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正道之光后我崩人设了》 第1章 楔子 雨水,漫天的雨水从黑不见底的天幕倾轧而下,仿佛带着十足的怒火想要毁灭这个了无生趣的人间。 烈火炙烤,站在雨中的少女眼里是本不该存在的熊熊烈焰——此刻正无视这命定的天敌,安静却诡异地燃烧着。 她感觉到麻木的疼痛。冷热交替的痛楚没有让她的脸上出现扭曲的痛苦,上面刻着的,却是扭曲的冷漠。 她跪了下去,匍匐在地,直到得到天神的应许,才敢抬头看去。 天神锦衣华服,不沾一丝风尘,俯瞰人间疾苦,只是悲悯。 他说:“被命运抛弃的可怜人,从今往后,你将获得新生。” *** 灰色的云絮飘至绵延十里的树林上空,弯月泼洒的清辉勾勒着夜间奇形怪状的黑影,黑幕之下,流霜四溅,杀意涌动。 “我乃奉天子之命,特率律门中人捉拿巫人族,阁下却在此与我刀剑相向,这是公然违抗天皇朝律法吗?”身着金绣白袍的青年眉眼若刀刻,眼神却冷若寒霜,一手负于身后,另一手成掌放于身前,磅礴的灵力聚集于掌心,似乎蕴含着可以碾碎一切的力量。 身无利器,在场举剑包围他的数人却无一人敢贸然对他出手。 直面青年威压的则是一位蒙面的红衣女人,听闻青年此言,只见她嫣然一笑,声音清脆:“我等不过是特地来协助律门门主拿下巫人族,何来违抗一说?至于刀剑相向,想必是门主你太过草木皆兵,以为天下皆敌了,我的这些个手下也是护主心切,不得已才出手护了我。但我此番前来的确是好意啊,此心天地可鉴。” 在红衣女笑答后,层层叠叠的树林里陆陆续续地现形了数道人影,一眼便可看出皆是一路尾随而来。其中一位手拿砍刀,脸上横亘着狰狞刀疤的男人走上前来,接话道:“世人皆知巫人族天性残暴,手段狠辣,距离上次巫人族现世已过数百年,但每次现世人间必有灾祸。若我等不前来相助,单凭你们律门中人,怕是有去无回!” 说完,他的眼角轻扫了眼在树林空地中央正在布阵的身着统一服装的律门子弟,又转身对着身后跟随前来的无穷无尽的人影道:“我们大家一起进阵剿灭巫人族,既可襄助律门门主一臂之力,又可平天下大患为民谋福,好不好啊兄弟们!” 红衣女抢先说好,连带着树林中黑压压的一群人皆举手叫好,那人人脸上展现的兴奋与激动似乎十足地彰显了他们正义凛然与舍己为人的精神和气魄。 但处于中央空地列阵的律门子弟却顿感压力山大,额上冷汗涔涔。他们听到了这些人冠冕堂皇的一番话,却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门主此行前对他们的叮嘱。 “巫人族的暴力、残忍、强大、诡谲想必诸位有所耳闻。这支上古族群在第一次被大规模剿灭后便通过某种神秘术法隐于世间了,但今天我所要说的,并非强调他们的强大。” “你们知道为什么他们如此危险,却从不缺送上门的外族人吗?” “因为在许多人心中,巫人族所代表的一步登天的利益早已经大于了他们所带来的可能致命的风险。在这个世间,从来都是危险与机遇并存,所以恐惧早就被他们抛诸脑后,眼里心里都只装得下那些奇珍异宝。” “所以此次你们所要面对的,不仅是神秘莫测的巫人族,更是无数觊觎的人心。” 谁知门主一语成谶。 抬头见青年稳在空中八风不动的身姿,他们又恍惚地想,门主若早有预料,该有后手的对吧? 律门门主——宁长月孤身处于无数人的重重包围下,即便当下无一人出手,但他心知肚明,一旦通往巫人族的法阵结成,他只要被困住哪怕片刻,便会有无数本不该出现的人钻空子进了巫人族的领地,到时候所有的一切便会无可挽回了,天子所交代的一切也会中道崩殂。 这一回敢光明正大参与其中的人便不在少数,只因为他们有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不仅不用被朝廷追责,更有泼天的好处等在前头,试问哪个江湖人士能够视若无睹呢? 现场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双方皆在衡量和等待。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刹那,所有高手皆本能地聚集护体灵力,神色一凝,只听“咻!”地一声,宛若飞刀从众人耳边削叶般,眼前白光一闪! “娉!” 清脆的刀剑相撞的声音响起,大多数人被巨大的气浪掀翻数里远,少数几个诸如红衣女、刀疤男还能勉力撑在原地观察战况。 定睛一看,却是宁长月横起一柄通体雪白的长剑恰好抵挡住了从暗处飞来的、直指他喉咙的小刀! 被掀翻的众人暗暗心惊,不仅是为这偷袭之人的实力之强大,竟能突破重重包围杀进圈内,更是为宁长月远高于他们的反应速度,只一招,他们便清楚了他们之间无可跨越的差距。 宁长月一剑挥开了小刀,眉目冷然,眨眼间便飞身至高空,一掌对上那背后偷袭的黑衣人! 黑衣人是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全身着黑袍,颈间挂着一串色泽透亮的珠串,眼窝深邃,凸出来的眼珠子没有眼黑,全是眼白,布满着密密麻麻的血丝。 被强横的杀意笼罩,他满是沟壑的脸却勾起了一抹笑容,转眼便瞬移到了律门中人结阵的空地之前。 宁长月紧随其后,黑衣老者一挥袍袖破开他的术法攻击,嗤笑道:“传闻律门门主大公无私,是光风霁月的名门正派,看来传闻也并不可信,你这是想要独吞吗?” 宁长月负手款款停在距他咫尺之处,淡淡道:“自是不敢当黑市之主的溢美之词,在下只是奉天子之命履行职责,不愿把诸位牵扯其中罢了。都说这巫人族领地危险至极,那么为着诸位的安危,我也定首当其冲为民除害。” “哼!”黑衣老者被点破身份,嘲讽道:“话说的好听!你们这些朝廷走狗,最拿手的便是打着为民除害的幌子实则为自己谋利!你明知道我们为何而来,却再三阻拦,不就是不愿意与我们共享这泼天的富贵吗?若你真的目的单纯,又怎么会忌惮我们的加入!” 两人毫无顾忌地释放高阶修者的威压,致使旁人无法靠近分毫,只能依稀听见他们争执的内容。 黑衣老者并未给宁长月回话的机会,话音刚落的瞬间,他便调动灵力运起了一颗红色宝珠于手掌心,五指捏成拳的刹那,红珠飞速地朝宁长月攻击而去,在空中划成了一道血线! 随着红珠瞬飞至宁长月胸前,黑衣老者原地化作黑雾,再现形时便是五指成爪式抓向宁长月的脖颈,速度快得只剩残影。 然而变故突生,只见宁长月一手捏住了黑衣老者向前探出的手腕,手背上瞬间青筋暴起,老者面色扭曲起来。 宁长月低声念着法诀,即将破开皮肉的红珠在他的脖颈处瞬间爆裂开来,红雾弥漫开来,而与此同时,激烈交战的二人毫无预兆地消失在原地。 雾气飘散后,只剩下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的众人。 高手交战,胜负只在一瞬之间。更遑论宁长月和黑市之主这样的高手,在场几乎没人看得清他们的出招。只知道二人似乎交手了几招,便消失不见了。 红衣女却想明白了什么,面色难看。她侧首看着一旁的刀疤男,强压怒火道:“他爹的,我们都被他给耍了!” 刀疤男蹙眉:“谁?” 红衣女冷笑道:“我们在这里围堵他,只要我们不动手他就没有立场攻击我们。更何况我们来此的理由挑不出一点错处,所以他本没有办法奈何我们!可偏偏中途冒出个黑市之主,不仅脑残地暴露了我们的真实目的,还顺便转移了我们的注意,你信不信他们现在已经去了巫人族领地!” 刀疤男却没能反应过来,道:“你是说那黑市之主是故意的?” 红衣女瞥他一眼,冷冷道:“只有两种可能。一是那人太蠢,一时心急反让宁长月得逞了。二是他本就是故意和宁长月作对,为的就是演一出戏给我们看!现在宁长月不仅不用背私下对无辜民众大打出手的罪名,还能自己独吞所有巫人族的秘宝!” “不对,那这个通往巫人族领地的法阵是怎么回事?”刀疤男继续皱着眉头,转眼看向仍在苦苦支撑的律门中人。 红衣女却没理会他,眼底划过一丝狠色,自顾自道:“看来是我们小瞧这宁门主了。也是,论心机城府,我们这些江湖中的粗人怎比得上他们这些从小在勾心斗角中长大的人呢。” *** 大海失去了平日里的静寂。 极目望去,一片灰蒙蒙的、混沌沌的分不清哪里是天际,哪里是水线。天和海被雨丝连成一体,附着于高远的苍穹。 狂风与暴雨携手将天地搅乱,浪潮急涨,阴霾而惨淡的暮色使澎湃的波涛笼罩了神秘的色彩。 海浪澎湃,奔腾着,喧哗着,拥到了岸边,再拍碎在陆地上。 大海包罗万象,它历来温顺而安静地拢着中央的岛屿。 这里是巫人族的领地,传说是上古神族唯一的遗迹。他们被异族人排斥、围堵、截杀,但他们坚信,他们是神明的宠儿。 因为他们都是上古神明最虔诚的信徒。 可是那日红色的火焰冲天而起,像是镶嵌在铅灰色天地中的一个红玉,却以燎原之势燃烧着岛屿上的万物。 雨水疯狂地从天空倒灌而下,像是神明所降赐的神力在竭力拯救这个族群,但却无法浇灭这肆无忌惮地毁灭一切的火焰。 浑身湿透的少女立在烈焰之前,像是一尊石雕,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的炼狱之景。 似乎察觉到什么,她湿润的长睫颤了颤,僵硬地转过身子,见到了飘在空中的人。 金色的灵力环绕在他的四周,他衣诀翻飞,衣袖纤尘不染,宛若一个真正的神明降临在此处。 两人的视线隔着雨幕在空中对撞,这一眼隔着太多的东西,本是模糊的,可两人在多年后都觉得难以忘却。 当下的宁长月望进了一双黑不见底的眼瞳,漆黑的眼无一点亮色,可他又莫名地觉得这是一双浓墨重彩的眼睛。 后来他明白,或许是因为里面的情绪太过浓烈了。 视线相触只有短暂的一瞬间,少女跪了下去,匍匐在地,像是在恳请天神垂怜。 天神说:“被命运抛弃的可怜人,从今往后,你将获得新生。” *** 第2章 再次醒来 她自诞生以来便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古老而晦涩难懂的文字、神秘的图腾 、垂涎而又饱含艳羡的眼神都告诉她——她又如愿回到了巫人族。 这是一个吃人的种族。自出生起她便是最高贵的幼女,作为献祭仪式最尊贵的祭品而存在。献祭仪式自古便存在,已然是巫人族祭奠战死的上古神明的最隆重、最历史悠久的仪式。 为表尊崇,族人献祭符合条件的幼女作为祭品。能够被选中作为祭品者自是无上荣光,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也能鸡犬升天。 自然,祭品条件极为苛刻:父母双亡、未习得任何巫术、出生于太白食昴之时、精体纯洁、修炼根骨达到一品、继承巫血神脉。 而她都被判定达到了。于是,从还是一个小婴孩时,她就被高高捧起,成为了全族上下唯一一个圣女。或许,真正的幼孩会迷失在他们搭建的理想家园里,沉醉于他们不计回报的给予的爱中。或许会为他们所有人真诚而又热切的眼神所动容,误以为那真的是爱。 她自始至终都明白,那溢出皮肉的**并非因为爱意而是因为他们对于力量有着最为恳切的渴望,对于神明有着最为虔诚的敬意。 她本应该在众星捧月中来到她的十五岁,心甘情愿地迎接他们所精心准备的最盛大的死亡。 幸而今年她十二岁,一场无法被雨水浇灭的大火吞噬了一切。巫人族因此而重现世间,却也迎来了终结。 她成了最后的幸存者。 因此,得以见到那个宛若神明的人。他的眼神和她此前所见的所有人都不同,纯粹而温柔,神性而慈悲,仿若他真的是从天而降救她于水火的天神。 她像是自发地成为了他的信徒,在这样神圣的圣光笼罩下,不自觉地朝他跪拜,似乎是在恳请天神给予庇护。 天神答应给予她新生,并赐予她来处和姓氏。 信徒自然是听话的。她会永远记住她是沈尚青,来自于人族天皇朝上京沈氏。 天神告诉她,他叫宁长月,是人族伸张正义、消灭黑暗的存在。他拯救了她,是想让她作为沈尚青而活着,从此让她在世上有了姓名。 沈尚青度过了任人摆布的十二年,以为巫人族掌握着她难以企及的力量,而她身为圣女却无权学习任何巫术。此时此刻,亲眼见到困住她多年的牢笼被眼前的男人一挥袍袖便粉碎时,内心多年的平静似乎被一种名为恐惧感的东西打破了。 巫人族所栖身的里世界彻底崩塌,火焰在强盛的法力下消失殆尽,所有断壁残垣皆化为齑粉,所有其存在过的痕迹皆被抹除,沈尚青定定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从兴起、盛极再到衰败,最终定格于黑暗。 万物毁灭的画面,太美了。 * 朱漆大门高于三丈,门扇镶铜钉九纵七横,门楣悬金丝楠木匾额,题刻府名为御赐鎏金大字——沈府。笔力浑厚如铸铁,横画平稳似架梁,竖画挺直若立柱,字体间透露出一派世家的庄重与沉稳的气度。 府门两侧的石狮鬃毛飞扬,云雷纹饰蜿蜒盘旋于狮座浮雕其上。 青瓦粉墙围合的院落以月洞门连接内外,合抱的古槐投下蔽日的浓荫,十字甬道青石缝间车前草肆意地生长。浅池以太湖石垒岸,红鲤鱼游弋搅碎了倒映的天光云影,池边苔痕斑驳似千年墨迹未干。 形如鹞鹰的朱鸟长着一双人手,飞过院墙,绕过飞翘若展翼的檐角,来到面阔五间的堂屋。 梁枋遍绘旋子彩画,鎏金匾额“宗宫堂”悬于檐下,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堂中紫檀太师椅铺明黄织金垫,容颜威仪的男子——沈家家主沈源端坐左位,身着交领紫色袍衫,头戴幞头,他伸出一只手让飞于正厅的朱鸟落脚,俯首将耳朵贴在其喙处,神色严肃。 俯首跪在中央的沈尚青只听得见如同痺鸣一般的声音,却无法解读其内容。 浮雕海水江崖纹的八仙桌上,青铜鼎炉青烟袅袅,红木烛台燃着明烛,光影落在雕花青砖上,满室的贵气与威严都压在少女瘦弱的脊背上。 “抬起头来。” 沈尚青缓缓抬头,首先感受到的是压在全身每一根骨头的高阶修者威压,顷刻间她的手脚便开始发颤,额上沁出冷汗,发丝被汗水沾湿,紧贴在头皮上。 她望着男人深邃的眼睛,直至眼前出现重影她才感觉重压被撤去,忍着巨大的痛楚,她几乎要把下唇咬出血来。 沈源冷漠地望着她,沉声问道:“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沈尚青回答:“沈府。” 沈源又问:“你知道你是谁吗?” 静默几息,沈尚青才答:“我从前没有名字。但我现在、以后都会是沈尚青。” 熟悉的重压又一次袭来,沈源对她的回答并不满意,摇头说道:“不对。你从前、现在及以后都只能是沈尚青。” “我送给你作为我的女儿本该拥有的尊崇的地位以及无限的财富。我知你从前身份卑贱,但从今往后我让你可以光鲜亮丽地活着,保你衣食无忧,而你也只需要好好地作为沈尚青而活。” “你看看天下之大,多少蝼蚁挣扎求生,为生存奔波,为上位而呕心沥血,哪怕生命被榨干,哪怕众叛亲离,哪怕从生到死都深陷其中。但是那又如何?你以为这样他们就能往上爬吗?你以为这样他们就能改变命运吗?” 他微微叹息一声,道:“所以我希望你能明白你很幸运。这个机会许多人挤破头都想得到,但正因为你的幸运,于是你得到了,从此你便与那些人不同了。” “但是,”他话锋一转,对于沈尚青嘴角溢出的鲜血视若无睹,慢慢撤去了威压,淡声道:“你如今已经十二岁,却一点修为也无,你让我如何相信你能够进入四大仙宫,能够前去边疆保家卫国?” 沈尚青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她垂下眼睫,坚定回答:“我会做到的,无论是进入仙宫,还是拥有在边疆作战的身份,假以时日,您想要的,我都会回馈给您。” 沈源这才满意地笑了。 常年沉身官场和身居高位早已让他喜怒不形于色,单纯的注视就能让人胆寒,而这抹微乎其微的笑意也无法抹除他身上带来的强大气场。 在他看来,亲自见这个伪装小女儿达成他目的的人已是自降身价,好在沈家老祖找的替身足够敏锐和识时务,知道他想要她做什么,知道她该做什么。 沈尚青自昨夜被宁长月救回起就昏迷了,一醒来便是在沈家府邸。她被收拾整装了一番,以不会玷污沈家门槛的容仪被下人带到了沈府正厅。 她孤身跪在地上等了沈源很久,从天蒙蒙亮直至艳阳高照。 比起沈源这张脸,她记忆更加深刻的是八仙桌后面的朱漆嵌螺钿屏风,绘着麒麟望日纹,两侧黑漆几案陈着的和田玉璧和官窑瓷瓶,以及正中央悬着的局部古画。 或许永远也不会忘。 *** 穿过院外的垂柳、海棠,沈尚青回到了位于府邸后侧的一处小巧院落。下人皆有条不紊地打理着院落的花草,见到她也只是低眉顺眼地问好,没有人会对她的存在感到讶异,似乎对于他们而言,这院落的主人是谁并不重要。 她抬步走上了二楼绣阁,一眼望过角落的梳妆台、临窗的绣案以及案旁摆放着许多书籍的立书架。 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女傅走到立书架前,素色长裙随着她的走动而轻微摇晃却并未触及地面,她抬手取出几册书籍放到桌面,对沈尚青道:“这三日你先将这几册书全数记诵,第四日我会抽查,若你未能做到,我会禀告尚书大人。” “第五日起,学习时间安排为卯时、辰时、巳时,不可迟误,亦不可擅离早退。” “你如今去学宫已无意义,日后所有文识相关由我来教导,尚书大人只给了我一年的期限,这也是你的期限,这意味着你必须通过明年的学考,你明白么?” “明白。”沈尚青低眼作答。直至眼角裙摆离去,她才翻开书卷开始记诵。 这些都是最基础的内容,囊括了天皇朝的历史、修灵的等级、万灵大陆的概况等等。 万灵大陆,强者为尊。而这里的“强”不单单体现在个人的修为,而是包含了个人所具有的资源、土地及权力。在这片大陆上,盘踞着人族和魔族两大族群。而经历了数千年的分与合,合与分,人族最终得到统一,即现在的天皇朝。 有了资源,个人修为才能得到提升,个人修为提升了才有机会去积累权力和资源,才能培养源源不断的强者以稳固地位。这样牢不可破的循环关系奠定了天皇朝固若磐石的阶级关系,对于常人而言,即区别于修者的凡民而言,跨越阶级犹如跨越天堑,是天方夜谭,更是几辈子的遥不可及。 修者又分为武士、术士和巫士。武士主修心法和身法武功,术士又可称为七系承术者,囊括了七大派系。巫士是修炼人数最为稀少的一脉,只因为这一脉绝大多数秘籍与宝典都位于巫人族领地,修炼此脉难以至高阶修为,更因为其天生带有心神蛊惑之效,对修炼者的精神力要求极为苛刻。 修者都以天地灵气为基,塑自身经脉,转化为可以利用的灵力。灵力境界统一划分为:初境,士境,中境,后境,域境,空境,国境,圣境,神境。 每一个境界又可分为十阶,中境之后的修者都可称为高阶修者。而自有文字记载以来,人族修为最高者也不过神境,但灵力境界的顶峰却远不止于此,据传,神境之后还有三大阶,只是古往今来,从未有人修至此境,所以对其的描述总是不真切而有夸大之嫌。 * 上京城沈氏世代为官,是底蕴深厚的世家大族。而今沈家家主沈源为工部尚书,膝下有三子,嫡长女沈兰薇、二儿子沈岚及小女儿沈尚青。 沈兰薇与沈岚皆未辱没家门名声,皆为天资出众、惊才绝艳之辈,不仅在学宫表现优异,学识成绩名列前茅,武学天资也力压群雄,对于仙宫之位可谓是势在必得。 仙宫百门为人人趋之若鹜的地方,其间具有最顶尖的修炼资源,仙门无数,最为顶尖的便被赐予仙宫之名,当世有四大仙宫,分别为广陵朱雀宫、姑臧青龙宫、临淄白虎宫、邯郸玄武宫。 骨龄达到十八岁,交予一定的秘境考试费用,人人皆可有入学仙门的机会,最终的秘境排名将决定你的去处。 每年夏时便是仙门招生之时,而这场秘境比拼人数次次皆不下于千万人,而四大仙宫只取前一万人,可以说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寻常仙门不仅费用比四大仙宫高昂,能够提供的修炼资源也远不能及,所以若不能进入四大仙宫,修者最多退而求其次选择一等仙门或者二等仙门,至于更低等的仙门,也只有家世富有本身却无修炼天资的人入学了,占的无非只是个名头,至于能不能学到真东西也只有他们本人知道了。 寻常人家的子弟难以接触到有关提升修为的渠道,所以在大考时理所应当地会被从小就有专人教导的世家子弟比下去,于是也就造就了仙宫中人地位尊崇者几乎占了百分之八十的局面。 沈家历来都是安排专人于每日未时、申时、酉时、戌时、亥时指导子女学习武学。 沈尚青来到武学场时,场上已经积压了许多人。她一眼扫过去,认出在场有大房沈源所出的沈兰薇、沈岚,二房沈常所出的沈玉、沈无湘,三房沈甫所出的沈衣娥。 多数人都在边上围观,站在场地中央的是沈兰薇和沈岚。 两人正在对峙,各自毫不保留地释放着修者威压,边上众人皆不掩饰脸上的赞叹之意,因为沈兰薇不过十七岁便至士境二阶,沈岚不过十五岁便至士境一阶,这是何等的天赋异禀啊! 沈尚青的到来并未掀起波澜,毕竟同是沈家人,也少有人见过这位久居闺中的病弱小女儿。 她默然站在一边,观察着战局,却见场中沈兰薇紫色沙罗的襦裙飞扬,头上的点翠簪在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两指捏术诀,唇轻启,一道水龙凭空生出张开大口朝对面的沈岚扑去! 沈岚却并不慌乱,少年身着亮黄色绣缠枝纹的劲装,腰间系素色丝绦,挂玉佩与香囊,一双明亮的眸子含着狡黠的笑意,手拿长鞭不过转眼间便破开了直冲面门的水龙!水滴四散开来,溅到了来不及躲开的沈氏众人。 沈尚青身姿轻巧地躲开了水滴攻击,却无可避免地落入了沈岚的视线范围。她与少年一对上眼,便感知到一股无可阻挡的大力将她席卷到了场地中央。 沈兰薇蹙眉,沈岚却笑嘻嘻地对着这个从未谋面的妹妹说道:“你是沈尚青吧?父亲待你最为特殊,不如今日你让我看看你特殊在哪里,好不好呀?” 他眉眼明媚,眼角眉梢都挂上了天真无邪的笑意,话中的邀请似乎也是随兴所至。 伏笔.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再次醒来 第3章 欣欣向荣 沈岚不可能看不出沈尚青毫无修为。此举一为折辱,二为示威。只因为她有一个可以和他竞争的身份。 多年的冷待对于那位不见天日的尚书千金应当是折磨,而在沈岚眼里,却是父亲大人的另眼相待。或许,早在不知几时起,他便注意上了这个从不露面的妹妹。 少年从不掩饰恶意,过于年轻的年纪也让他的目的、隐藏的嫉妒暴露无遗。 沈尚青并未回答,只是看向了场外领她前来的专人,只见专人也未阻拦,见场中气氛凝滞,才出言道:“从今日起,尚青小姐也与大家同学,切磋、比试皆同等视之,不可区别对待。” 今日她的武学安排是射箭,却因为沈岚的介入将一切打乱。专人是奉沈源之命,那么在场众人中,他最不需要看的,便是她的眼色。 沈尚青很快回神,盯着眼前笑意盈盈的沈岚,努力地牵起一个笑容道:“我还未开始修炼,我们的比试可以换成射箭吗?” 或许是太久未笑过,这样鲜活的表情在她的脸上有些僵硬。 沈岚被她的样子逗笑了,善解人意道:“可是妹妹,射箭一术我已炉火纯青,实在没有比试的必要。不如我不释放修为境界,单单和你比拼武学怎样?” 烈阳高照,晴空万里。沈尚青和沈岚两人在比试场开始了肉搏,也可以说是单方面的殴打。 沈尚青并未接触过武学,在已经练习十年之久的沈岚面前,就和蝼蚁一样不堪一击。拳拳到肉,一次又一次地被踹飞在地,沈尚青无数次地品尝到了鲜血和泥沙混在一起的味道。 她在用身体满足沈岚单方面的狂欢,她清楚地明白沈岚在发泄十几年的情绪,即使这样的情绪与她无关。她忍耐的原因也很简单,她不想过早地引起忌惮,沈源提醒过她,一个弱者会被他舍弃,而一个过于强的人也会被他抹杀。 