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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瑞欧姆拉斯森林

作者:洋啃土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走进森林,枝叶挡住微弱的晨光,奔波的风吹不开浓厚的雾,只有水,时不时传出微弱的声响,提醒旅人庇护所在何方。


    戈蒂儿带着佩洛斯飞快地穿行,佩洛斯有一种微妙的感觉,有个庞然大物在跟着她们。抬头努力去寻找天空的踪迹,德斯洛树肆意生长的枝丫和层层叠叠的树叶留下星星点点的缝隙,浅蓝的天被刚从莫兰尼亚斯爬起的太阳映出浅淡的黄色,像群星在森林里闪烁。


    佩洛斯夹紧马肚,戈蒂儿飞速地避开错综交叠的树木,越过茂密低矮的灌木。诡异的东西离她们越来越近了,树叶沙沙地响像是被狂风撕扯,她架起弓箭,伸手向箭筒摸去,摩挲了一下班迪鸟羽毛做成的黑色箭羽,手顿了顿,一瞬间抽出唯一支白色箭羽的箭搭在弓上。


    她利落地转身把弓拉到满弦,一支银箭如同坠落的流星划过幽暗的森林,直直地飞入模糊的阴影中。


    银箭穿过黑影,一阵狂风掀起,枝丫树叶相互纠缠摩擦,凄厉尖锐的惨叫裹挟着风与树的声音四散开来,传遍每一处角落。


    混乱和嘈杂之后剩下一片沉寂,悄然间几缕晨光透过树冠撒在林间,清脆的鸟鸣回荡在树林中。风带走苍白的雾,枯黄的叶,留下剔透的露水挂在新生的叶片上摇摇欲坠。


    潮湿的风拂过佩洛斯的脸颊,几缕头发黏在颈侧,泥土混杂着树的味道钻进鼻孔,沉重而深远。


    有惊无险地到了罗安河,河的两边不深刚刚能没过大腿,但河床中间堆满了淤泥,静静地等候着无知的生灵,一直蛰伏直到它们跨出坎坷的第一步,再悄悄出手蚕食它们的生命。如同贪婪的瓦德利巨蟒,头咬着尾,把吉蒂里斯石牢牢囚禁,挡住流连在宝物上的目光,冷血地吞下一颗颗觊觎宝石的心。


    一颗横亘在河面的阿比里斯树树干是进入瑞欧穆拉斯森林腹地唯一的路。


    牧云的风使欧比里桑,带着大片的雷雨云来到斯特里安,在欧瑞姆拉斯沉睡后遗留了一片雷雨云,肆意的雷电打倒了欧瑞姆拉斯最古老的阿比里斯树,粗壮的树干轰然倒下,连接罗安河的两岸。


    对岸的腹地仍旧雾气弥漫,幽绿密集的树从里浓重的白雾四处弥散。


    佩洛警惕地斯把水灌满后立刻带着戈蒂儿原路返回,来到射出银箭的地方,只剩一支银箭孤零零地插在地里,戈蒂儿停在树边,不愿意再过去。


    佩洛斯翻身下马,揪住银箭的箭羽,左右晃动,使劲拔出银箭,箭头已经发黑。留下的洞里,褐色的泥土下,已经是一片焦红色。踩上去松软得像泡水的棉花,还散发着腥臭温热的气息。


