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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琼浆未饮留追月(一)

作者:失鸟笼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温灵觉得,是有人爱她的,至少曾经是。


    她不止一次听过别人说自己的父亲之前是如何疼爱自己,她自己也记得:那个时候父亲没在她面前喝过酒,那个时候父亲会让她蹲在旁边看他烧窑,那个时候家里哪怕是乱,她也会帮父亲一起收拾好让家里看着整整齐齐。


    只是从那一天开始,对温灵来说什么都变了。


    偶尔他们会去祭拜母亲。有次她调皮站在母亲的墓碑上向父亲招手,父亲就神色大变地把她抱下来,什么话也没有说就牵她回家,连允许她偷吃一点祭品的承诺都没有再提过。她看到和平常完全不一样的父亲也没有了提祭品的心思,只是一直安静地陪父亲坐着,有点担心地拉着父亲的衣角。


    她出生那天害死了母亲。


    村里人把这看作是很严重的罪过,只是父亲一直不提。


    可能是因为这一点,村里的小孩很怕她。刘追月记得她第一次见到温灵的场景是看到温灵摘完果子下来时被树上的刺刺到。而温灵只是一声不吭地抬起脚把刺拔出来,然后踩下一个个血脚印离开。


    她没有穿鞋子。


    其他人看到刘追月盯着温灵看,忙拉着刘追月让她离远点:“快走快走,要是沾上会招晦气的。”


    “为什么?”刘追月问道。


    村里的孩子们七嘴八舌地:


    “我娘说的。”


    “我爹说的。”


    “他和我说的。”这么说的小孩指向另一个孩子。


    “她出生的时候把她娘克死了!我娘说她爹本来挺疼她的,但是后面因为她不听话就不要她了,但是她还是赖在她爹那里。”


    “对对对,我娘之前骂我的时候骂过是不是想像老酒鬼家的孩子一样克死她,把我吓到了。”这么说的孩子打了一个寒颤,两只手抓住两个孩子往一个方向拉,“赶紧走了别待在这了,再这样说下去又要吓到我了。”


    刘追月沉默。


    但刘追月还是不知道为什么缠上了温灵。温灵记得她们第一次见面,她当时正躲在树后观察这个莫名闯入这里、这个两年前才搬到村子外的女孩。


    门口,刘追月背着竹篓等着,等到门里令人害怕的呼喝和砸东西的声音消停下来,温灵才终于出来对她说道:“走吧,追月。”


    “你没伤?要不要先处理一下?”温灵似乎没事的样子让刘追月不放心地抓住温灵的肩膀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反复检查。


    温灵摇摇头:“没事,今天他没打我,只是砸东西。而且我没踩到碎陶片,你看。”温灵抬起脚,她没有穿鞋,满是尘泥和伤痕的脚底板确实没有血在冒出来。刘追月才放心,从篓子里拎出草鞋:“你把鞋穿好,他们去老地方找野菜了,我们得抓紧时间摘果子。”


    温灵穿好鞋子,跟在刘追月后面。


    今日刘追月带来的鞋子比往日更合脚一些。


    “温灵,今天还是你上去,我在下面接好不好?”去到那片果林后,刘追月扭头向温灵说,“我今天穿着新衣服,不想弄脏。”


    “好。”温灵答应下来,她知道和衣服没有关系,只是刘追月不想爬树而已。


    温灵放下竹篓爬到树上摘下果子,一边扔一边数,摘够数量就下来背上竹篓和刘追月一起捡果子,装到差不多的量后就直接离开:“谢谢,我回家了。”


    “诶?今天不用去找野菜吗?”刘追月也急忙赶上去跟上,走在温灵身边。


    “今天很晚了,而且野菜昨天还有剩下的,吃昨天的也够了。”温灵走得很快。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村子里的小孩都开始惧怕温灵,甚至惧怕那几片她常待着的地方。只有刘追月,她在那片地方发现温灵的时候眼睛一亮,从背后取出一双草鞋向温灵走来。


    “我不是找你麻烦的,这是我的鞋子,我不知道合不合适你,但是你可以先穿上,这样脚就不会被刺到了。”她说道,“我昨天看到你在树上摘果子了,你好厉害,居然能爬得那么高!所以你能教我爬树吗?我也想去摘那里的果子,我还没吃过树上的果子呢!”


    编的,而且编得很假。住在这里两年怎么都应该吃过了。她知道把她当成朋友的眼神是什么样的,她见过,那不是追月现在的眼神。


    这是温灵印象里她们第一次见面。


    那种眼神她在那天前还是见过的。


    那天,她去别的孩子家玩时,那家人的父亲把她拦在门口,那家人的母亲在家里骂孩子的声音传到外面也是震耳欲聋。一段时间后那个孩子走出来,顶着眼泪和半边肿的脸对她说:


    “抱歉,我娘不让我和你玩。”


    他低着头,温灵没看到眼睛,那个孩子说完就被他的父亲拉进家门消失在温灵眼前。


    “嗯。”温灵答应道。


    温灵待了一会才有力气跑出去,跑出村子跑进一处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她没有问原因,她知道是为什么,她之前也听过,虽然都被父亲拦着不让她听见,但她还是知道。


    当她三天后一身狼藉回到村子后又见到了那个孩子,那个孩子那时还对她有着同情和怜悯,看着她的样子可能还会有一丝那种把她当成朋友的眼神?