这个夹在中间的度,她自然得把握好,至少如今她没有任何可以确保存活的底牌。 如果她这个替身并非无可替代,那么她任何时刻的任性都可以要了她的命。 死亡,可是她拼命逃离了很久很久的囚笼。 夜幕已然降临,武学场上只剩下沈尚青一人。她全身沾满了血污,衣物被揍得破烂不堪,因着身体剧烈的疼痛,她无法移动分毫。 沈岚在把她揍趴下数百次后便失去了兴趣,大发慈悲地结束了今天的比试。他的专人夸赞他的进步,同辈们艳羡他的天资,同为竞争对手的沈兰薇似乎也在忌惮这个成长十分迅速的弟弟。而她的专人只是斜眼瞧着她通身的狼狈,眼里无声嘲讽她的无能和废物。 沈尚青从前的人生从未被冠以废物一词,所以她将这样陌生的眼神铭刻在心,比起愤怒,她更多的是新奇。 当个废物是怎样的感觉?废物就该挨打得半死不活么?废物的存在便是个错误么? 那些视他人为废物的人是否也是别人眼中的废物呢? *** 沈尚青踩着月色,拖着残破的身躯回到了自己的院落。万籁俱寂中,只有她粗重的呼吸声与她作伴。在短暂的处理伤口和洗漱后,她来到了二楼。 悄无声息地点燃蜡烛,她抽出了立书架上的一本书——《修炼入门指导》 她花了一上午的时间背诵了三册书的内容,所以空余的时间便可以用来修炼。 从前处于巫人族时,她为了活着不能修炼,而今为了活着,她却又必须修炼。 熟悉的指导内容在眼中飘过后,沈尚青闭眸静坐,感受天地灵气在周身流转,她开始耐心地吸收、转化、积攒灵气。 她仿若看到了天上的星辰,在特殊的感应中,她明白自己已然踏入修炼的道途。修者修天地降赐的福泽,由天上星辰引领入门,而入门勾连星辰越多则意味着天资越好。 识海中的沈尚青睁开眼睛,眼眸中倒映着万千星辰,黑眸中流光溢彩,她却俯下身子,感谢天地的馈赠。她想要获得力量,即便这样的力量是万恶的根源。 她并没有选择晋升。蜡烛早已熄灭,黑暗中沈尚青睁开眼睛,下一刻,陌生的光亮却照满了室内。 室内屋顶中央悬挂着明亮的灵力球,光线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在这样的亮堂下,宁长月温柔的笑颜在她眼前一览无遗。 青年看她的眼神未有丝毫变化,只是在触及她身上的伤口时不可避免地变得同情起来。金丝白袍是身份地位的象征,衬得眼前人姿容卓绝,他有着一张五官深刻的脸,眉眼若画,长眉入鬓,是毋庸置疑的美人相。 这样的脸带上慈悲的色彩,更有不染凡尘的仙君气质。 宁长月靠近打坐的沈尚青,抬手间绿色荧光悠悠在她的伤口上游走,清凉的感觉丝丝入肺腑,沈尚青眼中的伤口正在快速愈合。 他摇头轻叹:“你何苦退让至此?” 他的神色越发地柔和了,轻声道:“在我来到巫人族领地的那一天,巫系术法毁灭了一切,你是最后的活人。你本该强大的,沈岚那小子怎会有机会越到你的头上?” 沈尚青定定望着他的双眸,却明白他言下的试探之意。他在不满为什么巫人族被烧的一丝不剩,他在质问为什么只有她活着。 宁长月拯救她的目的无非两种。一是为了她这个巫人族的身份血脉,以达成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二是为了巫人族背后的利益。 她的眼神破开了眼前人温柔的表象,接触到了内里的些微怒火。他既然在生气,那么两者皆有。当可利用的人只剩下了唯一一个选择,他便被掣肘,她便有了活下去的筹码。 “巫人族生性谨慎,那红火并不是一人之力可以做到的。在红火冲天的那日,我本该最先葬身火海,可是当火舌爬到我身上时,我才发现它们无法伤害我。” 沈尚青神色陷入回忆中,喃喃道:“我也想了很久,或许是因为我和她有着相同的命运,所以她在最后报复的时候给了我垂怜。” 宁长月问道:“你是巫人族圣女?” 沈尚青点头,继续道:“这是一场横跨了数百年的复仇,她在报复将她献祭的族人。同为圣女的我才成了最后的活人。” 沈尚青抬头望着宁长月,眼里有着迷茫:“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打破巫人族和外族领地的界限,仙长,你知道吗?” 宁长月神色晦暗不清,静默几息,他轻笑了一声,才答:“或许是为了某个古早的约定,毕竟巫人族总是最守承诺的族群。”守信到天真、愚蠢的地步。 “尚青,从见你的第一面起,我便欣赏、喜欢你,为此我力排众议也要保下你。”宁长月目光温柔似水,语音无比的恳切:“世人皆觊觎巫人族,当今圣上也不例外。所以我对外宣称巫人族无一活口,特意为你找到了新的身份,让你从此伪装下去,可以堂堂正正地走在日光下。” “只是伪装总有被拆穿的一天,我个人私心想让你成为真正的沈尚青,这样你也不用再担惊受怕,永远没有后顾之忧,好吗?” 宁长月徐徐说道,他随手一挥袍袖,一阵金黄色的灵力闪过,他的身后突然出现了一个年纪与沈尚青相仿的少女。 少女黑发披散,松垮的布袍披在身上,身子骨瘦弱地仿佛风吹即倒。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上是久卧床榻的病气,这是一副病若膏肓的面相。 沈尚青明白,她是真正的尚书千金,那位被困在这四角天空十二年、日日夜夜被病痛折磨的沈源的女儿。 她忽的想起了属于眼前人的所有存在过的痕迹。 沈源的女儿喜欢花草,所以她院落中的花草被照料得很好,有着沈府最秀丽的景致。 她也喜欢读书写字,二楼立书架上的书卷被翻得泛黄、卷边儿。 笔杆被摩挲得光滑发亮,甚至泛出浅琥珀色包浆;墨块边缘被磨得圆润,表面布满细密的墨痕,凑近能闻到淡淡的墨香和岁月沉淀的陈旧气息;宣纸边缘泛出自然的米黄色,其上有着未完全晕开的墨点和折痕;砚台的磨墨处形成深浅不一的墨色包浆,能隐约见到经年累月的磨痕纹路。 她喜欢素色,所以她的衣裙总是蓝、青、素白色,因为清洗过多而都开始泛白。 沈尚青也知道原主人并不喜欢待在室内。因为院落的石桌上总堆放着几册书,桌面和凳面都无比地光滑;青石砖面上有着无法抹去的深深的车辙印。 她想象着原主人注视院中茉莉和垂柳的温柔,沐浴日光时的会有的喜色,只是所有的想象又被室内浓厚的药味冲散,即便是熏香也无法掩盖。她踏进屋内的那一刻便判断出,原主人是一位病人。 院里的生机勃勃和室内的死气沉沉形成反差,这让沈尚青感到为数不多的讶异。 沈尚青也观察得出,原主人的病无力回天。床榻上无法掩盖的血腥气,床边的木质结构上有着深深的手指印,这或许是她太过痛苦生生抓出来的。 原主人对下人很好。从见到照顾了原主人十年的大娘起,沈尚青就意识到。她承受着大娘毫不掩饰的恶语和恶面,她知道,这并非因为大娘憎恨她,只因为她太爱原主人了。 大娘没有资格知道事情原委,她只是疼惜这个从未得到父母垂怜的少女,想要和她一起度过生命最后的时光。她以为沈尚青抢走了原主人的一切。 但沈尚青隐瞒了更加残忍的真相。 见到这位原主人,她却远比沈尚青想象的要单薄和病弱。除了那双眼睛,她全身都散发着近乎窒息的死气。 宁长月双手放在少女的肩膀上,他微一用力,少女双膝便重重地跪在地上,夜风吹得她墨发飞扬,沈尚青却没能见到她笑起来的样子。 青年淡漠的眉眼带上了笑意,他五指成爪势,若锋利的鹰爪,狠狠刺进了少女的胸口。皮肤被硬生生撕裂,肌肉翻卷,鲜血喷涌而出,他的手没入胸腔还在不断地摸索,血管、肌肉被扯动,发出令人作呕的声响。 他从少女的身体里拿出那颗还在跳动的心脏,血水不断地从他指缝滴落,滴在地面上开出了血色之花。 沈尚青奇怪少女为什么没有惨叫,静悄悄的屋内只有血肉撕裂的声音。她的视野被鲜血染红,少女白色的布袍也被鲜血染红,她清楚地看见了少女颤抖的身躯,和那双瞪大的眼睛。 少女叫不出来,她只是在默默地流泪。直至心脏被剥离,眼神逐渐涣散,身体逐渐滑落,她才终于迎来了生命的终结。 宁长月将心脏捏碎成一摊血水,用法术包裹着轻轻放到了桌边的石碗中。他缓缓靠近直直盯着少女尸体的沈尚青,抬手用力捏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望着自己。另一只手端起碗猛地朝她嘴里灌去,他的动作粗暴,脸色却温柔,边灌边柔声说:“这样以来,世上只有你一个沈尚青了,你永远不会有被发现的那天。” “这是我为你制作的保命符,喝下它后,你一旦遇到生命危险,我便能及时赶到。” 为了避免浪费,血水被灵光包裹着缓缓流入沈尚青的胃中,她没有品尝到任何血腥味,只觉得一股暖流通向了身体内部。 可是她却觉得唇齿间都苦涩地发紧。 “明年会有一场文识考试,考试过后宫里会举办一场宴会,我会让沈尚书给你展现的机会,如此你便能顺理成章地来到我的门下。” “我希望明年你的实力能让我有足够的理由收你为徒。只有拜我为师,你才能有进入四大仙宫的机会。” 宁长月离开时就和他到来一样没有任何声息,来无影去无踪。只是随着他的离去,明亮的灵力球也随之消失,绣阁重新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现场的一切都被清理干净了,连同少女的尸体。若非桌面上那石碗仍旧存在,沈尚青甚至怀疑,这是不是一场梦。 月光透过窗台落在桌面上,斑驳的光影映照着宣纸上的一副字。这是原主人写的、极歪扭的一幅字。多年的摸索和练习也没能让她练就优美的字体,或许是因为她缺少一个引入门的老师。 沈尚青忽然凑近桌边,看见了宣纸上画着的风中凌乱的几朵茉莉花,旁边题着歪歪斜斜的几个大字——欣欣向荣。 压抑许久的反胃感终于决堤,沈尚青在后半夜里吐了个昏天地暗。 *** 伏笔.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欣欣向荣 第4章 刻骨铭心 在一群人冷漠的注视下,一次又一次地被肢体泄愤似地掼倒在地,无论怎样挣扎也爬不起来时,沈尚青心知自己产生了对那个俊美少年的恶意。 沈尚青清楚地记得鼻尖干燥的土腥味和铁锈味混杂在一起的味道,记得黑靴底踩在脸上的生痛,记得少年脸上畅快的笑意,记得那天的日光很烈,记得四周围着的一群人模糊的脸,记得许许多多她不断回忆的细节。 她总是故意回忆那天的耻辱,为了无限放大她内心对于沈岚的厌恶。 她的灵魂在很久以前就残缺了,天道不能容许她这样的异端存在,于是在每天夜里她入睡时都会折磨她的精神,无一例外。 这也是她讨厌入眠的原因。在经历了许多次试验后,她也摸清楚了天道打造梦境的规则。 当日她产生负面情绪最浓烈的对象会出现在她的梦里。破梦只有两种途径,她亲手了结入梦者或者她被入梦者杀死四次。 为了避免见到宁长月,她尽可能地放大自己心中对他的好感以及对沈岚的恶感。 天道会模拟入梦者真实的战力以及她心中以为的人格。沈尚青没有被挖四次心脏的喜好,权衡利弊下,沈岚便成了她最好的选择。 可是未能如愿以偿。看着眼前熟悉的带着温柔笑意的白衣青年,昨夜的攥住心脏的恐惧感再次爬上了心尖。 沈尚青不禁想,原来在卑微乞怜的那些日子里,自己也放纵了许多自由滋生的却不该存在的情绪。 导致她现在成了一个连自己的心理状态都无法控制,连对强大对手的恐惧和自己内心的胆怯都无法克服的弱者。 沈尚青抬眸望去,黑眸变红的一瞬间盯住了宁长月的眼睛,可是巨大的境界差距让她都没能施展巫系术诀一秒钟。 宁长月是一个实力恐怖如斯,身上却没有任何杀意的对手。铺天盖地的威压朝着沈尚青袭来,她甚至没有躲避的余地,她奋力运起的防护灵力被瞬间破开,强横的灵力像是一座巍峨的山将她狠狠地压在了地上! 头磕在了地面上,血水瞬间涌上喉头,眼前猛地一黑,接着是每一根骨头被威压碾碎的声音响起。 宁长月没有施展任何术诀,只是放出了境界威压,她的身体就被硬生生碾碎了,连挣扎都显得苍白无力。 后来每一次对战宁长月,沈尚青都全力以赴,哪怕对于死亡的结果不会有丝毫的改变。 对战四次,沈尚青死了四次。 第一次骨头被碾碎,第二次心脏被长剑刺穿,第三次被捏断了脖子,第四次血尽而亡。 脱离了梦境,沈尚青猛然睁开眼睛,全身像是在水里淌过一般,衣裳全数濡湿,紧贴在肌肤上带来恶心黏腻的触感。她的身上没有任何伤痕,脸色却苍白地毫无血色,心脏重重跳动的声音也刺激着她的神经。 沈尚青平复呼吸,眼睛盯着熟悉的葱绿双绣花卉草虫的纱帐,手指却死死抓着被褥,用力得指关节都开始泛青白色。 她不会死,只能活生生地承受那份痛苦。 只是梦境和现实的界限是如此模糊,她常常会想,她是否还活着,这里究竟是地狱还是人间。 精神还未完全从那个真实的梦境抽离,忽然察觉到院门口来了人,沈尚青的眼神冷了一瞬。 她迅速起身翻开床榻,取出一柄从武学场上偷的长剑,屏息凝神放轻脚步声来到了门侧处。 本该死去的尚书千金再次神奇地出现了。她全身光裸不着片缕,雪白的皮肤上是碎瓷片般密密麻麻的裂缝,她每往前走一步,皮肤便掉下来一大块,露出里面的血淋淋的肌肉纹理,滋滋地冒着仿佛被烧熟的白汽。 大片大片的红色斑块在她苍白的皮肤上迅速蔓延,顷刻间,她便成了一个血人。她的五官和身体开始如水般融化,人体组织仿佛有了意识开始自主地变形,墨发不断地从头皮上延长,再延长。 最终成形的是一个不具人形的怪物。六只长而柔软的手从一个圆形的巨大的肉瘤球上分散开来,软手不断地波动着,如海草般妖娆。肉瘤球上爬着无数如树枝分叉的血管,拢着正中央的一个巨大的口器。每只蜿蜒起伏的软手上缠绕着的厚厚的黑色发丝,猛然朝一楼门口处的方向伸长! 真是见鬼了。 沈尚青在她应该感叹这个怪物生的真别致还是应该惊讶昨夜的死人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复活了之间犹豫了。 沈尚青第一次见鬼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丑的东西,却意外地冷静。她看得出来,这个怪物攻击力极强,移动速度也极快,但它并没有修为,这意味着她对上它尚有一战之力。 只是目前她不愿意为了这个突发的意外晋升,更不清楚这个怪物是否能进入死亡状态,如果它不死不灭,那就只有困住它一个破局办法。 正面对上它,不论怎么看,对于现在的沈尚青而言,都极不划算。 黑色发丝如利剑刺向沈尚青,连带着软手都即将要触碰到她的肌肤。那双黑眸距离发丝形成的剑尖只有一寸的距离,死亡的丧钟已然敲响。 她在这一刻想的却是,第一日记的东西终于派上用场了。 *** 夜色笼罩整个沈府,青石砖映着缺月,将廊柱的影子拉得细长。檐角没入墨色中,挂着的宫灯在微风中轻轻摇晃,在地面上拼凑出细碎而晃动的影子。 檐角的铜铃被夜风轻拂,更远的地方有更夫的梆子声遥遥传来,两相应和,彼此成趣,惊动了栖息在屋顶的朱鸟,扑动着翅膀远离此地,声响过后,庭院里又落入更深的寂静中,唯有月光漫上窗纸,将雕花窗棂上的缠枝纹映得朦胧。 睡梦中的沈岚却眉头紧蹙,睡得并不安稳。他的记忆回到了许多年以前,那些不愿回想的从前。 小沈岚无比贪恋父亲宽厚手掌的温度,他怯生生地抬头望着父亲的侧脸,觉得内心被前所未有的幸福感所充盈着。 他用学课第一的成绩换来了这次生辰日父亲大人的陪伴。日思夜想中,他并不担心自己无法达到这样的成绩,却由衷地惶恐父亲不会应允。 从小到大,父亲大人总是用一副严肃威严的面孔对着他,教诲他作为沈家的少爷应当有怎样的志向和实力。他生在高官门楣,应当有成为强者的觉悟,也应当明白弱小的人不配享有沈家的资源和地位。他深深记在心中——只有实力强大的人才配待在沈家。 父亲大人教诲他们要变得强大,而他本人则是沈岚心中最为强大的人。记忆中的父亲,总是沉稳而从容的,无论发生任何事,无论沈府历经怎样的风雨,他总能挥挥袖子摆平一切,像是一座高大而巍峨的山,沉默地立在所有人的前头。 没有人不心生敬畏,所有人都会对这个强大的男人发自内心地服从。 而作为他的子女,或许从一出生起,最想要得到的便是他的认可。这个想法催生着沈岚的成长,让他能够咽下一切修炼的苦水,接受所有的流血流泪的磨砺。 他能够在同龄人约好去看戏时在家中读书,能够在完成学识课程后放弃短暂的休息时间开始提前修炼。他知道自己并非天才,只是恐惧比自己早生几年的阿姐夺走了父亲大人所有的目光。 沈兰薇太过出色,太过耀眼。沈岚拼尽全力,发疯追赶,为的便是不被她的光芒掩盖。 这次的生辰日,他满足自己的私心向父亲大人提出了让他带着自己闲游半日的要求。本以为会被严厉的父亲拒绝,但却没想到美梦成真,直到此时此刻感受到手上真实的粗粝的触感,沈岚依然觉得不真实。 他在满心欢喜中开始了和父亲大人的独处时光。却偶然间在层层绿叶掩映间瞥见了一抹白色身影。那里是母亲告诉他不要踏足的地方,怎会有人影呢? 他被吸引了目光,抬手间用灵力拨开了绿叶,看见了一个稚□□童的模糊的侧脸。 比惊讶更先到来的是父亲大人的耳光。 小沈岚的身子被猛地掀飞了几丈远,“噗通!”一声狠狠摔进了庭院里的池塘中,激起了四溅的水花,红鲤鱼四散奔逃,衣衫浸湿,火辣辣的疼痛才慢一拍地传来。 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望着父亲大人逆着日光的伟岸的身影,发丝上还在滴答滴答地落着水珠,第一次无措地说不出话来。 父亲大人脸色冷若寒霜,周身气场骇人至极,这是小沈岚从未见过的父亲,极为陌生,也极为令人畏惧。 父亲居高临下地看着手扒着池塘边的小沈岚,告诉他:“小孩子好奇心不要太旺盛。记住,那里是你永远也不能窥视、踏足的地方,不要妄想靠近一步。” 小沈岚自此深深记住了这一天,永远也不敢忘。 那年他十岁。 直到后来他知道那里是沈尚青的住处时,这种刻骨铭心的痛感也从未消陨一分,反而成为了一块永刻心口的烙印。 他带着这块烙印往上攀爬,直至后来的梦中他又遇见了那个宽大的令人望而生畏的身影。 画面跳转,沈岚跪在地上,咬紧牙关,挺直脊背,硬逼着自己不要痛哼出声。父亲站在高处,手上挥舞着长鞭,一下又一下地甩在沈岚的背上,那白皙的背上早已经是皮开肉绽,鲜血如注,几乎看不到一块好肉。 他痛苦地咬下了唇上的一块肉,额上的冷汗不断地滚落,捏着布条的手青筋暴起。 父亲视若无睹,只是冷冷道:“今日万众瞩目的武学比试,你却输给秦家子弟,平日里的勤学苦练是做给我看的吗?还是说你天生愚笨,当不起我对你的苦心栽培?嗯?” “或者说你觉得是我沈源的儿子,所以可以高枕无忧了?那我告诉你,现在的你还远远达不到我承认你的要求!” 又一记带着怒火的重击狠狠袭来,他甚至听到长鞭破空的声音,他下意识地闭上了双眼。 只是长鞭未落到背上,却敲碎了这个噩梦。沈岚猛地睁开双眼,黑暗中,一股类似发丝触感的东西缠绕住了他的脖子,将他从床上拖拽了起来,吊在空中。 他不断地用手抓着这圈东西,却奈何不得,双脚用力地扑腾,却无法阻止这些丝状物一圈又一圈地覆盖上来,将他的脸憋得青紫一片,口也封住,无法施展术诀,呼吸困难。 在这命悬一线的当口,沈岚手腕上戴着的红绳金光大闪,刹那间,那些死命缠绕在他身上无限繁殖的东西化作飞灰。 沈岚一下砸到了地面上,张嘴大口呼吸着,面色通红,指尖不受控制地发着颤。 借着渐渐暗淡的金光,他挥手点燃了屋内的蜡烛,见到眼前的一坨混杂着黑色发丝的血肉在蠕动时,却是瞳孔一缩,这瞬间惊骇得连站起来逃跑都忘了,更别说用他学来的东西反抗。 说到底,他时至今日的武学练习不是纸上谈兵就是点到为止,从未有实战的操练让他落到生命被威胁的境地中。所以年纪尚青、修为尚低微的他在此刻丢掉那些所谓天才的光环,面对突发变故竟只是一个待宰的羔羊。 手腕上的红绳已然消失,这是它抵消了刚才那一攻击,保住了他一条命。 可是怪物不给他反应的机会,盯住了他的身体,软手裹着发丝携着风声直冲而去! 千钧一发的时刻,沈岚迫使自己站起来拿起放在枕头边的长鞭,他哆嗦着手臂朝着那团看不清的黑红交杂的东西挥去,极度恐惧的心理让他这一挥甚至连灵力都未能完全调动起,甚至最终鞭子的尖端还被发丝给缠住了。 见扯不回来,沈岚当断则断地放弃了这根父亲送给他的长鞭,扫了一眼已经被这坨肉堵死的门口,心生绝望地往后退了一步。 下一刻,冰凉的触感贴上脖颈,沈岚移动的脚步一顿。 温热的呼吸洒在耳边,他听见一个温凉的嗓音说道:“别动。沈岚哥,我是沈尚青,我来救你了。” 第5章 欺瞒算计 沈岚瞬间瞪大了眼睛,一股刺痛传来,却是搁在脖颈上的剑的刃口深入了几分,顿时鲜血顺着脖子长流入衣襟,将白色的中衣染红一片。 沈尚青叹息了一声,一手牢牢控制住沈岚,另一手拿着火把朝门外用力甩去,刹那间火舌子顺着草木、发丝席卷而来,瞬成冲天的火势,映照着半边天的夜色。 火光冲天,大片大片的脚步声混杂着噼里啪啦的火烧木质结构的房屋的声音传到二人耳朵里,沈岚脑子里还在嗡嗡直响,看着眼前的怪物熔化在火里,化作一个巨大的黑影在火中摇曳,伴随着凄厉的喊叫声,直至消失。 让他毛骨悚然的是这喊叫声竟是人才能发出的声音。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承认这怪东西是人。 沈尚青用长剑牢牢禁锢住他,而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已经有大把的下人在浇水灭火了。 她再次用力划开了沈岚的脖颈处,堪堪留下他一条命的深度,鲜血如泉涌,她却蹲下身子,动作轻柔地放了一个黑色的正在蠕动的小东西到沈岚的伤口破口处。 黑色小东西有生命,贪婪地吮吸着血液,眨眼间便从伤口处钻进了他的身体,不见了踪影。 沈岚体会着突然袭来的钻心的疼痛,四肢百骸像是有无数虫蛇在爬一般,生不如死的痛苦让他面对着眼前人的暴力行径却一句质问也无法说出口。 火光映照之下,沈尚青的面容稚嫩而又模糊不清,她轻声说道:“今日如此顺利还得感谢你的愚蠢。毕竟连这个东西没有修为都发现不了,你平日里的傲气,是依仗你的阿姐,还是你的父亲?” 诸如沈兰薇和沈岚这些身份地位尊贵的人,他们所居住的院落都是有法阵守护的,一旦有东西闯入会引起全府戒备。而这个东西能够畅通无阻不引起注意,只有一种可能——这是一个强悍却无丝毫灵力的鬼东西。 可惜恐惧的心理攫住了他的心脏,沈岚慌乱得哪里会察觉到这丝异常? 沈岚被字字句句戳心,痛苦地仰头,手掌成势猛地抓向沈尚青,咆哮道:“你这个疯子!你想杀我,你早就想杀我!你根本不是沈尚青!你是一个怪物,布局多时就为了杀我!” 沈尚青很轻松地躲开他的垂死挣扎,冷漠地注视着他的癫狂。 她笑了,笑意很淡,语音却冷:“我当然是沈尚青啊,你的亲生妹妹。我特意来救你,你看,攻击你的怪物都被火烧死了。” 她凑近沈岚,一边用他的符咒隔绝大火,一边在他耳边耳语道:“那天比试你玩的很高兴,所以你是否应该回馈一些东西给我呢?当然,你不愿意给也没关系,我自己来拿。刚才我放了一只黑虫进你的身体,这只黑虫饮了我的血,也喝了你的血,从今往后,你都得听我的话,不能忤逆我,好不好?” “不然,这个小东西可是随时能要了你的命。你走到现在,应该很怕死吧?” 沈岚双目通红地盯着她,剧痛却让他再没有力气挣扎,他感觉得到有东西在他的经脉里游走,不断地吮吸着他的灵力和血液,让他痛不欲生。 生理泪水从眼角滑下,他回忆着今晚一切野马脱缰的发展,对死亡的恐惧、被捉弄的愤怒和无能为力的挫败感交杂在心头,让他第一次正眼看向这个他嫉恨了无数年的人。 “你究竟要干什么?!” 沈尚青知道时间紧迫,也不卖关子,直言道:“这个黑虫,让你我相生一体,所以你放心,只要我死,你绝不会独活。所以我需要你等会儿为我编造一个完美的借口,以及帮助我打探沈源关我十二年,又放我出来的原因。” 她将手里的剑递到沈岚的手里,又道:“这是你的剑。” 在她的提前布设下,火势绵延不绝,势如破竹,凡民的以水救火,无异于杯水车薪。 