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鱼梦游》 第1章 克罗亚 缇娜诞生时斯特里安缠缠绵绵地下了三个月雨,她顺着欧斯西亚河漂到玛哈草原,悲伤的雨水顷刻间淹没整个库西瑞纳族安居数千年的克罗亚塔。 大雨鸣奏着库西瑞纳族的挽歌,属于她们的辉煌岁月已化作历史长河中偶然可见的斑驳的星光。雨水送来了这位库西瑞纳族留在艾默西亚海最后的遗孤,一头乌黑的头发,带来艾默西亚最深沉的色彩,同样漆黑的眼,闪烁着晶莹的光彩,银鱼座的星辉在她的眼眸中流转。丝黛拉以雨水之心缇娜瑞亚石给她取名,流传的古老歌谣里传唱着缇娜瑞亚的传说: 璀璨雨水之心,伴随大雨前行 长眠斯特里安,眠塔克罗亚 眠者库西瑞纳,归去艾默西亚 缇娜的到来,意味着她们即将从安西摩那返程,长达两千年的旅程已到归时。 将缇娜交给其他族人后,丝黛拉返回眠塔阁楼,翻阅研究所有的史料书籍,最终决定前往被法哈勒山脉怀抱的奎林湖,寻求多桑一族的见闻。 缇娜则被留下由剩下的三位族人抚养。 “缇娜!快点下来吃饭了,这都第几次叫你了?” 一颗顶着黑色卷发的头从楼梯口探出来,伴着咯咯的笑声:“对不起啦佩洛斯,我读完这章就来了!” 佩洛斯彻底没了脾气,眉头夹得死紧,甩甩手去了餐厅。 多普利斯看她一副丧气模样觉得好笑,把盘子塞给她,催她快吃。佩洛斯吃了两口,把勺子一插,咬着牙想法去把阁楼的公主请出山,手里又猛地添了一勺菜。 土豆番茄炖牛腩,配着烤蒜泥口蘑,以及裹满酱的面。佩洛斯注意到今早多普利斯做饭的时候打开了罗维娜从巴林洛尔带回来的巴特罗酱,是哈桑尔族农户做的,整个安西摩那没人比他们更会料理费兰妮瑞斯的牛羊。 佩洛斯吃着饭纠结半天,最后拿着帕子抹了把嘴,扯着嗓子冲阁楼的方向喊:“我吃完要回罗德里亚斯了!雨季结束之后回来!” 震得多普利斯脑袋发懵,伸手揉了揉眉心,怀疑眠塔周围树上的鸟全被她吓的迁徙了。 没过多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踢踢踏踏地穿过绿荫环抱的走廊。 多普利斯蹩着凳子从餐厅的拱门探头看了眼,缇娜的头发没扎起来,散幽在绿色的光里随她匆忙的步伐一蹦一跳,脸被阁楼天窗撒下阳光染得通红,漆黑的眼睛蕴起泪花,星星点点的坠在眼角。多普利斯浅笑看着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恍惚间又回到几年前,缇娜还像外面出生不久的黑色羊羔,迈着乱七八糟的步子朝她们走。 缇娜携着一阵风冲进餐厅里,气还没理顺,一连串的问题已经砸到佩洛斯脑袋上,“不是一个月之后才出发么?雨季还没开始啊,这一周都还没过去吧?为什么啊?” 佩洛斯脸上浮起自得的笑容,瞥了眼缇娜,打定主意不开口,一心舀饭往嘴里塞。缇娜等半天等不来答案,又绕过餐桌一个劲的去晃佩洛斯。佩洛斯更得意了,伸出两只手去把缇娜从自己身上撕下来,嘴里叼着勺子冲着多普利斯挑了挑眉。不用猜,多普利斯也知道她要说什么:“你看,我就说能行。” 眼见两个人你来我往的闹剧要把杯架上挂着那些流光溢彩的杯子抖到地上安家了,多普利斯才开口中断了这场午间剧目的演出,含笑看着缇娜:“哄你下来吃饭呢,她不还答应你了,吃完饭带你去哈希湖旁边露营住两周学骑马么。” 缇娜这才看到偏厅的雕花木拱门旁边已经堆好了三个行李,说话的气头一哏,垂着头老实地接过多普利斯递来的盘子,嘴里跟念经似地嘟囔着:“对不起多普利斯,我下次一定早点过来,谢谢你。”端着盘子挪回她在窗边的老位置,多普利斯看她泄气的样子嘴边的笑咧开得更大了:“好孩子,不客气”,末了又补了一句“佩洛斯帮你收好的行李。” 这次的一句谢谢跟胶水一样,在嘴里滚了一会,才让缇娜撕出来。佩洛斯哼唧了一声,过了会缇娜又憋出来一句对不起,佩洛斯这才开口:“我还以为我声音太小了。” 缇娜这会吃着饭,胡乱地回着佩洛斯:“不小了不小了。” “看来骑马还是没阁楼有意思。” “不是的。” 多普利斯看了眼窗外还没爬上正中的太阳,把盘子放到水槽,端着她还在冒热气的翠绿瓷杯往外走,幽幽地丢下一句:“凉了。” 佩洛斯一听也顾不上逗缇娜了,两个人折腾半天终于相安无事地吃完了饭,把碗筷收拾好,抱着行李就往楼下跑。 佩洛斯把手上的两个行李堆在门口,绕到侧门去了马厩。让缇娜先把行李搬去前厅外。 多普利斯在前厅外开着银白安里奇花的树下坐着读信。 这颗树与克罗亚塔经历了相同的岁月,深绿稠厚的叶子一层层摞起,银白的花轻飘飘地坠在枝头,仿佛要压断这底蕴深厚的树干,掀翻扎向深处的树根。 