祸根孽胎在这世上多苟且一分钟,我们的江山社稷、龙体圣躬就多一分危险!”


    厌心底揶揄不愧是毛遂自荐的,真能说,适时一抚掌:


    “玩忽职守,抓你不过分吧?勾结反贼,斩首不过分吧?这两者一结合,私放重犯、谋危社稷,我弄上去一交差一结案,给你判个——”


    “诛九族不过分吧?”


    面具的大用就在可以完全把神情遮掩住,不然对他这个高位者,摘了真会丢失威仪——指音画不一致这一块。厌学着朝堂上那些粉墨登场的阿谀之臣的样子,配合瞻京卫洋洋洒洒一番训斥,长安狱卒的脸色已从赤红吓成土色,奈何脚底痒意不给他斟酌言辞的机会,只有唯唯诺诺祈求告饶的份。


    “可惜,你运气还不错。昨天本座被韩九昌那老不s……老孤臣——提点了。他让我少点刑责,多点循循善诱,陛下素来仁善不爱见血腥。但我是个粗俗的武人,不懂那些花头,就只能想点新法子了——你用着,可还爽利?”


    小狗这时嗷嗷了两声以表振奋,非常配合。


    这位狱卒脸都快抽筋了:怎不爽利,爽利得涕泪横流还得叩谢隆恩。他正上气不接下气,感到脚下又一阵痒意袭来,连忙嘶哑着嗓子表忠心。和当朝诸多身不由己的打工人一样,他有着大宁特有的流动的道德标准。昨天因为钦佩易水寒骨头硬会来事对他一口一个老大地叫,今天就能当场宣誓天无二日我心中只有厌统领厌青天一个太阳。


    “厌统领明察!小的对易老大……啊呸!对那逆贼易水寒,那都是逢场作戏,都是虚与委蛇!都是为了……为了……探听消息!毕竟那人狡猾得很呐,不深入多骗取些他的信任,怎么能打听出东西呢!”


    厌坐在原位百无聊赖地敲着扶手:逢场作戏他倒是大概能望文生义猜出意思,虚与委蛇他就不太懂了,什么卫姨?不过不影响。这个狱卒应该是要跟长安黑历史划清界限的意思,他审过数不清的人犯,这样的话术他已经听得有些腻烦了。只是撇清关系,在他这里是远远还不够脱罪的。就这样压着嗓子说话属实难受,他便拿起了一盏茶来饮。贵人的饮料有麻烦的规矩,但没人敢到他面前指正,这就够了。


    “哦?你谈听出什么了?谁是他同伙?还是谁帮他越的狱?你不交代,我就拿你交差。”


    “哈……哈……同伙……同伙……”那看守眼珠乱转,急中生智,脑海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一咬牙一跺脚大吼道,“有!有啊!燕……燕太尉家那位小郎君!好像叫……燕云洲!对!燕云洲!很有名望的!人称谢世子第二!我男娃儿妹子都跟我念叨,准没错!”


    燕云洲。


    ……


    “乌衣巷,刑部尚书独子,燕云洲。”


    但这个三年前在烛影和疼痛中他亲口述出的名字,他已经记不得了,正如他也不记得那夜那个人口中亲昵叫出的“厌郎”是谁一样。


    厌面具下的眉头蹙起来。这名字竟莫名有点硌耳朵,让他脑子刺痛了一下。但这点痛不值得他有任何怀疑,毕竟他长年和暗伤隐疾相伴,现在也有伤没长好。他语气平淡无波:“接着说。他一个世家公子,跟易水寒能有什么瓜葛?”


    看守看他这副样子,便觉有门。为了挣条命,自然也顾不上真假了,少不得春秋笔法、移花接木、添油加醋、大写特写一番,把料往猛了来爆:“瓜葛大了去了厌统领!您是不知道哇!天元十六年那会儿,这位燕小郎君,前半年隔三差五就往天牢跑!美其名曰提审,实则……实则就是……诶呦!”脚抽筋了。


    瞻京卫甲:“勾结?串通?”


    瞻京卫乙:“幽会?苟合?”


    他们的兴趣完全被调动起来了。厌却呼地一下站起来,声音冷冽:“再卖关子我现在就用碳火烙烂你的脸!”