而大火不过烧了片刻,便被一股蓝色的灵力强制压下,灵力如气浪席卷开来,将所有可能复燃的火星子都一同毁灭。 抢先赶来施法救火的是一名妇人,不同于白日里当家主母的端庄华贵,雍容大度,极度的慌乱让她容颜不整,步伐凌乱,夜里的脸色极为难看,脸上未有妆容,墨发披散,俨然一副突然从睡梦中醒来救人的架势。 正是沈岚的母亲谢韵容。 谢韵容踏进院门,一眼看见沈岚跪坐在地上,手中执剑,身上染血,脸色苍白的模样,尤其是颈项上的一圈明显的红痕,鲜血不断地往下流着。她立马扑了过去,眼泪不住地流着,仿若受伤的是她自己。 平日里总见着他嚣张跋扈、少年意气的样子,哪里见过这般身受重伤、魂不守舍的模样? 她握紧了儿子冰凉的手掌,将他扶到了床上,嘶声叫道:“快来人呐!快去请医者!” 沈岚望着母亲哭的通红的双眼,脑海里却在回想刚才发生的每一幕。 奇怪的是,愤怒和恐惧之后,他竟有了一丝轻松和庆幸。庆幸父亲所偏爱的沈尚青不是一个弱者,庆幸父亲对她的特殊另有隐情。 更庆幸他视若金科玉律的东西没有被任何人破坏。 沈尚青见谢韵容满心满眼都是沈岚,只好捂脸哭泣吸引注意,她边小声哭泣边颤抖着身躯,一副被吓坏了的样子。她故意站在了较远的角落,身体和表情都落了一半在暗影中,让人瞧不真切。 谢韵容和沈岚都望了过去。 谢韵容下意识蹙眉道:“你怎么在这?” 沈岚却替她回答了:“母亲,容我慢慢解释。今夜我被魔兽突袭,险些命丧当场,多亏尚青妹妹今夜练功到很晚,能够前来相助,混乱中把火点着了,我们二人这才得救。” 听闻魔兽二字,谢韵容脸色瞬变。她目光闪烁,摩挲着儿子缺了红绳的手腕,喃喃道:“魔兽?魔兽怎么会出现在上京城,莫非……” 她眼中精光一闪,竟是瞬间止住了话头,对着沈岚语气急促道:“这回都怪我不好,没给你多留几个保命的东西。今夜你父亲恰好在宫中留夜,你说这一切怎么就这么巧呢?” 她安抚沈岚道:“人没事就好,至于擅闯沈府的东西,等你父亲回来后再说不迟。” “至于你。”谢韵容目光从沈岚脸上移到了沈尚青身上,眼神晦暗,语气却冷淡至极:“明明是来救人的,害沈岚落得一身伤,你自己却安然无恙,不会是只会躲在背后哭哭啼啼吧?明明可以用传音符咒让我即刻前来,却偏偏用火这种方式传递信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我谅你也不敢有什么歪心思,所以蠢到如此地步,你说你该不该受罚呢?” 沈尚青抬眼,却越过了谢韵容,轻轻地望了沈岚一眼,额头上瞬间疼出了冷汗,语气却平静道:“该。” 沈岚突然感觉才消失的剧痛陡然间袭来,他面色痛苦地开口:“母亲,今夜多亏了尚青妹妹,我才能及时躲开那魔兽的致命一击,她身无修为,又做了好事却要受罚,这不合情理吧?” 谢韵容却仍不为所动:“既然你心肠软,我从轻处罚倒也可以。谅你修为低微,你每日去藏书阁抄书一则,坚持一年,交给女傅。” 沈尚青低头应好。 *** 临近卯时,沈尚青领着一个小婢来到藏书阁。 她将自己临的一副字帖交给小婢,让她替自己抄书一则。而她自己则转身去里面寻找更多有用的东西了。 黑虫其实就是传说中巫人族所饲养的蛊虫,以血喂养,精炼者可以控制人的心神。 因为她自身实力有限,喂养的是杀伤力最小的蛊虫,名为连心蛊。连心蛊为两只蛊虫,一只为母虫在她体内,另一只为子虫,在沈岚体内。她只能通过控制母虫来间接控制子虫,沈岚会与她共感,但她并不与沈岚共感。 简单来说,她得先死,沈岚才会死,但沈岚是死是活与她无关。这个蛊只需任何一方死亡便可解。 这样的蛊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沈尚青不愿意用,但又没有选择。 也因为没有选择,她只好编造了一个圣女复仇的故事蒙骗宁长月。那日的大火其实是由她精心布置了许多年的法阵而起,既为了毁灭有关巫人族的一切,也为了她重回人间。 在巫人族的每一日,她都在记忆那里有价值的一切,从巫术到炼养蛊虫,从秘籍到神秘图腾,从未有停歇。她布阵了十余年,也用自己的血养了蛊虫十余年,一切自然只是为了今天。 毁灭巫人族的一切,既是为了保有巫人族秘密的价值,也是为了让她自己拥有利用价值,才会有活下去的筹码。 仅仅只是拥有巫人族血脉这一点,她就不会死。 而她赌对了,这个宁长月需要她,但他又不信任她,所以今夜死而复生的尚书千金,让她不得不怀疑这是他试探的手笔,毕竟昨夜的尸体是被他带走的。 她引诱怪物来到沈岚居住的院子,是因为他相比沈兰薇而言弱点更明显,更好控制,以及距离最近,发生意外的可能性最低。 将怪物这个难题扔给沈岚,也有三层目的。一是为了突破沈岚的防御,让她之后的偷袭能够不费吹灰之力。二是为了试探这个怪物的特性,结论是怪物保有基本外在特征,但无具体可记忆的形状,以及优先攻击灵力强盛者。三是为了不暴露她自己的底牌,以防这是宁长月的试探手段。 至于控制沈岚,自然是为了利用他为自己尽可能地套取信息。关于沈源的计划,关于沈源利用她的秘密,这些都是至关重要的。 而她只需要在既定的安排下,按部就班地学习修炼,尽快地提升修为,达到能够使用脑海中所有巫系术诀的地步。 被罚抄书也是计划的一环,因为沈尚青暂时没有自由出入藏书阁的资格。此计也试探出了谢韵容的态度,深爱沈岚却不爱沈尚青,即便他们都是她的儿女。所以她会让沈岚着重在谢韵容那儿套取有价值的信息,毕竟沈源这个人,她不觉得沈岚有应付的能力。 沈家和宁长月都需要她,而她也需要他们提供的资源,所以在沈尚青看来,这是一场各取所需的有期限的合作。 沈尚青翻开了一本书,暗自想着,每天都来这里,或许要不了一年的时间,就可以将这里有用的内容全部搜刮完。 只是今夜看似被火烧死的怪物却让她有些在意。但目前信息太少,不足以推断出事情的全貌,只好先放在一边留个心。 *** 第6章 雨中茉莉 正是夏末的时节,暑气还未完全消褪,空气里裹着一丝微凉的湿气。灰蒙蒙的云层像一层轻薄的纱,将日光过滤得柔和,只落下静谧而暗沉的光线在茉莉丛中。 风拂过树梢,枝叶哗哗作响。又飘过檐角铜铃,与室内少女不疾不徐背书的声音相应和。 女傅手捧书卷,冷眼瞧着跪坐支踵的沈尚青。她上身挺直,目不斜视,正坐的每一处细节都处理得恰到好处,仿若练习过千万遍一般让人找不出错处。宽大飘逸的青色袍子勾勒着她的身形,从衣领一直往下遮盖住了她的脚踝。 待到沈尚青记诵的声音停下,女傅淡声道:“继续背《天皇朝承明记事》,一字不漏。” 暗沉的天光照亮了绣阁内的每一个角落,放置桌上的有斟好的茶水和一柄戒尺。戒尺被搁在女傅的手边,边缘泛着不近人情的冷光。 沈尚青抬眼看向女傅,却未直接作答,停歇了片刻,才道:“我可以先喝口水吗?” 空气似乎凝滞了,沈尚青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却无法察觉到女傅的任何声息,她知道这是因为修为境界的差距。但是她直勾勾地盯着女傅的那双眼角带有细纹而显得刻薄的长眼睛,能够感觉到隐藏在里面的些微不满。 女傅蹙眉道:“你这是背不出来?还有半个时辰才结束。” 女傅站起身来,缓缓走到沈尚青身旁,将手中的戒尺挨到了她的背部,边调整她的坐姿边道:“这才多久就坚持不住了?别给我偷偷摸摸地放松,继续背,今日背不完那就一直背,不要想休息了。” 沈尚青低垂眼,似乎在回忆内容,方才缓缓道:“……天皇朝既建,始皇帝李晗躬亲庶政,励精图治。法尧鼓舜木之德,行礼贤下士之政,由是君圣臣贤,臻于唐虞之治。” “承明二十一年,异妖猝犯人族,其性残虐,其行血腥。将军宁凤率先赴难,领兵拒之,然妖势锐不可当,人族疆土旋即沦陷,民间流血漂橹,尸骸遍野,惨不忍睹。” “乱局延宕十载,至承明三十一年,朝廷整饬军旅,将士用命,方得固守边疆,虽战事未休,而异妖终不能复越雷池一步。” “承明四十六年,始皇帝诏命边军结‘无方界’,欲绝异妖于界外,永除后患。然大将军宁凤调度失当,战殁于阵,麾下将士一夕之间损折逾千万,无方界于邯郸溃裂。副将卫征临危受命,力挽狂澜,始保国土无失。是役,后世称曰邯郸之战。” “是时,始皇帝崩,太子李映楼嗣位,亟定民心,诏令余部将士驰援邯郸,死守此唯一破口。自此,邯郸独为战地,余土皆赖无方界庇佑,安然无恙者逾千年,乱象遂绝。” “……承明九百九十八年,李商箬即帝位,为天皇朝七世君主,统治至今。” 女傅皱着的眉头松开,这才露出一点满意之色,但面上仍旧维持着一副冷眼竖眉的凶状,勉强道:“还算认真,这第一关算你过了。之后的课程由我每日讲学,寻常学宫里讲的天文历法、山川地理你得学,但你要了解的远不止于此,有些东西你更得烂熟于心,明白吗?” 沈尚青点头应好,又状似好奇问道:“老师,既然后来印证了异妖就是魔族,那么魔族应该早在承明四十六年被无方界阻挡在外,那为何人族地界仍然存在数量不小的魔族呢?” 女傅见她有疑,也未回拒,回答道:“这要从魔族本身说起。魔族主要分为两大群类,一种是未开化的兽妖形态,也是初始形态,攻击力极强,被称为魔兽,另一种是具有智慧的类人形态,能够伪装成人族中人,攻击力较弱,但具有变成魔兽的能力,被称为魔人。” “经过很多年的试验,我们才知道无方界只能防止魔兽进入人族领地,对于那些魔人来说是无用的。” “所以当今圣上才成立了曜卫,为的就是抓捕这些伪装成我们族人来祸害人间的魔人。” “那至今也无法区分魔人和我们有什么不同吗?” 女傅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却是在笑她天真,道:“从任何方面来看,都无异状,除非它们自己暴露。不然这天下千百年来无数能人异士为此事呕心沥血,怎会得不出结果?魔人狡诈善变,又太擅长伪装,他们最惯用的伎俩就是和我们培养出感情,夺取我们的信任后再下手,但无论我们付出怎样的真心,都不会改变被他们吃掉的结局。” 女傅似是想到了可怖的往事,摇头叹息道:“若说不同,我能想到的便是魔人无心,而人却有心。但这种东西,哪能看得出来呢?” 沈尚青陷入沉默中。她想说人未必有心,魔族也未必无心,只是这心不对外族罢了。古往今来,绝大多数种族奉行的从来都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虽远必诛。 良久,她又问道:“……邯郸之战仅仅因为宁凤将军一人的缘故,就折损了上千万人吗?” 听到这个名字时,女傅一贯没有好脸色的面上终于有了一丝裂缝,眼底神色复杂,她长叹一声,对着沈尚青娓娓道来:“宁将军自是一位伟大而英勇的将领,自他上任以来,所立军功不计其数,如今我朝疆域辽阔,也是因为当初他所带领的铁骑踏遍了所已知的每一块土地。提起始皇帝一统天下的千古功绩,无人不会想起宁将军。建国以后,宁将军在民间的声望甚至一度胜过始皇李晗。” “可惜,他的一生胜仗无数,唯一一次的败仗就是邯郸之战。” 室外忽然下起雨来,雨滴落在了窗台,发出悦耳的声响。天色却变得更加阴沉了,将人的面容浸在昏暗的光线里,仿若蒙着一层面纱叫人看不真切了。 女傅的声音变得渺远起来,低沉而仍能够听出唏嘘之意:“那次大战,死了太多人了。守卫边疆的千万战士,连尸骨都未曾留下。那全都是活生生的一条条人命,宁将军败得惨烈,也背不起,所以他的一生功绩一笔勾销,从此他不再是那个人人敬仰的大将军,一夜之间,跌落神坛,万人唾骂。” “无方界的结成需要千万将士一同施术,可偏偏在法阵即将结成之时,宁将军判断失误,自己亲自上阵将一名将士换了下来。所以这罪名无论如何他也开脱不了,这极其惨烈的结局是他一手造就的。” 沈尚青细细听着她的一字一句,却觉察出一些违和之处。只是,她没有问出口,转而又提问了一些各类史书上都只有寥寥几笔记载的历史事件。 女傅虽严厉得不近人情,却意外得有耐心解答她的所有问题。 于是,一个上午的时间,沈尚青收获颇丰,她的心情微妙地雀跃起来。与女傅道别后,她才准备前去膳厅用膳。 她取出一把油纸伞,又想起女傅临走之前踌躇许久留给她的一句话:“你的父亲对你期望甚重,不要辜负他对你的期许。所以求学期间,即便你心里厌极了我,我也一步不会退让。”她的心里泛上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一步踏入了雨丝飘摇的天地间。 雨水溅在了青石砖上,抬眼望去一片朦胧的天际,沈尚青却并无衣衫袍角被染上泥沙的恼色,反而弯了弯眼角。 雨丝斜斜地织着,打在院落中茉莉的绿萼与素瓣,却没压垮那一丁点白——反倒像给花瓣缀了层碎光,那半垂的花苞被浸得透亮,像攥着摇摇欲坠的小露珠。 风裹着雨气钻了过来,凉意从衣襟爬了进去,而平日里茉莉清浅的花香被揉的更加绵密,混着泥土的潮意飘在屋檐下。 她漫步在雨中,细细品味,看见了几朵开得盛的茉莉花——花瓣边缘洇了点浅碧,因夹带着晴日里未有的水汽,不似往日那般素净得清冷。 一路欣赏过沈府的雨中盛景,走过一个转角,她的眼角忽然出现了一抹别样的颜色。脚步一顿,她发觉自己来到了武学场。 即便下雨,也可以用法阵来确保训练进行。只是这样的殊荣自然只有几位身子比旁人尊贵的人才能享有。即便需要暴风雨的磨炼,那些个人也不会真的干巴巴地站在外面淋雨练习,只会进入能够模拟自然气象的幻阵。 更何况,沈家子弟都统一在下午的时间学习武学。 所以,在这个时间段出现在武学场里的人无疑是特别的。 场中的人手执长剑,一身浅紫色衣裙已然被浸湿,裙角也糊满了泥沙。没有所谓翩若惊鸿,矫若惊龙的美妙身姿,只有一遍又一遍重复动作的笨拙、费力。 剑刃劈开雨幕,因偏了半寸,失了凌厉,变成了不知章法的横扫。握住剑柄的手都冒出了青筋,剑身却仍然在掌心里打转,在这短短间隙里,就重重地磕在了地面上,发出闷闷的剑鸣声。 她的身姿太狼狈了,但她眼里的神采却远比身姿灼目。 她仍不放弃,很快重新拿起剑,这一回却舞得更加艰难。她握剑的手先失了准头,剑穗被风用力地卷而缠上了手腕,来不及收力,整个人被用力一扯,踉跄着摔在了地面上。 沈尚青认出这是第一日见过一面的沈衣娥。 摔倒在地面上的人似乎想爬起来,但是却失败了。只好闭上眼睛,妥协地面朝天空,用身体承接着天地的洗礼。 雨水凶猛地拍打在沈衣娥的脸上,带起了阵阵的刺痛感。她不觉得冷,因为肉身长期苦练的疼痛盖过了一切。耳边瓢泼大雨落地的声音变得尤为清晰,身体的疲惫感和石头硌腰的生痛也变得尤为强烈起来。 她爬不起来,也不想爬起来。只想任性地躺在这里,从早到晚,最好永远都没有人发现她。 但是忽然消失掉的雨水让她猝然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并不熟悉的脸。 脸的主人年纪很小,此刻拿着一把伞在给她遮雨。她瘦小的身子被裹在宽大的衣袍中,看起来孱弱,却在狂风中屹立不动,反而是风将她的衣袍吹得狂舞起来。 在衣衫抚过面颊的刹那,沈衣娥竟然捕捉到了一丝茉莉花香。 怔愣中,对方朝她伸出了一只手,姿态神色有些扭捏,却无比诚恳道:“我可以拉你起来吗?” 她当然也认得出这是沈尚青。在这一瞬间,沈衣娥莫名地鼻头一酸,比所有情绪抢先来到的却是**裸的难堪。 当意识到自己所有的丑态都暴露无遗时,罕见地,她有了想哭的冲动。 她想,为什么偏偏是沈尚青。 第7章 伞面茉莉 两人共用一把油纸伞,沈尚青临时改道,先将沈衣娥送到她自己的院落中。 不知为何,面对这个比自己矮了一头的小姑娘,沈衣娥却莫名臊得慌,浑身不得劲。于是她抿唇不语,连一句道谢都难以出口,内心煎熬自不可言说。 两人一路无言,最后还是沈尚青先打破了沉默。她好奇地问道:“衣娥姐姐,你修到多少境了呀?” 她询问的语气十分自然,像是真的在好奇这个问题,并且还带有小孩子天然的萌感。虽说十二岁在天皇朝并不算小了,但沈衣娥今年十八岁,在她眼里,沈尚青整整小了她五岁,或许也有她身板小、眼睛又黑又大的缘故。 所以沈衣娥自然不觉得冒犯,直言道:“初境六阶。” 若说沈兰薇和沈岚的天赋修为是天上明月辉光,那沈衣娥自然就是连地上星星荧火都不如。在她过往的人生里,听到过最多的评价就是:平庸。 她本以为总会习以为常的。可是她太幼稚,也太年轻了,总是在夜里辗转反侧,也不得不承认她所有的努力、日复一日的坚持无非也只是为了摆脱这二字而已。 沈尚青恍然道:“怪不得我父亲总看我不顺眼,原来是因为我太废物了呀。” 沈衣娥自然看得出她目前毫无修为,下意识地回道:“父亲对所有人都一样严厉,并非单单不喜欢你。” 沈尚青根本不在意沈源,但心里明白沈衣娥这是在安慰她。她转头微微抬首看向沈衣娥,漆黑的眼睛弯成了个小月牙,道:“那以后我们可不可以一起修炼呀?你学的东西比我多,可以指导我早日进步。” 沈衣娥从未想过她会提出这样的请求,以至于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深入地想了一会儿,又摇头道:“太累了,我怕你受不住。”而且她自己都没学出个名堂来,还能教别人? 沈尚青却道:“衣娥姐姐,比起累我更怕被人瞧不起的滋味。从前我病痛缠身,如今得以见天日,我不愿意屈居任何人之下。” 这话让沈衣娥怔住了,看着少女坚定的眼神,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己。在她脑海里预演千万次以支撑她走下去的话语却从未有被她说出口的那天。因为她那可怜的自尊,她开始拼命修炼,也是因为她那可怜的自尊,她开始失去了坦诚的勇气。 明媚的、坚定的、勇敢的,也是她所羡慕的。 内心泛起了一片的酸涩,她最终还是点头同意了。 沈尚青把她送到了院门口,最后望着她笑了笑,随后转身离开,留下一个雨中纤细瘦小的背影。 身影岿然不动,狂风呼啸不止。披在身后的墨发随着衣袍的丝带狂舞着,雨水厚重地击打在油纸伞面上。 油纸伞面上画着淡色却盛放的茉莉花,画面中有雨,显得宁静恬然,而现世中依然有雨,将墨色晕染,茉莉花变得凄艳起来。 这是一柄工艺制作粗糙、品相极差的伞,明明极为不显眼,但在沈衣娥眼里,却变得独特起来。 她捏紧了手指,在沈尚青的背影即将消失在眼里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出声道:“……今日为何帮我?” 她的声音并不大,这样喊出来更像是给自己一个心理安慰,但没想到沈尚青真的停了下来。 沈衣娥莫名地后悔了。 沈尚青回头望来,脸上没有笑意,认真道:“雨是用来欣赏的,打在身上,很痛。所以我选择帮你。” 她说完,眨眼间便走离了沈衣娥的视线范围。 沈衣娥愣在原地,静默良久,才道:“…谢谢。” 这一句低语被掩盖在大雨之下,无人知晓,除了她自己。 *** 沈氏家族虽是底蕴深厚的世家大族,但到了沈源这一代其却远不如从前兴盛。首先,坐镇沈氏家族的高阶修者仅有一人。据传其已过八百岁,修为境界深不可测,常年闭关,除了沈源无人得见其真容,被沈家上下尊称为老祖。 在天皇朝,所谓地位和权势只能带来基本的保障,而真正能让一个家族长盛不衰的根本便是这些修者大能。毕竟,在历史长河中,因家族大能陨落而被悄无声息灭门的世家大族不在少数。 其次,沈源这一代人丁并不兴旺,且大多数资质平庸,时至今日,在嫡系宗亲中,仅有沈源一人身居高位,官居正三品,而二房沈常努力大半辈子,也不过当了个律门副尉,官职品阶仅为从七品。三房沈甫更是鹤立鸡群了,年过半百,却整日里无所事事,一心沉醉于醉酒欢歌、美人香怀,偶尔也有吟诗作画的雅兴,颇爱和一群附庸风雅的文人雅客高谈阔论。 其余血缘关系更淡薄的一些枝枝叶叶更不必论了。 所以这也导致沈源在沈家积威甚重。 不过,沈尚青通过书籍记载还发现,沈家子弟间竞争激烈并不是沈源施压下的例外。因天皇朝历来奉行子女中能者居之的继承制度,不论嫡庶尊卑,长幼有序,这些只会在无法决出能力优胜者的时候参考,所以对于几乎所有占有不小的土地与资源的家族来说,棣棠之华只是书中美谈罢了。 厮杀夺权,不顾手足情深才是常态。 “小姐,小心脚下。”侍女提醒的声音切断了沈尚青的思绪,她回神看着眼前低垂着的脑袋,顺势迈步下台阶,又想起了被换掉的那批下人。 自那日晚上宁长月来过后,第二天她就发现府上所有可能见过原沈尚青的人都全部消失了,去向无从得知,如果运气好还能谋个生计继续活着,运气不好即使死了也无人申冤。不对,应该是有人申冤也无用。 区别于修者的凡民在天皇朝素来举步维艰,而身负奴籍的人,或许连路边野草都不如。 在沈府已经待了一个月,没有踏出过沈府的她终于有了外出的机会。平日里的修炼和学习任务就足够把她榨干了,要说去外面逛逛,那当然是没有时间的。 日光普照大地,将沈府门口的牌匾映照得熠熠生辉、气势磅礴。 门口的石狮子目送沈家浩浩荡荡的车队离开。 车队整整有十几辆马车,马车之后还缀着一眼望不到头的杂役随从队列。 沈尚青回头望了一眼恰好踏出门外一脸轻松惬意的沈岚,又很快收回目光,扶着她的一名侍女的手,抬脚,弯身,一头钻进了马车里。 扑面而来的却是一股具有安神静气之效的清香。 各房的儿女同乘一辆马车,车舆内空间宽敞,布置华丽又舒适,即使装载五六个人也是绰绰有余。 车舆内的人闭眸静坐,一身高官贵族子弟的打扮,奢华又不显轻浮,颜色配饰并不招摇却尽显满身的贵气与威势,即使年纪轻,依旧看得出出身不凡。 正是沈兰薇。 沈兰薇修为不低,不可能不知道有人进来,只是连基本的问礼也没有,仍旧安坐不动。 沈尚青被当成空气,只好也把对方当成空气,自顾自地坐下,脑中却想到了沈岚。 她现在产生了一点对自己控制沈岚这个决策的怀疑。 原因无他,纯粹是沈岚太废物了,一个月的时间,一点有用信息都套不出来。他的说辞却是一向宠爱他的母亲对于有关她的任何事都守口如瓶,闭嘴不言。 脑海里思绪飞闪的空隙,车帘被掀开,泄露了一点日光进来。而后是沈岚神情紧绷的一张俊脸,他的眼神快速地扫过了沈尚青后落到沈兰薇身上,不易觉察地放松了一点姿态,随后坐到了车舆内的中间。 沈尚青坐在左边,沈兰薇坐在右边,三个人都默契地选择了离各自最远的位置。 自沈岚进来后,沈兰薇才睁开眼睛,看着自己这个弟弟,眉头却皱了起来,道:“你在紧张什么?” 沈岚闻言身子一僵,又缓缓放松,勉力扯出了一个笑容道:“我怎么可能会紧张?不过是一个祭神节而已。” 他停顿了一下,又斜着眼睛看了她一眼,笑嘻嘻道:“倒是你,莫不是为了超过我,没日没夜地修炼把眼睛都修瞎了吧?” 沈兰薇冷笑一声,道:“手下败将也只有口头上逞威风了。” 沈岚刚要回怼,这时,一旁的沈尚青却温和道:“沈岚哥,兰薇姐姐毕竟年长你几岁,你还要惹得她不开心吗。而且我记得六艺中的礼你成绩最好呀。” 刚要出口的尖刀子被沈岚硬生生地咽了回去,没有伤害到别人,倒是把自己捅了个血流不止。心里气闷又无可奈何,沈岚狠狠瞪了沈兰薇一眼,咬牙切齿地闭嘴了。 这下倒是轮到沈兰薇惊讶了。她看了一眼沈尚青,她两手放于膝前,坐姿规矩端方,面上一派云淡风轻、温温和和的样子,一双大眼睛又黑又亮,安静不说话的时候倒也有几分乖巧,说话的语气也温温和和,就是说话的内容嘛,就不温和了。 对于这个妹妹,沈兰薇是第一次正眼仔细打量她。她也不是自视甚高,只是从来没有和她相处的机会而已,更何况,生在沈家,本就没有和兄弟姐妹处好关系的必要,这是她很小时便懂得的道理。 被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人维护了,沈兰薇心情还是很愉悦的,尤其是沈岚真的闭嘴了。只是从小和沈岚一起长大,她们不对付了很多年,彼此也了解对方的脾性,沈岚绝对不是一个会吃哑巴亏的人,平日里牙尖嘴利、嚣张跋扈,不把除了父亲的任何人放在眼里。 