缇娜看着浓密的绿色压在多普利斯的肩头,独属于雨季前潮湿沉重的风吹过,摇落白色的花瓣,围着多普利斯打转。缇娜疑心它们要把多普利斯埋起来了,走过去把行李靠在粗壮的树干旁,轻轻拍了拍多普利斯。把多普利斯吓得一抖,头顶哗啦啦地飘下白花,还惊起了一只有金色尾羽的白鸟。 多普利斯回头看她无奈笑了笑,又伸手叫回围着安里奇树打转的白鸟:“下来吧菲娜。” 缇娜对着停在多普利斯肩头的白鸟讪笑一下,白鸟神气地抖了抖尾羽,低头理着翅膀上的乱羽。 多普利斯伸手在白鸟的喙上刮了两下,打发缇娜去前厅池子里捞两个泡着的苹果。缇娜折回去,在蓝灰色的池子边上立着一尊女神像,头顶着薄纱,双手在身前侧扶着一个银白的宽肚水瓶,清亮澄澈的水奔腾而出撒进池中,仿佛永不枯竭。 阁楼上的书里有一本专门记录克罗亚塔的历史,据说是族中去世的先知罗拉写的,丝黛拉告诉缇娜这位前辈最感兴趣的就是研究各种稀奇古怪的建筑,很显然这座疑似自己从玛哈草原拔地而起的眠塔也包括在内,整个安西摩那里那些诡异或者辉煌的建筑她都整理过它们的历史,她始终坚信建筑也有自己独特的情感和故事,当时大部分资料书籍都留在了眠塔阁楼里。 罗拉和丝黛拉是库西瑞纳一族来到安西摩那最为年长的两个。银鱼星座的六颗守护星已有五颗沉入艾默西亚海,在色哈姆海沟下的朱比利亚斯神殿生活,是群星在海沟留下的遗孤,她们接受哈希维亚的教导,吃掉约桑结出的莫约亚克获得了预知的能力。 当最后一颗银鱼座的守护星开始黯淡时,五条银鱼追随哈希维亚的指示,顺着银鱼座光辉的引导,前往安西摩那,帮助那片土地上的生灵渡过新生。 眠塔的来处无人可知,这处蓝池的来历更加古怪。可是蓝池出现的时候,眠塔里对这些感兴趣的那个人已经不知所踪。 在缇娜学会怎么爬树摘果子,佩洛斯她们的胃难堪重任之后,这处池子才被利用起来,时不时会被缇娜用不同的果子把池水染成五花八门的颜色。池水被百般折磨都不会变浑,缇娜拿这个问题让整个眠塔陷入困扰的疑云风波中。 多普利斯,佩洛斯和罗维娜都陪她研究过这个池子,没人看出个所以然。缇娜有种莫名的预感,觉得这个池子很重要,每次看到一旁的女神像,心里总是浮现一些似曾相识的奇怪意味,牵动她去探寻它的来历,最后她找上了在阁楼的丝黛拉。 缇娜能感觉到丝黛拉一直都很忙,要不大半年踪影全无,要不就是待在阁楼里翻箱倒柜,丝黛拉回来之后,缇娜都会自觉地把看书的阵地转移回房里的书桌,一张简约漂亮的夹花圆角方桌,多普利斯用瑞欧穆拉斯森林特有的夹花树凿刻而成,正对着窗户,窗外刚好被老橡树繁密的枝叶挡住了一半,正午的阳光不至于太呛人。 丝黛拉当时坐在阁楼的天窗下,身后遥遥能看见银鱼座的光辉,丝黛拉听完她的问题,盯着缇娜的眼睛轻轻地笑了下,又抬头皱眉看向身后的银鱼座愣了神。这是近些年缇娜第一次在丝黛拉脸上看到这种神色,幽蓝的夜幕沉寂地匍匐在她身后,整个人被拢在盈盈的星辉下,银白的袍子和乌黑的头发都泛着光仿佛她下一秒也要回到夜空里高悬着普照这大地,如梦似幻。 缇娜在那瞬间莫名觉得丝黛拉憔悴得像白纸,她讨厌自己突如其来的刨根问底。一瞬间四周寂静无声,缇娜感觉月亮已经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悄无声息地挪动,丝黛拉才哑着声轻轻地告诉她:“对不起了缇娜,这个问题只有你自己去想清楚。” 缇娜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随后把手上的书扣在一旁,从底下的书架挑了一本《苏瑟斯神话》,看到她的动作,缇娜知道今晚她要陪她睡觉了。丝黛拉牵着她的手,带她回了房间。等她洗漱完上床,开始给她念这流传在安西摩那最北面的神话,勇敢的少女苏瑟斯离开族地维特艾斯利,打败只吃心脏的银色雪狼,在雪鸟的指引下取回了葛希草,救回了自己的族人。那晚缇娜感觉夹杂着巴康利亚大雪的寒风呼啸而来,裹挟着她在空中飘荡,在飘扬的鹅毛大雪之间,她一直想看清丝黛拉的神色,但丝黛拉只是盯着书,一味地读。 在池壁旁愣坐半天,缇娜终于回想起刚刚对多普利斯模样的似曾相识来自哪里。清澈的池水映出缇娜和瓷白女神像的脸,仿佛瓷像透过池水注视着她。缇娜回过神,捞起几缕已经泡在池里的黑发,捧出一大把五花八门的浆果往外面去。 白鸟居高临下的瞅着缇娜掌心里的果子,慢腾腾地从多普利斯的肩膀上扑腾下来,挑挑拣拣地吃掉了些,剩下一堆红得发紫的浆果,这些是缇娜觉得好看专门摘回来的,多普利斯教过她辨别野果是否有毒办法,但这种她摘回来还没来得及用兹科草试毒,在看到这个果子的瞬间,她就油然而生一种带走它们的强烈冲动。 