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那个人缘很好的侠客》 第1章 我来作客 入夜,山脚的小客栈里人声鼎沸,大多行客都配着刀剑,也有不少人拿着血滴子或是棍棒,总而言之皆是些行走江湖的混混。 怎么?算不得混混么? 视法度道德为无物,手持利刃杀来杀去你争我抢,一会儿是冤情无处可申——于是几个毛头小子大闹衙门,一会儿谁家的弟子看上了自家掌门——于是两个女儿家抛下一堆嗷嗷待哺的后辈们逃走了,再一会儿又是谁和谁有灭门恩仇于是相约某个无名悬崖决斗——表面上大义凛然但都是为了一本秘籍罢了。 怎么就不算一堆混混了? 但是话又说回来了,要是这把刀握在手里,学了个什么绝世神功一身好武艺,谁不想当当一个放肆大胆的小混混呢? 封行便是如此一个小混混。 兴许是命好,封行的母亲是一位超绝刀客,师承无名小贼,在乱世里蒙着面纱砍了不少豪门子弟接济贫民,越杀越痛快,刀法越来越娴熟,到最后乱世快要结束时,靠着沾血的金子改头换面成立了一个小门派,名为“赤蛇”。 可是名头易改本性难移,封行他娘刚立了门派转头就把经营的重担压在了封行他爹的身上,转头带着封行去闯名声了,说的好听是为了给“赤蛇”博个大名声,说的难听就是离了乱世搅混水的环境手上痒。这一路上可谓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就喜欢收集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封行他爹就跟在后面给娘俩擦屁股,后来收了慕名而来的弟子,就是一整个门派给他俩收拾残局。 封行是个好学生,好的学,不好的也学,虽说性格恶劣了些,但是要说这江湖谁用刀能斗得过他却是屈指可数。在封行刚满十六岁的那个月,他爹一封信寄过来,他娘看完信哈哈大笑,把“赤鳞刀”往封行怀里一扔,又把封行往半路上一丢,自己回门派了,留着封行一个人在风雨里凌乱。 封行凌乱什么?自然是仇家追杀。纵然封行他爹笼络人心的手段怎么好,震慑一方的法子怎么精妙,总有他化解不了的仇恨。 杀人偿命,弱者死。 所以当有人说江湖大义,封行总要笑的,谁的大义,谁有权有大义? 当然,封行此时可不想大杀特杀,他身上还留着前几天惹恼秃驴留下的伤,虽然不妨碍杀人,可是他最烦疼痛。想打就打,不想打就逃,他压着斗笠在竹林里飞速逃命,名震天下的“赤鳞刀”在他手里第一次出鞘不是为了绞杀而是为了砍枝条。 他的眼睛差但是耳朵好,早已听到了不远处客栈里的声音。在跟着他娘行走江湖的这几年里,他学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水搅浑,让场面更乱。 这群杀手追的急,不过几息就有匕首近身,封行抛了斗笠砸在身后,左手勾着旁边青竹顺势化前进为转向,一瞬间来到杀手背后,右手压着蠢蠢欲动的赤鳞刀,白光一闪,刀锋连着斗笠把刺客一道砍了,他又踩了脚后面杀手的胸膛,再次蹿到前面去了。 左腰上的伤口一疼,封行龇牙咧嘴恨不得破口大骂,真是些没水平的杀手,追这么紧逼得他不得不反咬一口。 他冲入灯火通明的客栈之中,眼睛迅速一转,一个个人头数过去:裴絮铃——用音攻的狠人,风娘——狠人中的狠人,无关人等一二三。 封行微微抬眉笑了笑,放下了心。 “嘭”一声,风娘一踢桌脚,震飞桌上长刀,嘴一咬刀柄就杀了过来,几步间风飒飒,红外罩下竟是两条空荡荡的袖子。封行侧身一挡,借力跳上柜台。杀手从门窗外掠进来,风娘没看一眼,还是追着封行杀。杀手们行进间掀了酒桌,老江湖们早已逃得不见踪影,只剩下了角落里吃菜的飞絮铃,客栈老板抱着算盘早早溜出后门。 封行只躲不出手,隐隐又往门边退,长刀也不好在屋里发挥,风娘目露不耐,脚一踏一个香囊落在地上,许多条蜈蚣从各处钻出来或是掉下来。 “疯婆娘!你恶不恶心!”裴絮铃看着爬过茶碗的虫,坐不住了,撒出一把白银色的小团子,满屋响起清脆的铃铛声,震得人下盘不稳。音波清出了一片干净地,更有几粒射入“无辜”杀手的肉里,顿时让人倒地抽搐。 风娘向上跳落在二楼的栏杆上,封行一人用刀挡下了剩余的铃铛,手腕发麻。 裴絮铃手不停,又是撒下如花粉般的小铃铛,无差别攻击客栈内万物。许是巧合,大多铃铛去了风娘那儿,而封行只需几刀便能扛住。风娘狠狠剐了封行一眼,转身冲破客栈纸窗钻入了夜色中,临走前还不忘用脚踹了踹一扇门。封行看着刺客死得差不多了,抬手,一支袖箭贯穿最后一位刺客的喉咙,接着慢悠悠地跳上去推开那扇门,说:“不管管你妹妹?” 屋里的是裴絮铃的兄长裴絮风,一身白衣,坐在桌边慢慢开口:“阿铃,我们走。” 裴絮铃跳到门外,脚腕处的铃铛叮当响:“今日不宜出行,兄长还不信我的卦么?麻烦人、糟心事。” “凭良心!”封行眨眨眼睛装无辜,“蜈蚣不是我引的,铃铛也不是我撒的,姑娘怎么能赖我?” 裴絮铃眼神扫过他的腰间,递来一瓶伤药:“百宝阁的金疮药,一共五十一两黄金。” 金疮药,贴个标放在百宝阁就能达到如此身价,封行只管了前半句,接下伤药往行囊里一塞,说:“多谢姑娘,这钱我们完事了再算算?” “走吧。”裴絮风打断了谈话,起身之时,露出了腰间珠光宝气的剑,封行见过不止一次,还是被闪了眼。 兄妹两离开客栈的时候,封行跟在后面嚼着狗尾巴草。客栈外面站着唉声叹息的客栈老板和嘀嘀咕咕的伙计,忧愁满面又无可奈何。 “老板啊,咱还是去靠近城里的地方开客栈吧。都已经第几回了,咱们——” 眼睛尖的老板看到了三人,立马一巴掌捂住了伙计的嘴,陪个笑往旁边站。 