    “诶呦!”那狱卒一边忍受着新一轮的舔舐,一边努力把话说得清晰又暧昧,“都可能啊!都别放过啊!那两人……两人在牢房里嘀嘀咕咕,一待就是大半天!那易水寒……平时对我们放浪形骸大吵大闹的,可燕小郎君一去,他那声音……哎哟——”他故意拖长了调子,脸上挤出一个极其猥琐又痛苦的表情,“那叫一个柔情似水!那叫一个……**!那少爷拿他当狗训呢!玩得真花啊!小的在门外当值,有时候都听得……听得面红耳赤!啧啧啧,那动静……”


    瞻京卫甲(吃瓜中):“狂云骤雨?”


    瞻京卫乙(八卦中):“**?”


    “闭嘴!”


    两个瞻京卫顿时噤若寒蝉。敢在顶头上司面前卖弄词藻班门弄斧,如此纪律涣散确实应该整治。


    厌的脑海中确实删过了一些温热模糊的片段,却给他冰一样的身子在融化般的不适感。对少男间偷欢情事的好奇显然被一种更强烈的、莫名的烦躁压了下去。


    “说重点!他们谈论何事!”又对一个瞻京卫吩咐道,“光愣着干什么!去拿纸笔来。”


    “谈,谈什么小的真没听清!”那人还知道改编不是乱编,细说不是胡说的道理,遑论坊间传闻厌统领看人洞若观火,析辨诡词的本领一流,瞒也是瞒不过的。眼看厌又让人放狗了,赶紧道,“但是,但是小的知道一件更要紧的大事!”


    “晚了。”厌朝他一摊手,“这就是你拖延的代价,受着吧。”


    “——乃是和北部贺兰氏有关!”那人抻着脖子说。


    厌的身体微微前倾:最近上朝时还是经常听见这家伙,无非是忧惧他继续南下。谢回杨昭那样的出头鸟都已经死了,军队欲北击收复失地而被迫南退,都怀着一腔愤懑无处发泄,可现在朝上无将可用。李氏恨此人就跟恨燕游和谢桐一样牙痒痒,动辄狼子蛮夷地称呼,直觉告诉他,这是条大鱼。


    “贺兰氏现在可是无人不晓!就是那个少时被囚,后来打进长安的北俾族首领贺兰白!早些年他爹来上供牛羊,触怒了陛下,不是被关在天牢最底层等死吗?您猜怎么着?”


    刑架上的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语速飞快:“也正是这个燕云洲,拿着他师父谢回的印章和长公主的密令,来威逼利诱叫开的门——让那个当年还是个半大小孩的贺兰白进天牢里去见他爹最后一面!”


    话音未落,便又是一轮钻心痒意袭来,“哈哈哈哈……呃!哈……哈,嗬嗬——呃啊……实不相瞒,小的当时就觉得不对劲,长公主的密令怎么还走谢世子的路子,这面子也要得太大了。但我哪有胆子拦人啊?就……就放他进去了!”


    “哈……别人看不到,我可是一清二楚!最后那贺兰白还带了一个长布包裹出来了——那里头装着的总不可能是咸鱼吧?说不准就是风传的北俾王剑呢!出来后俩小孩还在牢门前搂搂抱抱呢!”


    说到这他的脸已经彻底变色,白沫又从嘴角溢了出来,只是像有出气没什么进气了。整个房间只剩下他紊乱不堪的呼吸和小狗不明所以的呜咽。


    两个瞻京卫此时只剩目瞪口呆的份:毕竟这料也属实太猛。他们是全国海选的江湖人,对政治风向了解不多,只是奉命行事,但好歹也知道太尉这个官职有多高不可攀。这么一个大员的儿子,曾经勾连长公主和主战的谢将军,放敌酋探视亲爹?这可比私放易水寒严重一百倍,记下就是记录历史啊!可当他们从震惊中缓过神来,视线在那奄奄一息的证人和端坐不动的统领之间转来转去时,因为没见厌有动静,所以也不敢乱动。


    像是过了好几息,看到那人证翻起白眼了,厌才朝边上举重若轻地挥了挥手。


    “放他下来。”


    他起立,俯视着伏在地上惊魂未定的人道:“你应该还有话要说。”


    话里辨不出喜怒,和面具一样。


    那人犯顿时在地上叩头:“谢厌统领救命!谢厌统领救命!统领明辨忠奸,大恩没齿难忘!”


    “不是这句。”


    厌一回眸便吓得那看守伏在地上不敢抬头:“臣,不,小的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厌微顿首,接着问道:“你是从何确认那就是贺兰白的?你认识他爹?”