缇娜一个劲的往前递给白鸟,白鸟就拼命地拿头去顶开缇娜的手。 角力半天,白鸟索性把头伸进缇娜手心里胡乱地晃着,把果子全扫出去,冠羽被染得通红然后又慢慢变黑。 缇娜歪头看了看白鸟被染黑的羽毛和多普利斯似笑非笑的模样,恍然大悟,跺了跺脚跑回去把池子里的红浆果全给捞出来,白鸟跟着她落到池子边上涮自己被染黑的羽毛。 她抱着果子往外跑,打算给它们埋橡树底下。橡树下面的土地已经接纳了太多带毒的浆果了。佩洛斯刚好牵着两匹马过来,一脸戏谑地看着她的动作,打趣道:“终于发现米斯兰果有毒了?” 米斯兰果,费兰妮瑞斯南边森林里斯得罗威族的语言,白孔雀的果实,和白孔雀一样有迷惑人的能力。传说中看到白孔雀的人会被蒙蔽眼睛,被带到格列洛维奇瀑布纵身一跃后,淹死在巴德罗湖,泡发**的尸体在回被林中的大雨带到下游的德拉特河。这些白孔雀吃米斯兰果,喝巴德罗湖的水。 她在多普利斯的关于苏格莱宁森林产物的记载里提到过,但多普利斯没在书里没描述外观也没有画上它的样子。缇娜回头轻轻地瞪了眼佩洛斯,又继续卖力的挖坑。 绕回门前,佩洛斯和多普利斯神色肃穆地在交谈些什么,缇娜没上去打扰她们。去逗了逗佩洛斯牵来的马,戈蒂儿是佩洛斯最疼爱的马,毛发顺滑,膘肥体壮,马蹄修得瓦光蹭亮,每次佩洛斯出门都会带着她。一旁的卡西纳是给缇娜准备的小马,没戈蒂儿高壮,刚好让缇娜骑。自从知道佩洛斯要教她骑马,缇娜虽然对骑马没那么感兴趣,但期待着去哈桑湖露营,毕竟这是她第一次有机会出个远门。也乐得和小马亲近,于是早早地和卡西纳打好关系了,三天两头的抱着苹果和方糖往马厩跑,现在卡西纳看到缇娜要来摸自己,就自觉亲昵地往她手心里蹭。 佩洛斯过来看到这幕说卡西纳是小叛徒,明明自己天天精心照料她们,卡西纳在她面前却总是一副冰山模样。 缇娜得意地哼哼两声,被佩洛斯一把揪住了鼻子没法出气。 “小猪。”佩洛斯咧开嘴笑她。 缇娜轻拍开佩洛斯的手回道:“小气!” 多普利斯没掺和她俩无时无刻上演的闹剧,帮她们的行李绑在卡西纳上,催她俩赶紧出发,否则天黑前是赶不上到达瑞欧穆拉斯森林边上的小屋了。 等多普利斯交代完,她深深地看着她们离开的背影,逐渐变成几个飘摇的黑点。 缇娜缩在佩洛斯怀里,探头出去看了眼,多普利斯迎着正午的光,站在安里奇树旁,灿烂的阳光扬起蒸腾的水汽,视野里的一切都在变扭曲,变小,变模糊,仿佛脱离人间一脚踏进梦境的国度。 缇娜作为库西瑞纳的一族,拥有着预知的能力,但被丝黛拉严令禁止,只告诉她,时间不到,所以她现在的梦还只是梦,她暗暗把这一幕编进自己梦的收藏集里。 月光穿过老橡树的枝叶,落在她的木床边。寂静的蓝夜里,她梦见滂沱大雨淹没斯特里安,芬赛林溢满海水,墨绿的树冠变成礁石,在波澜荡漾的水面上隐隐若现,她拾着一只银色的船桨在起伏的浪潮里漫无目的地前行。在透亮的晨曦中从树冠上纵身一跃,微风举起她,轻盈的如同树叶一般,与幼鸟一起飞跃树林。坐在眠塔的露台看夕阳回到库珀安亚斯,一轮圆月逐渐现形,和星辰一同悬在夜幕飘洒下柔和的光,笼罩眼前的幽暗的树林和远处的葱郁的草原。 第2章 欧斯西亚河 佩洛斯看怀里皱起的脸:“还没走出芬赛林你就想回去了?” “没,我出生到现在都没离开过芬赛林,最远只到过它边缘,躲在它最外圈的一颗树后面看玛哈草原上的白马躲开灰狼。” 佩洛斯顿了顿,半晌轻轻地告诉她:“会回来的,芬赛林是我们的家,但我们不可能永远待在里面。” 缇娜无端地想起丝黛拉念的睡前读物,抬头去找佩洛斯墨绿的眼:“《苏瑟斯传奇》?” 佩洛斯被她逗笑了:“我们暂时不需要你拯救,”腾出一只手去揉缇娜毛茸茸的头。 等她们坐着绿桂树造成的船跨过平缓的欧斯西亚河赶到瑞欧穆拉斯时天已经昏黄,燃得火红的太阳把欧斯西亚河染得通红,河水下仿佛有火光浮动。 欧斯西亚贯穿整个斯特里安,和分支雅尔莎一起勾勒出了玛哈草原的模样,河水是艾默西亚的海水。 斯特里安的淡水除去法哈勒山巅融化的雪水其余都是翻腾的地下河,哈希湖是地下河的门户,这条地下河遍布整个斯特里安,滋养了这片土地上无数生灵。 多普利斯说这是色哈姆海沟下神灵的恩典,水神安卡西亚留给安西摩那的祝福。 树屋外栽满的蔷薇和野菊,重瓣蔷薇不出所料应该是多普利斯从斯得罗威族的罗维意宫里带来的。罗拉在书里写过宫殿用花灰色的阿卡石建成,石柱耸立,已经有一千五百年的历史,外墙缠绕着缤纷的重瓣蔷薇和浓密的爬山虎,宫殿周围的植物由斯得罗威族照料,一年四季都翠绿如春。 