    她不确定是因为那个孩子在原地放下一块烧饼就跑了。那块烧饼是她那段时间吃过的最热的东西,热到她完全忘记了烧饼的味道。


    但过了几天,当那个孩子和其他孩子一样朝她扔出第一块石子后,她就真的再也没有看到这样的眼神了。


    所以刘追月也是一样,她很早就知道这位住在村外的女孩,虽然第一次对话追月说是想学爬树,但是几天后就放弃了,只是单纯缠着她而已,然后会在和她一起的时候说很多她很久都没有听过的话。


    “啊,我突然想起来我今天要去河边玩的!我怎么忘了?”刘追月一拍脑门,“我先走啦!你注意安全。”


    没事,反正也快到家了。温灵听到刘追月离开的声音也没有回头。太阳在西边随时都会落下,追月即使到河边也玩不了多久的,希望她带了灯吧,不然河边的夜路会很难走。


    现在是家家升起炊烟的时候,乳白的水雾在夕阳的光下实在看不清,烧柴的黑烟倒是清清楚楚。再等一会儿,当炊烟笼罩整个村子的时候,在外面玩耍的孩子们也就能看到,也就知道该回家了。


    只是温灵不一样,自那天祭拜完母亲后,父亲再也没有在家里做过饭,也很少在家里吃饭,所以这个时候烧起柴火做饭、迎接几乎每天都一身酒气地抱着一个酒坛子的父亲就变成了她的任务。


    不过最近村子里更流行用一个透明的瓶子装酒,那是一年前村外和刘追月住在一起的女人给村子带来的材料,据说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玻璃”。父亲会时不时提着这些瓶子回来,在天亮的时候,那些瓶子在太阳光下总有别样的光彩。


    今天醉着回来的父亲手上就是一个空的玻璃酒瓶。温灵听到声音只是顿了一下就继续烧火。


    直到一声吃痛的嘟囔,跌撞的脚步一瞬间逼近她突然整个人就被拎起,温灵才僵硬地扭头过来,恶臭的鼻息直喷她的眼睛。


    她努力睁开被熏到的眼睛并尽可能地低头,发现了地上沾着血的脚印子和脚印里的玻璃碎片——那明显不是她的脚印。


    那碎玻璃应该是没清理干净的酒瓶碎片。


    “啪嗒”在离他们极近的地方,忽然一个不大的声音响起,温灵觉得左脚一凉。她和父亲都向声音的方向看去。


    温灵脚上的一只草鞋已经掉了下来,另一只草鞋也摇摇欲坠。那是出门时刘追月给她穿上的。


    温灵骤然恐慌。


    她怎么没有像以前一样回到家之前就还给追月?怎么会一直穿在脚上?而且直到现在?


    怎么今天会忘记?她甚至都感觉不到草鞋穿在脚上。


    是穿习惯了吗?


    温灵没有办法再想下去,她不敢抬头,整个身子不可避免地颤抖,牙齿和嘴唇都紧紧绷住卡死所有的呜咽。


    她一开始没有鞋子穿的时候,有次脚被尖刺刺伤到受不了了偷父亲的钱去买鞋子,但是刚买完在半路穿上后就遇到了父亲。父亲当街就开始打她,她被打到意识模糊,只知道后面是有人拦着才免于一死。


    这次后她再没有敢拿过钱。


    “你想用这些碎片刺死我,自己却偷钱买鞋子?”父亲的声音很生气,是和平时不一样的生气。平时父亲生气时也就是打她和砸东西。


    “你害死了自己的娘,还想把钱偷光饿死自己的爹吗?”这是那天在街上父亲看到她脚上的鞋子时说的第一句话。


    熟悉的感觉爬满了温灵整个脑袋,今天这句话和那天一样。


    父亲是想让她死。


    温灵忽然被向上一提整个人悬空,酒瓶砸碎在她背上让她朝一个方向飞去。温灵有点想吐但是吐不出来,她什么都来不及思考只知道尽可能地蜷成一团先护住脑袋。


    她狠狠地撞上放玻璃酒瓶的桌子后又摔在地上,桌上的瓶子大半都跌到了桌子下摔碎,除了几瓶是先倒在她身上再滚到地上。直到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全部散去,温灵才后知后觉地觉得疼,尤其是后背,她能感觉到有个玻璃瓶碾过了她冒血的伤口。


    温灵勉强睁开眼睛看清楚眼前的场景,她和父亲中间隔着她刚刚正在做饭的灶台,火光映出了父亲所有的阴影,最大的阴影被投放在旁边的墙上。


    她没有力气像平时一样,在父亲发大脾气拼命砸东西的时候跑到外面等到第二天再回来,她跌到地上的时候脚先碰到的地面,她只能撑起身子,脚却疼到完全站不起来,只能看着父亲拿着的那尖锐的半个玻璃瓶子在与柴火不同的方向上折射出不同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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