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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今朝燕「上」

作者:天海迢迢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无名匕倒插在案上,入木三分。燕云洲跷着二郎腿,用食指尖不住绕着圈拨弄缠着绷带的刀柄,如是玩儿了好一会儿。直到铮亮的刀身兀的撞进一抹靛蓝。


    那民夫可算把这尊他要找的大佛请来了。


    他在桌子旁伸了个懒腰,迤迤然回头,微微眯了眯眼,将来人全身又审了一遍。


    那人则在原地讶然看他,神情极其微妙。瞠目结舌,笑也笑不出,哭也哭不动,尴尴尬尬地僵在那里。平时总是镀了层锐气的精明眼光此刻居然呆滞又懵懂,用市井厕纸话本里的说法,足有约莫三分喜、三分惊、四分惶惶的——虽然燕云洲也不知道他在惶惶什么。


    还觉得自己在梦里呢?燕云洲一咋舌:不会这把匕首才是他的本体吧?匕首一丢就跟没了魂似的。


    那可得快点把他的魂叫回来。


    “好久不见。鹅鹅鹅。”已换上一身民夫打扮的燕云洲说。虽为荆钗布衣,难掩谪仙般的清贵气质,那一张在易水寒眼中堪称伟大的脸也很幸运,经历了南下一程,居然毫发无伤。


    易水寒方才回神,皱眉嘟嘴,表情和语气一样别扭:“……现在我也是手下有人的人了,给我留点面子呗。你叫我通行的名字不好吗?”


    燕云洲禁不住,噗嗤一声,笑眼弯弯:“忘啦。南下一路杂事太多,我怎么记得住一个在国难中擅逃的懦夫的名字。”


    那易水寒何等人精,也知道他没有真怪罪自己的意思。加上眼前小少爷的笑容确实有那么些让他暂时忘忧的感染力,便也跟着笑起来:“是吗?那刚才来报信的农夫是怎么找到我的?”


    “好了好了。易、水、寒——满意了?”燕云洲心里苦笑:看着多大个人,竟然还计较这些。


    “有种再叫一遍!”易水寒的嘴角扬得压不住,得寸进尺——毕竟他真有好一段时间以为对方把自己彻底忘干净了。没想到竟然真的再见了。


    燕云洲干脆让他倒欠两声:“易水寒!易水寒!易水寒!……这下总行了吧?”


    易水寒还觉不足,又要他欠一回:“小少爷!小少爷!小少爷!”


    哎,这小子:“易水寒!易水寒!易水寒!”


    “小少爷!小少爷!小少爷!”


    ……


    年轻人的快乐有时候真不需要太动脑。音浪就这样一浪高过一浪,二人直像要把天牢中一整个冬天所欠下的互称都补偿上一遍才可罢休。直到燕云洲跟着喊破了喉咙,肺部一下鼓出太多气,胸口发了疼,才被易水寒紧急搀扶着坐到床上,温声细语地哄了一阵。


    “不过话说回来,你那个厨子对你还真是一片痴心,人也老实,信得过。托他的事他还真做。记得替我向他问声好,道个谢哈……”易水寒话音还未落,便觉重心一歪。燕云洲反手就把他一块压进了床帏里,从背后双手环着他的腰,胸贴背靠在一起,再把两个人的鞋都踢到床下,易水寒是一种说不上名头的靴子,他的是草鞋。


    “那是,十一哥可是我的心腹。”背后小少爷的指节在他分叉狼尾中央露出的后颈敲了敲,语息略过,应该是在笑。


    易水寒又翘鹅尾巴了:第一,没人会把暧昧对象称作哥;第二,没人会试图同心腹发展从属之外的关系。心里那个空洞一下子给填平了,说不出的爽快惬意——关系不明就不明吧,再不明,至少他也是特别的。他这样的人,可“擅长”摆正心态了。


    二人十指交扣着并排倒在床榻里,身体贴得最近的时候,易水寒抬头望着纱帐,问了燕云洲一句话。


    虽说这个卧榻远远不及燕云洲在长安那张奢华到离谱的文物级大床,但——


    “现在我是你唯一的去处了吗?”