缇娜问过多普利斯,多普利斯说这是自然神女瓦兰德亚给苏格莱宁森林的庇佑。罗维意宫所在的地方是苏格莱宁的心脏,在那里春日永驻,只要罗维意宫还在,森林将永远繁盛,躲避外界的敌意,同时也保护了背后的斯特里安。 进到树屋里到处都是白色的蜡烛,各色的杯子,一眼就知道是罗维娜的杰作。她总是热衷于五彩的杯子,克罗亚里的杯子都是她收藏的得意之作。缇娜疑心罗西亚是整个安西摩那最大的杯子收购商。陶瓷,土陶,玻璃,琉璃全都照收不误。她房间的天花板上高低不一地挂满了流光溢彩的杯子,阳光透过窗沿,穿过杯身,在地上留下梦幻的光彩。 佩洛斯将卡西纳和戈蒂儿放出去吃草,一旁就是瑞欧穆拉斯森林,古老的森林幽深昏暗,透出深沉的绿色,时不时传出模糊的鸟鸣,穿行在厚重的树丛中。 佩洛斯观察了一阵,森林外围的树木比上次来颜色更深,仿佛一直沉没在夜色里,手抚摸着粗糙的树干,目光凝滞。熟悉的一切都在悄然改变,她清楚,时间不多了。 “佩洛斯!这火我生不起来啊。”她听见缇娜的声音,从思绪里拔出来,轻笑着摇了摇头,手指最后一次划过风雨雕琢的金翅树,转头往小屋去,大声的回着缇娜:“来了。” 壁炉里堆着一堆木头,有些已经被勉强燃起的火花染黝黑了,看来缇娜确实努力过了,结果不尽如人意。 佩洛斯从壁炉旁边吊着的炉子里舀出一瓢火油往木头上浇,没折腾多久,橙红色的火就从壁炉里窜出来。 缇娜看着她的动作,冷冷地笑:“一开始你就知道我点不燃这个火。” 佩洛斯嘿嘿两声,从行李里取出备好的熏肉和土豆往锅里扔,缇娜突然出声:“我带了弓的。”佩洛斯挑眉看她,捉弄道:“哈希湖旁边的牛羊我们肯定处理不了,唯一能射的只有兔子,兔子可比牛羊灵活多了,你这么有信心?” “渔网我也带上了。” “你看过罗维娜写的那些和湖有关的书了?” “一点点吧。”实际上已经翻得七七八八了,她读到罗维娜造访的第一个湖就是哈希湖。 缇娜之前出门的范围只局限在芬赛林,据多普利斯说把她来到眠塔才十三年,眠塔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年轻的孩子了。所有人照顾她的时候都在摸索,处处小心,而且她们必须各司其职,不可能一直留在眠塔照顾她,总是轮流回来,教她各种知识。她识字之后就喜欢往阁楼跑,看她们出门写下的各种书籍和游记。 只有在年底的尼桑节所有人才会聚在一起,已经是约定成俗的事。但两年前的尼桑节丝黛拉一反常态,一只蓝隼代替她回到了克罗亚,她的信被送到多普利斯手里,读完信之后她让佩洛斯把缇娜哄去睡觉了,恍惚间她能听见她们交谈的声音。后来她们总是两个一起回来,教缇娜往前几年闻所未闻的东西,弓箭剑法,植物野果的辨识,外出的各种知识,缇娜全盘接受仿佛对什么都很感兴趣,多普利斯她们对这点一直很欣慰。 佩洛斯在罗德里亚斯学院当武教,射箭,剑法都是她教缇娜的,多普利斯在这种时候总是会回来盯着她们两个。刚学没多久,她被剑划了手,血一直流,包扎好之后,多普利斯让她上楼休息,今天不用练了。 缇娜换完衣服歇了一会感觉伤口动起来已经没那么疼了,想下楼找佩洛斯学一些理论技巧,刚到楼梯的拐角她听见多普利斯和佩洛斯起了争执。这是第一次缇娜听见她们吵架,她把自己的身形缩在楼梯的拐角,静静地听,多普利斯很恼火地对佩洛斯说:“这样太急了,她还这么小!” 佩洛斯也很烦躁:“你也听见丝黛拉说了什么,没有时间了,我也不想,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一时间前厅沉默下来了,缇娜心情很复杂,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她看到多普利斯在流泪,佩洛斯叹了口气,抬手摸去多普利斯的眼泪,自己的眼睛也一片通红。好半晌多普利斯哑着声对佩洛斯道歉,两个人坐在蓝池边,烛火掩映下,棕灰的墙壁上,两个影子轻轻颤动,影影绰绰地依偎在一起。 克罗亚仿佛被大火湮灭,它叫嚣着吞噬一切,只留下一片寂静。 缇娜又悄悄地缩回自己的房间,望着昏沉的云掩盖天空,银色的月亮掩映在乌黑的云层中,摇晃在墨蓝色的夜幕里。 缇娜盯着火堆发呆,火光映在她的脸庞,被熏得通红,黑色的眼睛倒映出火焰舔舐壁炉的狰狞模样。 佩洛斯挂好锅炉回头就看到这一幕,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缇娜回过神,去包里翻出地图,盯着看了一会:“明天我们要去瑞欧穆拉斯么?” 