    “那贺兰白人高马大,又是异域面孔,在宫中多走几步打听打听,就能知道!小时候他隔三差五就偷偷到门口想来看他父亲呢,小的还看见他被内侍官一路打一路拖地拽走。宫中人能混得这么惨的,除了那个外族小质子就没别人了。可当初谁知道他后来会变成那样的人?我还想他每次都一身伤挺可怜的。现在想来,当初怎么就没把他打死呢!说不定就是那个燕云洲帮他送的药!”


    厌朝边上退了两步,身边的气场突然冷了起来。在恨里长大的共情让他对这件事的观感变得有些吊诡,不过不该有的感情他很快就能避开,兴趣很快转移到那个终于被他因为三番五次地咯耳朵而彻底记住的名字上。贵少爷的人生还真是花团锦簇。这也是个不亚于自己的、“祸国殃民”的全才啊。而且自己再怎么凭本事当坏人,都抵不上他靠天分灵机一动的。


    “呵。燕云洲;呵,太尉的儿子。”这下记得了,记得不能再清了。人到了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他心里也实在是乱,似乎只有说出来才能让他复杂的心绪找到一个输出的缺口,“跟那易水寒搞**的动静?……还替长公主传密令?帮敌酋尽孝心?”


    说到这里他自己都绷不住笑了,拍了三下掌以表惺惺相惜之情。这样的全才再多几个,他抄了整个南州的家都不用担心师出无名了。财星,绝对的财星。


    ——贵人啊!


    只不过自己这个天煞孤星,专克贵人而已。


    “直视我。”他冲地上说。


    那看守再一抬头,已是一额头的血。


    “你编故事的本事,比你守牢门的本事强多了。”厌的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冰冷,“不过,这故事编得……倒也有点意思。名字、时间、地点、人物,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会写字吗?”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厌指着座位对地上的人说:“你坐案上。”


    “小的……奴才不敢。”


    “这可是礼遇。桌子不坐,非要趴在地上写,这样的要求我这辈子没听过。”厌稍作停顿,“不过可以。但凡纸脏一点,供词不明确,就在你脸上刺个字预备。”


    那犯人努力坐起,却几次三番起不来。两个瞻京卫把他架上去之后,他才隐隐感觉到是因为脚掌已经被烫得半熟了。厌把纸笔从旁边的瞻京卫手上夺下来,拍到人犯面前,指着纸对他说:


    “把你刚才说的,关于燕云洲和贺兰白那段,一个字一个字,给本座写清楚。时间、地点、拿了谁的印信、两人说了什么话、还可能有谁看见、听说……越详细越好。”他顿了顿,补充道,“至于你和易水寒那点‘兄弟情’,还有燕云洲去探监时的‘**动静’……”


    “前者,只要前头贺兰白这部分你写得好,供词编得自圆其说,可以免。”


    那看守顿时如蒙大赦,喜笑颜开,连连应诺。


    “至于后者……”厌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玩味的嘲讽,拍了拍看守的肩膀,暗含鼓励,“也一并写下来。用你最好的文笔。嗯?”


    李氏对断袖是生理性厌恶。厌很乐意看他喜气洋洋打开供书,在后面不得不捏着鼻子的样子。


    看守写完,左右确认无误之后,厌将官印一盖,供书一卷,转身就走。两个瞻京卫犹豫着要不要跟过去,都被他亮刀逼退。


    “看住他。”厌眼神示意。


    “臣愿跟随统领作为人证……”其一毛遂自荐道。


    “统领放心吧!”证人坐在椅子上忙表态,“留一个,甚至不留都可以!臣就在这里听候您差遣,说往西绝不往东……”


    “不行。你们两个都留下来。”


    看见厌的身影消失在牢门口,那人才盯着他背影消失的地方嘀咕:“大功劳必须独吞呗。”


    “看来统领还是不信我们啊……诶,这个位置也让我坐坐?”另一个已经抱着小狗坐在了桌上,“老弟,你都看到听到怎么个玩法?怎么个当狗训?你多说说呗……我听说上流人花样可多了~”


    看守坐在椅子上,正打算讲。远处一枚飞刀顿时飞来钉在案上,那个瞻京卫已跌落在地,吓得尿了裤子。看来统领余威仍在,不可轻动。


    “你还没我强。”证人只好说,“我都没……”


    “狗撒的,狗撒的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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