    燕云洲的回答很干脆,指尖插进易水寒的半掌手套,在他发着汗的掌心一勾,然后起身,把床帘重新挂起来。温暖迅速抽离,连同床帐中的暧昧气息。


    “不是。”


    他是来商量随他南下的长安流民的安置问题的。


    “我还疑心谁在附近招兵买马收揽人心。原来是你——幸好是你。这一路舟车劳顿,大伙都很是劳累。凑巧碰到熟人,在这暂时歇歇脚可否?”


    果真是有求于人的态度,这绝对是小少爷面对自己最温柔讲礼貌的一句话了。可易水寒略加思索,仍然说道:“你这可真是给我出了难题了。首先,我这事还是偷偷的。你可别以为打算跟我混的人有多少。一下子容留这么多人,一传十十传百的,让官府知道了还不得整死我。”


    根据他的估算,贺兰白刚占下长安,得□□,过阵子才会决定继续发兵南下。宁帝突发猪瘟让江州死守的那道操蛋政令(虽然对他来说是及时雨)自然也没到,除了极少数本就走投无路恶向胆边生的民夫痞子肯跟他玩玩,江州大部分百姓对皇帝老儿、官老爷们的幻想还没碎呢,这时打草惊蛇……不值当。


    “不过夜也可以,准备点水,让大家洗个澡;或者开个灶,让大家吃顿饱饭。总行吧?十一的手艺很好,你也可以尝尝。”


    因为离开长安前吃的那个让他闹过肚子的馍,易水寒对褚十一的厨艺不算太期待。还是不肯点头,可怜干笑道:“你以为我有那么多粮食?实在是爱莫能助。”


    “李如愿给了我钱粮,不用你的。能烧开水生火就行。”燕云洲说,心一横,“这点事都搞不定,那我看你也别起事了。跟以前一样在天牢混个铁饭碗多好。”


    “激将我?没门!”易水寒道,“而且你也别提牢饭了,现在进天牢那才是真没人管,要被活活饿死。我看你才是南下过得太顺了,都没吃什么苦,这时还能想着给人提升生活质量,而不是把人当牲口宰了。易子而食听过没有?马上就要变成现实了。说不准路上还有人真瞒着你偷偷吃了人也未可知呢。如果没有,那就得感谢李安意恋爱脑上头,透支物资,给得太多了,啧啧。”


    燕云洲心气上来,朝他怒道:“确实没到吃人肉的地步,但路上也没少打猎。偶尔碰到个什么兔子、鹿、野鸡,都被我射了来,分给别人作了加餐。你怎么会觉得我一点苦都没吃?长安乱时你在哪里?你真以为我对你一点怨都没有?一个逃犯还有脸在这里对长公主评头论足?是,饥荒民变大灾总有可能发生,可能我就是运气不好碰到了。我承认世上会有飞禽走兽都被猎尽无肉可吃的一天,甚至到时可能树皮观音土都被扒光掘完,但在这一天到来前,至少她和我都努力过了。你呢?你除了拿那个所谓的任务当挡箭牌,仗着自己先进的视野说点未卜先知的漂亮话,到底做了什么?你有救过什么具体的人吗?”


    真是一只蓝毛浮绿的泼鹅,再怎么搅浪撒野,弄出一世的浑浊,毛也沾不到一点湿。燕云洲厌透他这副吊儿郎当高高挂起的态度。


    “——易水寒,依我看,该好好睁眼看这个人间的是你。”


    易水寒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嗤笑,咬牙撇嘴:从来没人告诉过他利己、遵守任务、不在这个时代强加属于自己的因果是错的、是可耻的。奖惩机制在内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在教导他如何藏器于身、如何按时而动、如何一击毙命、如何利益最大化。昔日他违规得到的从来不是那些时代的人的称赞,而是也只是视严重程度的不同处罚,比如电击、知觉剥夺和小黑屋禁闭。他见多了电影、当惯了上帝,已经不再会把人当成活人看待了——包括他自己。也正是这时,他才再度意识到:似乎自己跟眼前这个人的相处,早已不知不觉的,从各方各面都逾矩了,甚至到了可以毫无顾忌对彼此的人生观念指指点点的程度。


    但这种程度的红脸,在审讯室也只是开胃菜的等级。身为满分选手的易水寒很快便想好了回答,朝燕云洲俏皮地眨了眨眼:“你说得对……但我行刺了皇帝。两年前他要是挂了,现在这堆乱象根本就不会出现。”


    他是没打算解决问题,还想借着问题好好发挥一番事业,但他至少尝试过去解决造成问题的人,而且战绩全大宁公认。眼前这人可无法辩驳。


    “……还真是。”燕云洲看似认真思考了他的话,很诚实地点头,“但归根结底你还是太弱了,架没打嬴。你那负伤上阵的架势也不像打算打赢的状态,该不会这也在你的计划之中?——那这可不算你的功绩,你还让那怕死的老匹夫猜疑心越来越重,罪加一等!”