佩洛斯顿了顿,偏头往窗外望去,夜色吞掉太阳的余晖,轻盈的月光笼罩在瑞欧穆拉斯森林,晚风呼啸而过,树梢耸动,声音诡异忧怨,比起黄昏时更加张牙舞爪。 犹豫一会才告诉缇娜:“我们沿着欧斯西亚河走。” 缇娜看着地图皱了皱眉:“这么走一路上我们补不了水,今天路上已经用掉一些了,明天还没到哈希湖我们半路就没水喝了。” 佩洛斯在橱柜里翻翻找找半天又拽出三个牛皮水袋:“明早天亮我去瑞欧穆拉斯外围的罗安河灌水,一路上省着点,晚上就能到湖边了。” 缇娜皱着眉没说话,她知道为什么佩洛斯不愿走瑞欧穆拉斯,她能感觉到,斯特里安好像生病了,有什么东西在蚕食它的生命力,它的色彩日益黯淡,鸟雀躁动不安开始迁徙,宁愿跨过斯特里安和费兰妮瑞斯之间的海峡也不想再待在斯特里安。芬赛林周围不时能见到横死的动物,小到野兔,大到牛羊,它们没有跨过黛洛维亚海峡的可能,只有在死亡的前兆中惶惶不安地徘徊。 缇娜舀出热好的饭菜,两个人风卷残云地扫荡光,缇娜就催着佩洛斯出去,牵回戈蒂儿和卡西纳。认真听完佩洛斯讲的要领,就连忙往马上爬。 门廊顶上挂着一盏油灯,幽幽地点亮了沿河的一截草地,脆嫩的草静候着第一场大雨的滋润,灯火洗去它们身上银白的月光,染上一层温馨的火光,轻轻地,在灯火下摇曳,在晚风里晃荡。 卡西纳温顺地带着缇娜在灯火点亮河畔慢慢地走,缇娜感受着咸湿的风拂过脸颊,带着头发划过脖颈泛起丝丝痒意,掀起树叶沙沙作响。蝉鸣忽远忽近,夹杂几声属于猫头鹰低沉的呼声,歌颂着半轮银月倾泻一池冰凉的光流向大地。 新奇的体验如烈火点燃了缇娜,鼻腔里呼出湿热的气,又狠狠地吸进清凉的空气,张着嘴笑,起伏着胸口试图摄取更多。她激动地夹了夹卡西纳的肚子,卡西纳顺从着她跑了几步,从昏暗的边界又回到燃烧的灯火前。 缇娜伸手帮卡西纳顺着鬃毛,喂着她方糖,脸上的笑意就没下去过。 “我敢保证,卡西纳是整个安西摩那最好的小马!” 卡西纳又亲昵地蹭了蹭缇娜的手心,甩着鬃毛,跺着蹄子慢慢地转圈。 带着佩洛斯的戈蒂儿则不屑地从鼻腔里喷气,把头甩到一边不看她俩,佩洛斯笑着俯下身,悄悄地在戈蒂儿耳边说:“你在我心中是最好的。”轻轻地蹭了蹭戈蒂儿光滑的毛发。 戈蒂儿扬了扬蹄子,神采奕奕地带着佩洛斯飞快跑了一圈,又回到卡西纳周围绕着她转圈。卡西纳瞥了她们一眼,继续悠悠地带着缇娜在晚风里走。 等油灯的光黯淡,佩洛斯就催着缇娜回屋了,好不容易把她催下马,缇娜又黏黏乎乎地和卡西纳说着小话,一人一马头对着头互相摩挲,黑色的头发和白色的鬃毛纠缠在一起。 佩洛斯靠着戈蒂儿,看着她俩亲昵,嘴边挂着浅浅的弧度,戈蒂儿时不时轻轻地蹭一蹭她的脸。 星辉月华在渐渐变浅的夜幕里悄悄黯淡,夜色褪去深沉的墨色,如同海水倒灌天空,淹没一切,染成海蓝。佩洛斯从缇娜旁边蹑手蹑脚地爬起来,趁着窗外浅浅的光取下水壶出,背上弓,挎着箭袋出了门。缇娜听见声响,挣扎着睁开眼睛,只看清窗边探进来的蔷薇缓缓地在昏沉的蓝色里晃着枝头,恍惚间缇娜像掉进海洋,随着浪潮四处漂,慢慢摇。鼻尖还萦绕着青梅蜡烛烧尽后淡淡的余味,一阵迷茫后又顺从睡意的催促,扭头沉沉地回到沉睡乡。 没过一会,紧闭的门又泄出一丝天光,往锅里掺了水,又倒满杯子,佩洛斯才轻轻地掀开门,拿上剑缠在腰间,又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佩洛斯骑着戈蒂儿,来到森林边缘。瑞欧穆拉斯外围的树黑得像被烈火燎过,树枝张牙舞爪地伸出手,试探着抓住一切闯入它腹地的生物。 曾经的瑞欧穆拉斯,总是和蔼的拥抱一切,庇护着无数的生灵,以一片欣欣向荣的美好面貌示人。 戈蒂儿有些焦躁地转圈,鼻子里时不时喷出热气,佩洛斯拧着棕色的眉毛轻轻拍了拍她,安慰着:“好孩子,好孩子,我们走吧。” 第3章 瑞欧姆拉斯森林 走进森林,枝叶挡住微弱的晨光,奔波的风吹不开浓厚的雾,只有水,时不时传出微弱的声响,提醒旅人庇护所在何方。 戈蒂儿带着佩洛斯飞快地穿行,佩洛斯有一种微妙的感觉,有个庞然大物在跟着她们。抬头努力去寻找天空的踪迹,德斯洛树肆意生长的枝丫和层层叠叠的树叶留下星星点点的缝隙,浅蓝的天被刚从莫兰尼亚斯爬起的太阳映出浅淡的黄色,像群星在森林里闪烁。 佩洛斯夹紧马肚,戈蒂儿飞速地避开错综交叠的树木,越过茂密低矮的灌木。诡异的东西离她们越来越近了,树叶沙沙地响像是被狂风撕扯,她架起弓箭,伸手向箭筒摸去,摩挲了一下班迪鸟羽毛做成的黑色箭羽,手顿了顿,一瞬间抽出唯一支白色箭羽的箭搭在弓上。 