封行不以为意,也朝老板笑笑,完全没有罪魁祸首的羞愧。他跟着他娘四处闯荡的时候,这种事多得多,早已处理出经验,只要给一块令牌再写封信回赤蛇门就好,他爹自会收拾好。正当他把手伸进兜里捞令牌时,裴絮风抢先一步,把腰间金光闪闪还镶嵌着宝石的剑放在了老板面前,哦,在这之前他还特地把赤红色的剑穗解了下来收进袖子里。老板目瞪口呆地接过,裴絮风头也不回地走了。 封行感到有趣,如果是为了赔偿那也不必押剑。 裴家在江南,靠布坊起家,家中一儿一女虽然不擅长商道却在江湖上名声响亮,裴家家主也是个有野心的,在黄金作支撑的背景下,布坊慢慢成了百宝阁。 百宝阁的两位少阁主手里自然不少宝物,裴絮铃不要钱似的撒的铃铛就是其中之一,而裴絮风手里则有一把珠光宝气的金玉剑。如今这般轻易就将剑做赔偿,再加上裴絮铃和风娘本身就不和,这样聚在同一个小客栈里,风娘本身没什么积蓄倒是好说,可是裴家兄妹不像是缺钱的。 老板没来得及拉住裴絮风,又不敢拉冷哼一声的裴絮铃,只能拦住了看起来好说话的封行:“哎呦大侠,您朋友这剑我收不了哇!这这这……”老板不是江湖人,没认出这是什么剑,可也知道怀璧其罪,没人愿意做虞公。 封行看了看两兄妹没有回头的意思,就把怀里的令牌给了老板,并对老板说:“你把剑包着去找赤蛇门,到时候你把令牌和剑都给看门弟子。” 老板感激地捧着令牌,不断道谢。 封行慢慢追上兄妹俩,兄妹俩在前面走着,没有赶走坠在后面的封行。 第2章 来去江南 三人在月色下行走,沿着小路来到一个小潭边的破庙里。断手断脚的佛像歪倒在台子上,蒲团和灯架散乱在杂草堆里,唯一完好的是那张供桌。 封行靠在供桌边席地而坐,用火折子点亮了几盏长明灯,缓了缓紧绷的身体。 裴絮风坐在不远处,从怀里掏出一块馕,撕成了三块,递了一块给妹妹,再递了一块给封行。 穿着上好丝绸的贵公子递来一块黑黢黢的饼,封行眼角抽了下:“我不饿,你吃吧。” 裴絮铃坐在门槛上可怜巴巴地啃饼,裴絮风也低头咬着馕。 空中似乎有枯叶卷过。 封行没有管这两位大少爷大小姐,准备处理自己腰间二次撕裂的伤口。他卸下护腕放在供桌上,解开了腰带和外衣。血慢慢透过了敷衍包扎的麻布,慢慢解开缠绕的时候,血液有些凝固了,越往里凝固的越多,可是摸起来还是湿漉漉的,像是裂开了很多遍。封行撕扯着麻布,想着还有人在,没有龇牙咧嘴,只是尽可能放空自己的大脑。 月光从破庙烂了一半的屋檐上倾斜下来,薄薄得像一层朦胧的雾,沿着挺翘的鼻梁一路向下,少年坦开的胸膛白如凝玉,衬得胡乱包扎的腰部更显狼狈,动作间有些血迹蹭在别处,加上有些空茫的神情,不显凶恶,反而有些无辜。 裴絮风看到这一幕,小指有些不可控制地轻颤。——一模一样,和他儿时与封行初遇时一模一样。 终究是忍不住,裴絮风走近,有些嫌恶地看了眼沾血的麻布,把行囊里尚未穿过的一件丝绸里衣撕成条递给了他。 封行有些惊讶,脱口而出:“你既然有这样品质的丝绸,为什么不抵给那位客栈老板呢?” 裴絮风一愣,攥紧了手里的绸布。 “不过……谢啦。”封行眼珠子一转,没再多说什么,扯了扯绸布的另一段。 裴絮风感受到牵扯的力度,很小,却有些烫手。他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来弥补,封行早已埋头继续包扎,还兴致勃勃地用上了裴絮铃给的伤药。 “五十一金。”裴絮铃强调。 可惜封行从不是什么识货的家伙,只考虑最基本的用处。布就是布,包在伤口上,不过是一个难受些一个舒服些;药就是药,涂在伤处,不过是一个疼些一个更疼些。他天生身体好,伤好得快,那些上好的伤药用在他身上没什么明显的反映。 封行没有回应裴絮铃,反而懒洋洋地开口:“算算时间,距离上次与两位见面,已有三年有余,时间过的真快,那时候百晓楼的少年榜上还没有我的名字呢……” “少年榜十三。”裴絮风靠在一边的断柱上,藏在袖子里的手下意识摩挲剑穗上的朱砂。 封行笑了笑:“能得到裴公子的关注,十分荣幸。” “百晓楼,一群看热闹的家伙。”裴絮铃似乎不太喜欢这个排名。 “百晓楼在江南成立已有百年,也算是个老组织了,年年都爱排这个榜单,就连乱世里也不停印发。”封行声音里带着调笑,“如此勤恪,看热闹看成一种职业,也挺有意思。” “并非长久便是好。”裴絮铃反驳道,“财币欲其行如流水。” 封行顺势说道:“裴姑娘说的是。” 裴絮风坐在一旁,习惯了沉默地听着和看着,他也听闻江湖上有这样的论调:不应当继续让百晓楼在情报网中当恶霸地主了,可是世上哪有如此简单的事啊?新组织的崛起需要许许多多的人力、财力、时间与机遇,这年头养一个能在百晓楼嘴底下抢肉吃的组织,还不如去西漠赌石来的划算。 “不过这么说来——”封行笑得越发甜了,一双深邃的杏仁眼眯起来,像一只谋划着什么的狐狸,“裴家从布坊到百宝阁,也不过几年,发展的势头无人可挡,本部也在江南,和如今的百晓楼倒是成了一个新旧对照。” 裴絮铃没有继续接话,背过身去倒腾手里的铃铛机关。 裴絮风皱了皱眉:“并非如此。” 气氛又一次沉默下来。 裴家的事,封行原本没什么兴趣,不过这几年裴家总是给赤蛇门送钱,他爹寄过来的信有时会谈到一些。 趁热打铁,封行看似转移话题,实则终于问出了自己想问的:“两位应当是从江南来吧?” 裴絮铃有些好奇:“如何看出来的?” “红花胭脂虽然常见,但是香味差了许多。”封行说道,“裴姑娘用的红花胭脂有股特别的香味,清雅空灵,我猜是江南某些寺庙里的银桂。再加上……这香味鲜活而层次分明,应该是刚做好不多久的吧?”——有些油脂尚未充分融合的腥味,这自然是不能说的。 