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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刻骨铭心

作者:木杨瑾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在一群人冷漠的注视下,一次又一次地被肢体泄愤似地掼倒在地,无论怎样挣扎也爬不起来时,沈尚青心知自己产生了对那个俊美少年的恶意。


    沈尚青清楚地记得鼻尖干燥的土腥味和铁锈味混杂在一起的味道,记得黑靴底踩在脸上的生痛,记得少年脸上畅快的笑意,记得那天的日光很烈,记得四周围着的一群人模糊的脸,记得许许多多她不断回忆的细节。


    她总是故意回忆那天的耻辱,为了无限放大她内心对于沈岚的厌恶。


    她的灵魂在很久以前就残缺了,天道不能容许她这样的异端存在,于是在每天夜里她入睡时都会折磨她的精神,无一例外。


    这也是她讨厌入眠的原因。在经历了许多次试验后,她也摸清楚了天道打造梦境的规则。


    当日她产生负面情绪最浓烈的对象会出现在她的梦里。破梦只有两种途径,她亲手了结入梦者或者她被入梦者杀死四次。


    为了避免见到宁长月,她尽可能地放大自己心中对他的好感以及对沈岚的恶感。


    天道会模拟入梦者真实的战力以及她心中以为的人格。沈尚青没有被挖四次心脏的喜好,权衡利弊下,沈岚便成了她最好的选择。


    可是未能如愿以偿。看着眼前熟悉的带着温柔笑意的白衣青年,昨夜的攥住心脏的恐惧感再次爬上了心尖。


    沈尚青不禁想,原来在卑微乞怜的那些日子里,自己也放纵了许多自由滋生的却不该存在的情绪。


    导致她现在成了一个连自己的心理状态都无法控制,连对强大对手的恐惧和自己内心的胆怯都无法克服的弱者。


    沈尚青抬眸望去,黑眸变红的一瞬间盯住了宁长月的眼睛,可是巨大的境界差距让她都没能施展巫系术诀一秒钟。


    宁长月是一个实力恐怖如斯,身上却没有任何杀意的对手。铺天盖地的威压朝着沈尚青袭来,她甚至没有躲避的余地,她奋力运起的防护灵力被瞬间破开,强横的灵力像是一座巍峨的山将她狠狠地压在了地上!


    头磕在了地面上,血水瞬间涌上喉头,眼前猛地一黑,接着是每一根骨头被威压碾碎的声音响起。


    宁长月没有施展任何术诀,只是放出了境界威压,她的身体就被硬生生碾碎了,连挣扎都显得苍白无力。


    后来每一次对战宁长月,沈尚青都全力以赴,哪怕对于死亡的结果不会有丝毫的改变。


    对战四次,沈尚青死了四次。


    第一次骨头被碾碎,第二次心脏被长剑刺穿,第三次被捏断了脖子,第四次血尽而亡。


    脱离了梦境,沈尚青猛然睁开眼睛,全身像是在水里淌过一般,衣裳全数濡湿,紧贴在肌肤上带来恶心黏腻的触感。她的身上没有任何伤痕,脸色却苍白地毫无血色,心脏重重跳动的声音也刺激着她的神经。


    沈尚青平复呼吸,眼睛盯着熟悉的葱绿双绣花卉草虫的纱帐,手指却死死抓着被褥,用力得指关节都开始泛青白色。


    她不会死,只能活生生地承受那份痛苦。


    只是梦境和现实的界限是如此模糊,她常常会想,她是否还活着,这里究竟是地狱还是人间。


    精神还未完全从那个真实的梦境抽离,忽然察觉到院门口来了人,沈尚青的眼神冷了一瞬。


    她迅速起身翻开床榻,取出一柄从武学场上偷的长剑,屏息凝神放轻脚步声来到了门侧处。


    本该死去的尚书千金再次神奇地出现了。她全身光裸不着片缕,雪白的皮肤上是碎瓷片般密密麻麻的裂缝,她每往前走一步,皮肤便掉下来一大块,露出里面的血淋淋的肌肉纹理,滋滋地冒着仿佛被烧熟的白汽。


    大片大片的红色斑块在她苍白的皮肤上迅速蔓延,顷刻间,她便成了一个血人。她的五官和身体开始如水般融化,人体组织仿佛有了意识开始自主地变形,墨发不断地从头皮上延长,再延长。


    最终成形的是一个不具人形的怪物。六只长而柔软的手从一个圆形的巨大的肉瘤球上分散开来,软手不断地波动着,如海草般妖娆。肉瘤球上爬着无数如树枝分叉的血管,拢着正中央的一个巨大的口器。每只蜿蜒起伏的软手上缠绕着的厚厚的黑色发丝,猛然朝一楼门口处的方向伸长!