    “要不是你师父上阵拦我,我就得手了。这么一想,那这事还不该怪我菜,该怪到你最爱的先师谢回头上!”


    易水寒嘴角疯狂上扬,简直要为自己的惊世智慧跳起来:先师,好一个先师,能想到这个称呼的自己简直是天才!天牢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这样味才正!就这个雷区蹦迪爽!


    燕云洲被他气得两眼一黑险些晕过去(易水寒稍微为他捏了把汗)。缓了缓神,果不其然朝他哈气亮爪,身体又探进帐子,双手擒住他的手腕,膝盖顶进他两腿之间,直接威胁他的脐下三寸:“你再说一句先师试试看!我虽然不擅武但收拾你还是绰绰有余!”


    易水寒以为二人又要这样笑骂着闹下去,却没迎来熟悉的□□凉飕飕的感觉。两侧腕上足以掐疼他的力道也消失了,燕云洲的手转而盘上他腰带上的铜扣,只是低着头,没有再动作,说:


    “算我求你。进城前,让大家多少收拾收拾,有点精神气。这样见了家人,总不至于太尴尬。”他顿了顿,才说,“我也是。我娘亲在南州,我不想让她……看见我这么狼狈的样子。”小语气苦巴巴的,显而易见的难过。真像从易水寒他这吃了什么天大的亏一样。


    这一句话也解释了他为什么明明早已对天元帝深恶痛绝,却还坚持要南下,不仅仅是为了安意之托,更是为了那难得的一瞬团圆。


    易水寒最吃不得他这套,脸臊得慌——小少爷其实很懂。这暧昧得如同超新星爆炸的气氛,他还差点以为燕云洲下一秒就要开始解自己的衣扣了。


    自己一天天都在想什么……细想是这样的,和小少爷碰到后,一切都在走向失控,他却总还自信地以为一切尚在掌控之中。


    “这……我也没说不行啊。”


    本以为这时点个头就算了了,谁知燕云洲还有后手。这下才展示了什么才叫做真正的图穷匕见表演艺术家,这燕国地图是真长,比他当年献的《上元夜宴图》可长多了。


    “还有。我们队伍里有个产夫肚子疼了几天,要临盆了。随行接过生的说胎位不正,也没接过男人,不敢做。你能帮忙找个有经验的看看吗?接一盆水让他坐着少点坠疼也行。”


    李如愿指派的医护人员里没有对应工种。天元帝好女色,没有男妃,遑论女妃碰上他都生不出孩子。可能是担心被子嗣和后妃身后的家族取代主动避孕,也可能是早年被韩九昌玩坏了想抖擞也有心无力,反正这也不是这二位要操心的范围。


    “**,这事你不早说?”易水寒瞳孔地震:他确实是知道宁朝这时候男子的阴窍还普遍可以生育,但纯属野史传说级别。到他那个时代就没有了——大概是因为都生死了,生理构造就决定了男生子比女性更凶险数倍。进化筛选很神奇,不利于种族基因和个体延续的发育方向都会被慢慢摒弃,而反之,即使特殊个型只是少数,只要性状有利于生存,则有更大的几率被自然固定下来并发扬光大。或者未来科技早就通过基因编辑技术选择性阉割了这个功能——鬼知道,他的专业发展偏实用,生物学一千分的卷子顶多出十分考遗传进化史,知其然不知所以然很正常。反正他只要知道他现在的生理构造是只播种不结果的就行。


    燕云洲表情一言难尽:“对面似乎打定主意死心塌地要给他家主留个后,说是拼掉这条命,剖腹取子也做得——他的家主是皇党,好像已经先他一步跑了,我们心里知道了都没明说,也就哄着。他家主纳他也就是一时换口味,宅斗凶险,他怀上了最初也穿了宽袍大袖瞒着,没想到被落下了。他说反正自己这辈子没希望了,如果拼了这条命,或许那个人得知后能对这个孩子好一点,那他就没白死。”


    “……我突然觉得自己生在未来也挺好的。”小少爷真是绣口一吐就狗血拉满,偏偏表情还蛮平静,似乎这事并不罕见。易水寒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吐槽,大约这也不是他该吐槽的时候,人命关天,“稳婆没有,但麻沸散、剪刀、热水、甚至羊肠线,我都有,开腹手术的经验也有。你要不要试试信任一下我?”