裴絮铃有些赞赏又有些开心地点了点头:“你的眼力还是如此好。的确,我和兄长刚离家出走。” 一旁的裴絮风双眼微瞪,又无力地闭上双眼。 灯火也跟着颤动,老天爷,封行快要忍不住掩面叹息了,他只诱导了一句就获得了两人的底牌,真不知道该说是省了力气还是打草惊蛇。 “……我……”裴絮风有些艰难地开口,迟迟挤不出下半句。 封行维持在一个友善又不需要微笑的面部表情上:“此行我的目的地就是江南,原本想着还可以到江南和两位坐上旧船叙叙旧,真是不凑巧。” “挺巧的。”裴絮铃接话,“在半路还能遇到。” 封行知道是时候结束此次会面了,便说道:“这么想来的确——” “也未尝不可。” “……?” “啊?” 面对一脸疑惑的妹妹和封行,裴絮风轻咳一声:“阿铃要去千巧谷办事,我也只是送行。” 送行到江南的边儿上?封行在心里吐槽。 而裴絮铃,早已忍不住:“兄长——” “有旧友远道而来,不接客是为失礼。”裴絮风移开目光。 封行思考一番,说:“如果真的可行,那正是太好不过了。……事情结束后,我一定备上新奇事物,去千巧谷和裴姑娘喝这场错过的酒。” 裴絮铃听了封行的话才神色稍缓:“一言为定。” 夜已深,封行吹灭了蜡烛,裴家二子已入睡。封行合上双眼但没有入睡,他在等,等一个追来的人或者一群追来的人。风一阵一阵地吹,该来的人没来,第一缕阳光照进了破庙里。 第3章 青衣赤刀白花 第二日送走裴絮铃后,两人启程。 昨日的伤,今日已经恢复大半,行动自如的封行期待着半路会追来的刺客。 果然,还没走出二里地,竹林里就窜出来了几个杀手。杀手和刺客还是有区别的,大白天刺客穿黑衣服杀人是会被说不专业的,但杀手大白天穿黑衣服杀人只会被说成是报丧的乌鸦。 霎时风云变化,刀出鞘。把剑抵押了的裴絮风以树枝为剑,也冲了上去。 少年人最爱竞争,无言间已然在比起摘下的人头数。 刀光剑影,风止而树动。刀很快,招式却只有一个。江湖上有个不入流的流派,他们主张这世上只有一种刀法一种剑招,其名为“杀”。封行用的就是这样的刀法,因为对手太弱,没有使别的刀法的兴趣。 直到最后一位杀手的匕首被挑飞,刀柄卡在杀手的嘴里,以防其自尽,然后把人上下摸了个遍,掏出个令牌,眼睛一亮:“原来是血杀榜。” 封行拔出刀柄手腕一转,刀太快,血涌不出来,只能一点一滴地溢,等封行走出五步,血才铺天盖地地溅出来。 裴絮风看着封行甩干净刀就要走,把沾了血的树枝丢了。 谁赢了?没有意义。因为裴絮风没有佩剑。 那为什么要比?箭在弦上,找个彩头。 两人又走了一路,在岔路口时,遇到了一辆拉着大筐花簇的牛车,裴絮风付了点钱,两条腿换成了四条腿的。 花堆满了一筐又一筐,偏生娇弱,压不得一点,于是两人只能挤在狭小的缝隙里蹲着,一边肩抵肩,一边硌着木框。 闲的无聊,封行一簇一簇花数过去,鱼尾菊、各色月季和木槿、白茉莉……什么都有。 “大哥,你这儿花种类真多啊。”封行轻轻戳了戳向日葵,向坐在车头的农夫搭话。 农夫答:“是啊,村里一起种的,就等着拉来卖。” “这样啊——”封行撑着胳膊肘看花,思绪飞到九霄云外,最终只想到了一句:也就江南消费得起。没多久,他的思绪又转个头飞了,把怀里沾了血的令牌拿出来上下抛动。 江湖里的人怎么办事,封行从来没有考虑过,他和他娘从来都归属于怪人那一类。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以杀止杀。 他娘教他的只有前面两句,后面两句是他舅舅教的。他娘好歹是为了生计才拿起屠刀,后来沉迷于此也不过是因为她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方式,刀法灵动肆意,自带侠风又是野路子;而他舅舅则不同,这位大佛是被豢养的刀,易子而食那一年被一个枭雄看了去,跟着上了战场,刀风肃杀,走的是正路。他娘向来看不惯他舅,但是他舅又对他娘心有愧疚。至于为什么……易子而食的时代,一个女孩能有什么样的遭遇,还难猜吗?可惜他娘是个硬钉子,谁来踩上一脚都得吱哇乱叫。 后来,他舅作为一把冷冰冰的刀,又融不进妹妹和妹婿的家庭,一个人孤零零的,现在还没一个亲近的人。少有回家的时间,都是封行看着他可怜才去贴一下。兴许是相比之下贴的多了,他舅老想送点什么,从小贩手里的风筝糖人到名匠手里的刀和机关,都被打包给了封行,直到最后赠无可赠,他舅就拿出了刀法和后半句话。 封行没想学,按辈分,他自然是要继承他娘的刀法,可是他娘却是一副“不学白不学”的样子,于是封行就占着便宜去学了。 他从来没忘,他娘和他爹月下酌酒之时,他在一旁侍酒,他娘对他说的阴恻恻的话:“不把他身上的好玩意都榨干,就对不起你娘过去挨的饿、受的苦,知道了吗?” 他很乖的,他只点头。 他爹摸着他的头,没有说话,也没别的表示。——除了他走之后偷看到他爹的献吻。 想到这里,封行忍不住笑。 裴絮风看着封行的笑,心里不知为何痒痒的。 世上怎会有如此的人?明明手里还握着沾了血的令牌,脸上还能露出这样的笑,四周乱七八糟的花都压不住的明媚,或许是因为多出的那一分少年意气,明媚就成了明朗。江南水乡,近日是荷花开的时节,少年正适合躺在装满荷花的小舟里,随着水波荡入群山环绕的湖中央。 这是很久以前裴絮风就畅想过的画面,当时他坐在船上同父亲做生意,那笔荷花生意不好谈,外面没多久下起阴沉的雨,雨幕和荷花被隔在数步之外,是裴絮风永远也走不进的自由。所以想到那个浑身充满着自由气息的少年,是件多么自然的事。 可是,这不一样。裴絮风心里暗想。 真正坐在少年身边,看他,听他,甚至是无意间触碰他,这和幻想一点都不一样。 