    真是见鬼了。


    沈尚青在她应该感叹这个怪物生的真别致还是应该惊讶昨夜的死人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复活了之间犹豫了。


    沈尚青第一次见鬼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丑的东西,却意外地冷静。她看得出来,这个怪物攻击力极强,移动速度也极快,但它并没有修为,这意味着她对上它尚有一战之力。


    只是目前她不愿意为了这个突发的意外晋升,更不清楚这个怪物是否能进入死亡状态,如果它不死不灭,那就只有困住它一个破局办法。


    正面对上它,不论怎么看,对于现在的沈尚青而言,都极不划算。


    黑色发丝如利剑刺向沈尚青,连带着软手都即将要触碰到她的肌肤。那双黑眸距离发丝形成的剑尖只有一寸的距离,死亡的丧钟已然敲响。


    她在这一刻想的却是,第一日记的东西终于派上用场了。


    ***


    夜色笼罩整个沈府,青石砖映着缺月,将廊柱的影子拉得细长。檐角没入墨色中,挂着的宫灯在微风中轻轻摇晃,在地面上拼凑出细碎而晃动的影子。


    檐角的铜铃被夜风轻拂,更远的地方有更夫的梆子声遥遥传来,两相应和,彼此成趣,惊动了栖息在屋顶的朱鸟,扑动着翅膀远离此地,声响过后,庭院里又落入更深的寂静中,唯有月光漫上窗纸,将雕花窗棂上的缠枝纹映得朦胧。


    睡梦中的沈岚却眉头紧蹙,睡得并不安稳。他的记忆回到了许多年以前,那些不愿回想的从前。


    小沈岚无比贪恋父亲宽厚手掌的温度,他怯生生地抬头望着父亲的侧脸,觉得内心被前所未有的幸福感所充盈着。


    他用学课第一的成绩换来了这次生辰日父亲大人的陪伴。日思夜想中,他并不担心自己无法达到这样的成绩,却由衷地惶恐父亲不会应允。


    从小到大,父亲大人总是用一副严肃威严的面孔对着他,教诲他作为沈家的少爷应当有怎样的志向和实力。他生在高官门楣,应当有成为强者的觉悟,也应当明白弱小的人不配享有沈家的资源和地位。他深深记在心中——只有实力强大的人才配待在沈家。


    父亲大人教诲他们要变得强大,而他本人则是沈岚心中最为强大的人。记忆中的父亲,总是沉稳而从容的,无论发生任何事,无论沈府历经怎样的风雨,他总能挥挥袖子摆平一切,像是一座高大而巍峨的山,沉默地立在所有人的前头。


    没有人不心生敬畏,所有人都会对这个强大的男人发自内心地服从。


    而作为他的子女,或许从一出生起,最想要得到的便是他的认可。这个想法催生着沈岚的成长,让他能够咽下一切修炼的苦水,接受所有的流血流泪的磨砺。


    他能够在同龄人约好去看戏时在家中读书,能够在完成学识课程后放弃短暂的休息时间开始提前修炼。他知道自己并非天才,只是恐惧比自己早生几年的阿姐夺走了父亲大人所有的目光。


    沈兰薇太过出色,太过耀眼。沈岚拼尽全力,发疯追赶,为的便是不被她的光芒掩盖。


    这次的生辰日,他满足自己的私心向父亲大人提出了让他带着自己闲游半日的要求。本以为会被严厉的父亲拒绝,但却没想到美梦成真,直到此时此刻感受到手上真实的粗粝的触感,沈岚依然觉得不真实。


    他在满心欢喜中开始了和父亲大人的独处时光。却偶然间在层层绿叶掩映间瞥见了一抹白色身影。那里是母亲告诉他不要踏足的地方,怎会有人影呢?