就因为沈尚青不痛不痒的一句话就闭嘴了? 反常,太反常了。 于是,沈兰薇狐疑地打量沈岚,真心疑惑道:“喂,你最近真吃错药了?” 沈岚有苦说不出,心里明白沈尚青这是在对他办事不力表达不满。只是他什么也不能透露,只好深呼吸一口气,两眼平视前方,又缓缓吐出,这才感觉郁气稍散,直接进入了“我不听,我不听,王八念经”的状态,把沈兰薇彻底无视了。 见状,沈兰薇又冷笑一声,偏头对沈尚青说道:“平日里少和他这种人来往,免得脑子进水连人话都听不懂了。” 沈尚青也附和点头道:“我经常和衣娥姐姐一起修炼,倒也没空找他。” 沈兰薇心情舒畅了起来,满意道:“嗯,到时候你和衣娥有不懂的地方都可以来找我,沈岚这人修为不行,人也不行,前段时间不还欺负你吗?以前也没少欺负衣娥,他也就会欺软怕硬了。” 沈岚心里愤愤地想,你也不是个好东西,现在知道说些好听的,平日里有照看过她们一分吗?不就是因为看他吃瘪才施舍一点善意吗,装模作样的狗东西!呸!呸!呸! 但他依然用尽毕生的功力忍耐下来了,外表倒也不明显,只是脸色有些红润,呼吸略微粗重了几分。 沈尚青眼角轻扫他一眼,颇有点只让他看见的焉坏味,然后若无其事地赞美道:“兰薇姐姐你人又好天赋又高,怪不得沈岚哥拼命修炼也赶不上呢。” 沈岚:“……” 首先,能别沈岚哥沈岚哥地叫了吗。 其次,今天他就不该来。 第8章 祭神祈福 祭神节,顾名思义,祭拜神仙的日子。据传,人族的祖先就是诸多上古神明,祂们是造物主,也是保护人族长盛不衰的守护者。神话传说中记载的神仙就不计其数,不同的神,掌管不同的职责,共同治理好人间。 这些神仙将神力传给祂们的信徒,一代又一代,薪火相传,造就如今人族部分人可以修炼的局面。传说祖上信奉神明,后代就会成为修者,反之,则会成为凡民。而修炼至最高境界,即传说中三大境的最高境——化天,则会凭借肉身拥有比肩神明的力量。只是究竟是飞升上天还是仍旧存在于人间,也是猜测诸多,无法得证。 有意思的是,在天皇朝,无论你是什么身份,都得信仰这些神仙,至于诚不诚心就各有说法了。因天皇朝历来的每一代皇帝都是神的信徒,所以每年的十月初十定为祭神节,这一天,九州四海的所有人都会以最虔诚的姿态跪拜神明,供奉香火,表达尊崇的敬意以祭奠上古陨落神族。 不同地域供奉的神也是不同的。在最繁华迷人眼的上京城,被供奉的便是诸神之首——创世神,负责构建大陆起源和人间规则。 这一日的清晨,自皇宫中景阳钟鸣响的那一刻,全城各地的神殿就开始接待源源不断的来客。 神殿也分层级,诸如皇室宗亲与世家大族,去的都是建构最精细、修葺最美观的地方,也是上京城香火最旺的地方,即鸿蒙殿。 鸿蒙殿也并非不接待凡民,只是在这些身份高贵的人祭拜的特殊时节会让他们回避一下,禁止进入主殿,只能去挂有神仙画像的偏殿祭拜。免得冲撞了贵人,叫大好的日子变得不愉快。 而城中自然分布有数量不小的神殿,建于山上,以供全城人祭拜。每一座神殿都会有朝廷派遣的执金吾维持秩序以及专有人员筛查已登记户籍却没有祭拜的人。 轮到沈家祭拜时,日头已经渐高了。 沈尚青坐在车内实在闲的无聊,也没心思和那两个人推拉,便总是掀开车帘,观望上京城的热闹市井之色。 棋盘般的街道已然被人声揉碎。卖花姑娘的竹篮里,牡丹、芍药压弯了枝桠,花瓣上的露珠在日光下闪着光泽,又蹭上路过行人的袖口,留下久久不散的余香;街角又有杂耍班子搭戏台,光着臂膀,耍着大刀,口吐大火,神采飞扬,引得一众围观的平民喝彩连连;那被绸缎庄伙计抖开的蜀锦与吴绫,绣线泛出金光,上面的金凤凰好似要飞出来一般。 酒肆内此起彼伏的谈笑声、街边小贩的吆喝声、商铺的算盘拨弄声、马蹄声,裹着刚出炉的胡饼香气,在飞檐斗拱间绕了三绕。 马蹄将青石板路踏得发亮,两侧朱红廊柱撑起的酒肆茶坊,幌子在风里招展成流动的锦缎,不论是酒旗还是墨香,甚至药铺的铜铃,都沾染上了热闹劲儿。 沈尚青融在这样的氛围里,也切实感受到,这个世界由修者统治,却由绝大多数平民组成。他们不是这片土地的拥有者,却真正地装点了这里的繁华。 年长的行人少数朝她们的车队投来打量的目光,大多数都是敬而远之,不敢有所靠近。 而孩童总是要更大胆些的,或许是无知者无畏,也或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街道上的嬉笑打闹声由远及近,在四面八方打着转,仔细分辨,倒也听不出究竟是哪里发出来的。 变故总是发生地很突然。 此次随行的都是些杂役,除了会些拳脚功夫,也没有修为,在叽叽喳喳的声音晕染下,竟也昏了头,让从一个巷道里突然猛冲出来的孩子撞上了马车! 这小孩眼睛长在了头顶上,只憋着一股劲往前跑,风呼呼地刮在脸上,豆大的汗水在后面死命地追,他眉飞色舞,却是在自得那些小伙伴们一个也追不上自己。 谁知,一声“哐啷!”将这得意洋洋的小孩一下敲醒了,“趴!”地一声飞到了地上,捂着流血的脑袋,既懵逼地到处望,又龇牙咧嘴得喊着疼。 他看着渐渐围上来的人群,却没有一个人上来扶自己,自己又疼得动不了身子,看着几个人高马大的煞神还要来抓自己,顿觉委屈,哇得一声就哭了出来。 这小孩凄惨的哭声却没打动那些杂役。几个人撸起袖子,怀着害怕被怪罪的心情,心惊胆战地想要快点把这瘟神弄走。他们心里想的都是:还敢哭?再哭就没命了! 在场围观的人都看得出,小孩打扮穿着都是寻常人家的,这车马却是高官贵族的,两相比较,就知道这人绝对讨不了好。不至于要他的命,但小孩的父母定是要吃些亏的。 “这是哪家孩子啊?这么顽皮!” “还能哪家,城边上那家卖香囊的葛大叔的孩子呗。不是一回两回了,这葛大娃皮紧得很,上次不还差点砸了一家包子铺的摊吗?” “我嘞个亲娘耶,这可是官家的人,葛大娃这下怕是惹上事了哦!我看葛大叔还是得好好教训这小子才行!” “那应该不得行,葛大叔可宝贝他这个儿子喽!不是说以后可能去当个修者吗?那以后葛家不就飞升了!” “我就说这娃毛毛躁躁,迟早摊上事儿!这下不就闯祸了嘛。” “你说得对,葛大叔人好,他们家的香囊都是鼓鼓囊囊的,包的也都是真材实料,我可怕他被他儿害了呀!那我以后还能买他家香囊吗?” 就在人群窃窃私语的当口,又爆发出一阵惊呼声。 竟是马车里的贵人下来了! 那人也是个年纪小的,穿着一身青色的襦裙,头上梳了个双螺髻,佩戴着绿色点珠碧,耳坠流苏,脚踩岐头履,面相稚气,漆黑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着,最后落到了被几个杂役拉着的葛大娃身上。 正是沈尚青。 车厢内的两人对这事倒是漠不关心,都一致奇怪沈尚青不合时宜的好奇心。对于他们来说,这事根本用不着出面,纡尊降贵的事也没必要做。 她面带和善的微笑,款步走到葛大娃面前,几个拉着他的杂役面面相觑后一把放开剧烈挣扎的葛大娃,又是“嘭!”地一声,他的屁股再次敦实地砸了下去,震起一片飞灰。 在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的时候,葛大娃又哭了,还是嚎啕大哭,而沈尚青却拿出一张绣帕,蹲下身,擦了擦他眼泪花花的脏污小脸。 她轻声细语道:“下次玩游戏不要在街道上,可以吗?不然会被抓走,你就再也见不到你的父母了。” 葛大娃的哭声停顿了,抽噎道:“…你不抓我吗?” 沈尚青示意杂役拿出一瓶处理伤口的药,又取出来细细地抹到了他的头上渗血的地方,笑道:“我是好人,不抓你。下次,你可遇不到我了。这药全给你用了,免得你回去脑袋变得更傻了。” “不要在街上乱跑,可记住了?” 葛大娃心里的慌乱在她的柔声安抚下顿时一扫而空,脑袋顿时也清醒不少。他傻笑着把药瓶装到自己裤兜里,朝着沈尚青行了个侠士礼,抱拳作揖,摇头晃脑,道:“谢谢漂亮姐姐大人有大量不与我计较,我可不傻,你以后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就来找我,我就在葛家香囊铺那里!” 他神色一凛,郑重道:“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 他这话一出口,顿时把周围一圈人逗得人仰马翻,笑得前仰后合,想停也停不下来。 先不说沈尚青这小大人的做派,毕竟还是有几分气质在的,就说这葛大娃充装江湖侠士的样子,明明是个屁/眼不大的小孩儿,却偏偏顶着泪眼汪汪的花脸一脸认真地说着戏本台词,能不逗吗? 沈尚青也真被逗笑了,下意识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又转头叮嘱杂役道:“这事就不追究了,反正我们没什么损失,倒是人家撞得受伤了。” 杂役忙点头应好,天知道看到主人家下马车那一瞬间,吓得手都哆嗦了,结果知道不是来追究他们办事不力的责任的时候,心里大石才终于落地了。 至于这没头没脑、傻得有特色的小孩,无足轻重,既然主人家发话那便按照说的做就行了。 这一场突发的闹剧很快收场,看热闹的人群也渐渐散开了,沈尚青重新上了马车。对上沈岚复杂的目光后,她稍微一想,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无非是怀疑她到底是做戏还是真的善心泛滥。前者他肯定摸不准她做戏的目的,做给谁看?好像都没有必要,后者他更是会疑上加疑,因为自从身体里被下了那个奇怪的东西后,他就会意识到沈尚青绝对不是一个良善之辈。 但是沈尚青自然没有解释的意思。至于沈兰薇更是从头漠视到尾,她不关心车外的人的死活,对于沈尚青是个怎样的人更没有兴趣知道。她只是想着,时辰又耽搁了一些。 *** 沈尚青跟在沈岚和沈兰薇的身后,一脚踏入神殿内,一眼看见正中间的神台,以玉白石砌成,台基三层,逐级而上,顶端供奉着一尊青铜神像。 神像未塑具体面容,仅用一道弧形玉棱勾勒出“天圆地方”的轮廓,既神秘诡异,又威严恐怖,棱线处嵌着细碎的夜明珠,仿佛星子落于面庞。 双目微阖,无悲无喜,似俯瞰众生。 神像的基座刻着三层创世图景,底层是“混沌未分”的黑雾,中层是“清浊相离”的天地,顶层是“万物滋生”的生灵。 殿内的梁柱由整根金丝楠木制成,柱身以金漆勾勒出“日月星辰”与“山河社稷”的纹样,顶端雕花斗拱,层层叠叠如飞鸟振翅。穹顶正中央悬挂一盏九星连珠灯,灯油燃着千年松脂,将大殿内映照得明暗交错,显得幽深。 两尊丈高的青铜饕餮鼎下,炭火隐燃,青烟袅袅,缠绕着殿内高耸的梁柱缓缓地升腾。 祭拜礼的整个过程都是庄严而静默的,每个人都应神情肃穆地行礼跪拜,不敢也不能对至高无上的神灵有丝毫的亵渎与冒犯。 但是对于沈尚青来说,对着这样一副尊容,她实在难以生起敬畏之心。 太丑。 从来到这个世界开始,每一次的祭拜,她都是怀着这样的心情,但她依然好好地活到到了现在,可见世人所信仰的神并非万能的,否则怎么会容许她这样的人存在? 求神为了得偿所愿,只是用一颗虔诚的心和一些不知价值几何的祭品就想要去换千斤重的回报,沈尚青认为相信的人不仅傻还贪婪。 但是神会有这么傻吗?或许善神都做不到如此地步。 更何况,创造出这样一个不均、不平、不公的世间,这创世神也不见得是个好的。 但是面上她还是装模作样、规规矩矩地将各个细节处理到位,行礼叩拜、敬香祈福一样不少。 第9章 神杀稚童 在沈尚青双手放于额前,俯身叩拜时,隔壁偏殿突然传来重物砸地的声音,清晰入耳。紧接着是刀剑出鞘的声音,伴随着人体拖地和孩童哭喊的声音一同钻进了跪在殿内的三人耳中。 沈兰薇双手合十放于胸前,闭着眼睛,姿态端正,没有被这样的吵闹干扰到丝毫,平静无波。 沈尚青却瞬间睁开了眼睛,抢先起身,几步间便跨到了殿外。 夕阳将她的身影拉长,落在了神殿内光洁如镜的青石地面上,也落在了沈岚眼中。 他皱起了眉头,也迅速起身追了上去。 沈尚青心里莫名地焦躁起来,那个哭喊的声音太熟悉了,让她急切地想要确认,直到跑到殿外,亲眼看见残阳下被两个执金吾拖拽的那个小孩,她终于确定,自己的猜测没有错,就是今日上午才见过一面的葛大娃。 葛大娃还是那身破旧布衣,脸上竟是和上午如出一辙的眼泪和脏污。 只是这一回,他不是孤身一人。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头发花白的男子,那男子腿脚不便,落后前面的人很多,但仍是拼尽全力地想要追赶上去,他沟壑纵横交错的脸庞黝黑而苍老,一双浑浊的眼珠子布满了焦急与慌乱的神色。 裹着布衣的脊背弯得厉害,裸露在外的皮肤却满是斑块与疤痕,一双用力朝前挥舞着的手掌也丑陋不堪,指甲盖里都是脏兮兮的黑泥。 他似乎说不出完整的话,只是一个劲地在那儿喊叫,声音嘶哑,显得可怖又奇怪,整个人是没有一点人样的,倒像是阴间来的恶鬼找谁索命来了。 全身上下唯一还算赏心悦目的地方就是那腰间挂的一串香囊了。做工精细,圆润得漂亮又可爱。 沈尚青站得太近,近到可以看见现场所有的细节,她又站得太远,远到不足以阻止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当锋利的剑锋划过葛大娃脖子的前一瞬刻,他才意识到原来哭是没有用的,原来不是所有人都能包容他。 他也来不及害怕,下一刻,利落的剑斩断了他的哭声,与身体分离的头颅带起了一串血线飞了出去,滚落在草地上。 天边五光十色的霞光洒下,落日勾勒着执金吾两张脸的冰冷线条,他们的黑红色劲装威严而让人敬畏,腰间佩戴的令牌是权力的象征,是皇权的代表,此时此刻泛着无情而杀伐果断的光泽,无声昭示着他们是最锋利和听话的刃。 那个说不出话的男人鬼叫得更难听了,本就骇人的眼珠子更是瞪得要爆出来了一样,里面似乎含着泪水。 他吃力地爬到了葛大娃已经软下来的身体旁边,双手却颤抖得不知道放在哪里,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死死盯着这具了无生机的尸体,呆愣了片刻,又开始疯狂地朝前爬行,似乎是在寻找那颗飞出去的头。 这场景叫一般人看了都会做噩梦,只是训练有素的执金吾怎会被吓倒,他们没有看趴在地上狼狈又癫狂的哑巴,沉默地收了剑,转身准备回到神殿外的看守位置。仿若这只是上演了许多次的丑角表演戏,乏味得看都懒得看一眼。 将所有的一切尽收眼底的沈尚青忽然朝那两个执金吾走去,手臂却被身后的人死死地拽住了。 她回头看去,眼神平静如水,淡淡道:“你要拦我?” 阻拦她的沈岚却是气笑了,这一刻,情绪竟然战胜了他对沈尚青的恐惧,让他能够质问出声:“你在这可怜一个素不相识的凡民?还是说,这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小屁孩的命都比我的贵重?这一月来让我豁出性命去给她套情报的人是死了吗?!” 沈尚青未发一言,眼神却冷了下来。 沈岚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你到底在装什么?你太奇怪了,我现在是真的看不懂你了。这里没有其他人,我求求你告诉我,你究竟想干什么?” 在看到沈尚青为了一个低贱的、陌生的凡民要去讨公道时,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这一个月来她对自己的威逼利诱和油盐不进,那时候,他被折磨得生不如死,绝望得以为自己遇见了恶鬼要下十八层地狱。因为他怎么努力也得不到她想要的东西,无法让她满意。 他以为他拼尽了全力,可结果只得到了她怀疑的眼神,她竟然不信任他的卖力,又近乎残忍地对他进行逼问、审讯。 他当然恨,但更恨自己,比他强大的人本来就有随意处置他的资格。只要等到他摆脱控制的那一天,他自然会加倍奉还。 可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和他是一路人、冷血又自私的人,现在究竟是为什么对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凡民抱有令人反胃的怜悯?甚至到如今,他都记不得那小孩的脸。 内心的不平衡和愤恨让沈岚的一张俊脸变得扭曲起来,沈尚青却看起来异常地冷静,无视他所有的质问和情绪,直视他道:“祭拜失礼失敬的人需要被押送到律门进行进一步审问,而不是在这里被执金吾直接论杀。他们做错了,我去纠正,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沈岚看着她认真的脸,却觉得心里那团火烧得更大了,隐忍道:“你到底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他只是一个穷困潦倒的凡民的儿子,仅此而已!你觉得为了这样一个卑贱的人,律门亦或是执金吾,愿意花费任何资源就为了判他的罪,要他的命吗?” 沈尚青无所谓道:“只因为那尊神?” 见到她对神如此随意的态度,沈岚的心情已经变得不可置信了起来:“祭神节是宫里那位最看重的节日,哪怕是你我失礼不敬,都不会有好果子吃,更何况一个小小凡民?执金吾就地格杀的权力,你以为是谁给的?” “你真是目前为止我见过最最奇怪的人。”沈岚缓缓说道,他平复了自己过激的情绪,却仍觉得胸口堵塞,他靠近沈尚青,偏偏要盯着那双眼睛说道:“你以为那小孩无辜吗?要不是他把神台上的东西弄倒了,怎么会死?是他先犯了错!” “人总要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吧,难道因为他是弱者,就应该得到宽容吗?” 沈尚青静静看着他说完,一直面无表情的脸终于绽开了一个微笑,语气平和,一字一顿道:“你在不满什么?又在生气什么?死的是他又不是你。在我眼里,你也是弱者,所以你和他并没有分别。不对,你比他还要更加卑贱一点,既然你说他做错了事该死,那我也说你活着的价值就是为了给我撬开你父母的嘴,如若做不到你也该死,你答应吗?” 她有着温润的嗓音,还有一双无论说什么都不会显露恶意的眼睛。 又是这样,熟悉的威胁,熟悉的语调,一切如常的恐惧和记忆中一般如潮水般涌来将沈岚掩埋。 他颤抖着嘴唇道:“我只能答应。你比我强,你当然可以选择支配我的一切,包括我的生命。所以,那个人也只能认命去死。现在你还是要去做一些毫无意义的事吗?” 沈尚青看着他逐渐苍白起来的脸庞,却没有回答。她偏过身子,目光越过了门口的面容冷肃的执金吾,落到了偏殿内被打倒的一尊礼器,桌面上还放着没来得及摆放整齐的祭品。或许只是在摆放祭品时不小心碰倒了礼器。但是就像沈岚说的,人真的必须得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吗? 神殿外的马车已经开始陆陆续续地离开,沈源和谢韵容早就在队伍的最前面没了身影。 沈兰薇也早已回到了马车里,进入自己的识海凝神修炼,她不理解这两个人的多管闲事,每个人如果都去管哪管得过来?只有修炼才是唯一的头等大事。 伏在草地上的那个哑巴没有停止怪叫,在找到那死不瞑目的脑袋后,喊叫声变得更加凄厉和刺耳。他哆嗦着手将腰间的香囊一个一个地拆开,将裸露出来的药草抓起来一把塞到了流满鲜血的嘴巴里,却不小心让泪水润湿了葛大娃干涩的嘴唇。 落日余晖将一老一小勾勒成奇形怪状的黑影。 哑巴咿咿呀呀地叫喊着,终于放弃,停止了摆弄尸体,转而朝着四面八方跪拜起来。他的一双手高高地举起来,又重重地放下,眼神凄茫,看着将要离去的沈尚青一行人。 沈岚白着一张脸催促沈尚青:“快走吧,等会儿赖上我们了。” 沈尚青回头望去,慢慢地挪动身体,却看见那哑巴拼命地朝她跑过来,途中摔倒了无数次,又爬起来无数次,血色浸染了衣衫,腰间的香囊最后只剩下了孤零零的一个,在剧烈地摇曳着。单薄而不再饱满。 他没有去碰任何人的衣角,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朝着沈府的马车和人在下跪,尘土飞扬,布衣褴褛,不知道在跪谁,也不知道在求谁。 这里站着的、坐着的许多人都不会懂哑巴的意思,而懂的人却都希望自己不要懂就好了。 沈尚青见过许多这样绝望又可怜的眼神。每一次,她都处在无能为力的境地上。她学会了平静地接受,接受她会放开无数人的手,接受她会做不到很多事。 在很久以前,她就已经明白,无能为力才是贯穿了她所有过往的箴言。 沈府的车队很快赶到了府邸,沈尚青又回到了那个小院中。 小婢早早地给她烧好了水,将温度合适的水装在了浴桶里。她被伺候着用膳、换下不再整洁的衣衫,最后,躺在了宽敞的浴桶里。水面洒满了花瓣,从花与花之间的空隙中,有丝丝缕缕的热气飘了出来,将人脸隐藏在这气雾之下。 夜间下了一场雨。 沈尚青闭着眼睛,让身体融化在热水里,舒适和空白侵袭了大脑,在短暂的时间里,耳边淅淅沥沥的雨声和火烛的细微噼啪声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她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之后,便是例行的夜间修炼。 一夜未眠。 * 翌日,小雨未停歇,天色一片暗沉。 沈尚青在上午的讲学结束后,趁着午膳的间隙,带上了一个小婢和一些行囊,里面装着一些吃食和钱财,来到了昨日遇见葛大娃的地方。 城中依然是一如既往地热闹,日光刺破云层,雨水已然消失殆尽了。被雨水冲刷过的路面变得光洁起来,空气里都带着花草混杂泥土的香气。 只是当沈尚青上前想要询问昨日凑热闹的包子铺的那个大娘时,大娘的脸色却变得难看起来,眼里裹着浓重的悲伤。 心下顿时有不好的预感,她立刻礼数周到地问葛大娃的父亲,就是被喊做葛大叔的那个哑巴住在哪里,大娘眼里哀戚加重,连连叹息,却是不肯说一句话。 这时,旁边有人冒出来道:“你是昨天那个沈家小姐吧?” 这是一个样貌年轻的男子,从大娘的背后探出头,看样子是她的儿子,沈尚青回答道:“是。” 他走了过来,也叹息一声,道:“你不知道吗?就在今早,我和另外一些赶早市的人突然发现十里街道那边上躺了个人。那时候还下着雨,那人脸又被一块布蒙着,我们几个好奇上去看,结果一看就被吓一跳,是葛大叔!我们一摸,就知道已经断气很久了!” 他表情生动,活像个说书的,继续道:“我们当时就吓得报官了,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昨天祭神节葛大娃被官兵宰了,葛大叔承受不住在夜里自杀了,刚好死在去你们家的路上。” 他一脸惋惜,摇头扼腕,真心感叹道:“世事无常啊,葛家本来就只剩他们两个了,这下,怎么就……唉。” 一旁的大娘却终于忍不住了,哭声从指缝里断断续续地溢了出来,崩溃道:“葛平的娘子就是为了救人才死的,只留下了他们爷俩。葛平一辈子都孤苦,后来也没有求娶,膝下就只有葛大娃一个孩子,这孩子虽然顽皮但好在有修炼天赋,两个人相依为命,葛平说不好话,腿脚又不方便,每天一大早都去山上摘草做香囊,就为了供他上学啊,要是以后葛大娃真去做了修者,还会愁没有好日子过吗……葛大娃死了,葛平怎么会独活?” “他们一家都心善呀,平时自己都温饱不够了,还会接济一些街上的乞丐……你说,这天上的神仙怎么就爱惩罚这些好人呢?” 男子见自己的娘开始口不择言,忙出言打断了她。在天皇朝,妄议神明是忌讳,是违反本朝律法的。 沈尚青并未评价葛家人的命运,仿若也未被他们的悲伤情绪所影响丝毫,只平静问道:“所以现在葛大叔的尸体在哪里呢?” 