想他时,心是惬意的;接近他时,心却发慌。 没等裴絮风收拾好情绪,肩头那一点紧贴的温暖忽地扩大,一股很清淡的梅花香压了过来,少年的马尾擦过脖颈。 “……封行。” “嗯?”早已神游天外的封行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自顾自选择了最舒服的姿势,四周皆是木框或花簇,能靠的地方也只有裴絮风身上了。 “……”裴絮风没法子,没法子对着一脸天然的封行说什么,也没法子应对骤然僵硬的身体和持续闪现不同念头的脑子,最后,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反反复复的声音:算了,不要盛满荷花的船,会遮住梅花香。 为了控制住乱飘的想法,裴絮风低咳一声,开口:“你来江南,是为了解决杀手之事?” 封行听到问题,思绪猛得一收,把落下的令牌抓在手里,说:“的确。” 如果在往日,裴絮风自然有手段解决此事,可是,一来他并不想就这么让封行离开江南,二来他如今没了金玉剑也和家中有了争执,不方便行使权力。 此事,只能以寻常江湖人的方式解决。 没等裴絮风开口询问谁是仇家,封行就慢悠悠地说:“我正准备会一会血杀榜。” 裴絮风没有提出异议,迅速转换思路:“血杀榜,江南新的杀手组织,未曾听闻有高手坐镇。釜底抽薪,兴许可行。” 封行道:“我娘离开后,这群人就咬了上来,为了打响名声……盯上了我而已。就算我解决了发布仇杀的人,也不能浇灭他们的心思,既然这样,那就干脆扬了他家门牌。” 裴絮风皱眉:“他们应当有些把握。” “无妨。”封行没有过多解释。只要刀够快够锋利,没什么斩不断的。 封行轻轻放下,裴絮风却紧紧握在手里。陷阱?隐藏的高手?毒?任何一件事都足够麻烦。 “说起来……” “什么?” “你为什么要抵剑?” “为何提及此事?” 封行有些遗憾:“许久没和你比试了。” 原来仍然在意此事,裴絮风眼中带上笑意:“到了城里,我去买剑。” 封行笑出声:“好啊,等你。” 不过,是只为了比试,还是为了旁的,封行没有说全。 裴絮风做事雷厉风行,到了城里就去铁匠铺买铁剑,铺里的伙计认出了百宝阁的少主,诚惶诚恐。 封行落在后面,想把路费给驾牛车的农夫,农夫憨厚不愿收。一来二去,手里的钱还是递出去了,只是怀里多了一枝白茉莉。 初秋的茉莉花很白,不像雪,像膨起来的柔软丝绸。鲜花终究是柔弱的,从摘下它的那一刻起,这世上的人就没打算让它好过。封行不是怜花惜玉之人,却也不是能扔了花任人踩踏的人,丢也丢不得,收起来又会压坏,想来想去,封行只能把花枝折短了些,插在鸾带上。 于是封行就这样踏入了江南,青衣赤刀白花。少年人的脚步如此轻快,像是专门来观潮赏月的闲散侠客。 第4章 雾海棠 两人聚首时,封行在铁匠铺门外拎着一包蓬糕吃,见裴絮风出来了,随手递一块给他。 太阳飞的很高,毫不留情地撒下灼热的光,这是夏天最后的虎威。 已是正午,两人找了家酒肆歇脚。 “客官,您的清汤面。” “这位公子……听曲么?” “掌柜的,来两斤上好的羊肉!” “借过借过。” “这位姑娘……听曲么?” 裴絮风点了一碗清汤面,吃起面来一点声音都没有。封行翘着二郎腿,一边吃着手边的蓬糕,一边竖起耳朵听着大堂里的各处声音。 “两位公子……听曲么?” 这轻柔的声音来到了两人身边。 是一位抱着琵琶半遮面的女人,头上戴了朵快要枯萎的木槿花,手上的镯子是仿玉的琉璃镯,一身青衣淹没白色的缎鞋,轻轻的,像是一片云飘了过来。 裴絮风只吃面。 封行对她笑,问:“姐姐唱什么?” “长相思、鹧鸪天,卯官人的雨霖铃、望海潮,或是东海那边传来的龙戏珠……聆红楼的月桃花、雾海棠,也会。” 听到聆红楼的名字,封行从钱袋子里挑出些铜钱,递到她手里,说:“劳烦姐姐唱一曲雾海棠。” 女人收了铜钱,奏响琵琶,一声一声唱,空灵的歌声和着吆喝声和交谈声。这首曲子少了聆红楼的鼓和琴,只留形如孤雁的琵琶,从哀艳瑰奇的鬼曲,变成了市井小巷里的哀乐。 聆红楼从不禁止自己的曲外流,又对楼里的人十分严格,被赶出楼的妓在外面卖唱,算是个活招牌。自然,根源在于聆红楼的傲,她们不认为有一个人或几个人能演出聆红楼真正的曲。 一曲结束,女人行礼走了,继续卖唱。 封行跟着他娘的时候没去聆红楼听过曲,几次来江南,或是和莫家比试刀法,或是去百宝阁换些东西,来去匆匆,从未歇过脚。 少年人,总是好奇的。可惜,现在身后跟着血杀榜,也没有闲钱悠闲享乐。 裴絮风见封行意犹未尽,开口说道:“她是聆红楼的人,曾经是。” 封行拿蓬糕的手一顿:“你怎么知道?” “我的耳朵这么告诉我。” 忍住反驳,封行不痛不痒地说:“不愧是百宝阁的少阁主。” 说话间,雾海棠又一次响起来,不知是哪位客人点了曲。歌声再一次和着周遭的杂声,轻飘飘地在酒肆里徘徊。 裴絮风盘算着手里可以动的资产,说:“等处理好事,我们去聆红楼吧。” “也好也好。”封行嘴上答应着,思绪却在脑子里转了好几个弯。 两人吃着饭,隔壁那桌有三两公子频繁看过来。 裴絮风常年被人注视,早已学会了忽视;但封行却不行,他望过去,露出笑容。 那群公子面面相觑,最终推出个长相清俊的,那人走了过来,拱手寒暄。 封行应了几句就想退居二线,想着既然是江南,这些人找到大概也是在江南名声大噪的裴絮风。 可是不知是裴絮风实在冷淡,还是因为封行太好说话,那人支支吾吾,将话题拐到了封行身上,最后来了句:“不知公子腰间的茉莉是哪家的?不知是否是百宝阁开了新的花店呢?”封行只好说是偶遇的农家相送。