    “你都剖过自己的了,我不信你信谁。”燕云洲觉得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就等这一句话,把他拎起来,“去吧易神医,我帮你打下手。如果喷血了我都挡你前面。”


    易水寒终于意识到这是真事。表情已转严肃,再检阅了一番系统中的手术资料:“话先说好,小少爷,如果我做成了,而且父子平安,你拿什么抵诊金?这下你总不能再指责我一个人都不能救了吧?”


    说时迟那时快,屋外突然爆发出一阵凄厉的哭喊:“来人啊——快来人啊——有人要生了!”


    “抵命都行!”拉扯间燕云洲突生一股大力,把他推向门外,“给我快!现在哪是说这些的时候!”


    两人陪着几个民妇稳婆一身大汗兼血污地在草棚忙活半天,具体过程在此略过。是转正胎位再顺产,并没到剖腹取子的地步,因为这一路颠沛流离,食物也仅供温饱,娩出的女婴体量不大,只有四斤左右。那产夫哀嚎的时候还夹着问几句性别,燕云洲知道这个不能立刻说,只是捂嘴的手慢了易水寒一步,那男的听见父女平安,也就愁云惨淡地晕了过去。


    女子们都去了附近仅开的那家小浴场清洗。留下两个血人面面相觑,不知谁说了一句:“这下我们真是过命的交情了。”


    燕云洲不反对他的说法,只觉得一番沸反盈天闹过后,眼前有点发黑,揉了揉太阳穴:“吵得耳朵疼,有点头晕。”


    易水寒这下又来劲了,欲上手帮他揉按。燕云洲眼睛对上他衣摆上的污渍,小退半步,好半天憋出一句:“你先洗洗吧。”其实他也挡了的,身上脏血比易水寒还多点,但是问题在于二人衣服上不止血,还有点别的,这时候凑太近味有点冲,也实在是有点过于不得体了。


    “这算什么!我有特殊的自体清洁步骤。正巧周边没人,我给你演示一下。”易水寒打了个响指,全身顿时干净得跟接生前一模一样,他还甩了甩头,十分容光焕发。可燕云洲已经没精神跟他闹了,大约也因为易水寒在他眼前的出格表演太多了有点脱敏,只是疲惫地额外揉了几下眼睛以示惊讶。


    现场热水快用完了,并没什么多余的剩下,要重新烧。易水寒看会儿火炉,又看会儿脱了秽衣只着薄衫秀色可餐的小少爷,突然捶胸顿足:


    “哎呀,亏了!”


    “你又怎么了?”燕云洲问。


    “我就不应该展示技能的!我们都脏的话,是不是就可以一块洗了?”易水寒懊悔得龇牙咧嘴,“失算了!我身材很好的,这下没得展示了!”


    “……”人到了过于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燕云洲一边想问我们到底是谁在馋谁身子,一边又觉得实在没有问这句的必要。想了想,为了不落下风,厚着脸皮说了句更不害臊的:“小弟弟,稍安勿躁,我洗完了就来惠顾你的腹肌,好不好?”


    易水寒看出他说这句话时脸有点红,调笑道:“其实你倒也不必为了我——”


    下一秒就被燕云洲甩向他的热毛巾糊了一脸。


    不摸白不摸。在易水寒半真半假的蛊惑下,燕云洲解开了他的腰扣。掌心像丝绸一样淌过他的腹,不论是指节间执笔的茧、还是掌中握弓的茧,都磨得柔软,像丝绸上密缝的绣线,不似干过粗活那样扎人。说惠顾把玩也是真把玩,婴儿一样的好奇,一会儿用掌心按按,一会儿用指尖勾勒一下腹肌的轮廓,一会儿又将整只掌微微用力,把柔韧的腹肌在指间勒出点弧度,大有不尽兴不结束的意思。易水寒一边看燕云洲在他腰腹上作乱的手一边想,小少爷真的有一双十分标致的手,似乎他们弹琴的人总有这样一双风流又灵巧的手,古人偏保守(他其实想打个问号),身体发肤露的少,手说不准也是某种东西的延续。