    他被吸引了目光,抬手间用灵力拨开了绿叶,看见了一个稚□□童的模糊的侧脸。


    比惊讶更先到来的是父亲大人的耳光。


    小沈岚的身子被猛地掀飞了几丈远,“噗通!”一声狠狠摔进了庭院里的池塘中,激起了四溅的水花,红鲤鱼四散奔逃,衣衫浸湿,火辣辣的疼痛才慢一拍地传来。


    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望着父亲大人逆着日光的伟岸的身影,发丝上还在滴答滴答地落着水珠,第一次无措地说不出话来。


    父亲大人脸色冷若寒霜,周身气场骇人至极,这是小沈岚从未见过的父亲,极为陌生,也极为令人畏惧。


    父亲居高临下地看着手扒着池塘边的小沈岚,告诉他:“小孩子好奇心不要太旺盛。记住,那里是你永远也不能窥视、踏足的地方,不要妄想靠近一步。”


    小沈岚自此深深记住了这一天,永远也不敢忘。


    那年他十岁。


    直到后来他知道那里是沈尚青的住处时,这种刻骨铭心的痛感也从未消陨一分,反而成为了一块永刻心口的烙印。


    他带着这块烙印往上攀爬,直至后来的梦中他又遇见了那个宽大的令人望而生畏的身影。


    画面跳转,沈岚跪在地上,咬紧牙关,挺直脊背,硬逼着自己不要痛哼出声。父亲站在高处,手上挥舞着长鞭,一下又一下地甩在沈岚的背上,那白皙的背上早已经是皮开肉绽,鲜血如注,几乎看不到一块好肉。


    他痛苦地咬下了唇上的一块肉,额上的冷汗不断地滚落,捏着布条的手青筋暴起。


    父亲视若无睹,只是冷冷道:“今日万众瞩目的武学比试,你却输给秦家子弟,平日里的勤学苦练是做给我看的吗?还是说你天生愚笨,当不起我对你的苦心栽培?嗯?”


    “或者说你觉得是我沈源的儿子,所以可以高枕无忧了?那我告诉你,现在的你还远远达不到我承认你的要求!”


    又一记带着怒火的重击狠狠袭来,他甚至听到长鞭破空的声音,他下意识地闭上了双眼。


    只是长鞭未落到背上,却敲碎了这个噩梦。沈岚猛地睁开双眼,黑暗中,一股类似发丝触感的东西缠绕住了他的脖子,将他从床上拖拽了起来,吊在空中。


    他不断地用手抓着这圈东西,却奈何不得,双脚用力地扑腾,却无法阻止这些丝状物一圈又一圈地覆盖上来,将他的脸憋得青紫一片,口也封住,无法施展术诀,呼吸困难。


    在这命悬一线的当口,沈岚手腕上戴着的红绳金光大闪,刹那间,那些死命缠绕在他身上无限繁殖的东西化作飞灰。


    沈岚一下砸到了地面上,张嘴大口呼吸着,面色通红,指尖不受控制地发着颤。


    借着渐渐暗淡的金光,他挥手点燃了屋内的蜡烛,见到眼前的一坨混杂着黑色发丝的血肉在蠕动时,却是瞳孔一缩,这瞬间惊骇得连站起来逃跑都忘了,更别说用他学来的东西反抗。


    说到底,他时至今日的武学练习不是纸上谈兵就是点到为止,从未有实战的操练让他落到生命被威胁的境地中。所以年纪尚青、修为尚低微的他在此刻丢掉那些所谓天才的光环,面对突发变故竟只是一个待宰的羔羊。


    手腕上的红绳已然消失,这是它抵消了刚才那一攻击,保住了他一条命。


    可是怪物不给他反应的机会,盯住了他的身体,软手裹着发丝携着风声直冲而去!


    千钧一发的时刻,沈岚迫使自己站起来拿起放在枕头边的长鞭,他哆嗦着手臂朝着那团看不清的黑红交杂的东西挥去,极度恐惧的心理让他这一挥甚至连灵力都未能完全调动起,甚至最终鞭子的尖端还被发丝给缠住了。


    见扯不回来,沈岚当断则断地放弃了这根父亲送给他的长鞭,扫了一眼已经被这坨肉堵死的门口,心生绝望地往后退了一步。


    下一刻,冰凉的触感贴上脖颈,沈岚移动的脚步一顿。


    温热的呼吸洒在耳边,他听见一个温凉的嗓音说道:“别动。沈岚哥,我是沈尚青,我来救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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