那人知道了这花大抵是在不知何处的摊子上,脸上满是兴奋与着急,立马作揖告辞,走回去和那群公子叽里咕噜说了一堆,一群人闹哄哄地走了。 封行一头雾水,看向沉默了许久的裴絮风。 裴絮风少见地微微笑着摇头,只是拉着人去了街上。 南方商贾云集,城里最不缺的就是各种贩子,金簪玉镯银锁绣鞋锦衣各类大袄、鸡鸭鱼鹅兔狐鸡鱼油饼乳酪各色果子,还有什么字画犀角剪纸木雕风筝各式把玩的小物件,更不要说摔跤算卦唱曲傀儡戏。 今日不知怎么,卖花的摊子占了大部分位子,饶是不愿意让出位子的摊位上也会带点儿花,什么花簪子绣花布、花食花酒。 花朝节在初春,现在早已入秋。 封行行至一处卖木槿花的摊位上,轻轻捧了一朵,低下头嗅了嗅。木槿花的香味很淡,闹市里几个来去匆匆的衣袖就能挥散它的气味。当它别在酒肆歌妓姐姐的头上的时候,封行闻不见这股清新的香味。 裴絮风陪在一旁,默默付了铜钱,小贩笑眯眯地接过。 “……?”封行抬起头看到了,眨了眨眼。 裴絮风猛地侧过头去,沉默几秒才说:“花朝花回。”像是为了掩饰什么,不等封行追问,马上补全:“花朝在初春,花回在初秋。这里有习俗,在花回节时找花做衬……评美人。” 原来如此。 封行的手习惯握刀,但是不习惯拈花,只能乖乖捧着,问道:“那些公子也会在自己头上簪花,去评一个‘美人’回府么?” “当然不是啦。”小贩高高兴兴地凑上前,“自然是为了买花送美人,两位小哥是初来江南?这可一定要去聆红楼看看哇,这些日子那边挤满了送花的公子哥。” “看美人?”封行心里想着:看乐子吧? “对咯对咯。”小贩又开口,“木槿花呀,当时名满江南的柳姬就戴过。我看公子您真的有眼光。什么芙蓉海棠,现在都不时兴啦。红尘女子嘛,倒是有些剑走偏锋爱木槿的。” 封行随手又买了一朵,捧在手心,两朵木槿依偎在一起。仿佛不管是这世上的什么东西,一旦成双成对就容易勾起人的情绪,比如并蒂莲、还有这两小朵木槿。 可这对封行却没什么影响,他把花捧到裴絮风面前,毫不在意地说:“你一朵,我一朵。” 在一旁偷看封行的裴絮风顿时呆在了原地,僵着张脸,捧了一朵收在手心,硬是一路没说话。 气氛不太好,封行哼着小曲没察觉。两人逛了一会儿就找了家客栈住下。 窗外隐约飘来夜市的吆喝声,裴絮风早已灭了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把木槿花放在枕边,闻着几乎快要散尽的清香,久久才阖眼。 第二日,封行来到裴絮风的房门前敲了敲,开门见山道:“今日我准备去画脸,你和我一起么?” 裴絮风点头。 两人在客栈一楼里随意吃了点包子就出门,路过之前那家酒肆时,耳熟的雾海棠如一缕青烟又缓缓升起。 封行脚步一停,说自己有些事马上回来。 裴絮风站在酒肆外,看少年等曲结,看少年把不知何处拿出来的木槿花给了那位歌姬。远远的轻笑声和交谈声,他的衣袖被攥出好几道硬褶子,原来是不愿借花献佛,自己昨日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雾海棠 第5章 被挖空的地底 画脸的师傅手艺很好,封行和裴絮风走进掩人耳目而生的“兔子洞”的时候没人能认出他们。兔子洞遍布地底,狭长而压抑,见光的尽头是城外的林子,且是个好位置的山头,站在这里能看到整个城。 封行一个一个数过去:青云观、凤府、聆红楼、飞沙亭…… 这里没有新的楼,也没有新的建筑,血杀榜训练有素的杀手也不像贫民窟里的打手。地上一览无余,地下呢?就像他身后的兔子洞一样,在地底肆无忌惮地生长。 轻微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是轻踩在碎叶上的声响。 封行没有回头,说:“血杀榜的接引者有很多,乞丐、说书先生、妓女小倌,某些客栈、酒肆……这般规模,又藏的这般好,真令人刮目相看。” “狡兔三窟。”裴絮风走到封行身旁,之前微妙的情绪已经在漫长的地道里沉淀干净。 “无论怎么说,要做到这种程度,门路和金钱缺一不可。而这两样,都有迹可循。”封行朝裴絮风眨眨眼,“你说……对么?” “是。”裴絮风与其对视,眼里藏着笑意。 至于要去哪里寻找这个踪迹,封行早已想好了。 正午,百晓楼。 库房外的巡逻的侍卫正打瞌睡。百晓楼赚钱多,楼主也不吝啬,所以伙食也好,午饭过后根本逃不过食困。 封行站在假山后,等人走近了,一个手刀把人拍晕,十分熟练地把人拉进假山后面,把人脱光了,换上侍卫的衣服,装作无事一般晃悠。 走在半路上,和易容过的裴絮风擦肩而过,他的手里就多了把库房的钥匙。 库房看起来和普通的小房子没什么区别,只是紧锁着门,门上挂着一把平平无奇的锁。用钥匙打开门,封行像泥鳅一样钻进了屋里。没过多久,封行又打开门,探出头对着旁边的大树招手。坐在树上望风的裴絮风跳下来,走进门。 “你和我一起找吧。”封行一边说话一边在书架上捣鼓什么。 裴絮风走过去,随手查看了一本,不过是本地方志,微微皱眉:“……确定是这个库房?” 封行手上动作一顿,说;“是啊,不对,不是这个。”话音刚落,地上有一块毛毯就陷了下去。 毛毯被两人移开后,一个进入地下的入口就显现了。 像是回家一般,封行领着裴絮风走了进去。和兔子洞不同,这里的光源来自墙壁,像是涂抹了银或夜光珠的粉。 “当心,不要粘上。”封行说,“这是一种花粉,一旦碰上了,出门就会有百宝阁的臭虫跟着你。” “被跟过?” “不是,我——” 封行还没说完,通道尽头出现了一扇门。这扇门极为奇怪,上面雕满了奇怪的花纹,隐约可以看出是一堆彼岸花和扭曲的人影。 没等回应,封行径直走上前,顺着雕刻的纹路按压,不知摸索了什么,这扇门就打开了一条缝。