    有文化的古代人一般会用什么“春葱”“玉笋”形容白腻而骨节分明的手指,“红酥”“脂玉”形容染着好颜色的柔嫩指尖。他自然想不到这些,只暗自思忖:那么严重的先天心脏病,居然还没长出明显的杵状指——只是染了点残损蔻丹的指甲尖略带点不细查看不出的弧度而已。这个小少爷真像是老天都自觉满意的造物,所以不舍得再给他加什么难看的磋磨一样——可不舍得磋磨,却要打碎。或者上天本无眼,或者恶意作弄人呢,这般天人的命也要收去,给他世俗意义上极完满优裕的富贵出身,再将他的生路在最风华正茂的时候拦腰砍断。但倒也合理,小少爷的确是个好人,但好人未必适合这个时代。


    易水寒越是神游,越是觉得当下的自己真可笑,一个未来之人,从小生在唯物主义的世界观中,在这思考什么玄学天道呢。


    “在出神?”这时燕云洲问道,五指在他肚脐周围抓了抓,不会让他痛,但也够把易水寒的注意力拉回来,“你别出神,这可是我第一次跟别人做这种事。这样未免有点不尊重我,显得这像是我一个人的事了——分明是你先提让我摸你的。”


    “你染指甲了?”易水寒只好说,“染得挺漂亮,就是有点掉色。”


    “哦,这个啊。”燕云洲收回一只手,微微合握,将指甲尖在眼前过了一下,“我一个乐楼的姐姐闹着让我同她一起染的。乐楼在长安乱前起了一把火,楼内人都不知所踪,我也很担心她。不过老不死的那么爱奏笙歌乐舞,只怕老婆们不要了,乐楼大约也是要带去的。说不准我和她到南州能再见呢,只是她看似柔弱,实际是‘宁可枝头抱香死,不曾吹落北风中’的性子,又非常眷恋长安风景。我就唯恐她南下后心里不服,为此吃什么苦头。”


    “哦,红颜知己。”易水寒简短点评道,暗忖就小少爷这种中央空调魅魔转世的风骨,这个所谓的“姐姐”只怕是生错赛道的又一个单相思怀春少女(上一个是李如愿),好啊,情敌又喜加一,“能跟你混一块,那大概是个什么人我也能想象了。你说贞烈,那肯定贞烈。不过你不怕她贞烈到头,一早跟长安一块殉了?”


    “牡丹不会做这种事。”燕云洲犹豫了一下,觉得牡丹确实有死节的志气,但不会用自己的生命来为天元帝的荒诞埋单,她很懂得什么才是真正的自尊自爱自重,更何况,“她和我还有约,我给过她一张残谱,歌不修完、没有传世之作,她不会容忍自己毫无价值地死。”虽然如此,他也确实为那个乐楼焦骸中的断弦琵琶暗自提心吊胆过很久。


    *。易水寒的腹肌在燕云洲掌心又绷紧了一下——又是**的誓言,又是**的信物。他之前看燕云洲宽衣时又是搁梧桐钗又是解双鱼佩又是放药香囊的,没想到还有惊喜埋伏,给别人的信物不是没有,只是存到了别人那边,自己唯一的无名匕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而且,更重要的问题是,事到如今,“你能不能不下南州”这句话已经说不出来了。


    夜将尽,尚未成为江州叛军首领的易水寒送燕云洲到了残江边的桥上,江风拂过二人的发际、耳朵。水色空濛、夜阑人静、月华流照。燕云洲望着江,看着很结实的石桥上架着他母鸡带崽一样从长安护到南州的百姓,长长的队伍人头攒动,但跟在这队人身后,他的心境已经和去年冬天在城外施粥时的心态迥然不同了。


    他突然想对眼前这个人卖弄一下自己的学识:“残江最初不叫残江,应该叫‘蚕江’,因为江南此前盛产蚕桑,这是必经的一条水路。我娘亲所在的楚氏,就是凭绸缎生意和水上货运起家的。只是后来盛朝后,似乎得了天外妃子的点拨,江南开始像京师、东都那般商业阜盛,除了蚕桑、鱼米,又发展起了别的产业。蚕桑似乎也不那么耀眼了。后来叫成‘残’,可能是以讹传讹,也可能是这条江的形状本就不怎么吉利。有诗‘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冬去春来,日升月落。这条江叫什么名,无非都是那条江,江是不变的。只是看它切中了人们的什么样的心境,什么样的悲欢离合。”