大娘听了,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说不出话来,她儿子便接过话头,道:“在城南门那边,一般没有后人接手丧事的凡民死者都会被暂时放在那儿,之后会有人运走尸体。” “哦,对了,葛大叔家也住在那边。”他挠了挠头,回答了沈尚青之前问的那个问题,看着她欲言又止,但还是说道:“那个,你出身富贵,能不能帮我们把葛大叔的尸体安顿了?我们这些人也都是赚口吃的都难,实在可怜他,又实在没有办法。我知道他家小子昨天还冲撞了你们府上的马车,但就算做个善事好不好?” 听到儿子的请求,那大娘反应过来,连忙就要朝着沈尚青跪下,沈尚青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回道:“别这样。你们不用说,我也会去安顿好葛大叔和葛大娃的,虽是萍水相逢,但也算缘分一场。如果他们死后连墓碑都没有,我心里也会过意不去。” 两人感激涕零,沈尚青表示小事一桩,带着小婢和两人告别,踏上了去城南门的路。 提起上京城,许多人都会想到皇城的巍峨宫殿,市肆林立、作坊遍布的繁华街头,珠宝玉器琳琅满目的街边店铺,是驼影踏沙,是胡商络绎,更是宫廷中日夜不绝的弦管笙琵、华服盛宴,脑中展开的是一幅幅绚烂多姿、富贵迷人眼的繁丽画卷。 只是,很少人会想到这样繁华热闹的都城会存在城南门附近这样破败、荒凉、肮脏的地方。 这里老鼠横行,阴暗潮湿,一栋栋低矮的破旧的房屋彼此相互交错着,构成了无数条难以见天光的暗道小巷。 死气和荒芜弥漫在这一片的空气里,踏进这片土地,首先会感受到的是浓厚的属于衰老和疾病的气息,街边上躺着太多唉声叹气、涕泪涟涟的妇孺和老人,以及那些精神有问题的健壮男子,或是精神正常的残疾男子,他们的衣衫仅仅能遮挡住最隐秘的部位。他们都生了病,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只是他们都是同样得缺钱,于是只能等死。 一条不知从哪儿流出的河贯穿了上京城,它并没有宽广得不着边际,一眼就能望到头,却划分了两个世界。河的北边是歌声,河的南边是哭声,仿佛隔着无法跨越的距离,但又互相肉眼看得见。 沈尚青从他们的面前走过,看见那一双双空洞、麻木的眼睛,又看见刚刚诞生在这个世界的新生儿,还在不停地哭泣,还不知道自己或许一生都将埋葬此地。 葛平的尸体被扔在了一处空地上。 空地上有许多具尸体,他们都面朝着天空,以生前或许都未曾有过的体面的姿态安静地躺着。 只是大多数都未能瞑目。 沈尚青蹲下身,将葛平身上那只已然破烂不堪的香囊取下,放在了手掌心。 她又掀开他身上的衣服,开始各处细微的检查,发现葛平身上虽布满脏污陈伤,却没有任何足以致命的伤痕以及自杀的迹象。葛平是毋庸置疑的残疾凡民,年纪又大,他想寻死,绝对会留下痕迹,而不是连致死的伤口都不存在。 那就只剩下喝药而死和另外一种可能了。 先不说他无论是喝药还是用利器寻死,他都不会选择在十里街道,这个前往律门的路上,白天人员繁多的地方。再者,葛大娃的尸体也没有安顿好。 早在听到包子铺那两人说葛平是自杀时,她就觉得不对劲了。 大多数人都会认为葛平太可怜了,他的生活太难堪,太丑陋,怎么还能活得下去?死了才是符合常理的。 但是,她知道,葛平每天清晨从这里走出去,夜晚又从外面回到这里,他看见了这里的一切,也接受了这里的一切,所以才会选择活着,才会在那天朝她们跪下。 没有经历过绝望的人,也难以想象,人究竟会有怎样活下去的勇气。 沈尚青紧紧攥住了手里的香囊,也将葛平脑袋上前后对应的两个黑色印记牢牢地刻在了心里。 这个印记很寻常,只是一个黑色小点,后面的那个挨在头发茂密的地方,前面的那个隐藏在他本就斑痕皱纹密布的脸上,普通人难以发觉,即使发觉了也不会认为是致命的伤口。 但是她将这两个黑色小点用指甲刮去后,其下露出了一个微小的洞口,从后至前贯穿了整个脑袋。 是那些会法术的修者杀死了葛平。或许是因为他碍了他们的眼,也或许是因为他撞破了他们的秘密。 而那些灭口的人连自杀的伪装都不屑于做。只因为他是无足轻重的葛平,一个城南门的哑巴。 但终有一天,他们会因葛平而死。 第10章 沁芳宴庭 一年后。 夜色降临上京城时,位于皇城东北角的沁芳宴庭开始染上了活色。 上京城拥有全国上下最辉煌繁华的景色,而位于上京城中央的皇城又是城中最富贵和壮丽的地方。 不论千重宫阙层叠如鳞,廊腰缦回间雕梁画栋缀满瑞兽,朱墙绵延接青云,金瓦流光映月辉,单说那汉白玉浮雕、各大宫殿的琉璃顶,都浸透着仿佛千年的贵气与庄严。 一年一次的宫宴便在这样的地方拉开帷幕。 宫宴,是在每年学宫举办的学识大考结束后由皇室为高官贵族的子女特意设的宴会。此为圣上的意思,意在考察这些少年人对于修行一道的理解,若有表现出众者,可有被四宫宫主收徒的机会。 一旦被收徒,也代表着不用通过仙宫入门试炼,可一举升入内门成为地位最高的亲传弟子,享受无上的修炼资源和宫主的亲身指导。这其中价值不言而喻。 所以仅有这些天之骄子才会有这样另类的渠道直升四宫,而哪怕是他们,也难以获得任何一位宫主的青睐。 四宫作为全国的修炼圣地,是每一位修者都向往的地方,所以作为一宫权力之首的宫主自然也地位崇高,实力强横,圣上对他们也是和颜悦色。 宫宴不仅有对答环节,也有弦笙舞乐、诗词歌赋,常常邀请有绝大多数上京城的贵人,他们推杯换盏,把酒言欢,不论家国大事,只抒闲情雅意,言语间自谦子女不才,暗地里又心有灵犀地向各位宫主小献殷勤。 沁芳宴庭主殿为沁芳殿,殿身为歇山顶,覆绿色琉璃瓦,殿外延伸出三层汉白玉月台,中央铺设红色地毯;南侧开凿有曲水溪,溪水蜿蜒淌过园林,溪上架设有几座石拱桥,溪岸又种植有桃、柳、海棠等花木。 四周又散布有四座独立亭榭,分别名为听竹、赏梅、观荷、闻莺,对应四时景致,内设次要宴席,供高官家眷与年轻贵族子弟就坐。 亭谢间以碎石铺就的□□连接,径旁有落地宫灯。 车马仪仗陆陆续续地停在了东苑角门,贵人们从马车上下来,那些重臣高官便被太监引入主殿沁芳殿,至于家眷与贵族子弟便去曲水溪畔或是亭榭。 由于十八岁骨龄的限制,沈家小辈今日只来了沈尚青和沈岚,而才满十八岁的沈兰薇不负众望于今年成功通过仙宫入门试炼,进入广陵朱雀宫,而这件事也让沈兰薇在上京权贵圈彻底名声大噪。 只有沈源和谢韵容带着他们赴宴,对于他们能被宫主收徒此事是不抱希望的。一个沈尚青才接触修炼一年不到,能摸到修行门槛都算是天才了,怎么可能有深刻的见解和造诣?另一个沈岚,虽说天资不错,但这一代的天才多如繁星,只怕还远远轮不到他。 沈尚青挑了个溪畔角落的石凳刚刚坐下时,手边便被递了一盏茶,她抬眼看去,沈岚连忙笑了下,低声问她道:“喝口茶润润嗓子,待会儿需要我带你去认识几位值得结交的人吗?” 沈尚青接过茶递到嘴边抿了一口,目光随意地扫了一大圈人,又淡笑道:“不如你先说说今夜来了哪些人?值不值得结交可不是你说了算的。” 沈岚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便顺势坐了下来,一一用目光点给她看,道:“四大宫主今夜都未缺席,那边坐着的都是宫主的家眷,年轻的有楚云生,广陵朱雀宫的少主,还有师怨浔、谢娅茹、靳之衣分别是姑臧青龙、邯郸玄武、临淄白虎宫的少主。” “嗯,月阳公主和三殿下今夜也会来,以及和我们沈家名声上并列的回、郑、王三大家也都来了,那边亭榭里坐着的都是家族里的年轻一代,其中回家倒没什么出众人物,郑家有郑舟山,王家有王渡,都是惊才绝艳之辈……” 沈尚青静静听着少年的嗓音在耳边慢慢地念,百无聊赖的支着脑袋,问道:“这些人你都认识?” 沈岚停顿了一下,回道:“大多数只是互相知道有这个人而已,而且这些人大多恃才傲物,眼高于顶,没心思和我结识。” 沈尚青却笑了:“那你带我去认识的,能是什么值得结交的人?再说…” 她又斜斜掠了沈岚一眼,才道:“你不是自诩天才吗,也觉得自己的万丈光芒在这些人面前黯淡了些许?” 沈岚被怼了,但好似已经习以为常,但开口时话里仍夹带了一丝委屈:“论天赋,我自认不比谁差。只是家世这种东西,谁能决定呢?再说,这些天之骄子谁有我好相处,谁有我性格好?我朋友可不少,除了那几个脾气古怪的,谁都能说上几句话。” 沈尚青又淡淡道:“性格好是指经常把家中姐妹和下人气哭?” 沈岚继续坚强解释:“…那是在家,在外面我不那样,做人总得懂变通吧。” 沈尚青微微一笑道:“别把看人下菜碟说的那么好听。” 沈岚小声地哼了一下,倒也没再吭声了,默默地在那儿喝茶,原地变成了个闷葫芦。 见到他可怜巴巴的样子,沈尚青心内发笑,面上也连带着温和了起来:“虽说你比我年长三岁,但我这个做妹妹的也担心兄长在这待得无聊,不如去转转?” 沈岚抬头时眼睛似乎也亮了,显露出少有的少年气,两人一起起身准备过石拱桥去曲水另一边人多的地方,而就在这刹那,一个人影突然闪了过来,拍了沈岚的肩膀一下,笑眼眯眯,拖着嗓子道:“岚哥儿,怎么在这里待着不过来玩?哟,这是谁呀?长得倒是…可人。” 沈岚眼皮一跳,把此人的爪子拍了下去。 来人一袭亮黄色襕袍,右衽盘领,窄袖收腰,下摆开衩,其上绣有暗色纹样,价值不菲,富贵之气尽显,一只手拿着一柄玉骨扇摇啊摇,没丝毫翩翩玉公子之风,露出的那双眼狡黠又明亮,倒是颇有纨绔风流之气。 眼见这人还盯着沈尚青瞧,沈岚忍无可忍道:“秦明州,这我妹妹,你有事?” 秦明州夸张地“哦”了一声,收了扇子拍在手上,道:“是叫沈尚青吧?我记得你提过。”转头又对着沈尚青笑眯眯道:“妹妹好呀,我是你哥的好兄弟,风流倜傥、天资卓越的秦明州。” 方才沈岚也提到了秦家,只不过秦家没什么权势,纯靠一字富就混的风生水起,而年轻一代呢,也是格外突出,尤以秦明州为首的一众子弟为代表,鹤立鸡群,整日以玩乐为再生母亲,眼里再装不下别的,逍遥自在得让同龄人既鄙夷又艳羡。 沈尚青和善地送了个微笑过去,直把秦明州可爱得嗷嗷叫,一旁的沈岚却是叹为观止,简直想当场把秦明州拖下去给他脑袋来一瓢了。 秦明州却恍若未觉,勾搭着沈岚的肩膀说道:“我那边人差不多到齐了,就差你了,怎么,要带着你妹妹来捧场不?” 说话间,他又把扇子打开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这扇骨采用玉制作而成,骨面纹路细腻光滑、洁亮照人,呈现出温润如玉的质感,扇面看得出是采用真丝绢布,上面绘着有山水风景画,还题有隐隐约约的“颜冠天下”四个大字。 沈岚没注意到沈尚青的目光,勉强笑了笑,又把他的手拍了下去,道:“这次不来了,你们玩,我带她去别处逛逛。” 沈尚青的视线一直放在那柄做工无比精细的扇子上,不知为何,这种审美及做工和秦明州整个人比起来都很违和。她直接问道:“明州哥,这个扇子是你的吗?” 秦明州本来还在为沈岚的拒绝不满,听到问话,又把扇面大喇喇地敞开给他们看,随意道:“这个啊?不是我的,我另一个好兄弟的。他可宝贝他这个扇子了,我可是求了好久呢,当时还急眼了,差点就直接问他兄弟重要还是扇子重要了。” 那上面的“颜冠天下”无比地显眼,沈岚抽抽嘴角,无语道:“你拿人家扇子干嘛?” 秦明州狡猾一笑:“撑场面啊。这不,显得我整个人气质都上来了吗?” 沈尚青点头赞同,道:“审美不错。”心下却暗道果然不是他的东西。 “嗯嗯,他最擅长这方面了。所以妹妹你来不来?我们待会儿会玩下棋走步、水波纹画、一画一说、朱鸟捉信……”报了一连串游戏名后,秦明州眨巴着一双眼看着沈尚青,期待又雀跃的表情就写在脸上了,他还兴致盎然地补充道:“这扇子的主人也在那儿玩,你喜欢漂亮东西的话,他那儿多的是,我介绍你们认识,到时候撒撒娇他肯定乐意送你。” 沈尚青当然不会真感兴趣,面上礼貌又抱歉地拒绝了他,无奈道:“对不住了明州哥,下次再玩吧。我还要去我母亲那边温习一下功课才行。” 沈岚就看着沈尚青面不改色地撒谎,眼角余光还分了点给那边聊得正欢的母亲大人谢韵容。 秦明州没法死缠烂打,感叹沈家两兄妹的积极上进,只好走了。 等人一走,沈岚就毫不掩饰嫌弃之色道:“这人也是真不学无术,我早就不想和他们那帮人混了,就和秦明州关系好的那圈人是真的小小年纪就开始想着颐享天年的事了。” 沈尚青悠悠道:“如果可以选择不学无术,那应该还是挺幸福一件事。” 沈岚却嗤道:“那也只能幸福一段时间而已。毕竟没人会把父母辈的荣光归到你身上,所谓地位权势都不如自身实力硬来的实在,倘若有一天,父母不庇护你了,你就什么也不是。” 第11章 一年之约 两人闲聊间走到了人多的地方,顿觉人声把周身都给裹了起来,有些热闹得过了头。 沈岚引着沈尚青走到了边上,此时,此起彼伏的人声突然静默了一瞬,却是内侍在高声喊道:“三殿下来了!” 众人默契地让开了中间一条道,俯身行礼,举止恭敬。 漫步走在前面的是一个身量高挑的少年,衣装华丽,内里穿着白色长袍,一根金绣玄色腰带束紧腰身显得宽肩窄腰,外披深蓝色大氅,一头墨发被金丝红纹带高高束起,色若春晓之花,鬓如刀裁,眉如墨画。 他走过来的时候,姿态闲适却不显得轻浮,一副从容淡定的模样,与旁边人谈笑之余让众人免礼。 周边不免响起对这位三殿下的夸赞声,大多是姿容卓绝,气度不凡类似的话。 沈尚青清晰地听到旁边人又冷哼了一声,她偏头看去,果见沈岚不甚在意道:“和秦明州是一类人,人模狗样。” 他用了束音诀,这句话只有他们二人能够听到。 “是吗?外表看起来的确卓尔不群。” “这一点他的确胜过秦明州。不过他私下确和秦明州那帮人玩得不错,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荒淫无度了几年,他早就不是当年的神童三殿下了。” “神童。”沈尚青慢慢回味了一下这个词,笑了笑道:“原来还是个天才。” 沈岚仍不以为意道:“那又如何?五岁那年他被测出修炼根骨为一品,绝顶的修炼资质,后勤学苦练,小小年纪便突破了初境,这便是那个称号的由来,但如今他已然十八岁,修为却停留在了十年前,全然是因为他无心修炼导致的。” 沈尚青随意道:“你对这些八卦倒是很了解。” “这些事可远远算不上什么朝廷秘辛,不管是他们内部权力争夺搞出来的一场戏,还是三殿下李峤真的深陷骄奢淫逸,对于我们来说,不过多了些闲聊谈资而已。”沈岚放松斜倚靠在木珊栏边,两手自然伸直,他侧眼看着一脸淡兴的沈尚青,阑珊的光影打在她的脸上,映出她眼底过于沉静的神色。 或许是周身环境太吵闹,也或许是今日饮了一些酒,让他有了些许的胆量,道:“比起这些,我对你的秘密更感兴趣。” 沈尚青微笑道:“毕竟我的秘密可是值得你的父亲对所有知情人下封口咒的。你放心,等你死之前我会告诉你的,因为我可不忍心让你死不瞑目。” 沈岚丝毫不恼,反而认真道:“如果你真的如此在意我,我反倒高兴。只是我很好奇,你对于父亲似乎没有一点该有的敬重?” 仙法术诀在夜空中炸出的五色灵光缓缓坠落下来,宛若流星划过天际,灿烂而短暂。沈尚青伸出手指去接住了一缕,幽凉的感觉从指尖传来,她又收拢手指,漫不经心道:“你哪只眼睛看出我不敬重你的父亲大人了?非得字里行间、行为举止都把他捧为天神,就像你一样,才叫敬重?” 沈岚神色却微微变了,道:“难道不应该吗?我和我身边所有人都是如此,从来如此,没有例外。” 沈尚青没有答话。 两人之间的氛围凝滞起来,沉默蔓延开来,与周身的热火朝天形成了鲜明对比。 好在,这时,一个内侍从沁芳殿探头出来,高声宣布首轮闲谈结束,接下来有请参与对答环节的诸位移步主殿内,四位宫主早已等候多时。 浪潮般的人声顿时又低了些。 有人率先踏入了殿内,见状,许多年轻子弟也陆陆续续地跟了上去。 沈岚与谢韵容说了几句安抚话,便独自去了殿内,期间也未理会沈尚青。 沈尚青待在原地,等待灵光炸完,眼睛一直望着那变得斑斓的夜空一角。各式各样的花样将夜幕装点地五光十色,壮阔、宏大、神秘,转瞬即逝,最终化作无数的灵力光点漂浮在空中,荧光点点,不比皓月,却美得足够安静。 一朵放置在石桌上的茉莉花被灵力光点打了下去,脆弱又突兀地躺在了曲水溪面上,顺着流水蜿蜒地飘着,直至打到了靠近岸边的一块爬着青苔的青石上,才停止了漂泊。 直至那花瓣上的灵力光点也消散,沈尚青才收回目光,转身离开。 *** 沈尚青踏入殿内,见到了传说中修为境界已至神境、高坐主位的皇帝陛下。 皇帝一身黑金龙袍,容仪威严不可侵犯。玄色冕服上绣着十二章纹,日月星辰在领口流转,山河龙纹自衣襟蜿蜒至下摆,金线在光下折射出冷冽的辉光,每一针都缀着九五之尊的分量。 腰间玉带钩嵌着鸽血红宝石,垂下的明黄绶带随她的动作轻晃,却丝毫不显轻浮。 她的眉眼并不锋利,反而温和可亲、平易近人,只是谈笑间眼底沉淀了权柄的锐利分毫毕现。 沈尚青被安排坐到了对答顺位第十位的位置。除了暗暗观察这位看不出深浅的皇上李商箬,她还把殿内人面孔大概都扫了一遍。 皇帝坐在中央主位,左右两边分别是三殿下李峤,律门门主宁长月。其下左右两边按身份高低从里到外依次排座,对于沈尚青来说,大多数都是生面孔。 沈尚青注意到宁长月的视线,也抬头望了回去。他仍然是那副温润如玉的翩翩君子脸,一身的白衣袍若天上仙君般高雅清隽,在收回视线后又与身边人神情自若地谈笑起来。 而三殿下则显得优哉游哉,一手撑头,一手搅着面前瓷碗里的东西,目光漫无目的地四处投放。 对答环节正式开始。 一行硕大的墨字缓缓显现在空中——修行中每一位修者识海所连接的星辰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其下还附有一行字,问楚云生。 一名紫衣少年拱手出列,他气质沉稳,容颜端正,行礼过后,方答:“即我修行之道。‘道’者,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其体无形无象,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 “其用无穷无尽,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功成而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于大。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 “……” “其运自成自化,古人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此处‘自然’,非谓山川草木之属,乃指‘道’之本然,不假外力,不待造作,任物之性,随物之然。故‘道’者,非他,乃天地万物运行之根本规律,万物生生不息之终极依据,其性本然,其理自足,统摄宇宙,化生万象。” 殿内寂静地落针可闻,楚云生从容站定,直到墨字又一次浮现——问郑舟山,天地灵气能被人吸纳运用的根源是什么? 楚云生恭敬行礼,只好先回到自己的位置。与另外一名起身作答的红衣少女擦肩而过,少女脸上带笑,手腕上挂着的铃铛作响,清脆悦耳,一如她的面容,青涩而明媚。 郑舟山不似楚云生的慎重和沉稳,一一行礼后,轻松笑答:“因为神接纳了我们。这是一片由上古神明所孕育的土地,天地灵气是神的馈赠,我们被神所接纳,也被天地自然所接纳,这便是根源。” 这样的作答让陛下露出了笑意,她看向郑舟山的目光里有明显的赞赏之色。 之后,便是一位一位地轮流作答,很快便轮到了沈尚青。 墨字依然缓缓浮现——问沈尚青,巫人族所修术诀与其他修者所修行之道不同的根源在哪里? 这句问话一出,场中大部分人都脸色微变。巫人族一直以来都是人族避之不谈的话题,虽说明面上还未禁止全族人修行巫术,但巫术一脉已然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随着一年前的那场剿灭一起近乎消失了。这样一支不祥的族群,他们所修行之道定然也是诡谲危险的。 窃窃私语在场中蔓延,他们都在思索究竟是哪位宫主会问这样敏感的问题? 沈尚青微微俯身行礼,再抬眼时视线直直地和宁长月对上,那双形状优美的眼睛总是含着笑意,柔嘉维则,琨玉秋霜来形容他似乎都不足够。 这一年来,她也进一步了解到宁长月为万民几乎是鞠躬尽瘁,他光风霁月,受人爱戴,实力高强,又不失悲悯之心,从里到外都完美到找不到任何错处。 或许只有她知道,这一张温柔的面皮下是一个怎样的恶鬼本相。只是他也从不曾在她面前掩饰过什么,就像这句问话一样,**裸而又充满一种挑衅的恶意。 算起来,这一年来,她与他只见过两面。只是最后那一面让沈尚青记了很久,以至于再见到这张脸,她觉得没有丝毫的变化,连唇角上扬的弧度、所展现的温柔都一模一样。 她垂下眼皮,恭敬作答:“不知道。” 满座哗然。 只因为这样的作答实在少见,即使这个问话十分为难人,但要让其他人诸如楚云生、郑舟山,回一番得体周到的场面话还是很轻松的,怎么能直接一个“不知道”就顶回去了呢? 她起身回座,见到了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其中沈源不满的脸色格外瞩目,哦,还有沈岚那张惊讶的脸。不过,一切都不重要。 一位穿着朴素脸色苍白的少年起身出列,他拢了拢宽大的布衣袍,脚步虚浮,恰与沈尚青擦肩而过,一股奇异的药香从鼻间飘过,沈尚青视线落到这个身板瘦小,看起来身体不好的人身上片刻便收回目光,目不斜视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那少年正是王渡。 一个从小便声名鹊起的惊才绝艳的人物。 问王渡,修行万道,大道归一,你是所为长生而踏身此道吗? 王渡神色淡淡,咳了几声,答:“修行不为己,而为众生。非止于目之所及、身之所历,乃心融万类、智通群生之境也。观草木则知其荣枯有常,察鸟兽则明其作息循道,视黔首则悟其苦乐同源。非以己意度人,而以天地之心为心;非以己情衡物,而以万物之理为理。” “至若古之圣贤,居庙堂则忧其民,处江湖则忧其君,非为一己之私,乃为众生之安。见饥者则思食之,见寒者则思衣之,见困者则思济之。非仅悲天悯人,更有躬身践行之力;非仅洞悉苦难,更有化育众生之智。此境中,己与众生非为对立,乃为一体——众生之苦即己之苦,众生之乐即己之乐。 “……观万物于一体,察群生于同源,知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此所谓见众生之境,古往今来,少有人能至此境,而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不过是空中楼阁、夸夸其谈罢了。在座的各位眼中,这少年的口气未免狂妄,也没有人会相信他这样瘦弱的脊梁撑得起他所谓的见众生之境。 对答环节很快便结束了,安坐主位的四位的宫主讨论了一番,也即刻准备宣布结果。 朱雀宫宫主楚飞华抚摸着自己的胡须,小小的眼里精光毕现,他用这双眼睛严肃地扫了眼神色紧张的各位少年人,沉声道:“由我来简单评说一下。你们大多数都没有领会问题真正想问的核心,只顾着自己在那儿长篇大论,唱得倒是天花乱坠,平时没少背文章吧?所以,最终结果是,郑舟山选入临淄白虎宫,王渡选入姑臧青龙宫,其余人,等着下一年吧。” 这话十分具有针对性,自以为答得好的楚云生却明白这是他父亲当众在指责他。少年的高傲与自尊让他心生不满,低下头转身便离开了主殿。 