裴絮风这才发现,这堆彼岸花里藏了一只手:“曼珠沙华……佛手?” “诶?”封行脚步一顿,笑着看向他,“你居然能看出来啊。万轻愁雕刻它的时候,我都没认出来。说起来你应该还记得他?我祖母去世后办喜丧,那个在宴席上发表了惊人言论的家伙。” 当“万轻愁”这三个字出现之时,裴絮风便沉默了下来。 封行推开了门,门后,是刺眼的光芒和令人压抑的安静。——那是一个纵有四层楼高的空间,正中间庞大的机械,用精钢制成,像是一从巨大的彼岸花,但是花瓣却像触手般搭在四周的墙壁上,墙壁上嵌满了柜子和通道,还有各种梯子。 这里应当有很多人,封行心想,传闻中百晓楼里的高手也没出现。 如果是平日里,这里将会满是百晓楼的伙计,毕竟这里才是真正的库房。机械运作的嘈杂和人声的交流,安然地躲藏在地下。 封行走到正中央的巨大机械旁,操作着上面各式各样的拉杆,机械像是一只猛兽,打了个哈欠,睁开了眼睛,发出了呼噜呼噜的声音:“裴兄,你看哪里动,就去哪里等着。” “好。” 随着声响,裴絮风运起轻功一跃而上,有时是一个被打开的柜子,有时是通道里的绳子上慢慢拉来一个篮子,容器里躺着的就是他们需要的书。 这一趟走的太过顺利,裴絮风有些疑惑。正如此担心着,一点亮光闪过他的视线边缘,一柄飞刀急射而来。在他头顶的一条机械臂上,坐着一个套着黑色兜帽的人,此人步法精绝,只一个照面就已落在了封行身旁。 封行早已拔出赤鳞刀,偷出一刀就往后退。来人的兜帽被划破,露出一张杀气腾腾又妖艳至极的脸。按理来说,她的美太具有攻击性,别人见了要么是被迷了眼要么是被冒犯到了心,可是杀气滚滚而来,美倒是没那么重要了。如此反应的人,便是迅速和封行汇合的裴絮风,拔剑、严阵以待。 但是话又说回来,封行却一清二楚,这位被雇佣的高手名为若实,空有杀气而无杀意,慵懒的随意如此容易和无情的杀意混淆,毕竟她是不情不愿被百晓楼楼主从江湖上抓回来干活的。而对付这样每时每刻想着摸鱼的人,只要装作尽了全力便好,毕竟封行和百晓楼的楼主——空城君,算是多年的好友,只是前几日封行和秃驴干了一架,而空城君信佛,因此闹了别扭。 朋友与朋友之间哪有什么偷盗呢,不过是借用,要是平时,这里的大门都会敞开着让他进。 思绪间,裴絮风已经和若实交手数回,步步往后退意图离开。 封行眼咕噜一转,加入了混战,步子迈的很大,像是来捣乱的,草率地交手,然后故意被打落了刀。 裴絮风见状,剑风瞬间变得凌冽,脚一蹬便是剑宗的名技“斩青云”,剑载着冷意和铁锈的腥甜而去。 封行没阻拦,但是故意站着不动,开口:“你把刀给空城君吧,那样他就消气了。” 若实见到赤鳞刀的第一眼,就和封行心有灵犀,听到封行如她所想般说了话,马上停了手。 裴絮风堪堪止住自己的剑,握住剑柄的手指白得像纸。 若实侧头,似乎在聆听什么,然后呼出一口气:“行了别演了,人走了。你也赶紧走吧,我还要去休息——干活好累……” 封行立马笑了:“好姐姐,你的耳朵真是厉害,我学了这么多年也学不到皮毛,别人来问我是不是姐姐的学徒,我都不敢和江湖上的人说我在你这里学了这耳听八方的技法。” “就你嘴甜。”若实没多寒暄,打着哈欠走了。 封行捡起自己的刀,和裴絮风离开了这个房间。 在即将抵达地上的时候,裴絮风突然叹了口气,说了一句让封行莫名其妙的话:“你的人缘一向如此好么?” 封行脸上笑着说:“是啊,要是哪天裴兄想要闯江湖遇到事了,找我就好。”但是他心里想着:要是我不广交好友,早就被江湖上追杀报仇的人吃得不剩骨头了,而去有的人还会爱恨交杂,下不去手又想要我的命,主动帮我拦住一些危险性高的人——你一个在剑宗里被师长们护着的小公子怎么会懂从小被母亲在江湖上拉练的做人技巧。 裴絮风点了点头,作风轻云淡状,心里想着:便是如此一情欠一情,想来和商场上的来往没什么两样……呵,性质却差了许多。 第6章 慈悲 查账是件麻烦事,而且这些账是被偷出来的,不方便别人经手。由谁来查呢?封行不愿呆坐在椅子上埋头做事,这个担子就压在了裴絮风身上。 这个账不好查,一直到晚上裴絮风还是没抬头,封行已经溜出去买了药和纱布重新包扎了伤口,顺便打包了一只荷叶鸡。 为了防止荷叶鸡凉透,封行选择走小路。 小路崎岖,晚上也看不清,走几步就是一个浅浅的水坑,水里有散不走的酸臭味。 这里离大街不远不近,近到还能听见一些嘈杂的余音,远到光亮透不进,最适合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 就像此刻,一声似有似无的尖叫。 瓦片落在地上,几道人影在屋檐上一扫而过。 刀出鞘的响声如一道疾风轧过窗缝,封行耳朵一动,追了上去。 大概是月亮太亮了,从黑漆漆的小路里跳上来的封行闭上了眼,并没有太多耐心,靠声音定位,握住缠了绷带的赤鳞刀就往前砍。 接不住的人自然不是封行要找的人,而接得住的人并不需要封行担心。 砍完,封行转身就跑,留下一句:“不用谢,小捕快。” 屋檐上的人要追,被后面赶上来的同僚拉住了。 在客栈里的裴絮风等到封行的时候,只有一只微微热的荷叶鸡。 “……你去做了什么?” “帮捕快抓人、救一只掉进沟渠的小狗、还有——” 裴絮风放下手里的账本,一边吃着荷叶鸡,一边安静地听,封行就这样坐在桌子上慢慢说。 说着说着,声音慢慢弱下来,有些好奇的视线投来,封行戳了戳裴絮风戴在右眼上的金圈水晶,问:“这是?” 那小物件被碰得摇摇欲坠,裴絮风抬手一抓,抓住小物件的同时也把封行的手抓在了手里,他的动作一顿,这下小东西真的掉在了桌上。 封行屁股一挪,从桌子上跳下来,弯下腰观察。 “……”裴絮风张了张嘴,卡了壳,掌心和指腹上温热细腻的触感还未消失,肩并肩的距离又惹得他心动,只能长叹一声,“千巧谷做的,有助于视物,名为助视水晶。” “嗯?为什么?” “它能把小字放大。” 缠着裴絮风把这物件来由和功能讲了一遍,又在手里把玩一会儿,封行这才恋恋不舍地回到自己的客房里。 独坐在床边的裴絮风,第二次陷入长远的思虑。可是他又无可奈何,思绪从“怎么能这么可爱”到“如何做到心不乱动”转了好几圈。 按年纪来说,裴絮风与封行是同辈;按江湖上的阅历来说,裴絮风却比封行晚了许久,在裴絮风尚且为了生计随父行商时,封行已经和母亲在江湖上闯荡了几年。 他们相遇的那一刻,是盛夏的夜晚。 山贼包围了整个商队,蝉声一次次拉长又停歇,正如裴絮风父亲的喘息声。裴絮风蜷缩在马车里,不知为何,他没有感到一丝恐惧,只是单纯地等待着一个结果。 一刻钟后,交谈声停止,弦断了,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纱帐,失去了所有颜色和声音。 一只青筋暴起的手攥住了他的衣领,给了他一拳,把他从马车里拖了出来。霎时,源源不断的信息涌过来,他的世界翻江倒海。 惨叫、□□倒地的声音,他也想发出一些声音,没等他拔开紧闭的嘴,那只手的主人就把他踢到了一边。砰的一声,他猛地撞到树干上,挣扎着起身,茫然地看着他想象过的结局。 是的,他曾想象过。 在夜里就着月光算账的时候想过,在白日里喝白粥时想过,在冬日盖着薄麻布的梦里想过。 他的人生是脆弱的,就像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的商路一样。因为他生在一个不够强大的家里,因为他的父亲是个不会做生意的蠢货,因为他是个没什么话语权的私生子,只要一波浪就能冲毁他的沙屋。 活着是一件奇迹般的小事。 现在,终于到了最后时刻,他倒是有些自傲起来,至少,没有死于苟延残喘的疾病或穷困潦倒的家境,他最好能够体面地被一刀砍死。 谁说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种随机的平等在毁灭坏事时是慈悲的。 于是,那抹红色跃入他的世界,不由分说地撕裂了整个天穹。 他看着月光下矫健的身影,那柄红色的刀,那张似乎比他还要年轻的脸,他瞪大眼睛瞧着,他在心底歇斯底里地笑:哈……哪来的慈悲……我哪需要上天慈悲…… 与慈悲、饶恕对立的是什么?是残酷?惩罚? 说不定,是比纸轻比心重的自由。 那个少年和同行的长辈杀光了山贼,长辈在和他的父亲交谈,而那个少年注意到了角落里的他。 当少年带着满身血走到他面前,他心底里残留的自傲和熊熊燃起的愤怒灰溜溜地消失了,一股哀伤裹挟着恐惧冲破了他的眼睛,眼睛像要炸了似的疼痛,连带着额角和鼻子也在痛。 他要死了吗? 他现在的样子倒还不如被一刀砍死来得体面。 “喂……没事了。” 他听见少年这样说,少年的声音很清澈,像月光下潺潺流动的小溪。 于是他放任快要胀破了的眼睛,泪水和着汗和血流下来。原来他的额头破了,所以才会如此疼痛。 他颤抖着伸出手,紧紧攥着少年垂下来的衣袖,仿佛如此就能借来一些什么压抑此时的种种不体面。 只需要衣袖的一角即可,他很快就能恢复克制。 但是他没能想到,那个少年脱下了外衣,伸开双臂拥抱了他。谁能想到刀光如血、声如溪泉的少年,其拥抱是如此温暖而柔软。 少年嘴里低声念叨着:“啊真麻烦,都是血,很脏啊。” 想到这里,裴絮风突然回过神来。封行拎着荷叶鸡从窗外跳进来的时候,他注意到了封行被水打湿了的衣角。兴许是走在路上踩到了水坑。 想着想着,裴絮风走出了屋子。 第二天,天刚刚亮。 封行打着哈欠睁开眼,并不想起床,还想睡个舒舒服服的回笼觉。可惜现在他和裴絮风一起行动,不能只顾着自己。 他竖起耳朵听隔壁客房里的声音,发现很安静,反而走廊外有一道熟悉的呼吸声。 忍住想要叹息的冲动,封行把头埋进团成一团的被子里蹭了蹭,再见了,被窝。 他穿上衣服打开门,又打了个哈欠:“早。” “嗯,早。” 一叠新的衣服递到封行面前。 封行迷迷糊糊接过:“这是?” “昨夜太晚了,准备给你时你睡着了。”裴絮风说道,“你的衣物昨夜脏了。” “哦,多谢。”封行揉了揉眼睛,手上莫过衣服的面料,是个低调的上乘货,“你帮我叫小二送点水上来吧,我正巧沐浴。” 裴絮风不是很赞同:“你身上还有伤,不能沾水。” 封行笑:“没事,我好的差不多了。”说着他敞开了衣领,正要掀开纱布查看伤口,被裴絮风拉进了屋内。 伤口的确好的差不多了,封行的体质好得吓人,也许正是因此他母亲才拉上他早早在江湖游走吧。 泡在热水里的惬意让封行有些犯困,他从来不是一个擅长在白天清醒的人。 裴絮风走在屏风之隔的另一边算最后的账,封行想要的答案渐渐浮现。 小行:只是呼吸 裴某:一直在诱惑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慈悲 第7章 听动 聆红楼下人挤人,花一朵一朵送上来。 丞相家姓凤的公子,坐上位,衣袂飘飘红如火。出手阔绰的夏家纨绔子,坐上位,金玉落了满地。双臂空空的女人,嗤,快走快走—— 新来的小厮倚在门框边,一个人一个人迎着,笑容满面,直到那个没了双臂的女人踹了他一脚。 转眼,那个女人被老鸨迎到雅座,于是小厮低下头,笑得更灿烂也更小心翼翼。 又来了一位胖乎乎的商贾之子,看起来倒是贵气十足,可惜没什么前途哇。 小厮学着儿时隔壁老古板,边晃头边默念:人分三六九等,什么什么什么什么,花无百日红。 