    佩洛斯从腰侧挂着的包里抓出一把波哈石粉撒了一圈,银箭夹在手肘之间抹了一把,反手把它插回箭筒,就上马匆匆离开。


    折返的路被露头的太阳拂开一些阴霾和狰狞,偶尔有露维鸟落在枝头,歪着脖子,嘴里发出“咕咕”的叫声,看着这对匆忙的旅客。


    等冲出森林时,太阳已经探出了整个身子,挂着露水的草在晨光和湿润的风中摇曳,野花轻轻摆头,水燕划过欧斯西亚河向对岸飞去。


    木屋的烟囱抽出几缕炊烟被风叫嚣着吹散,听见马蹄的踢踏声,缇娜舀出热好的浓汤放到桌上跑到出去帮着佩洛斯取下戈蒂儿身上的水囊和马鞍,让她去吃草。


    “你遇到了什么?受伤了么?怎么用了波哈石粉?”缇娜摩挲着马鞍上银白的石粉,一颗心提得老高,死死地盯着佩洛斯,完完整整地把她扫视了一遍,皱着眉问她。


    “你不是猜到了么,昨晚我可没往箭袋里放银箭。”佩洛斯掀开盖子喝了口水,冲着她轻轻地抬了一下眉毛,淡淡地又把问题抛了回去。


    缇娜一哽,负气把马鞍搬去窗沿挂起来,半个身子也挂到窗边,一只脚轻轻地磨着墙角裸露的褐土,靴子上爬满露水打湿的草屑和花瓣。


    佩洛斯坐在桌子旁看窗边挂着的一颗头,喝了口汤,顺下嗓子里噎着的面包,等着缇娜开口。缇娜的脸皱得像块抹布,磨蹭着张了嘴:“它们已经到芬赛林的北面了,在我们离开前一周,我做梦了......无意识的梦,不是我想去看到的,倒像是什么在提醒我。我梦到去练剑的时候,芬赛林的北面,一滩黑色焦油一样的影子,像没有触手的章鱼头,蠕动着往前爬,死死地裹着那些树,等它们把树吐出来,树就像被火烧过一样漆黑,叶子也染成一样的颜色......。”


    “警示梦......”佩洛斯听完沉默了很久,半天才哑着声音开口。她头疼地闭起眼,棕色的眉毛拧在一起像干枯的树皮。手揉了揉眼,呼出一口长长的气,让自己的语气又轻快起来:“你先收拾东西,我吃完就上路。”


    缇娜听完踌躇着,愣在原地没动,逆着灿烂的阳光,风卷起她的黑发往窗里飘。她低下头,伸手去绑被风搅乱的头发,轻轻地问:“佩洛斯,梦是有代价的......这个梦要我付出什么呢?”


    佩洛斯挤出一个浅浅的笑:“我在你身边,你不会有事的。我们之前没有告诉过你,是我们提心吊胆过头了,应该让你知道了,时间也到了。”


    忧郁和沉闷挤在空气里,被风吹着,悄悄地爬到脸上,如同渗透皮肤的毒药,顺着血管蔓延到心脏,像无知的婴儿下意识死死地揪住它,又无知地把它撕成碎片,再扔进苦涩的海水,腐烂融化成混沌污浊的东西。


    佩洛斯木着脸胡乱往嘴里塞着东西,眼神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缇娜收拾好东西,坐在墙边的蔷薇花丛下,阳光吻过每一片叶子,亲上蔷薇羞红的脸蛋,贴上缇娜轻轻闭上的双眼。风轻佻地挑逗着藤蔓与绿草,和缇娜的碎发纠缠。


    一个明媚而温暖的早晨,每一天都在这里上演,大雪吹不进这个春与夏的国度。


    缇娜向后靠了靠,蔷薇的刺传过棉布,贴上她的皮肤,妄图钻进她的血肉。痛觉和迷茫的心搅在一起,睁开眼太阳刺得炫目,风扯着耳膜呼呼啸,她不懂,原来忧伤会传染,佩洛斯的挣扎她束手无策,她的茫然也无所适从。


    佩洛斯锁上门,刀剑绑在身侧,弓箭束在身后。隐匿在门檐下注视着缇娜,她说不清是什么,自责疑惑,忧虑急躁,几方角力,把她的心往几个方向扯。她和多普利斯她们一起抚育缇娜,丝黛拉把她水里捞出来的时候仿佛就在昨天,罗拉离开之后的眠塔死寂一片,所有人都在躲开曾经的家园。


    她的岁月太漫长,很多事情已经在回忆里模糊了样貌,混沌了真相,但她能清晰的记住罗拉离开那天的每一个细节。


    白天罗拉的精神似乎好了很多,跟她们说了很多话,丝黛拉在旁边一直听着,沉默着。前几年她俩大吵一架,丝黛拉很要强,那是她第一次在她们面前流泪。没有歇斯底里,言语失去了意义,剔透的眼睛取代红润的唇舌,一捧酸涩的泪水代替无数冗杂的话语,她什么都没说,但她们清楚她很可能不会有比此刻更忧伤的时候了。


    当时除了多普利斯知道一点事情的细枝末节,她和罗维娜都是一头雾水,追问了几年也得不到答案,当事人一个摇头沉默装聋作哑,一个怒意四起后又颓然叹气。


    直到罗拉离开的那天,当时罗拉和她们聊了好久,她和她们谈她上次出去研究的水上宫殿巴伐露德亚,白岩堆砌的古老宫殿被青苔包裹在露维纳西森林腹地的葛希巴亚湖里庄严地矗立千年,是莫尔拉先民与水神安卡西亚沟通的神殿。


    罗拉讲得这么认真,脸上挂着那副熟悉的专注而神往的表情。恍惚间,佩洛斯都要以为她只是生了一场大病,几乎开始幻想罗拉好转了,坐在她的床前又哭又笑。头又痛又沉,仿佛有烈火在炙烤她的眼睛,流出的眼泪滚烫得像动脉里喷涌而出的鲜血。罗维娜靠在她的背后除了眼泪什么的给不了,温热的泪水把她的肩膀浇得潮湿黏腻,棉布死死地贴在她的背上,又挲磨着罗维娜的脸庞。多普利斯站在床头,面色发灰,她已经好几天没合眼了,阴翳如同混浊的乌云蒙住她金色灿烂如同烈阳的眼,殷红的血丝爬上眼白,像大地久不逢甘露,她连泪都流不出,悲伤唯一的出口也被死死堵住。