    “这诗是什么意思?”易水寒问,“句子我大概懂,但什么心境还真想不出来,是好还是不好。既然‘残’,那想来是不太好的?话说你跟我讲的诗就没有好的,总那么悲观干什么。”


    燕云洲无可奈何地闭了闭眼,想跟他好好从头掰扯一下诗词文化,又觉得似乎自己并没有从零开始帮易水寒补习的义务,更何况之前已经同他讲过很多遍了。只指着月亮跟他说:“你把目光从我身上挪一挪。看这条江,看现在的夜色、月色、再等等一会儿天光大亮、朝阳升起,记住现在看到的所有景色。这句诗的一切哲理,都蕴含在这个景里。有空的时候,多回忆一下这个日夜季节交替轮转的过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悟了。”


    可他讲完,又觉得全部把开悟交给易水寒有点糟蹋这句诗,唯恐易水寒会一直把他误解成一个抑郁、保守而不豁达的人,还是点拨道:“易水寒。残未必是坏的。人们总在残上寄予惆怅诗情,内心深处却在期望着圆。如日升、如春至,又比如当下的一片混乱带给你的机遇……这个新年有人死亡,而且很多;但也有人新生——今天我们不是还接了一个吗。大宁,呵……”他冷笑一声,“这天下,也可能会有一个新的开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嘛。”


    易水寒懂了,又觉得自己更加糊涂。燕云洲的冷笑很缥缈,转瞬即逝,像是他下一秒要被江风和浪潮卷走一样,卷入这个荒诞不经的岁时交替、四季轮回的洪流中。他心中正无端地发起窒闷,又被眼前人拍中肩膀:


    “这次来的原因除了急事,其实还有别的缘故。我怕给你添麻烦,要不还是不说了?”


    易水寒可太懂小少爷这种故作体面的话术了,怕添麻烦无限接近于他还是不够信自己。不过他早习惯了,倒也没什么萎黯的情绪。


    “那你还会来吗?”


    而燕云洲的回答却出乎他意料,答得特别坚定:“我会。”他莫测地笑了笑,“具体看你表现。如果你干得好,说不准就不走了。”


    易水寒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百思不得其解之余又隐秘地窃喜,而这欢喜又夹着错愕,像是失望过后被突如其来的惊喜砸中了——总一直跟他错过的人,除了初见的所有缘分都是自己强扭得来的人,居然要跟他一时同生死共患难了,还有共同的秘密,似乎将要走相同的路了。这被偏爱的感觉可太爽了。


    他有点克制不住眉飞色舞,一边暗骂已被钓成翘嘴的自己,一边暧昧地压沉了声音:


    “那你具体要我如何表现?我实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小少爷,指个明路?”


    燕云洲只道:“都敢偷偷纠集自己的势力了,你只管努力搞点大动作出来就是。还有,南下我碰到了好多有意思的事,到重聚的时候一一讲给你听。”


    “你先给我讲个最有意思的事呗!”易水寒说,他还是想眼前这个人再在自己面前多留会儿的,毕竟快半年没见了。“搞事也很辛苦的。给点辛苦费,就先讲五枚铜钱的吧。”


    “你这下又不怕官府来抓了?”


    “被抓我就逃呗,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没有江州、南州,还有源州、蜀州,再不济明州……天涯海角,你以为我是什么?我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到哪都能蹚出条路,不用你操心。你只管跟我远走高飞!怎么样?”