她利落地转身把弓拉到满弦,一支银箭如同坠落的流星划过幽暗的森林,直直地飞入模糊的阴影中。 银箭穿过黑影,一阵狂风掀起,枝丫树叶相互纠缠摩擦,凄厉尖锐的惨叫裹挟着风与树的声音四散开来,传遍每一处角落。 混乱和嘈杂之后剩下一片沉寂,悄然间几缕晨光透过树冠撒在林间,清脆的鸟鸣回荡在树林中。风带走苍白的雾,枯黄的叶,留下剔透的露水挂在新生的叶片上摇摇欲坠。 潮湿的风拂过佩洛斯的脸颊,几缕头发黏在颈侧,泥土混杂着树的味道钻进鼻孔,沉重而深远。 有惊无险地到了罗安河,河的两边不深刚刚能没过大腿,但河床中间堆满了淤泥,静静地等候着无知的生灵,一直蛰伏直到它们跨出坎坷的第一步,再悄悄出手蚕食它们的生命。如同贪婪的瓦德利巨蟒,头咬着尾,把吉蒂里斯石牢牢囚禁,挡住流连在宝物上的目光,冷血地吞下一颗颗觊觎宝石的心。 一颗横亘在河面的阿比里斯树树干是进入瑞欧穆拉斯森林腹地唯一的路。 牧云的风使欧比里桑,带着大片的雷雨云来到斯特里安,在欧瑞姆拉斯沉睡后遗留了一片雷雨云,肆意的雷电打倒了欧瑞姆拉斯最古老的阿比里斯树,粗壮的树干轰然倒下,连接罗安河的两岸。 对岸的腹地仍旧雾气弥漫,幽绿密集的树从里浓重的白雾四处弥散。 佩洛警惕地斯把水灌满后立刻带着戈蒂儿原路返回,来到射出银箭的地方,只剩一支银箭孤零零地插在地里,戈蒂儿停在树边,不愿意再过去。 佩洛斯翻身下马,揪住银箭的箭羽,左右晃动,使劲拔出银箭,箭头已经发黑。留下的洞里,褐色的泥土下,已经是一片焦红色。踩上去松软得像泡水的棉花,还散发着腥臭温热的气息。 佩洛斯从腰侧挂着的包里抓出一把波哈石粉撒了一圈,银箭夹在手肘之间抹了一把,反手把它插回箭筒,就上马匆匆离开。 折返的路被露头的太阳拂开一些阴霾和狰狞,偶尔有露维鸟落在枝头,歪着脖子,嘴里发出“咕咕”的叫声,看着这对匆忙的旅客。 等冲出森林时,太阳已经探出了整个身子,挂着露水的草在晨光和湿润的风中摇曳,野花轻轻摆头,水燕划过欧斯西亚河向对岸飞去。 木屋的烟囱抽出几缕炊烟被风叫嚣着吹散,听见马蹄的踢踏声,缇娜舀出热好的浓汤放到桌上跑到出去帮着佩洛斯取下戈蒂儿身上的水囊和马鞍,让她去吃草。 “你遇到了什么?受伤了么?怎么用了波哈石粉?”缇娜摩挲着马鞍上银白的石粉,一颗心提得老高,死死地盯着佩洛斯,完完整整地把她扫视了一遍,皱着眉问她。 “你不是猜到了么,昨晚我可没往箭袋里放银箭。”佩洛斯掀开盖子喝了口水,冲着她轻轻地抬了一下眉毛,淡淡地又把问题抛了回去。 缇娜一哽,负气把马鞍搬去窗沿挂起来,半个身子也挂到窗边,一只脚轻轻地磨着墙角裸露的褐土,靴子上爬满露水打湿的草屑和花瓣。 佩洛斯坐在桌子旁看窗边挂着的一颗头,喝了口汤,顺下嗓子里噎着的面包,等着缇娜开口。缇娜的脸皱得像块抹布,磨蹭着张了嘴:“它们已经到芬赛林的北面了,在我们离开前一周,我做梦了......无意识的梦,不是我想去看到的,倒像是什么在提醒我。我梦到去练剑的时候,芬赛林的北面,一滩黑色焦油一样的影子,像没有触手的章鱼头,蠕动着往前爬,死死地裹着那些树,等它们把树吐出来,树就像被火烧过一样漆黑,叶子也染成一样的颜色......。” “警示梦......”佩洛斯听完沉默了很久,半天才哑着声音开口。她头疼地闭起眼,棕色的眉毛拧在一起像干枯的树皮。手揉了揉眼,呼出一口长长的气,让自己的语气又轻快起来:“你先收拾东西,我吃完就上路。” 缇娜听完踌躇着,愣在原地没动,逆着灿烂的阳光,风卷起她的黑发往窗里飘。她低下头,伸手去绑被风搅乱的头发,轻轻地问:“佩洛斯,梦是有代价的......这个梦要我付出什么呢?” 佩洛斯挤出一个浅浅的笑:“我在你身边,你不会有事的。我们之前没有告诉过你,是我们提心吊胆过头了,应该让你知道了,时间也到了。” 忧郁和沉闷挤在空气里,被风吹着,悄悄地爬到脸上,如同渗透皮肤的毒药,顺着血管蔓延到心脏,像无知的婴儿下意识死死地揪住它,又无知地把它撕成碎片,再扔进苦涩的海水,腐烂融化成混沌污浊的东西。 佩洛斯木着脸胡乱往嘴里塞着东西,眼神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缇娜收拾好东西,坐在墙边的蔷薇花丛下,阳光吻过每一片叶子,亲上蔷薇羞红的脸蛋,贴上缇娜轻轻闭上的双眼。风轻佻地挑逗着藤蔓与绿草,和缇娜的碎发纠缠。 一个明媚而温暖的早晨,每一天都在这里上演,大雪吹不进这个春与夏的国度。 缇娜向后靠了靠,蔷薇的刺传过棉布,贴上她的皮肤,妄图钻进她的血肉。