    丝黛拉立在床尾仿佛她是整个安西摩那最不解风情的枯木,任风摧残雕琢,由雨水冲刷侵蚀。她麻木不仁,看起来浑浊模糊,仿佛下一秒就要化为飘渺的青烟。她唯一的锚点落在罗拉黑色的眼,晶莹的黑色眼睛如同巴色族最稀有的黑色宝石霍圣德拉,映着一层薄薄的水光,隐隐约约照出她们的模样。丝黛拉就这样轻轻地盯着这一双眼睛,仿佛这世间最可贵的珍宝就隐匿在她的虹膜,困扰最优秀智者良久的问题的答案也躲藏在她瞳孔里流转的光彩中。


    说了没一多久,佩洛斯感觉她的生命又快速消靡了,如同留不住的雨水,被太阳呼唤,回到天上,变成云继续常伴它的左右。罗拉无力的抬了抬手,她顺从地靠到她的身前,罗拉微微阖上眼,轻轻地在她的额头留下一个吻,像被羽毛挠过手心,转瞬即逝,在她哭出薄汗的额头上,留下一阵冰凉的触感,一个浅浅的吻,像雪花悄悄扑到她的额间,轻飘飘地挂在睫毛,融化,和她的泪水一起划过脸颊。


    佩洛斯伏在她的身前,看见她睁开的眼睛亮得惊人,水色润透她的眼,如同一池黑水波澜四起,带着祈求和挣扎,痛苦得像被山狼咬住脖子的鹿,无声地嘶吼呻吟。罗拉缩在垫高的枕头里,费劲地摇了摇头。佩洛斯颤抖着闭上眼,她的肩头耸动,仿佛此刻寒风作响。棕色的眼睛是另一片昏暗的天空,淅淅沥沥地落下雨水,浇在浅绿色的被子上,开出一朵朵灰色的花,充满生机的颜色包裹着颓萎枯败的生命。她艰难地爬起来起身,扶起轻轻趴在罗拉身上抽泣起伏的罗维娜,拍了拍多普利斯的肩膀,把失魂麻木的人往外面带。


    门外,罗维娜扑在多普利斯的胸前,一直啜泣,多普利斯把下巴埋进罗维娜金色的头发,默默地流泪,她们雪白的袍子交织在一起,棕色与金色的头发纠缠,泪水混在对方胸口的衣襟,灿烂的金发。


    门内,丝黛拉如同飘渺的鬼魂,从暗处的床角移到罗拉的床前,轻轻俯下身,探进被明媚的阳光里,窗外的爬藤兹库花伸进窗台,粉白色的花朵,翠绿的枝叶被微风吹得柔柔地颤动,在佩洛斯和罗拉交叠的脸上撒下太阳留给它们的痕迹。丝黛拉贴在她的耳朵,乌黑的头发交织在被褥上,像白沙里冲出粗犷肆意的黑河,被太阳映照得流光溢彩。丝黛拉好像说了些什么,罗拉费劲的睁开眼去看清她的样子,先前蓄起却不曾落下的眼泪,像耀眼流星一般易逝,璀璨如同宝钻,滑落进丝黛拉垂下的黑发。


    丝黛拉抬手拂去她的泪水,嘴唇轻轻地贴上她的眼睛,又用脸颊贴着罗拉冰凉的脸,她们的泪如同交汇的河流,纠缠着流过罗拉的耳垂,滚进她的脖颈。两个人没有再说话,佩洛斯彻底关上了门,走廊的窗外能勉强看见葱葱郁郁的芬赛林,林海如潮,阳光如同碎金一般撒在林冠,风吹潮起,带起一群飞鸟,嘈杂之后又归回沉寂,那是雨季难得的晴天。


    窗外雨水滋润了一切生灵,四处勃发生机,灿烂明媚,门内她们的至亲挣扎徘徊,腐朽的生命折磨她残破的灵魂,让她苦不堪言。她们一头雾水,束手无策,只能被迫注视着,她生命的流逝。她们眼泪和哭喊化作的盔甲不堪一击,光是死亡徘徊的身影就让她们溃不成军。


    所有的言语失去意义,所有的色彩褪成黑白,往日的欢声笑语被今天的痛苦包裹成回忆里蒙尘的珠宝,心里惦念但再也不会去刻意翻找,只会在往后的时光里,在不经意间,从某个角落滚出来,让她们的千言万语变成一声叹息,两颗眼泪,三言两语里的往昔。