    “明州啊,那可太远了。”燕云洲笑着,“你往北去跟贺兰白争地盘倒还有胜算点。”又夸张装作一拍脑袋,道:


    “——啊,说到贺兰白,他也算我此行的收获之一。你不是要听五枚铜钱的吗?那我就跟你讲讲他也未尝不可。”


    他一拍不存在的响木,摆出一副说书人的把势,又像梨园行中的角儿,唱念作打,演起自己的《夜奔》《思凡》,绘声绘色:


    “却说我们:出了长安,过潼关,越函谷关,继续向东到洛阳,然后撑着小船沿洛水、黄河下汴州,再往南走,到淮西,经江汉平原,翻过随州、安州的丘陵,再沿长江来这江州、最后还要到南州。一路那叫一个风雨无阻、日夜兼程。多好笑——在这之前,我还没出过长安三百里呢。”


    “你每听一个州字,我们的队伍就多几百人,从离长安的五百,到了如今的三千。但就在华山脚下——不是长安东百里的那个大名鼎鼎的西岳华山,虽然那里我也算熟,那里有一棵我爹买给我祈福的以我的名字命名的松树,还有一个隐居的老道算卦特别灵。”


    他知道燕游也常去那边请教,还听说天元十四年初的大疫中那个人救过自己一命。当时还真以为是什么隐士高人,现在相来,就算是把燕游往权谋斗兽场一推再推的那帮遗民高人之一,也未可知。盛末帝之后炼了几十年的丹,保不齐就让他们真炼成了呢?


    当今圣上不能救自己,甚至巴不得他燕泽死。丢了独苗,绝了香火,燕游才能像没根的宦官一样死心塌地跟他卖命。可这些人的出手,救了自己,也救了燕游的念想。燕游跟他们接触多了,难免说一些魔怔的诳话,比如宁的建立不过是李氏窃国、欺世盗名的恶之果,是个先天不足、后天畸形的政权,绝非天意所趋,正道所属,众望所归……云云。


    ……或许,倒也未必是诳话。


    燕云洲压下念头,假咳一声:“咳,不过这次倒也路过过那儿,毕竟过了华山才能到洛阳。但我竟不知江州也有座小华山。也是事后问到江州肯同我们随行的百姓才知道。”


    “但这座山很矮,一点也不险。估计也没有什么武林高手在这集会论道。但附近的草地上涂满了血,确实像是刚经历过一场声势浩大的劫掠或混战。我先碰见了朝我飞奔而来的一匹通身雪白的小狼,又有一只苍鹰,呼啸着从我头顶盘旋飞过……”


    “我下意识挽弓搭箭,茫然四顾,一时还没决定好先射哪个,一回头,就看见了那个人——”


    就在这座流血涂野草的丘陵脚下,碰到了那只身着异域王服的豺狼。


    “哈哈,他现在长得好高哦——可他要是只长个子就好了,怎么还长出了那般的狼子野心呢?原来我以为是和他美好回忆的故地,竟成了他要独占的王土?”


    戏剧一般的神态,燕云洲却如同断了线的人偶,先前的兴冲冲的架势连同神态一并垮下去,以无能为力的疲态继续着叙述,也只有无能为力,恰恰适合作为对下一句的演绎:


    “我没有对他拔剑相向,不然他身后那帮上气不接下气的北俾骑兵不会饶我。但也更不可能跟他兄弟抱一下啦,这样我身边那三千受南下离乱之苦的百姓也不会饶我,因为我和他们拼死要逃离的对象沆瀣一气。”


    “所以只能礼仪表示一下,在他手心写了个数字,又说了点追兵听不到,流民听不懂的话。是很脏很脏的话,很恶毒很恶毒的那种诅咒,用他家乡的语言。”


    “他的回答也是沉重得让我一阵恶寒啊。”


    易水寒沉默看向日轮升起,天光大亮,铺在江水上的粼粼波光,仿佛日月交辉都成了小少爷精湛演技的打光。但这还不够,还不够爽。他还想再听五文钱的,听小少爷到底是怎么和他的童年相好闹得鱼死网破的,否则,被他像酥皮点心的红豆馅一样裹裹藏藏的某种心思便会始终像无法得到满足一般骚动个不停。


    他想了想,给了一个足以把燕云洲摔死的台阶:


    “说仔细点吧,就当是支付我为你卖命的代价。”


    “你这是在为难我。”燕云洲刻薄他。


    “原来你知道啊。”易水寒吐了吐舌头,朝他撒娇道,“对,就是要看你笑话。小少爷~哭给我看~”


    燕云洲算是接受了他的挑衅:“那我偏不要你看我的笑话,我还要逗笑你。”趁着凑近的功夫,掐住他的耳朵,不重地拽一下,“你就给我洗耳恭听着吧。”


    毕竟这个事本身确实相当狗血。易水寒是个多缺德的乐子人,他也是知道的——谢回,开春,言尽于此。燕云洲不觉得这次他也会对自己网开一面。


    他记得那个人曾说:


    “不管什么样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都很美。如果你愿意说北俾语,我一定每一个音节都仔细听。”


    所以当时的燕云洲也这么跟着想:


    不是说如果我说北俾语,你会每个音节都仔细听吗?