楚飞华看在眼里,不免叹息一声,周围人却劝导楚云生已然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何必逼迫如此紧呢? “等一等。”这时,宁长月忽然起身朝着陛下行礼,温和问道:“请问陛下,我能否有资格挑一个合眼的徒弟?” 李商箬挑眉,饶有兴趣地同意了他的请求。 这个插曲又让许多人不由侧目,毕竟都想看看能让宁门主另眼相看的,能是什么样的人,或者说,宁门主是要和宫主抢人?可是宫宴历来没有除了宫主其他人能够收徒的规矩,不过既然皇上同意了,其他人也不好多言,只好在一旁默默看戏。 宁长月缓步走下台阶,一如他们初见的那天,他的目光落到了沈尚青身上,轻声道:“沈尚青,你愿意拜我为师吗?” 他的声音,一如初见的清冷神圣。 迎着满座的注视,沈尚青越过桌案,走到了他的面前,一声不吭地跪地叩首,低声道:“我愿意。” 满座再次哗然。 毕竟谁也没想到这个人会是在对答上表现最差的沈尚青。不应该,实在不应该,也着实想不到沈家和宁门主有什么渊源,而且即使有某种不为人知的关系,为何不选择稍微好一点的沈岚?难道是宁门主打了什么别的主意…? 各种怀疑、猜测的目光聚集到了二人身上,尤以宁长月为焦点,大家似乎想用眼神将这人看个彻底,为数不多的一次错漏似乎也让这人完美的表皮被撕下了些许,只是这些目光最后又统统化作了恭喜。 即便有人质疑,也在皇帝的首肯下化作沉默。 连同这位皇帝陛下,所有人都恭贺三位喜获高徒,所有人皆举杯庆贺。 至此,对答环节在众人的笑脸与欢声笑语下彻底结束。之后,便是大家喜闻乐见的歌舞声乐、吟诗唱曲,宴会的**才刚刚开始。 *** 后半夜里,宴席彻底收场,沁芳宴庭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宁长月随手步下阵法,将整个沁芳宴庭都笼罩其下,隔绝了一切的声、色、光。 除了黑暗还是黑暗。绵延不尽的、令人窒息的黑。耳边只有沈尚青自己的呼吸声,除此之外,再也听不到任何别的声音,诡异的安静几乎让人透不过气。 伸手不见五指,连指尖划过空气的触感都像被吞噬,仿佛被整个世界剥离,只剩自己孤零零地悬在一片死寂的黑里,连恐惧本身,都像要被这无边无际的静与暗慢慢啃噬干净。 哪怕被深海吞下,或许都没有这样的环境更能击碎人的精神。她记忆中似乎有很多次这样的时刻,只是她从来不愿去回忆,而且也没有哪一次有这回来的如此切实和直接。 她用颤抖的指尖描摹着自己的轮廓,从大腿到膝盖再到脚踝,试图唤起更多的知觉。 时间在缓缓地流逝。她将脑袋磕在了自己交叠的手背上,弓起背,闭着眼睛默默等待。 直到宁长月的嗓音撕破了这无边的寂静:“我特意为你准备的这道对你来说易如反掌的题目,你是怎么答的呢,嗯?” 沈尚青感受不到他的存在,只能听到他温凉的嗓音带上了笑意:“让我猜一猜吧。你当然知道答案,但是你不想把它公之于众,你自私地想让这些秘密只存在于你的心中,这是其中一个原因吧?” “但是我莫名觉得,或许是这第二个原因主导了你的行为。你心里无比清楚,你今晚无论答得怎么样,我都会收你为徒,所以你干脆就答得最烂,让所有人知道宁长月也不是那么地完美无缺,这样一来,就能满足你的那点对我的报复心理,是吗?” 沈尚青仍沉默不语,头死死地埋在手上,显得既卑微又弱小,好似真的隔绝了他所有的话。 宁长月微微叹起气来:“我说过,从见你的第一面起我就喜欢你。因为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慧的孩子。其实你记得一些有关巫人族的秘密吧,只是因为你太聪明了,所以那晚的突袭也没能让你露馅,当然,也有沈岚太蠢的原因。遗憾的是,今夜也没能让你透露丝毫。” “你还懂得用这种无伤痛痒的方式报复我,证明你也不是全然卑服,但是现在你却一声不吭,这就是你的又一个聪明的地方了。” “知道为什么吗?”宁长月于黑暗中探出了一只手,这只修长的手抓住了沈尚青的头发,稍一用力,迫使她狼狈地抬起头来,显露出的这张脸只有汗水却没有他预想中的泪水,便微感遗憾道:“你怕反抗会激怒我,所以你选择了一种懦弱的方式委曲求全。” “你来告诉我,你究竟是懦弱,还是太聪明了呢?”宁长月死死地抓着她的头发,头皮上传来难以忍受的生痛,她痛哼出声,面部表情也狰狞也起来,但仍是一字不言。 阵法中,只有宁长月能够视物,他看着仍旧保持沉默的沈尚青,戾气浮上了眼角,他笑着用力将她的头狠狠砸了下去! 额头陡然碰到坚硬的石头,近乎消失的触觉此时又全数涌了回来,痛楚几乎占满了她的整个神经。 除了不能视物,其余所有感官的限制都被解除了。淡淡的血腥味四散开来,耳边潺潺流水声、虫鸣鸟叫也变得清晰。这让她模糊地意识到自己还处于沁芳宴庭,处在曲水旁,而她跪着的,正是砌路的青石。 头上砸的,是更大,更硬的青石。 宁长月的声音更轻了:“你还不说话么?你究竟是真的懦弱,还是太聪明了呢?” “或者,你不愿意回答的话,我换一个问题。” “至今为止,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救你吗?你真的甘愿就这么服从我或是沈源吗?你真的一点都没想过这些问题,还是想了无数遍却没胆子问出来?”宁长月停顿了一下,好似想明白了什么事,旋即,又陷入苦恼中,继续道:“你是因为怕死吗?不对,既然你很聪慧,应该知道我不仅不会杀你,还会保护你。” “那你为什么不说话?不要臆想一些自以为聪明的做法,你应该做的,是顺从我。”宁长月言语间又抓着沈尚青的脑袋往青石上撞,血色晕染开来,沿着青石的缝隙四处蔓延,他道:“说不说?” 他没了耐心,收敛了笑意,手上又一次用力,道:“说不说?” “说不说?” “说不说?!” 沈尚青只觉得脑子被撞的晕沉,脑子里的东西在左摇右晃,极致的痛感又让她艰难地维持着清醒,而长久的五感封闭竟让她的喉咙变得滞涩起来,费尽力气,她才涩声答了一句:“我…怕死。我想知道你们为什么救我,我想知道那天突袭我的是什么东西,我也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杀沈尚青。” 血液从她额头上流下来,划过她苍白的脸庞,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却空白得没有任何情绪。一连串的问题,语气没有丝毫起伏,平静得好像不在意答案。 但是宁长月被取悦到了,他好心情地回答道:“这样才对。怕死是正确的,想要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也是正确的。” “沈源救你,是因为他太贪婪,想以你为筹码去换取一些昂贵的东西。而我救你,是因为我想拯救更多人。百姓苍生身处水深火热中,我想拯救他们,而你是最为关键的一环。” “以前的沈尚青不是我杀的,她早就死了。以及,那晚的丑东西,姑且可以称之为‘傀尸’吧,你是第二个知道它名字的人,要好好保密哦。那是我研究了很久的东西,它们虽然丑陋,但又实在可爱,它们会帮助我拯救世间的。” 沈尚青听着竟然有了反胃的冲动,但她没有显露出厌恶或是不理解的表情,她反而笑了一下,染血的面庞显得诡异,哑声道:“你会成功的,宁门主。” 宁长月却罕见地皱了皱眉,伸出两根手指捏住了沈尚青的脸,不满道:“你笑起来可真难看,何必装作不在乎的样子呢?你现在太小了,所有拼尽全力的伪装都太稚嫩,还不如真实一点,看着也更顺眼一些。” “我和巫人族上一代圣女有些交情,所以为着这份情谊,我也会待你好。你不需要为了保命而殚精竭虑,你只需要达成我给你的修炼要求,五年后成功进入广陵朱雀宫便可以了。这对于你来说,会很简单。”宁长月说了一些贴心体己话,又柔声道:“这个世上大多数人,都不会喜欢聪明人。但是我喜欢,所以日后我会是世间最包容你的人。明白吗?” 宁长月始终坚信,有了**便有了软肋,而让人活着,恰好是他能送出的最低廉的筹码。 沈尚青既然怕死,那么无论她日后成长为什么模样,都会为他所用。 沈尚青回答:“明白。” 话音刚落的刹那,一股暖流在额头上滑过,汩汩流血的伤口瞬间愈合,只余一些干涸的血迹和蹭上的泥沙。 无边的黑暗也散尽了,只是入目的,仍是夜幕。是沁芳宴庭美丽而寂静的夜色,清雅而独具韵味,曲水流淌,构成了此间唯一悦耳的声响。 月光泼洒下来,勾勒着庭中的树、花、草和人。万物似乎都散发着浅浅的荧光,沈尚青伸出手想要接住这空明月色,却只看见自己脏污的手掌心。 宁长月在解除阵法后便一个人走了。 沈尚青自己静静地坐了许久,又缓缓站起身,四处望了望,想要寻找某样东西,却无果,神色略微黯然。 原先打在岸边青石的那朵茉莉花不见了。 怎么会不见了呢? *** 第12章 三陷套路 五年后。 广陵城。 一年一度的仙门大考即将开始,四方各界的人士皆纷纷赶赴考试所设地点广陵、姑臧、临淄以及邯郸。这四座城池同样也是四大仙宫所在位置,每年夏时往往热闹非凡、人头攒动。 仙门大考门槛不高,只需要交付一文钱以及骨龄达到十八岁便可以参考。这便也导致每年参考人数极其繁多,可达千万人头,且身份地位鱼龙混杂,上至权贵子弟、高门弟子,下至平民百姓,都不会放过这个获取大好资源的机会,其间更是有无数混迹江湖已久的人。 而其中绝大多数人都是奔着四大仙宫去的。 这不,距离仙门大考开始还有几天的时间,广陵城的所有客栈,管你上等还是下等无一不人满为患。这些提前到来的人除了要抢客栈的位置,还要了解今年的大考形式。 没错,除了万年不变的根骨测试,其余考试形式每年皆有变数。而每个人的最终排位取决于根骨测试成绩以及其余测试成绩的总和。 毕竟个人实力不仅由先天天赋而决定,更由后期培养而成。这世上根骨绝佳而最终碌碌无为者不计其数,而根骨一般最终大放异彩者同样不少。 正是日头最高的时候,广陵城最边缘的地带也有不亚于城中心的热闹,只是建筑的华贵程度稍逊于城中心。 街道商铺琳琅满目,摊贩叫卖声不绝于耳,一个挂满金灿灿首饰以及精致小玩意的铺子前站着一位少女。 少女面色红润,一双杏眼黑亮有神,不灵不灵地闪着,里面的兴奋劲儿都要溢出来了,浑身上下除了显出一种别样的青春朝气的气息,还有无法掩饰的富贵气。 一身嫩黄色便装从材质上就可以看出来是上好的料子,更别说绾在黑发中的小巧首饰,低调却颇具质感和美感,其中一对水蓝色蝴蝶更是栩栩如生,像真的只是短暂停留在此处的活物一样,说是价值连城也不过分。 她一眼扫过铺子上挂的所有物品,对着老板眼角弯弯道:“老板,我要这个,多少钱呀?” 她指着的正是一个精致的木雕小狗。 老板也热情得很,把这木雕的做工、价格一一介绍一遍,还颇亲切地问道:“姑娘,外地来的啊?” 少女笑着点头道:“嗯,来参加仙门大考呢!”一手交钱,一手拿过木雕,心情好地对着老板说有缘再相见后踏着轻快的步子离开了。 只余老板的声音追着她的步子,从背后传来道:“下次来等你好消息啊!” 听了这话,少女心里更是喜滋滋的,回头给那老板一个自信的微笑,转头又不由自主地开始哼起了歌。 这次赴考她是瞒着家里人,偷偷摸摸溜出来的。仙门可是她从小就向往的地方,那些在天上飞的仙人,舞剑杀敌的剑客,还有能使唤水火的法术,她可都羡慕得不得了呢,既然现在有这个机会去学这些东西,岂有放过的道理? 虽说父母老是在她耳边念,外地人生地不熟,凶险异常,不要想着去仙宫求学,就学家里那些就够活一辈子了。但是她当然觉得他们是担心地过了头,哪有说得这么严重?况且她从来不是一个会拘于一方天地的人,外面的世界她心向往之,也会亲自用脚去踏足每一片土地。 这不,连续几天的路程都没遇上什么麻烦,反而还受了许多人的帮助,广陵的本地人还都热情好客,想来这里的风土人情是相当不错的。 一想到日后的广阔天地,她连留下离别信的那点儿感伤全都抛诸脑后了,嘴角直往天上翘。 心情美妙的她一时间没注意到背后传来的大片脚步声,走着走着便被猛得撞了个趔趄。 少女迅速稳住身子,眉毛不满地一翘,立刻回头看到底是谁这么不长眼。 抬头望去,心里却狠狠一跳。 壮汉凶神恶煞,一看便来者不善,为首的头头脸上横亘着狰狞的伤疤,从右边额角一直划到左边下颚处,像是把整个脑袋斜着切开后又用针线缝在一起一样骇人。 头儿身量也是最高的,他挤出了一个有些猥琐的笑容,夹着一把粗犷的嗓子问道:“去五香酒楼?识路吗?要不哥儿几个带你去?” 少女脸上的轻松这下是彻底消失不见了。 除非是个傻的才跟他们走吧!就差把“我是坏人,快跟我来呀”写在脸上了! 她没有犹豫一秒钟,转身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弹了出去,紧接着背后传来一句大喊“快抓人啊!有小偷啊!”这声喊可谓是中气十足,和之前的夹嗓判若二人,也效果非常地招来了一些热心人士帮忙堵住跑得飞快的少女。 少女听见一些稀稀拉拉的脚步声,意识到竟真的有人来追赶她,忙边跑边大喊:“他们是人贩子!他们要拐卖我啊——!救命呀——!” 她的嗓门显然不弱于那头头,脆亮而清晰,让那些好心出手的人停下了脚步,有些茫然地前后望望,看见那满脸凶狠的壮汉,又很快想明白自己被耍了。 然而这时候的街道可不是能供人快跑的,这一路飞出去,少女不知道撞到了多少人,绊倒了多少摊贩,惹了多少人大骂她不长眼,连带着自己身上的好些首饰都被蹭掉了,但是也只能深吸一口往前跑!不能停,停了就得被抓去喂狗! 穿梭于热浪如潮的人群中,擦过了无数的巷道,飞跃了许多的长梯,确认自己甩下了那两三个壮汉,少女才终于停下脚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没想到才刚刚觉得广陵这里风气不错,立刻就当街被找麻烦了,还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幸好她机智,不然非得被抓走不可。 烈日当空,她抬指用灵力化去了自己一身的汗,顿感神清气爽,抬头看着眼前的一家酒楼,门口挂着牌匾——广陵香。 她呼出一口气,本来打算去五香酒楼的,那里离闹市近,据说口味也不错,但现在被闹了一通,只好换成这里了。 没事儿,换家酒楼而已,她现在已经是颇有江湖经验的人了,才不是讲究口味需要人伺候的小姐了呢。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万事不慌!这样内心鼓舞着,转瞬间便忘了遇见壮汉的慌乱无措只记得自己的机智应变,她的嘴角又自然地翘了起来,迈着轻松的步伐进了酒楼。 无论哪个酒楼,此时此刻都是不缺人头的。她一踏进去,感觉自己就要被层层人声给淹了,此起彼伏的谈笑声环绕在房内,还混杂着助兴的乐曲以及玩投壶的连连喝彩声,好不热闹。 随便和店家要了些小菜和一壶小酒后,她走到了目下为数不多的空位处。 好奇地四处观望,她也切实感受到仙门大考对于各界人士的吸引力。有些穿着考究一看便身份不低的人一般在二楼用膳,一楼聚集的人更五花八门,按她的见识来看,有那种卜卦的道士,穿儒装应该是读书人,江湖气息浓厚的侠客也有,经商的商人也有,带着幂离的神秘人也不少,还有一些穿黑衣的独行侠以及组队前来的少男少女,一看便觉得实力高强。 当然,一家四口全来陪孩子参考的也多,多是其乐融融,气氛和乐,不禁让她多停留了会儿目光。 “嘭!”木桌上突然被放了一个分量不轻的包裹,少女陡然间回神吓得差点弹起来,却迎面见到一位面相和善,笑容温和的青年,他面带歉意地微笑道:“不好意思,这里面没座位了,我们可以坐这里吗?我们一行就两个人,保证不会打扰到你的。” 少女愣了愣,还没来得及作答,旁边就来了位紫衣女,她自然又亲昵地搭上青年的肩膀,显出她就是青年口中的同行人,也带着十足的友善询问少女道:“小妹妹,可以通融一下嘛?你应该也是来参考的吧,我们刚好也是,到时候可以交流交流?” 被这眼前人美丽的样貌晃了眼睛,又听到他们也是同次考生,少女激动起来,连忙点头让他们坐下。反正这木桌大,一个人坐也委实寂寞,倒不如来些聊天的同伴,还能深入交流一下对这次仙门大考的想法,何乐而不为呢? “我叫回潋,二位是哪里人呀?”回潋眉眼弯弯问道。 紫衣女笑答:“我们都来自上京,他叫顾南,我叫文宴,你可以叫我文姐姐。反正大家萍水相逢也是一场缘分,其他细枝末节倒也不用太顾及,高兴最重要嘛。” 见这女子笑容爽朗,姿态也大方,回潋也放下那些微的芥蒂,笑着点头回应。 文宴顺势谈道:“据说这次大考取消了三千阶梯这一环。而且秘境考核居然变成了灵域!” 回潋可太感兴趣了,讶然道:“真的吗?真的吗?三千阶梯算是大多数人稳过的,果然还是被取消了么?灵域,不会吧,玩这么大,居然是实地的考核吗?” 文宴却高深莫测地摇头,道:“当然不是实地的。不然那些跑去邯郸、临淄和姑臧的考空气啊?只是幻阵模拟的是灵域的环境,到时候我们面对的形势会复杂很多。” “那真是想象不到考核的方式了,毕竟以前都是擂台一对一的,现在搞哪出啊?”虽说对考试形式更加迷惑了,但回潋眼里可没有话说得那么低落,反而有隐隐的兴奋。 “不仅如此,考核项目数可没有减少!这意味着三千阶梯换成了其他未知形式了。” 比起文宴,顾南则显得更雅静,举止不似文宴那般随意豪放,而是端方规矩,等店家将酒水送上来后,他先是倒了一杯酒递给回潋,又举杯敬回潋道:“多亏此行遇见道友这样通情达理的人物,我们也算是投缘了,我先敬你一杯。” 文宴自己倒了一杯,率先喝了一口,下意识赞道:“这里的酒不错,比起上京的那些名贵酒,也算是不遑多让了。” 回潋听见这样的评价倒是有些惊讶了,毕竟上京这样的繁华之地她还没有机会去见识过,眼前二人的气质谈吐也看得出出身不凡,说是上京来的也足够有说服力,只是这里的酒当真能媲美那名酒吗? 心下不免期待起入口的滋味,回潋抬起酒杯就要往嘴里送,可恰恰在这当口,一股冲劲朝着她的手腕袭来,“哐当!”一声,酒杯倒在桌面上,虽然没碎,但杯中酒水已然全洒了,还淋了她一身。 比她的莫名其妙来得更快的是对面二人的反应,他们猛地站起身,一齐质问道:“阁下这是何意?!” 来者是一位样貌年轻的女子,穿着打扮平平无奇,既不寒酸,又不富贵,更不灼目,从束发的布带到衣装布鞋,颜色都非常淡,有种水墨画的清隽。 她的眉深而长,眼眸黑得几乎没有亮色,沉而浓厚。几乎只有黑白两色构成的脸寡淡又苍白,但又同样美得惊心动魄。 不知何时,周围吵闹的人声已然停了。许多人都侧目看了过来,似乎是观察热闹已久,想看看这场“好戏”如何收场。 女子并未答话,迎着各方的注视,她自背后拔出了一把木剑,在二人即将动手的刹那挑开了他们的包裹,各式各样的东西摊开一堆,小到首饰香囊,大到衣裳木雕,多是杂七杂八易于携带的小玩意。 回潋本来还摸不着头脑,视线却在碰到倒出来的那个木雕小狗时定住了。 那不是她刚才买的那个吗?! 她再一摸自己的行囊,坏了,果然不见了。 她居然什么时候掉了东西都不知道。 好可怕! 不对!回潋仔细回想,脑海里瞬间闪过先前被那几个壮汉推搡的瞬间,绝对就是那个时候被偷了。 站立的二人神色一变,顾南一改原先温和的姿态,沉着脸色问道:“我们与你无冤无仇,阁下何必和我们过不去呢?敢问我们二人何时得罪于你?” 凝滞,擦枪走火的气氛当中,女子却淡笑了一声,不疾不徐道:“不如先问问你们想对她做什么吧。你们在进酒楼前就一直盯着这个木雕,进来后又欲盖弥彰地把它藏到了包裹里,有意思的是这上面还被下了追踪咒,这一点周围稍微有些修为的道友都可以作证。” “你们明明用这位道友的东西跟踪她,却又装作是缘分让你们初次相遇,并且言语间全是谎言。” 她每说一句,二人的脸色就难看一分。周围窃窃私语起来,都看向了早已被回潋拿在手中的木雕。她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背上冷汗直流,当机立断地举起木雕小狗说:“这…这就是我上午才买的东西!” 旁边有路人凑热闹道:“这木雕上的确有追踪咒。” “看着倒是人模狗样的,没想到……” “满口谎话!”文宴率先反应过来,她眉梢一挑,轻蔑地扫过女子一眼,回道:“你以为你随便编个故事大家便会信吗?这个木雕我们一直放在包里,何时拿出来看过?我们不过是见没有空位才想着和这位小友一起拼个桌,谁知却碰上你们一伙的无赖!还拿追踪咒这种谁都能当场下的低级法诀混淆视听!” 她又看向回潋,大声问道:“你说这是你的便是你的吗?你能证明这是你的木雕吗?” 她的语气不依不饶,气势上已然压过了对方,还越说越有劲,自以为拿住了对方的死穴。 女子也未慌乱,只是回道:“你说你来自上京,但你包里的东西却全是广陵本地的特产,就拿这个木雕来说,因为别处都买不到,所以这位被你们盯上的外地小友才会特意买下它。” “我倒是不知道竟有上京城的人出远门不带那边可以买到的东西,反而全是这些需要亲身到广陵买的贴身用品了。” “再说你现在身上穿的,好巧不巧,也是广陵本地人颇爱的款式呢。” 顾南缓过神来,蹙眉道:“这些不过是你的臆想,我们的确是上京来的,但不代表我们不能喜欢用广陵特产的东西,再说我们的确不是第一天来,所以身上穿的衣裳也换成了能融入当地的款式,有什么问题吗?” “好吧,我以为你们想利用上京人这个身份和别人套近乎呢。”女子一副无辜的样子,又端起倒在桌面上的茶杯,在二人眼前晃了晃,笑道:“怎么样,你们希望我查一查这里面有毒么?如果你们自己说了的话,我相信回潋小友会原谅你们的,你们也可以从这里走出去。” 她低头看向回潋,温和地笑了笑,道:“你叫回潋是吧,你刚才差点被这两个人下毒了,现在还被冤枉说这木雕不是你的,他们狡辩这木雕不是他们偷的,所以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回潋咬咬牙,坚定道:“我当然可以证明这是我的东西。只不过我原打算他们有心悔改我就可以放他们一马,谁知…” 她也不是完全没脑子,在接触到女子的视线时就明白自己该说什么,至少得坚定自己有证据证明的态度,至于怎么证明……以她的脑子,也只能想到去找卖她木雕小狗的老板让他作证了。 在女子端起酒杯的时候,顾南和文宴才开始真的慌乱起来,忙着思考怎么为自己开脱,又被两人的对话一打岔,心里边已经彻底无法判断对方到底有多少证据能给他们定死了,于是更加六神无主了。 早在二人犹豫的空隙,女子就去找店家要来了能测毒性的药粉,药粉无色无味,遇百毒变赤色。 她拿酒杯的时候特意避开碰到杯内壁的部分。此时双指一捻药粉,酒杯边缘渐渐显现出一圈的赤色。 鲜明至极。 但是女子仍继续道:“还有你们太喜欢把别人当傻子了,不说当场下追踪咒做到无迹无痕得是多高的修为,就说追踪咒是什么时候下的,难道别人看不出来吗?” 这下,周围人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 光天化日之下干这种不入流的勾当,只有被唾弃的份。 “我看他们起码都是初境五阶的修者了,非得干这种事讨生活?” “这你就说的不对了,一看他们便是磕丹药硬升上去的,想要再升修为就得又磕丹药,但是丹药多贵呀,一颗能晋升的丹药往往被炒出天价,他们要是老老实实去找个活计我估计一辈子都买不到了。” “他们看起来倒是很穷,说是伪装上京人,却连一身像样的行头都置办不起。我去过上京,在那儿定居的人瞧得起这边的东西就算我见鬼了。” “唉,没想到广陵这个颇负盛名的地方也不太平啊。” “这和广陵有什么关系?分明是仙门大考惹的祸,你信不信姑臧、邯郸这些地方也是一样的光景?这些人也就骗骗外地人了,我们这些本地人一听他们说话,就知道是同乡没跑了。” 