    她们缩在门外,等着最后的时刻降临,窗外的太阳慢悠悠的挪动,佩洛斯有种把它留在原地的冲动。她麻木地盯着窗外,脑海里波涛汹涌把一切思绪搅得粉碎,恍惚她想起最久远的记忆。在色哈姆海沟与哈希维亚一起学习,在奥美尼亚斯宫看绽放的焰火,在眠塔度过的每一个尼桑节。


    她们的岁月太长,对时间的感知都快退化,忽然的变故如同大雨冲刷了所有回忆中缤纷的色彩。她们被浇得四处逃窜,却没有一个避雨去处,只好愣在原地,任由雨水洗去她们所珍视的一切,冲走蒙蔽她们眼睛的薄纱,把血淋淋的事实砸在她们面前,只要踏上这片大陆,死亡如影随形,哪怕是她们也不意外。与亲族今日的欢声笑语,明日就变成天人两隔的默剧。


    混沌间,她听见丝黛拉推开门吱呀作响,她逆着光立在门口,让人看不清神色,砂纸磨过的嗓子像咽下了泥沙勾兑的毒药,她撑住门把,仿佛那漆黑冰凉的把手是她唯一的支点,冷棕色的门是唯一能依靠的港口。


    “来吧。”过了半天她才开口。


    她们僵直着身子朝里面挪,此刻屋里有她们最爱的人,也有最可怕的怪物,一边蛊惑着她们极力去靠近,一边叫嚣着把她们往外推。


    罗拉的手里卡着一支绿白色的百合,脆嫩鲜妍的花枝衬得她的手血色全无,只有阳光留下的点点碎金。挣扎着抬眼向上看,平时璀璨的眼眸盖上灰败的阴翳,惨白病态,几个呼吸间死亡又贪婪地吸走了她所剩无几的生机。


    她竭力的扬起嘴角,阳光笼住她,模糊了她的样貌。泪水撕碎佩洛斯的视野,她勉强能分辨出罗拉的眼睛一一抚过她们的脸,最后定定地落在身侧窗外的太阳,眷恋的一眼,随即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海水灌满整个肺室,一呼一吸都是苦涩和悲痛,所有人都不自觉地放慢,放轻了这个过程,仿佛时间就这么停滞了。


    罗拉的手缓缓地滑下去,手里的百合砸落,掷地有声。


    地板上光和影追逐交锋,黑影逐渐占了上风。


    佩洛斯想张口说些什么,但泪水洗过的脸,干涩紧绷,如同一块树皮。她僵硬地转了转眼珠,看见丝黛拉木着脸,缓缓蹲下去,捡起躺在暖棕色地板上无人问津的百合,在地板上留下淡黄色的花粉印记。她撑住床沿起身,牵起罗拉的手交叠着放在身前,把百合轻轻地别在她的发间。


    太阳向月亮妥协,群星催促风使沃萨吹散云彩。夜幕悄悄爬上天际,清脆的鸟鸣由远及近。


    仿佛一颗白色的流星拖着黄色的尾巴从天边划过,两只菲纳鸟从提亚斯赶来,在眠塔上方盘桓。冷风呼啸着穿过眠塔,卷起周围的树叶作响之后又慢慢平息,逐渐变成微风,轻轻拂过众人的脸。


    佩洛斯哭锈的脑子终于想起了它们在催什么,愤慨和无助一时奋起,悲伤和痛苦暗自挣扎,泪水再次滑出她干涩的眼眶。罗维娜两眼发直地盯着罗拉的脸流泪不说话。多普利斯走上前摩挲了罗拉的手,被凉得一颤,另一只手匆忙地截住肆意滑落的泪水。丝黛拉靠在床头,轻轻地帮罗拉理了理棕色的头发。


    鸟鸣和风声的合奏中,罗拉的遗体随着灵魂一起消散,化作柔和的荧光被风使德罗斯庇尔用微风轻轻地托走,微风将把她带到亡灵的家园提亚斯。她们的眼睛追随着点点亮光,看它们摇晃着,轻缓地飘走,如同遗失的星辰回归天幕,最终隐匿在无边的夜色里。


    最后一阵风吹过,鸟鸣逐渐模糊,什么都没给她们留下。床铺上没有一丝温度,冷得像冬天雪地里冻过铁。她们不知道自己以相同的姿势待了多久,等到月光都开始黯淡,丝黛拉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铺平了床,仿佛从来没有人躺在上面在自己生命最后的时刻挣扎。


    像是个暗示,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收拾起屋子。


    第一抹晨光映在天幕时,她们退出这间房,轻轻地关上门,仿佛下一次,它的主人远归后还会回到她的港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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