痛觉和迷茫的心搅在一起,睁开眼太阳刺得炫目,风扯着耳膜呼呼啸,她不懂,原来忧伤会传染,佩洛斯的挣扎她束手无策,她的茫然也无所适从。 佩洛斯锁上门,刀剑绑在身侧,弓箭束在身后。隐匿在门檐下注视着缇娜,她说不清是什么,自责疑惑,忧虑急躁,几方角力,把她的心往几个方向扯。她和多普利斯她们一起抚育缇娜,丝黛拉把她水里捞出来的时候仿佛就在昨天,罗拉离开之后的眠塔死寂一片,所有人都在躲开曾经的家园。 她的岁月太漫长,很多事情已经在回忆里模糊了样貌,混沌了真相,但她能清晰的记住罗拉离开那天的每一个细节。 白天罗拉的精神似乎好了很多,跟她们说了很多话,丝黛拉在旁边一直听着,沉默着。前几年她俩大吵一架,丝黛拉很要强,那是她第一次在她们面前流泪。没有歇斯底里,言语失去了意义,剔透的眼睛取代红润的唇舌,一捧酸涩的泪水代替无数冗杂的话语,她什么都没说,但她们清楚她很可能不会有比此刻更忧伤的时候了。 当时除了多普利斯知道一点事情的细枝末节,她和罗维娜都是一头雾水,追问了几年也得不到答案,当事人一个摇头沉默装聋作哑,一个怒意四起后又颓然叹气。 直到罗拉离开的那天,当时罗拉和她们聊了好久,她和她们谈她上次出去研究的水上宫殿巴伐露德亚,白岩堆砌的古老宫殿被青苔包裹在露维纳西森林腹地的葛希巴亚湖里庄严地矗立千年,是莫尔拉先民与水神安卡西亚沟通的神殿。 罗拉讲得这么认真,脸上挂着那副熟悉的专注而神往的表情。恍惚间,佩洛斯都要以为她只是生了一场大病,几乎开始幻想罗拉好转了,坐在她的床前又哭又笑。头又痛又沉,仿佛有烈火在炙烤她的眼睛,流出的眼泪滚烫得像动脉里喷涌而出的鲜血。罗维娜靠在她的背后除了眼泪什么的给不了,温热的泪水把她的肩膀浇得潮湿黏腻,棉布死死地贴在她的背上,又挲磨着罗维娜的脸庞。多普利斯站在床头,面色发灰,她已经好几天没合眼了,阴翳如同混浊的乌云蒙住她金色灿烂如同烈阳的眼,殷红的血丝爬上眼白,像大地久不逢甘露,她连泪都流不出,悲伤唯一的出口也被死死堵住。 丝黛拉立在床尾仿佛她是整个安西摩那最不解风情的枯木,任风摧残雕琢,由雨水冲刷侵蚀。她麻木不仁,看起来浑浊模糊,仿佛下一秒就要化为飘渺的青烟。她唯一的锚点落在罗拉黑色的眼,晶莹的黑色眼睛如同巴色族最稀有的黑色宝石霍圣德拉,映着一层薄薄的水光,隐隐约约照出她们的模样。丝黛拉就这样轻轻地盯着这一双眼睛,仿佛这世间最可贵的珍宝就隐匿在她的虹膜,困扰最优秀智者良久的问题的答案也躲藏在她瞳孔里流转的光彩中。 说了没一多久,佩洛斯感觉她的生命又快速消靡了,如同留不住的雨水,被太阳呼唤,回到天上,变成云继续常伴它的左右。罗拉无力的抬了抬手,她顺从地靠到她的身前,罗拉微微阖上眼,轻轻地在她的额头留下一个吻,像被羽毛挠过手心,转瞬即逝,在她哭出薄汗的额头上,留下一阵冰凉的触感,一个浅浅的吻,像雪花悄悄扑到她的额间,轻飘飘地挂在睫毛,融化,和她的泪水一起划过脸颊。 佩洛斯伏在她的身前,看见她睁开的眼睛亮得惊人,水色润透她的眼,如同一池黑水波澜四起,带着祈求和挣扎,痛苦得像被山狼咬住脖子的鹿,无声地嘶吼呻吟。罗拉缩在垫高的枕头里,费劲地摇了摇头。佩洛斯颤抖着闭上眼,她的肩头耸动,仿佛此刻寒风作响。棕色的眼睛是另一片昏暗的天空,淅淅沥沥地落下雨水,浇在浅绿色的被子上,开出一朵朵灰色的花,充满生机的颜色包裹着颓萎枯败的生命。她艰难地爬起来起身,扶起轻轻趴在罗拉身上抽泣起伏的罗维娜,拍了拍多普利斯的肩膀,把失魂麻木的人往外面带。 门外,罗维娜扑在多普利斯的胸前,一直啜泣,多普利斯把下巴埋进罗维娜金色的头发,默默地流泪,她们雪白的袍子交织在一起,棕色与金色的头发纠缠,泪水混在对方胸口的衣襟,灿烂的金发。 门内,丝黛拉如同飘渺的鬼魂,从暗处的床角移到罗拉的床前,轻轻俯下身,探进被明媚的阳光里,窗外的爬藤兹库花伸进窗台,粉白色的花朵,翠绿的枝叶被微风吹得柔柔地颤动,在佩洛斯和罗拉交叠的脸上撒下太阳留给它们的痕迹。丝黛拉贴在她的耳朵,乌黑的头发交织在被褥上,像白沙里冲出粗犷肆意的黑河,被太阳映照得流光溢彩。丝黛拉好像说了些什么,罗拉费劲的睁开眼去看清她的样子,先前蓄起却不曾落下的眼泪,像耀眼流星一般易逝,璀璨如同宝钻,滑落进丝黛拉垂下的黑发。 丝黛拉抬手拂去她的泪水,嘴唇轻轻地贴上她的眼睛,又用脸颊贴着罗拉冰凉的脸,她们的泪如同交汇的河流,纠缠着流过罗拉的耳垂,滚进她的脖颈。两个人没有再说话,佩洛斯彻底关上了门,走廊的窗外能勉强看见葱葱郁郁的芬赛林,林海如潮,阳光如同碎金一般撒在林冠,风吹潮起,带起一群飞鸟,嘈杂之后又归回沉寂,那是雨季难得的晴天。 