雅座里,这位胖乎乎的商贾之子点了许许多多的名酒,又大手一挥让陪酒的都走,扬言要大醉一场。 收了沉甸甸一袋子银子,老鸨一边催着人上酒,一边心里骂着这个怪人。 酒坛子堆了满地,老鸨拉着看热闹的姑娘走了。胖乎乎的商贾之子坐在软榻上,把手从宽大的袖子里伸出来,似乎是要解衣。 老鸨关上门的时候瞧了一眼,脑子里满是疑惑,因为那双手骨节分明、修长如竹——一个满脸流油的胖子怎么会有这样一双手呢? 门彻底闭合后,房内传来让人汗毛耸立的嘎吱声,外衣垂落,绣着五色牡丹的毯子上多了一双脚,屋内多了一道呼吸声。 随后便是窗被打开的声音,以及清到不能再轻的脚步声。 隐蔽至此,纵然封行自认谦逊,也有些翘尾巴。 就是可惜了裴絮风进这风花雪月的楼,却要扮成猪头模样。 心里哼着小曲,封行爬到了一个窗边,在纸窗上拉了一个小口子,眯着眼窥探屋内。 屋内满是靡靡之音,还有少女少男的欢笑声。 啧,怎么这贪官还是个男女不忌的。 封行耳朵一动,猛地歪头,一个杯子砸在了他的脸旁。 明月之下,有人站在屋檐之上,两袖随风飘荡。 来不及思索,刀已出鞘,封行蹬在墙壁上,就要飞射而出,却在无意识间被一缕丝绸缠住了脚腕。 因着不熟练的缩骨功留下的骨间酸涩,封行终于在江湖上栽了第一个跟头,就这样被拉走反吊在梁上。 正要骂出口,封行就看清了用丝绸拉住自己的人——孔雀簪子玉耳坠、眉心一线,他一下子乖下来,叫了一声:“恬恬姐。” “封家的小孩儿,想进姐姐的楼……”侧躺在软榻上的女子勾着手里的丝绸,声音轻柔,“怎么不和姐姐知会一声?” “哪有。”封行眼睛不敢看,耳根倒是有些红了,“早听闻恬恬姐在江湖上的大名,但是如今身上有些麻烦,不便前来拜会……” 窗外的风娘跃入屋内:“小崽子,一嘴鬼话。” 丝绸一松,封行轻飘飘落地。 软榻上的女子招了招手:“确实是有些麻烦,否则百宝阁的大公子也不会顶着那副模样招摇过市。” 封行一步一步蹭到女子跟前,安静地看着她,故作无辜。 “和姐姐说说……”女子倒了杯酒递到封行手里,又递给风娘一杯,“说不定姐姐一个高兴,就帮帮你。” 封行没有喝,说:“麻烦是麻烦,可也够好玩。” 是了,可以借着这个由头和空城君和好,还可以在天子脚下大闹一场。封行的母亲要是知道了,不会骂他,只会说他是个人物;而父亲也因此不会多说什么。 “你娘呢?真把你这小狗崽丢在外面不管了?”风娘问。 “姨。”封行攀着关系,“我娘回赤蛇门了,你找她?” “我不找她还能找你?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风娘碎碎念,“早说了封棋结什么亲!封石玉入赘之后,还搞什么门派,这年头……” 长辈发牢骚,封行插不上嘴,只能陪笑。 一口气说了一大堆,风娘开口:“……恬星,你为什么用酒瓶给我添茶?” “啊。”女子把酒瓶放在一旁,“拿错了。” 传言恬星桃面黑心,是真的! 封行怕风娘刹不住车,急匆匆要告辞。 羽恬星悠悠道:“唉,封棋带着这孩子有多少次路过我的楼了,也不来看看我,好不容易等到人自投罗网,走的也这样急。” 被强行留下来,封行抱着甜点盘子,主打一个多吃少听。 羽恬星喊人来跳舞,乌泱泱一大群人挤了进来。 “哐!” 一扇扇门被推开,这个房间扩大了整整四倍,舞者“哗”得一下散开,藏在屋子两边的鼓也露了出来。 “砰砰、砰!” 鼓声抓住了封行的耳朵,那是聆红楼里的雾海棠。 封棋曾问过封行,这个世上到底是听动的人多,还是听静的人多? 封行回答:听静的人多,因为先生常让我多静。 可是封棋却摇头:文人骚客,怎么就是全天下人了。 封行按下不表,问:山水静,府院静,夜静,晨静,午也静。唯有心静的时候,心音才流淌,才算真正的听。那听动是什么样的呢? 封棋说:等你听到了,就知道了。 现在封行知道了,那是心音被俘获的感觉,恍然间天地倒转三番,人却还在原地。 一曲毕,人未散,接着下一曲,这一曲倒是寻常音。 “……达官显贵设宴,多以求一曲雾海棠为荣。”封行缕清思绪,“现在我知道为何了。” “知道了,想要吗?”羽恬星笑着,“等你冠礼,姐姐就请最好的舞师到赤蛇门。” 封行一笑而过:“这太好了,我会和我娘说的。” “哼……一曲够买半个赤蛇门了。”风娘说,“不学个贪官污吏的手段,难凑这个钱。” “嗯——我听闻夏府的老爷子近些日子就要六十大寿,想必也会来请一曲?”封行问,“毕竟也算个好手段的?” 风娘听了,哈哈大笑,拂袖离去。 羽恬星也笑:“是啊,谁知道呢。” 封行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但也证明了有些事更好操纵,毕竟要是真的请了聆红楼,那个日子也做不了什么事了。 回到雅间后,封行长长地叹了口气:“你是对的,夏府已经不是老爷子说话的地方了。” 已经卸下易容的裴絮风开了酒坛,正在品酒,不紧不慢地说:“你听到了什么?” “没来得及听。”封行倒了杯淡茶润喉,“明日走一趟夏府吧。” “好。” “等等,你把易容卸了我们怎么出去?” “……” “……” 这一夜,有贼入聆红楼,闹得众人不得安宁。 第二日茶楼里就有小贼子和小花魁的故事了。坐在茶楼里的夏长有一拍桌子就喊:“昨夜是两个贼子,还是双.飞不成?!” “嚯~!”众人皆高呼,有脸皮薄的已经在咒骂这穿金戴玉的泼皮猴子。 夏长友只觉得无聊,这故事老套不算,还编得不打草稿,沾了个聆红楼就能让故事好听了?那若有一日,他爹穿了居士屩,还能自称隐士不成? 世如嚼蜡,无趣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