面对越来越大的讨论的声音,文宴和顾南两人脸色都开始发白了。他们言语间似乎就把自己二人的罪给判处了,要是在座的谁把律门的人叫来了,那才是一辈子都毁了,永无出头之日。 怎么办? 怎么办? 顾南哆嗦着嘴唇,朝着回潋祈求道:“求求你,我们不是要害你性命,只是想要一些钱财,这毒只是能让你昏睡一时半刻,绝无性命之忧!” 文宴却发疯了一般道:“谁说是我们下毒的?!这酒杯难道是我们自带的不成?分明是店家见这人势单力薄又初来乍到才起了…” 店老板高呼一声打断了她之后的话,再开口时已是横眉怒目:“胡说八道!干了坏事败露后就想要把脏水泼到我的身上?这家酒楼我经营了二十几年了,本本分分做老实生意,何时出过任何幺蛾子?” 他冷下脸来,一向笑脸迎人的面孔竟也有几分威势:“你们暗害人是板上铁钉的事实,难道非得不见棺材不落泪,还得我们来验你们身上带没带毒,或者你们手上现在还有没有残余的毒素吗?!” 文宴见到往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店家此时此刻划清界限的冷硬态度,终于退后一步,已然说不出一句话来。 顾南见求人无果,也收起了那副低声下气的姿态,拉起文宴的手也不管酒楼内的人,几步间便飞快逃了出去。 虽说在场人心里门清,但没几个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肝义胆,再说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去和两个修为不低的人争斗实在也划不来,顶多就是给这小姑娘报个官家罢了。 再说现在人也清醒,知道自己报官讨公道,也轮不到他们这些旁人去抢着捉这些社会臭虫。 所以两人逃走这事顺利异常,因为就连那为回潋出头的女子都没有去追的打算。 回潋心里感激不尽,面上自然也绽开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又委屈地皱眉瘪嘴,激动得就差朝着往外走的女子扑去了,张牙舞爪、涕泪横流地道谢:“太感谢你了!今日要不是有你,我…我还不知道怎么办呢…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你知道我多信任那俩货吗?我的真心又错付了呜呜呜差点就又要被卖了呜呜呜呜……大恩人我把我的真心交给你好不好呜呜呜…” “大恩人,大恩人!对了,我还没问你的名字呢,能告诉我你的尊姓大名吗?”她抹着一把鼻涕一把泪,追着喊道。 女子抬步就要跨出店内,听到问话,顿了顿,她的背影逆着酒楼外的天光,致使她的轮廓都蒙上了一层光晕,而那柄看似普通的木剑似乎都变得神圣了起来。 她回了头,温声笑答:“我叫沈尚青。” *** 第13章 久别重逢 听到回话,回潋嘴里慢慢咀嚼了这三个字,眼眸亮了亮,两步作三步便追了出去,笑道:“恩人,你名字真好听。” 沈尚青步速也不快,慢悠悠地往前走,闻言笑了笑,道:“嗯,你不打算报官吗?” 回潋没有多加思考,回答得很快:“算了吧,他们还有两三个壮汉同伙呢,先前我被堵住,估摸着就是那个时候木雕被偷了,要是报官指不定还没抓到人,我就又被逮到了,再说我也没什么实际的损失。” “而且现在我学到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现在距离大考就两日,按部就班地走流程肯定会错过时间的啦。” 沈尚青稍微比回潋高了半个头,这导致回潋偏头时还得微微仰头,她盯着对方的侧脸道:“所以沈恩人,你也是来参加仙门大考的吗?” 沈尚青回答道:“没错。不过,你还是就叫我尚青吧,我们应该是同龄人。沈恩人…听着实在有些难听。” “好呀,好呀,尚青,你看起来好厉害呀,一想到我们是同龄人我就自惭形秽了呜呜。”回潋星星眼看着沈尚青,好奇道:“你居然能注意到那俩货骗我的细节,还能挺身而出,万一那个毒测不出来怎么办,或者木雕已经被销毁了,不就必须得武力压制了嘛?他们修为虽然不高吧,但人多势众,要是把同伴叫来还真不知道怎么办呢。” “首先呢,你说的这两种情况存在的可能性极低,我就假设它不会发生。因为看得出来他们很缺钱,正因为缺钱他们才会干这种事,也正因为缺钱,他们不会销毁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你这木雕可不便宜吧?” “同样也是因为缺钱,他们用的毒一定是常见种类,你知道不常见的毒有多昂贵吗?他们既然连晋升丹都难以得到,自然也买不到什么特别的毒,当然也或许是因为对付你,他们本就不需要投入过于大的成本。” 听了这话,回潋不由嘴角抽了抽,但是转念一想,自己的确天真得有些傻气了,唉,还以为世上所有人都是美好善良的呢。 而且那两个人的判断的确也没出错,要不是有尚青,自己这会儿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沈尚青停顿了一下,又随意道:“其次呢,就像你说的,武力压制,我觉得我有实现这个的可能性。” 不知怎么地,回潋莫名地开始黯然神伤了起来,眼里的光都暗了不少,她委屈地撇撇嘴,嘟囔道:“感觉我好没用啊,什么都看不出来,我还以为那两个人是真心想与我结缘呢。还有原先堵我的那人,我真以为就是单纯想拐卖我的,没想到只是为了偷我的东西…” “没关系,你现在看不出来,以后便能看出来。”沈尚青无所谓道:“更何况有我告诉你。你才是特别的那一个,不要因为没有被同化而感到伤心,也正因为是你,我才会选择出手相救。” 沈尚青也偏头微笑道:“再说,你要真那么厉害,或许我们就不会相遇了,那你还觉得自己没用吗?” 回潋听得愣了愣,下意识反驳道:“当然不会。” 沈尚青看着她的样子,笑出了声。 回潋沉默了一会儿,想明白了,又感叹道:“那还真是得谢谢我了,不然和你错过那才是更大的损失。这算是因祸得福吧?嘿嘿。” 两人悠闲地在街市闲逛,接近傍晚的时候,天边云彩晕染一片,鲜亮的色彩斑斓宛若画卷,天空投下昏黄的光线,将低矮的连绵的房屋和许许多多的店铺都变得柔和朦胧起来。 行人渐渐稀疏起来,叫卖声也变得东一下西一下,四处都有,却远不及午时的密集。 如果是上京,那么热闹才刚刚开始。沈尚青感受着不同于上京的市井氛围,轻声道:“你以后去任何地方,最好都先了解一下当地的风俗习惯,把自己打扮得像个本地人,才不会被不怀好意的人盯上。” “而且你一来就冲着当地特产去买的话,很多事情也就很明了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摊贩老板是不是还问了你是不是外地来的?” 回潋慢慢回想,却越想越心惊,还是有点不敢相信道:“不会吧…那老板看起来很和善呀…还祝我通过考试呢。” 如果是真的,岂不是从一开始她就步入了一个巨大的套路中? “这自然没有定论,不过是一些行走在外的常识罢了。” 二人闲聊间来到了五香酒楼,这里比广陵香更大,一眼竟然望不到头的占地面积,外面也有守着的接待客人的人,而建筑高度也十分可观,足有四五层高,木式镂空设计以及从内里散出来的缥缈白烟、五色灯火,都让人心驰神往,不禁想象这里面是怎样的一番天地。 “哇塞,这里就是我早就订好的酒楼!”回潋见二人竟不知不觉来到了这里,心下一喜。 沈尚青当然是特意往这边走的。天色已晚,是时候找个比较安全的地方歇脚了。 五香酒楼是众所周知最安全的地方,许多人都不敢在这里面闹事,是因为据说背后的主家来头非常大,和商贾世家秦家有牵连不说,竟和楚家也有联系。 光是楚这个姓便可以把无数人吓破胆了。楚家家主正是广陵朱雀宫的宫主,这意味着什么想必不必多说。多数人怕惹到权贵自然是因为自己命如草芥,被踩死也就一瞬间的事,而这种恐惧在面对仙宫宫主时又会更上一层楼,不仅因为其身份特殊、权势滔天,更因为或将因为自己,全族人都没有进入仙宫的机会了! 失去这样的机会,等于是葬送了一个平民百姓的一生。 “方才你没来得及吃东西吧?不如我们一起去用晚膳?”沈尚青提议道。 回潋顿时欣喜万分,只是兴奋没维持多久,又眼泪汪汪道:“尚青,你能不能不要和我分开呀,我现在已经离不开你了呜呜…我订了一个超大的客房,你和我一起住好不好?” “这不太好吧?在这里住一晚上可不便宜。”沈尚青状似为难地回应回潋的话,跨步走进去,却突然顿住脚步,皱了皱眉。 不过很快她便收敛神色,没让身后的回潋察觉异样,对店老板点了一些吃食,便往二楼走去。 以为她是不愿意和自己一起住,没想到是害怕占了自己便宜,顿时,回潋忙摇头道:“不会的,不会的!我什么都没有,就是有钱,要多少有多少!” 沈尚青心里想,这不用说,看都看得出来。不过她面上仍旧一副为难的表情道:“那到时候再说吧,我们先去二楼用膳,顺便可以看看晚间店家准备的歌舞。” 一踏进二楼,一股比一楼浓厚许多的馨香味扑面而来,沈尚青微抬手用宽大的袖口掩住口鼻处,眼睛微眯着再慢慢睁开适应这里亮堂的光线。 二楼是环绕式设计,每一张酒桌都有屏风格挡,比起一楼隐秘性要好上不少。围成一圈的木桌拥着中心的舞台,晃眼的灯光落在铺陈地面的金绣丝毯上,此时正有数名舞者抱着琵琶在如痴如醉地演奏着,跳舞着。 面纱遮住了他们的容颜,皎白的肌肤却暴露在火光之下,羊脂玉般的色泽还透着微微的红晕。耳边的银色坠饰长长的垂落在锁骨处,随着舞者的动作奏出轻而清脆的响声,与琵琶的悦耳声交相应和。 轻纱红袖翻飞,光线如成了精的精灵在舞女或舞男的身姿上跳跃着。绝美艳丽的容颜在白纱下半隐半现,含笑的眼眸在众多轻盈的身姿中交错。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觥筹交错中,欢声笑语中,场中的数道舞姿成了最大的焦点。 因为提前打过招呼,所以沈尚青他们来的时候还剩了最后一个空的酒桌。 才刚刚坐下来,沈尚青就听到身边人发出一声惊呼。 回潋手指着她们正对面的一行人,震惊道:“我的老爹呀,居然是…他们怎么也来了!!我完了!我完了!我完了!!” “尚青快救救我!你有没有什么能遮住面容的东西,或者你坐外面,我往里面靠……” 回潋遇见那俩坏人时都没此时这么六神无主。 沈尚青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顺口问道:“你认识的人吗?” 她越过重重曼妙的身影,抬眼望向对面的位置。 下意识只看见了靠坐在中心位置的人,而忽略了左右旁边的两个人。 那人闭着眼睛懒散地瘫在座位上,半边身子都倚靠着座位,一身亮丽的红衣外披着一层金光闪烁的轻纱,衬得人容颜昳丽。 一只苍白的手支着他的脑袋,一头乌发如泼墨披散下来,神仙般的脸蛋却有着苍白如鬼的颜色。 脸蛋尚且看得出少年人的青涩,样貌却近乎灼人的美丽,说一句惊为天人也不为过。 沈尚青一时忘记移开目光,那人却蓦然睁了眼,她措不及防落入一双淡色的眼眸中,心跳微滞,桃花瓣却无可抑制地落入万年古潭,惊起了一片的涟漪。 两人的眼神在空中对撞,沈尚青却只听到耳边回潋欲哭无泪地喊道:“何止呀,里面那个人可太熟了,他只要往这边一看我就玩完了!” 沈尚青垂下眼睫,慢慢地平复心跳,自然问道:“看来你是偷偷来这里的,或者你和那个人关系不一般?” “这你都猜到了!对呀,要是被看见了,可能第二天我就得打包行李回家了!尚青,你帮帮我好不好?他已经看见我了!啊啊啊——!”回潋欲盖弥彰地两手遮住脸,只露出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地观察对面的情况,却见其中一人起身就朝这边走来,脸上表情精彩得难以概括。 回潋这人,活像个炮仗。沈尚青深以为然。 来人一身天蓝色轻装,一头墨发用浅色丝带束起了高马尾,一双明亮的眸子含着少年人的意气,只是这会儿可能震惊更多,不是秦明州又是谁? 这样的打扮让他的纨绔之气减弱不少,看起来倒也丰神俊朗。 只不过沈尚青也只见过秦明州一面,就是在五年前的宫宴上。她认得出他,而他很可能认不出她了。 “我嘞个乖乖呀,真是你呀?我说回大小姐,您来广陵干啥呀?是嫌鞭子不够吃还是回母的教训不够利呀?”秦明州靠近过来,不免震惊又无奈,见回潋还捂着脸,上前一步就把她的手给扒下来,道:“遮什么遮!以为现在遮着还有用吗?回潋,你真是越大皮越厚啊,以前再怎么顽皮也干不出这种事儿啊。” 回潋反抗无果,垂下眼皮不敢看他。 “等等,你不会真的一个人就溜出来了吧?!” 秦明州越想越气,转眼又注意到一旁的沈尚青,看得愣了一下神,莫名熟悉,又实在想不起来是谁,只好礼节性地问好后,才问道:“二位是一起的吗?” 沈尚青微笑道:“嗯,路上遇见的,觉得颇有缘分,便决定同行去仙门大考,也好有个照应。” 秦明州嘴角抽搐,有个照应?我看是你照应她吧,回潋能照应个啥? 回潋回神过后,立马反击道:“你不准传信告诉任何人!不然我就把你的秘密抖落出去!你也别管太多,我已经决定好要去这次的仙门大考了,尚青都陪我走了一路了,难不成你要我成为一个言而无信的人吗?” 回潋说的大部分话从秦明州的左耳飞速跑到右耳,唯独两个字格外特别,一直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秦明州满脸讶然道:“等等,你说什么?尚青?!” 回潋这下也懵了,皱眉道:“怎么了?!” 秦明州瞪大了眼睛,这才想起报上名字,抱拳道:“在下秦明州,你是……” 沈尚青仍微笑道:“沈尚青。我记得我们见过一面,是吧?” * 撒花,某个人终于出场了[墨镜][墨镜][玫瑰][玫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久别重逢 第14章 草包公子 要说世上缘分一道桥,说来就来非常巧。 三人对坐,一时间也觉得奇妙无比。 秦明州对于沈尚青出现在这里,十分惊讶的同时又觉得合情合理,毕竟人家也十八岁了,要来仙门大考试试水也无可厚非。他和自己几个兄弟不也是来考试了么?只不过区别在于是被家里逼着来的而已。 只是自从五年前那匆匆一面后,他就再没能见到过沈尚青,以至于一时间认不出来人,那时便觉得惊艳,如今更是夺人眼球。 他常住上京,平日也多是闲游玩乐,对于上京权贵圈的八卦大多也有所耳闻,知道沈尚青被宁门主收入门下,但也仅此而已,其余有关沈尚青的任何,是一概不知。 按他的想法来看,就是沈尚青一心沉浸修炼了,已然和他们这些俗人不在一个层次上。 所以两人做了面子上的寒暄功夫过后,倒也无话可说了。 回潋的事也的确让他糟心,让她回去她是万万不会接受的,但是不让她回去,万一出了任何事,他都会成为最大的罪魁祸首。 所以秦明州难得地认真了起来,一五一十地把这事的难处告诉沈尚青。包括回家对于回潋的看重程度啊,回潋本人只有初境八阶的修为啊等等。 沈尚青凝眸沉思,也将回潋的请求目光看在眼里,郑重道:“我明白了,但我的选择是,带着回潋一起上朱雀宫。” “我知道你们非常担心回潋,但我想让她一辈子困在安全的宅院不是她本人所期许的,与其让她在你们的庇护下活一辈子,不如让她自己出去成长,哪怕摔倒,哪怕流泪,都会让她日后能够独当一面。” 回潋感动地点头如捣蒜,越来越觉得尚青就是她的人生知己。 秦明州却还在犹豫中:“这…” “在考试期间,我会尽我所能保护好回潋。”沈尚青继续循循善诱道:“况且,她的修为绝对是有资格去参加这次大考的,每年参考者上千万,而百分之八十的人修为都集中在初境五阶至初境十阶,士境者已是人中龙凤,倘若这一回她凭借自己的实力进入了朱雀宫,试问回家人还会后悔没有阻止她吗?还是反思真的该给回潋一些成长的空间呢?” 进入四大仙宫这样至高无上的荣耀,对于任何生长于这片大陆的人来说都是具有致命吸引力的。哪怕回家人开明不期望这样的荣耀,但倘若回潋得到了,他们第一时间也绝对只会感到骄傲。 沈尚青的声音平和有力,分明没有什么过大的情绪,却有一股平静的力量让人信服和听从。 秦明州最后自然也答应了,一方面他的确被沈尚青的话给说动了,一方面他目下即使不同意也没什么办法,要说用强硬手段,光是一个沈尚青就是他看不透的修为了,再加上一个同阶的回潋,那定是必败的局面。 想到这里,他不由也失笑,自己也是初境八阶的修为,不也是来了吗?何必杞人忧天呢。 到时候再雇些人或者自己去照顾下回潋不就好了。 秦明州走后,回潋松了一口气,一下子瘫软到座位上,一时间庆幸不已,她本来都做好生死相拼的觉悟了,还是尚青靠谱哇,不由又把亮眼睛投到了沈尚青脸上。 沈尚青夹菜到回潋的碗里,问出了她在意的一个问题:“你是回家的人,但是却没有住在上京,这是为什么呢?” 回潋道:“这你都看出来啦?我算是在回家的分家,一般一年回一次本家,其余时候都在邺城。具体原因我也不知道,不过分家确实比本家乐的自在。” 沈尚青联想到五年前沈岚对回家这一代没什么出众人物的评价,想来是因为有天赋的嫡系子弟都去了分家远离上京的纷争,而那些没有天赋的,即便苦苦挣扎也出不了头。 “那看起来你和秦明州很熟。” 回潋一听到他名字就耷拉张脸,道:“他这人最爱满世界乱跑了,你说他过不过分,明明修为和我一样,又是可以到处游玩又是可以参加仙门大考的,还勒令不准我做这些。” “反正他爱来邺城玩,一来二去也就熟了,所以上京的人我不认识几个,也就他以及和他玩得好的一批人,不然我怎么会认不出你的身份,还以为你就是一个世外高手呢。” 修为境界高的人可以大概看出修为境界低的人在哪个阶层,但是反过来却不行。 沈尚青之所以给秦明州和回潋高深莫测的感觉,也全然因为她修为的确比这两个人高,但也没高多少,目前也就初境十阶巅峰的水平。 此次前来仙门大考,除了要进朱雀宫,还要找一些东西尽快突破到士境。 五年的时间修炼到这个层次已然是天赋异禀了,但她明白,自己最缺少的便是时间,所以这还远远不够。 回潋品尝着美味,顿觉满足了,一时间兴致也来了,她看着对面和秦明州坐着的一行人,俏皮地做了个鬼脸还过去,又对着沈尚青侃道:“喏,他们那行人,都是一路人,我估摸着你都认识几个。中间红衣服那个是楚郢,左边那个黑衣服的应该是常椿。你既然认识秦明州,这几个你认识不?” 沈尚青摇头道:“不认识。其实我和秦明州也只见过一面而已。” “那就奇了怪了,你不是住在上京城吗?” “这几年我都在律门修炼,对于上京的事的确不了解。” 回潋听了更来劲儿了:“这么说上京的八卦你比我还不清楚喽?你要我给你讲讲吗?嘿嘿。” 沈尚青沉吟不语,看着回潋期待的小眼神,也只好顺着她的兴致问道:“那楚郢和常椿是什么人?” “嗯,其实我最了解的是秦明州,这两人也不是每回都会和秦明州来找我玩,那个楚郢呢,我只见过一回,所以我对他的印象大多停留在上京传言中。他是楚飞华的二儿子,这你该知道吧?他上面有个哥哥,叫楚云生,这人可不得了呢,我远在邺城都听过他的光荣事迹,去年的仙门大考,他是以同辈第一的成绩进去的!这是何等地优秀呀!把那个谁神童王渡都给干下去了。” “至于楚郢嘛,长得倒是不错的,就是其他方面,可能就不太行了。不是我故意说他坏话哈,你既然向我打听八卦,那我就把流传的说法告诉你。” “他是上京城和秦明州齐名的草包公子,整日里除了吟诗作画就是看戏听曲,只要是和修炼不相干的他都喜欢,和秦明州不同的是,他这人比较独,比较横,人也不好相处,秦明州好歹也会做做面子功夫去讨好家里,而他完全是我行我素,偷懒也是偷得心安理得。” “不过也有人怀疑是因为他深知自己不可能比过大哥楚云生,所以才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放弃努力了。” 说到这里,回潋也感叹起来:“现在我倒明白我母亲为什么偏要带着我去分家了,你看看这上京城的风气,楚郢不过是不学无术了一点,私底下就被编排成这样。” “我都是挑着能说的讲,还有更多不堪入耳的话呢。” “楚郢。”沈尚青轻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不甚在意道:“不学无术没关系,长得好看就行了。” 回潋哈哈笑了两声,道:“你别说,还真有人觉得他要是修炼魅系这一脉,指不定修为一日千里呢。” “至于常椿,他要守规矩得多,起码传言中他虽不算顶尖的一批,但行为举止也是挑不出毛病,虽然爱和秦明州这些人玩,但修为境界上是没有落下的,所以我猜这也是为什么这次秦明州特意把他叫来吧。” 两人东扯一通,西扯一通,聊得也算尽兴,大多是回潋在说,沈尚青在听。 回潋与平时玩伴分离许久,不孤独是不可能的,这回总算在沈尚青身上找到了聊痛快的感觉,十分满足,而沈尚青也从回潋这里了解到这五年来有关上京的一些重要事件,补回了许多缺失的信息,也算很有收获。 两人一起来到回潋早已订好的客房,推门而入,布设讲究,中间是用膳喝茶的木桌,摆放了四个高凳,迎着门口的是挂着的一副字画,左边是床,右边是书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安神的香已被点燃,身体里的疲惫来势汹汹。 回潋看见床就想躺上去,却见沈尚青利落地在地上铺床,扑过去的动作便一下子顿住了,疑惑道:“你不和我一起睡床吗?” 沈尚青抬头回道:“不必了。这床看起来并不大,两个人睡实在不方便。而且你应该也不习惯和别人睡吧?” 回潋是从小被伺候长大的小姐,所有待遇都是上好的,和别人挤一张床这事自然从未有过。只是她不会介意这些小事,更何况对象还是沈尚青,她的恩人! 但是这情况她也看得出来是沈尚青不愿意。 回潋连忙帮着一起铺床,积极道:“这样的话我来睡地铺,你去睡床。唉,早知道就不拉着你来了,弄得床都睡不了,要不我去你订的那间客房?或者让店家直接搬一张床进来。” “好啦,小事情,睡哪里都一样,我决定睡这里是有考量的,到时候夜里出了事方便叫你,我也容易醒。”沈尚青温声解释道。 “啊?五香酒楼里也会出事吗?”回潋惊讶道。 沈尚青微微一笑道:“在外出行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留个心眼总是好的,当然,我也希望这一晚平安无事。” 最终两人又扯皮了几句,才各自躺回自己的床铺上,沉默地望着木质天花板。 回潋因为这几天劳力伤神,入睡非常快,不一会儿沈尚青就听到了她的平稳的呼吸声。 沈尚青将蜡烛的火光吹灭,房间内刹那间陷入黑暗,只余窗边流泻进来的月光。 一片寂静中,沈尚青却双目清明,并未有任何入睡的迹象。不是绝对安全的地方,她无法入睡,也不想入睡,这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 旁边还有回潋,一个才认识不久的人,若是自己进入幻梦做出一些超出控制的事情来,那就不好玩了。 每次她脱离幻梦都会陷入一阵精神恍惚,体力和灵力都会大量流失,而这种虚弱的状态如果遇上意外是很致命的事情。 她等着回潋进入深度睡眠后,自己翻身坐了起来,开始打坐修炼,精神也进入了识海中。 只是平静未能持续多久,前半夜才过了一半,便有细微却显得急促的脚步声从外传来。 沈尚青豁然睁开眼睛,一把掀开了被褥,先是转身用力把回潋摇醒,再抄起自己的那把木剑快速跨步到门口处,只是还未等她多观察几番,木门便被猛得推开了! 一股清香强势地占据了她的感官,黑夜中,对方的那张脸却格外清晰深刻。 是楚郢。 青年见她站在门口,皱眉问道:“回潋在里面?” 他的问话简短,声线却冷冷的,短短几个字都能问出质问的意思。 沈尚青未答话,却让开了身子,示意对方自己看。 