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账是件麻烦事,而且这些账是被偷出来的,不方便别人经手。由谁来查呢?封行不愿呆坐在椅子上埋头做事,这个担子就压在了裴絮风身上。
这个账不好查,一直到晚上裴絮风还是没抬头,封行已经溜出去买了药和纱布重新包扎了伤口,顺便打包了一只荷叶鸡。
为了防止荷叶鸡凉透,封行选择走小路。
小路崎岖,晚上也看不清,走几步就是一个浅浅的水坑,水里有散不走的酸臭味。
这里离大街不远不近,近到还能听见一些嘈杂的余音,远到光亮透不进,最适合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
就像此刻,一声似有似无的尖叫。
瓦片落在地上,几道人影在屋檐上一扫而过。
刀出鞘的响声如一道疾风轧过窗缝,封行耳朵一动,追了上去。
大概是月亮太亮了,从黑漆漆的小路里跳上来的封行闭上了眼,并没有太多耐心,靠声音定位,握住缠了绷带的赤鳞刀就往前砍。
接不住的人自然不是封行要找的人,而接得住的人并不需要封行担心。
砍完,封行转身就跑,留下一句:“不用谢,小捕快。”
屋檐上的人要追,被后面赶上来的同僚拉住了。
在客栈里的裴絮风等到封行的时候,只有一只微微热的荷叶鸡。
“……你去做了什么?”
“帮捕快抓人、救一只掉进沟渠的小狗、还有——”
裴絮风放下手里的账本,一边吃着荷叶鸡,一边安静地听,封行就这样坐在桌子上慢慢说。
说着说着,声音慢慢弱下来,有些好奇的视线投来,封行戳了戳裴絮风戴在右眼上的金圈水晶,问:“这是?”
那小物件被碰得摇摇欲坠,裴絮风抬手一抓,抓住小物件的同时也把封行的手抓在了手里,他的动作一顿,这下小东西真的掉在了桌上。
封行屁股一挪,从桌子上跳下来,弯下腰观察。
“……”裴絮风张了张嘴,卡了壳,掌心和指腹上温热细腻的触感还未消失,肩并肩的距离又惹得他心动,只能长叹一声,“千巧谷做的,有助于视物,名为助视水晶。”
“嗯?为什么?”
“它能把小字放大。”
缠着裴絮风把这物件来由和功能讲了一遍,又在手里把玩一会儿,封行这才恋恋不舍地回到自己的客房里。
独坐在床边的裴絮风,第二次陷入长远的思虑。可是他又无可奈何,思绪从“怎么能这么可爱”到“如何做到心不乱动”转了好几圈。
按年纪来说,裴絮风与封行是同辈;按江湖上的阅历来说,裴絮风却比封行晚了许久,在裴絮风尚且为了生计随父行商时,封行已经和母亲在江湖上闯荡了几年。
他们相遇的那一刻,是盛夏的夜晚。
山贼包围了整个商队,蝉声一次次拉长又停歇,正如裴絮风父亲的喘息声。裴絮风蜷缩在马车里,不知为何,他没有感到一丝恐惧,只是单纯地等待着一个结果。
一刻钟后,交谈声停止,弦断了,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纱帐,失去了所有颜色和声音。
一只青筋暴起的手攥住了他的衣领,给了他一拳,把他从马车里拖了出来。霎时,源源不断的信息涌过来,他的世界翻江倒海。
惨叫、□□倒地的声音,他也想发出一些声音,没等他拔开紧闭的嘴,那只手的主人就把他踢到了一边。砰的一声,他猛地撞到树干上,挣扎着起身,茫然地看着他想象过的结局。
是的,他曾想象过。
在夜里就着月光算账的时候想过,在白日里喝白粥时想过,在冬日盖着薄麻布的梦里想过。
他的人生是脆弱的,就像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的商路一样。因为他生在一个不够强大的家里,因为他的父亲是个不会做生意的蠢货,因为他是个没什么话语权的私生子,只要一波浪就能冲毁他的沙屋。
活着是一件奇迹般的小事。
现在,终于到了最后时刻,他倒是有些自傲起来,至少,没有死于苟延残喘的疾病或穷困潦倒的家境,他最好能够体面地被一刀砍死。
谁说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种随机的平等在毁灭坏事时是慈悲的。
于是,那抹红色跃入他的世界,不由分说地撕裂了整个天穹。
他看着月光下矫健的身影,那柄红色的刀,那张似乎比他还要年轻的脸,他瞪大眼睛瞧着,他在心底歇斯底里地笑:哈……哪来的慈悲……我哪需要上天慈悲……
与慈悲、饶恕对立的是什么?是残酷?惩罚?
说不定,是比纸轻比心重的自由。
那个少年和同行的长辈杀光了山贼,长辈在和他的父亲交谈,而那个少年注意到了角落里的他。
当少年带着满身血走到他面前,他心底里残留的自傲和熊熊燃起的愤怒灰溜溜地消失了,一股哀伤裹挟着恐惧冲破了他的眼睛,眼睛像要炸了似的疼痛,连带着额角和鼻子也在痛。
他要死了吗?
他现在的样子倒还不如被一刀砍死来得体面。
“喂……没事了。”
他听见少年这样说,少年的声音很清澈,像月光下潺潺流动的小溪。
于是他放任快要胀破了的眼睛,泪水和着汗和血流下来。原来他的额头破了,所以才会如此疼痛。
他颤抖着伸出手,紧紧攥着少年垂下来的衣袖,仿佛如此就能借来一些什么压抑此时的种种不体面。
只需要衣袖的一角即可,他很快就能恢复克制。
但是他没能想到,那个少年脱下了外衣,伸开双臂拥抱了他。谁能想到刀光如血、声如溪泉的少年,其拥抱是如此温暖而柔软。
少年嘴里低声念叨着:“啊真麻烦,都是血,很脏啊。”
想到这里,裴絮风突然回过神来。封行拎着荷叶鸡从窗外跳进来的时候,他注意到了封行被水打湿了的衣角。兴许是走在路上踩到了水坑。
想着想着,裴絮风走出了屋子。
第二天,天刚刚亮。
封行打着哈欠睁开眼,并不想起床,还想睡个舒舒服服的回笼觉。可惜现在他和裴絮风一起行动,不能只顾着自己。
他竖起耳朵听隔壁客房里的声音,发现很安静,反而走廊外有一道熟悉的呼吸声。
忍住想要叹息的冲动,封行把头埋进团成一团的被子里蹭了蹭,再见了,被窝。
他穿上衣服打开门,又打了个哈欠:“早。”
“嗯,早。”
一叠新的衣服递到封行面前。
封行迷迷糊糊接过:“这是?”
“昨夜太晚了,准备给你时你睡着了。”裴絮风说道,“你的衣物昨夜脏了。”
“哦,多谢。”封行揉了揉眼睛,手上莫过衣服的面料,是个低调的上乘货,“你帮我叫小二送点水上来吧,我正巧沐浴。”
裴絮风不是很赞同:“你身上还有伤,不能沾水。”
封行笑:“没事,我好的差不多了。”说着他敞开了衣领,正要掀开纱布查看伤口,被裴絮风拉进了屋内。
伤口的确好的差不多了,封行的体质好得吓人,也许正是因此他母亲才拉上他早早在江湖游走吧。
泡在热水里的惬意让封行有些犯困,他从来不是一个擅长在白天清醒的人。
裴絮风走在屏风之隔的另一边算最后的账,封行想要的答案渐渐浮现。
小行:只是呼吸
裴某:一直在诱惑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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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