窗外雨水滋润了一切生灵,四处勃发生机,灿烂明媚,门内她们的至亲挣扎徘徊,腐朽的生命折磨她残破的灵魂,让她苦不堪言。她们一头雾水,束手无策,只能被迫注视着,她生命的流逝。她们眼泪和哭喊化作的盔甲不堪一击,光是死亡徘徊的身影就让她们溃不成军。 所有的言语失去意义,所有的色彩褪成黑白,往日的欢声笑语被今天的痛苦包裹成回忆里蒙尘的珠宝,心里惦念但再也不会去刻意翻找,只会在往后的时光里,在不经意间,从某个角落滚出来,让她们的千言万语变成一声叹息,两颗眼泪,三言两语里的往昔。 她们缩在门外,等着最后的时刻降临,窗外的太阳慢悠悠的挪动,佩洛斯有种把它留在原地的冲动。她麻木地盯着窗外,脑海里波涛汹涌把一切思绪搅得粉碎,恍惚她想起最久远的记忆。在色哈姆海沟与哈希维亚一起学习,在奥美尼亚斯宫看绽放的焰火,在眠塔度过的每一个尼桑节。 她们的岁月太长,对时间的感知都快退化,忽然的变故如同大雨冲刷了所有回忆中缤纷的色彩。她们被浇得四处逃窜,却没有一个避雨去处,只好愣在原地,任由雨水洗去她们所珍视的一切,冲走蒙蔽她们眼睛的薄纱,把血淋淋的事实砸在她们面前,只要踏上这片大陆,死亡如影随形,哪怕是她们也不意外。与亲族今日的欢声笑语,明日就变成天人两隔的默剧。 混沌间,她听见丝黛拉推开门吱呀作响,她逆着光立在门口,让人看不清神色,砂纸磨过的嗓子像咽下了泥沙勾兑的毒药,她撑住门把,仿佛那漆黑冰凉的把手是她唯一的支点,冷棕色的门是唯一能依靠的港口。 “来吧。”过了半天她才开口。 她们僵直着身子朝里面挪,此刻屋里有她们最爱的人,也有最可怕的怪物,一边蛊惑着她们极力去靠近,一边叫嚣着把她们往外推。 罗拉的手里卡着一支绿白色的百合,脆嫩鲜妍的花枝衬得她的手血色全无,只有阳光留下的点点碎金。挣扎着抬眼向上看,平时璀璨的眼眸盖上灰败的阴翳,惨白病态,几个呼吸间死亡又贪婪地吸走了她所剩无几的生机。 她竭力的扬起嘴角,阳光笼住她,模糊了她的样貌。泪水撕碎佩洛斯的视野,她勉强能分辨出罗拉的眼睛一一抚过她们的脸,最后定定地落在身侧窗外的太阳,眷恋的一眼,随即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海水灌满整个肺室,一呼一吸都是苦涩和悲痛,所有人都不自觉地放慢,放轻了这个过程,仿佛时间就这么停滞了。 罗拉的手缓缓地滑下去,手里的百合砸落,掷地有声。 地板上光和影追逐交锋,黑影逐渐占了上风。 佩洛斯想张口说些什么,但泪水洗过的脸,干涩紧绷,如同一块树皮。她僵硬地转了转眼珠,看见丝黛拉木着脸,缓缓蹲下去,捡起躺在暖棕色地板上无人问津的百合,在地板上留下淡黄色的花粉印记。她撑住床沿起身,牵起罗拉的手交叠着放在身前,把百合轻轻地别在她的发间。 太阳向月亮妥协,群星催促风使沃萨吹散云彩。夜幕悄悄爬上天际,清脆的鸟鸣由远及近。 仿佛一颗白色的流星拖着黄色的尾巴从天边划过,两只菲纳鸟从提亚斯赶来,在眠塔上方盘桓。冷风呼啸着穿过眠塔,卷起周围的树叶作响之后又慢慢平息,逐渐变成微风,轻轻拂过众人的脸。 佩洛斯哭锈的脑子终于想起了它们在催什么,愤慨和无助一时奋起,悲伤和痛苦暗自挣扎,泪水再次滑出她干涩的眼眶。罗维娜两眼发直地盯着罗拉的脸流泪不说话。多普利斯走上前摩挲了罗拉的手,被凉得一颤,另一只手匆忙地截住肆意滑落的泪水。丝黛拉靠在床头,轻轻地帮罗拉理了理棕色的头发。 鸟鸣和风声的合奏中,罗拉的遗体随着灵魂一起消散,化作柔和的荧光被风使德罗斯庇尔用微风轻轻地托走,微风将把她带到亡灵的家园提亚斯。她们的眼睛追随着点点亮光,看它们摇晃着,轻缓地飘走,如同遗失的星辰回归天幕,最终隐匿在无边的夜色里。 最后一阵风吹过,鸟鸣逐渐模糊,什么都没给她们留下。床铺上没有一丝温度,冷得像冬天雪地里冻过铁。她们不知道自己以相同的姿势待了多久,等到月光都开始黯淡,丝黛拉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铺平了床,仿佛从来没有人躺在上面在自己生命最后的时刻挣扎。 像是个暗示,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收拾起屋子。 第一抹晨光映在天幕时,她们退出这间房,轻轻地关上门,仿佛下一次,它的主人远归后还会回到她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