    那么,你听好了。


    他将一串数字写入眼前人的掌心。


    三百六十七人。


    这是我和母亲,在长安城头指挥,亲手掩埋的人数。


    贺兰白。


    北俾的王上。


    北部十一族共同的主君。


    我的童年挚友,我的呼尔塔。


    依照大宁律法,因为证据不足,我不能为别的事情指控你,但我希望你能记住这个数字。因为——


    这是我亲眼见证下,因你一力掀起的战乱,冻饿而死的人数。


    记住这个数字。因为——  “???????????????????????????????????????????????????????????????????????。”


    (北俾语)而早晚有一天,我也会亲手埋葬你。 “????????????????????????????????????????????????????????????????????????????”


    (北俾语)你和你卑贱的种族都将形神俱灭,不得超生。


    他还握着贺兰白的手,却已经开了口。就凭这一句话,便足以断定他们之间再无可能。


    可面前的人只是微笑。


    “呼尔塔,我不来的时候,你都做什么呀?”


    “等你来。”


    所以高头大马上的那个人,用他同样听得懂的话回。


    “??????????????????????????????????????????”


    (北俾语)我会在地府一直等着你。


    ……


    燕云洲就这样一直微笑着娓娓道来,讲他充满死气的天元十六年冬,讲他惨遭揠苗助长的成年,讲他和敌主只有彼此听得懂的残忍的、跨越生死的誓约。但讲到最后,却有一声比呼吸还要轻的哽咽,混入在嘲弄的笑声里,模糊不清。原来发自真心笑一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对他来说已是一件罕事了。


    还有一些心里话,他没有说完,即使他知道,无论他说什么,眼前那个人都会用窥伺明月一样的崇敬,用他那一贯将自己奉若神明一样的怜爱目光,用他隐藏的深深的让人无奈的自卑,将自己所有的话像北俾先祖传下的圣经一样一读再读。


    但也正因此,这些心里话于贺兰白而言,在日复一日的反刍过后,会成为远比诅咒更加致命的毒药——


    “呼尔塔,你还记得吗?我跟你说过,会回去的,所有离开家的人,都会回去的。但因为你,我可能马上就要没有家了。”


    “我自学了北俾语。我当初想的是,如果将来到了天山脚下找你,还能和你一起吃烤羊、饮马约下、围着篝火欢歌。还有你的朋友们,我也想让他们都能喜欢我。如果语言不通,总不行。没想到你先来找我了。”


    “我是匹夫,但匹夫之怒也可血溅五步。除了干粮,我还带了匕首。你敢动我身边三千百姓一下,我就用它划烂你的喉咙。五年前分别那夜我也带着它,我也曾想问你是否会复仇,但你抱我抱得太紧,我掏不出来,也问不出口。”


    而易水寒也听得超乎寻常的专注,专注到足以让人忘掉,他曾经是一个多么聒噪的人、一个多么爱幸灾乐祸的人、一个多么不耐烦于听这个小少爷分享他人的故事的人。


    他只在最后问了一句:


    “既然如此不死不休,你最后为什么还要回头看他一眼?”


    燕云洲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他后退一步,朝着易水寒挥手暂别,话中带着一种过尽千帆的坦然:


    “易水寒,我送别了贺兰白,现在要送别你了。”


    “你给我带过话,那我也给你带一句:易水寒,这一路,举步维艰、任重道远。你可要活着和我再见。”


    最后一句无声,口型是:


    “——等我活着来投奔你。”


    直到确认那个晨光下蓝色的身影消失在一色江天的交界,燕云洲方才转头,一脸淡漠玩味。


    易水寒问他那一眼的缘由,而问题的答案是:


    彼此目送,不是因为对他还残存可笑的情义;不过是认为,这一眼未来或许会有用罢了。


    贺兰白是如此。也只能如此。


    那么你呢?易水寒?身为穿越者的你,能为困在荒年旧岁的江潮中的我做什么事呢?


    可别让我太失望啊。


    ……


    ……


    ……


    不然,我又何妨再杀你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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