楚郢自然不会再往里面看,快速说道:“出事了,你带着回潋走东门出去,那里有秦明州安排的人接应你们,如果人没来,你们就自己先去广陵城西的乡里归。” “记住,如果半盏茶后还没能离开,那就只有死在这里。” 他的神色极其凝重认真,一连串的话迅速交代完,也不管沈尚青是否相信他,转身便离开了。 一身轻纱红衣在暗色下仍光影流转,只是不过几个瞬息间便消失在了沈尚青眼里,连带着那股清香也一起消散,仿佛是错觉一般。 回潋还在后面懵逼地穿鞋,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匆匆拿起行李跑到门口,却发现杵在原地的沈尚青突然转身将一张符纸贴在了她的胸口前,叮嘱道:“去东门,一刻后我会与你汇合。” 第15章 黑夜突袭 沈尚青之所以没有怀疑楚郢,自然不是因为对方看起来不像是在说谎,更不可能是因为信任。 而是因为她袖中的感应符纸几乎在对方说完那一番话后便自燃消失了。 早在踏入这栋酒楼时她便本能地觉得不对,这种直觉并非出于感知到杀意,而是一种挥之不去的违和感,她也注意到酒楼所处方位与寻常方位是有些微偏移的,这在风水上是极不吉利的,以及这里面的布设朝向大多也与平常相反。 比如小二上菜时总将筷子放在左手边的位置,她与回潋在二楼用膳时还以为这是意外的细节,可当她特意去别处观察时发现这并非例外。还有酒楼门口插的旗帜方向也反了,一楼的观赏水池恰好与膳房正相对。 即便这些都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小细节,但她出于谨慎,还是将宁长月送给她的逆位阵法感应符贴在了酒楼建筑的中心位置。 这种感应符的作用在于能在逆位阵法正式启动前自燃预知。而逆位阵法是阵法中的一大别类,其中包括无数不同种类的阵法,强度不一。 像这种能够将逆位影响直接作用到真实世界的阵法起码得是中境以上的道系承术者才能操控的。 这里的中境也是保守说法。 至于秦明州一行人,应该是用他们特异的方法也提前察觉到异常,这才迅速让楚郢传话,让她和回潋先行离开。 只是秦明州没让人护着回潋一起离开,只让楚郢来告知她们,恐怕是因为他认为目前的威胁只有那未知的强悍阵法。 但是沈尚青并不这样认为。 从知道仙门大考最终只取决于排位时她就觉得可操作空间太大,姑且认为秘境比试全程有未知手段监视她们不能作弊,但在仙门大考前呢?完全可以雇佣一些高阶修者来杀死那些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这样的手段对于大家族来说应该不难。 所以她将保命的符纸给了回潋,可以护送她安全抵达东门处。 秦明州派人在东门处接应,应该也料到了外面或许会有刺客突袭,只是不知何种原因,让他坚信不会有人在五香酒楼内部行刺。 短短几个瞬息,脑海中闪过这些思绪的同时沈尚青转过四楼拐角,想去找秦明州所在的位置,眼角却突然瞥到一抹红色衣角从二楼至一楼的木梯口处闪过。 楚郢? 她姑且预想对方是去寻掌柜了。 每间客房设有铜钟,而鸣响铜钟的决定权在掌柜手上,这样的设计是为了应对夜间的突发状况。 在天皇朝,常有魔族夜间突袭的事件存在,所以人族也想出了一些方法来应对,这便是其一。 即便有人睡死了,错过了逃跑时机,那也只能自认倒霉了。 楚郢修为在她之下,若想最快地让所有人离开,这的确是最好的方法。 她刻意放轻脚步,没有减速的同时仔细听着四周的动静。 作为初境修者,五感只高出凡民一小截,只能做到在夜间简单视物,许多细节是无法注意到的,这个时候其他感官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酒楼的一楼和二楼除了以木梯连接,其余位置全然封闭分隔开来,而三四五楼皆为客房,中间相通,每间房外部是长廊式环形结构,以木栏杆围着,只要靠近围栏边几层楼的房门外部便可一览无余。 拐角处除了可以通往楼上楼下,还可以走中间的一段长廊,通往另一边同样结构的客房。 她与回潋住在西楼,另一边自然就是东楼。 另一楼的客房忽然传来剧烈的打斗声,沈尚青迅速转变方向,朝那边跑了过去,却又本能地脚步一顿,下一刻,一柄长剑刺破门窗纸,“刺啦!”一声从里到外直穿而过,恰好从她鼻梁前擦过! 劲风划破了她的皮肤,淡淡的血腥味飘到了鼻间。 她迅速闪身往后退了一步,却只听“哐啷!”一声,木门烂得稀碎,一个天蓝色身影从她眼前飞过,却是用肉身砸穿了那木门!那人被揍飞了出来,巨大的冲击力直接让这人摔到了二楼舞者表演的台子上。 重物砸地的声音刺激着黑夜中人的耳膜,伴随着骨头碎裂的声音,地上的人开始痛苦地呻吟起来。 不见灵光,看来连防护灵力都来不及施展。 紧随其后的是一个黑衣人自破门处踏步而出,眼前身影一闪,便只见他身姿轻盈地落到了二楼处,握着那柄长剑朝还未起身的青年刺去! 天蓝色衣服的那人正是秦明州。只是他此时的形容着实狼狈,还未束起的头发散乱不堪,衣裳也随意地散开,还有许多泥污。 秦明州认命地闭上了眼睛,下一刻,却突然感觉到有重物砸到了身上!猝然睁眼,却见那黑衣人紧贴着自己,胸前插着一把木剑,已然死得透透了! 他有些木然地抬头望去,却见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沈尚青从四楼飞身而下,她一把抽出木剑,把黑衣人的尸体一脚踹飞后,又抓起秦明州的衣领,平静问道:“保护你的人是不是去了东门?” 她的动作粗暴得很,但语气竟意外地平和,秦明州才从鬼门关走过,知道她救了自己,却仍反应不过来,根本不知道她问这话是什么意思,耳边嗡嗡作响,有些愣愣地点点头。 突然,秦明州瞪大眼睛:“小心!” 沈尚青抓着他旋身闪过,抬头却见一白衣人与一黑衣人在焦灼交战,白衣人手拿长笛应付黑衣人的剑法攻击已然勉强,不过几招过去便落于下风,便身形忽变,脚步鬼魅地躲闪开,脚尖轻巧地点地,落于沈尚青身前。 黑衣人从头到脚都被遮蔽得严严实实,只能看出一个身形轮廓。他孤身站在破烂的木门处,于高处俯视底下的三人,手上忽地变出一张黄符后高高举起,顷刻间便用法术烧尽了。 虽然完全看不清他的面容,但秦明州总觉得穿透黑布的那道视线格外阴冷。 不好! 在黄符燃尽的刹那,瞬间十几道破窗的声音同时响起,桌椅倒地的声音、人惨叫的声音混杂在一处,不知从何处传来,又仿佛四面八方。 刀剑相撞的声音骤然响起,更多的是还未清醒便命归黄泉的人尸体砸地的声音。 混乱、尖叫蔓延开来,死亡的阴影笼罩在众人心头。 或许有人早被大动静吵醒了,但仍旧难逃一死。 这里的修者并不多,大多数都是身无一技的凡民,对于这些训练有素的杀客来说自然如同切瓜般轻松。 而那些来参加仙门大考的修者大多也修为低微,没有作战经验的他们甚至来不及施展一个完整的术诀便一命呜呼了。 这也是因为修为越低,或是领悟力越低下的修者法士所施展的术诀就会越冗长复杂,这导致实战时极其容易被武士杀死。 一个黑衣人一脚踢掉了跪在地上的那人的头颅,转身又将锋利的剑捅入一个小孩的身体里,血液四溅,白刀进红刀出,紧接着,又是下一具身体。 愈来愈浓重的血腥味萦绕在屋内,黑夜中除了视物困难,人的其他感官诸如听觉、嗅觉都会变得格外敏锐。 尸体与血肉横飞,哭声、惨叫声与大片大片的脚步声显得混乱无比,而那清脆的利器入体的声音却清晰地过了头,让人能瞬间联想到那些血腥的画面。 这所有的一切发生不过眨眼间,白衣人转头盯着被沈尚青搀扶着的疼得龇牙咧嘴的秦明州,冷冷道:“不要想着救人了,先离开此地。” 他将长笛放于唇边,厚重的乐声包裹了整栋酒楼,即将斩杀掉睡梦中人头颅的一个杀客的动作竟因被这奇异的乐音影响而停顿了一下。 这乐音实在算不上美妙,可以说很是嘶哑难听,不像是乐器能够发出来的,倒像是某个嗓音难听的人在鬼哭狼嚎。 而将大量黑衣人传唤而来的那人似乎并未受影响,他手拿长剑,从天而降,与白衣人又进入了新一轮的缠斗。 杀意凛冽,两人过招快得近乎残影,黑衣人只攻击,白衣人只躲避, 因而乐声一直未停。 秦明州深知自己没有能力加入这样的战场,那些黑衣人身手高强,修为更是深不可测,最弱都有士境以上的修为! 而一个大境界的差距,宛若天堑。他一个伤了腿的小小初境,只有被宰割的份。 更何况,还有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如果还未踏出此地,那就只有直面那劳什子的阵法。 那还能活吗? 心生绝望后,他只好咬牙放弃道:“沈尚青,你快走,别管我了!和回潋尽快远离这里…我要去找楚郢和常椿!我不能抛下我的好兄弟哇!那样我就太不是人了!” 沈尚青却并不慌乱,她带着秦明州朝楼上跑,期间堪堪避过了无数直击命门的攻击,提着他的后衣领,在他耳边一字一句问道:“我问你,这里面有我们的人是中境以上的修为吗?” 既然有杀客会提前扼杀摇篮中的天才,那么没道理这些天之骄子身边没有高手护卫。 “我只带了两个人!全派去东门了!我死了回潋都不能死啊!师怨洵一个人来的,还有…还有常椿,对,他去东楼找魏天来了,现在还没回来!”秦明州任人摆弄,却还是抖着一把嗓子混乱地把自己知道的全部告诉她,也不管是不是答非所问,又哭丧道:“快,快去东楼!还有楚郢,我的好兄弟哇,我让他去找掌柜的想办法把客房里的人全都叫醒,还以为能把大家伙全都救下,这下好了,全部死在这儿还差不多!” 心脏因恐惧而剧烈地跳动起来,从小到大,他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接近过死亡的滋味。现在像是有一把刀悬在他的脖颈上,随着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而逐渐落下,直至抵住自己的皮肤,传来酥麻的、冰冷的感觉,只需要短暂的时间他就会失去呼吸,失去体温… 被拉着甩来甩去,他面色发白,各种复杂的情绪堆积在心头,想吐却又吐不出来,只觉得头脑发涨,腿又疼得动弹都困难,很想就此昏过去。 却又瞥见刀光剑影之下,沈尚青糊了血污的侧脸惨白一片,陡然间想起自己现在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拖油瓶,才脸色红白相间地咬牙坚持。 沈尚青因境界差距,无法真的与这些人对抗,要想真正伤或者杀掉对手都是十分困难的,即便她的优势是身手敏捷,但破不了防,一切都是白搭。 顶多就是最开始偷袭的那回得手了,还是建立在对方没来得运起防护灵力的前提下。 于是她只能带着一个累赘狼狈地躲闪,听到秦明州的回话,她还有心思调侃道:“现在你那好兄弟还没回来,你说他是背叛你了,还是要死了呢?” 话音刚落,破空声响起,一把大刀从四楼暗处猛然突袭出来,雪色刀身闪着肃然冷光,映出沈尚青过于沉静的眉眼。 在对手接近她的刹那,她就意识到她们之间巨大的境界差距,也在这一瞬刻回想到她遇见被揍飞的秦明州之前听到的剧烈打斗声。 那是从东楼传来的。 这边西楼的对手虽然足够强悍,但并没有达到沈尚青所预想的上限,毕竟她还有余力保全性命,那么对手主战力定然是在东楼那边,既然另一方双方已经缠斗了许久,那也就证明双方实力相当。 既然如此,那她想找的人不就明了了吗? 想清楚过后,沈尚青手掌翻转,瞬间变了一个小巧精致的卷轴出来,却因又要护着秦明州这么大个人又要面对对面刀客密不透风的刀法攻击,一时间身上被砍了无数道深可见骨的口子,血色很快浸染了布衣。 劲风砍断了她鬓边的一缕发丝,在卷轴开启的最后一瞬间她抬手接住了即将砍到秦明州肩膀的那道猛烈攻势! 空手接白刃,即便有细微的蓝色灵力护体也在对方的强盛灵力压制下瞬间破开,顿时手染鲜血,血水自苍白手心长流。 刀客黑布下的眼神一狠,还未来得及顺势将那手全部砍断,眼前白光一闪,二人忽然消失在了原地。 *** 第16章 上古魔兽 沈尚青的传送卷轴也是宁长月所赠的保命法器,但因她修为低微,能够传送的距离和人数都实在有限,所以她才想要去寻找中境以上的修者来开启卷轴,这样一来,不论东楼还是西楼的人都可以获救。 虽然假设楼内存在这样的人会有一定的风险,但她不会接受除了她其余人都死在这里的结局,所以在逆位阵法正式启动前的任何一刻她都不会放弃。 东楼的场面和她预料的基本一致。 这边的黑衣人明显实力更强,但无一例外都是武士,用剑或是用刀都有,讲求的是悄无声息地一击必杀,但他们的对手当中却是法士更多,虽近战不行,但一发远程攻击可以杀死一群人。 两方战斗激烈,打了一时半刻也没有伤及其他住客,也可以看出黑衣人那方处于下风,已经自顾不暇了。 而高手之间的战斗,如叶落飞花,无声无息,无痕无迹,除非波及到现世的东西,否则境界在他们之下者永远也不会察觉到他们的存在。 她在千钧一发的时刻选择了一个不会一开始就暴露在攻击圈的位置,两人瞬间在一间已然被轰塌了一半的客房里现形,正好与站在此处的一名紫衣青年面面相对,他背后还站着一脸惊讶的常椿。 紫衣青年满脸淡定,对这样的场面似乎丝毫不怯,从每根头发丝到不染纤尘的一丝不苟的那身华服衣角都透露出从容淡定的气质。 他见了突然出现的二人,本能地施展术诀攻击,却在看清秦明州那张脸时及时停住,皱了皱眉,冷声问道:“是你。秦明州,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常椿立刻走过来,眼神示意秦明州双方谈崩了的部分事实。 秦明州心里无奈叹息一声,今日遇见种种,已经让他发问千万遍这是一个纨绔应该面对的场面吗?已经让他后悔千万遍去花天酒地不香吗?他干什么脑子抽了非得来这仙门大考?都说上京权势争斗暗流涌动,但他离了家族庇护远走他乡根本就难活呀。 他示意对方看他的腿,解释道:“不是我想搞鬼,魏大少,你看看吧,我差点死了!真的没有骗你的必要,现在你最好让你家护卫赶快把你护送出去!不然真是会死人的呀…” “法.风卷仞。” 就在这当口,客房外的飘立空中的穿着低调的男人终于在两位同伴的舍命相护下得以施展出这个法诀相当复杂的术法,一瞬间,以他为原点,呈直线前进的趋势狂风大作,整栋楼都开始摇摇欲坠起来。 大部分黑衣人在这发攻击下直接七窍流血原地升天,或者直接被这大范围的风仞刮成了血人。 无法抗衡的强大,这便是高阶法士的恐怖之处,一人之力便可敌数人,所以那些一人灭一城的恐怖如斯的传言从来不是夸大之说。 幸亏,这些护卫还知道护着他们的主子,早已在施展这样的术诀前将防护结界笼罩在这座狭小的空间,以至于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寸一寸的木质结构在风仞下被摧毁、被解构,空中霎时弥漫着浓重的血雾,黑衣人只占一小部分,大部分是那些还未醒来便永远沉睡了的住客。 三人皆瞠目结舌,被震撼得心神动荡。哪怕从小养尊处优自认见识不浅的他们也没有见过这般宏大又残忍的画面。 一眨眼的功夫,东楼便倒塌了一半,外界的月光因此而落了进来,照在那些死不瞑目的尸体上。 紫衣青年被这样的画面刺激得一时间忘了秦明州说了什么,但他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常椿或许并未说谎。 他正要转头问出一句“这楼都塌了,阵法还没破除吗?”却被一个突然闪身而来的血影抵住了脖子。 心下大骇,又被这人满身的血腥味刺激得面色扭曲,直大声喊道:“赵叔!救我!” 正是沈尚青。 她动作太快,三人还沉浸在那一发强悍的攻击下时便出手了,不过除了一脸痛色的紫衣青年,常椿面色未变,竟连那秦明州都一点不惊讶,只是嘴角略微抽搐。 在那木剑的刃口贴近他跳动的颈动脉的一瞬间,连紫衣青年的求救声都还没能喊完,一个身形壮硕,形容恍若凶神的男子便闪身进入了结界,想来必是那青年口中的赵叔了。 他体型宽大,却并不高,但整个人带来的威压几乎让人喘不过气,即便他有针对性地收敛对自家少爷的威压,也无可避免地波及到他,紫衣青年顿时面色发白,再愤怒也说不出话来了。 沈尚青忍住想呕血的冲动,在赵叔凶狠的眼神下将木剑贴地紧紧的,缓了几口气,才勉强道:“这里有逆位阵法,现在马上就要启动了,您这样修为高强的人,应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吧?” 赵叔兀自盯着那把剑,眼中的冷色越来越重。 “现在秦明州手上有传送卷轴,如果由您来施展,我们所有人都可以获救。” 沈尚青想尽量将话说快一些,却因为身体内部翻涌的疼痛而不得不放慢语速,她忽然停顿了一下,又道:“您选择相信我们,不会有损失,况且以您的身手在外面可以更加轻松地把这些杀客一网打尽。若您选择不相信我们……但是,您敢赌吗?以这位少爷的性命为代价?” 直击命门的话让赵叔神色松动,一旁的秦明州有眼力见地迅速把传送卷轴双手奉上。 他未发一言,沉默地将那卷轴打开,金光瞬间笼罩了在场的五人,又以恐怖的速度迅速扩大,罩住东楼、西楼,罩住所有死或者生的人,直至笼罩住整栋五香酒楼。 *** 只有生者会被传送卷轴选择。 所有人皆同时被传送了出去,统一落到了外面的街道上。 仍是前半夜,寂静无声,零星灯火挂在房檐之下,在晚间轻风之下轻轻摇晃起来,在青石路上映出摇曳的影子。 见局势不利,剩余的黑衣人借助黑夜和巷道掩饰逃窜,紫衣青年——魏天来的护卫们也没有恋战,放任他们逃走,毕竟对于他们而言,保护少爷才是最重要的任务。 赵叔立于屋檐顶上,朝着同样飘然踩在瓦片之上的白衣人拱手问好,比起面对秦明州这样的纨绔子弟,他的态度要恭敬了许多,和颜悦色道:“师少主,如今得见果然实力不凡,小小年纪竟能与中境修者对抗些许。” 师怨洵一身白衣已然染上了不少血污,但他面容冷淡,玉冠束发,竟也气质卓然,孤高傲立,只是眉宇间的冰冷之色与肃杀之意太过浓重,让他整个人显得有些不近人情的冷漠。 他只冷淡地点头回应,面无表情道:“客气了。” 其余再无言语,只盯着那被黑雾覆盖的五香酒楼。 赵叔自是随意客套一番,要说他自己已是高阶修者,是万万不会对着修为比自己低下者如何放低姿态的,这样的一番问候已是平易近人了。 魏天来看着那气质出尘的白衣青年,内心莫名升起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将这样的情绪发泄到了其他人身上,转头对着赵叔说道:“赵叔,你去把那用剑架我脖子的人找来,我倒要看看,这阵法有什么厉害的。” 他眯了眯眼,不满道:“不对,即便这阵法真有这么厉害,我也不会轻易放过她,不然外人还以为我魏天来是能被随意拿捏的人,这口气我不出誓不罢休!” 一旁的秦明州奄奄一息地扒拉着常椿的肩膀,本来累得要死不活,听了这话却回光返照般地抬头说道:“别,魏少,她是沈家的二小姐沈尚青,不是什么身份低微的凡民。”说这话自然是让魏天来掂量掂量,有些气只能自己消化。沈尚青多次舍命救他为此自己还受了伤,再怎么样他也得阻止魏天来找她的麻烦。 魏天来听了却眼神阴恻恻地盯着秦明州,冷声道:“说起来,你们是一伙的,要不是你们没有早点发现异常,现在怎会如此被动?哼,沈家二小姐又如何,谁不知道那年的宫宴她闹了多大的笑话,没有家族庇佑她又算什么东西?” “你放心,你正好提醒了我,既然这事不便明面上去做,那我在仙门大考对她小施惩戒是可以的吧?考核本就刀剑不长眼,她若是受了伤,也是自己技不如人。” 秦明州和魏天来不熟,但早有耳闻此人性情执拗,为人小气,虽天赋一般但自视甚高,如今觉得倒也不是瞎传,见劝不动他,心内连连叹息,想着只好日后提醒沈尚青了。 就在护卫斩杀掉最后一个还未来得及逃走的黑衣人时,以五香酒楼为原点,方圆十里的大地都震动了起来。 沈尚青和秦明州一行人分开了,她将那断了一条腿的黑衣人抬手打晕,将他拖到了隐蔽的一条巷道内靠在墙壁边,两手就将覆盖其外的黑衣给扒了。 这黑衣是用灵力制成的,脱下来和平常的夜行衣并无不同,但一穿上去就能遮蔽绝大部分本人的特点,还不会影响五感。 黑布之下的人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简而言之,扔进人群里毫无特点,即便刻意记忆也会下一秒忘却的一张脸。 从面部看不出来什么这很正常。毕竟这是一群敢于在五香酒楼内行刺的杀客,来历必然不简单,那么会有简单的易容或是塑形是不难料到的,不然这背后之人也太单纯可爱了吧? 继续搜刮他的全身后,倒是得到了一些有价值的东西,比如一张瞬影符,一颗回元丹,以及一颗红得诡异的丹药。 她猜测是自杀用的东西。 忽然感觉到地面的震动后,她抬头望去,只觉得眼球被一个超越想象的生物给占据了。 五香酒楼之上的天空黑雾缭绕,厚重的乌云聚拢遮住了缺月,世界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电闪雷鸣,狂风怒号,众人的衣袂与墨发齐飞,却只能瞪大双眼无力等待未知的命运降临。 乌云将此地与别处划成了两个世界,最顶端的地方显现出了一个白色灵力汇聚而成的的五行八卦风水图,其中乾、离、兑字位金光大闪。 顷刻间,五行八卦风水图又变幻成了阴阳五行八卦图,其中的离火与兑金两个方位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很快,离火与兑金两个方位向下冲泄着两股赤红色的灵力波,强势的能量似乎将周围空间都撕裂开,隔着很远的距离,都能闻到空气被烧焦的味道。 心悸感无一例外地横扫了周围一大片的人,只有赵叔还能勉强稳住身子,其他人全部都被轰趴下了,无人能够站立。 沈尚青离得并不近,却也未能避免,忍了许久的一口血喷了出来,还撒了黑衣人一脸。 那法阵已经结起了无比强悍的界,赤色冲击波过后,这本就摇摇欲坠、不堪一击的五香酒楼终于带着最后一半完好的身子被深渊巨口吞下入腹。 这栋酒楼矗立此地几十年,只是无论多少年的往事沉淀都无法撼动这个非人生物的凶残一分,不过一瞬,便永远消陨。 非人生物长相似鸡,却有三个头、六只眼睛、六只脚、三只翅膀。除了头部和翅膀,它全身覆盖着金色的鱼鳞片。 拔地而起的庞然大物将五香酒楼全数吞下,带着令人无法直视的强光和远高于在场众人的灵力境界,发出一声鸟鸣,又一口吞下了天降雷光。 赵叔神色恍惚,喃喃道:“这…这是传说中的魔兽啊!古籍记载,上古之物尚鸟鸺,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出现在此地?!” 如果此种魔兽现世,那他们全城人只有死无葬身之地一个结局,不会有人幸免。 哪怕是他,内心也感到十足的绝望。 逼近天际的骇然之物,与那天空的雷电一接触,阵法所在地皆往下塌陷了半公里的高度,阴阳五行八卦图瞬间又变幻成五行八卦风水图,除了原先金光大闪的乾、离、兑字位暗黑一片,其余坎、艮、震、巽、坤字位开始高速运转起来,散落了五道白色灵力柱。 沈尚青扶着墙壁,缓缓站起身,盯着那非人之物,感受到无比磅礴的灵力,黑色的瞳孔倒映出瑰丽的、宏大的色彩。 她面无表情,眼底的神色也近乎冷漠。 只是很快地,在那白色光柱之下,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大多数被吸引而显得痴迷的目光下,这庞然大物瞬间消失,无影无踪,只留下了被摧毁的一片废墟。 浓厚的黑雾终于消失了,乌云也缓缓地散开,将缺月露出,将皎洁月光洒满大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