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夫子由着书童扶出学堂,行至林溪荷跟前,即刻拧起眉头。
“老师,对不起啊!”林溪荷匆匆道歉,随即紧追两步,喊住扮作书童的小学鸡,“小弟弟,你戴电话手表没?借姐姐打一个。”
书童木着脸,谁理疯女人。
林溪荷挠挠脑袋,只好放低姿态:“借……阿姨打个救命电话,拜托了。”
书童只当她疯言疯语。
林溪荷无奈地望着古装NPC双人组,消失在廊庑尽头。
这地方处处透着古怪!她强压心头躁意,转身便见文七文八抬出一个沉甸甸的少年。
林溪荷微怔,眸光恰与另一道意味不明的视线相接——是包子大好人!
她心中涌动他乡遇故知的热意。
只是“熟人”的目光毫无暖意,唯有直白的审视,像在打量一个异类。
林溪荷惶然:“他昏倒了?不是我吓的呀。”
“他?”文之序眼睑低下去,不再避讳,从头到脚端量眼前的姑娘。
“啊?”林溪荷不甘示弱地回视,“你是小朋友的家长?”不像啊!
小朋友?什么东西?文之序的眼光中加了一丝探究。
林品言说她是林府大小姐。
坊间传其痴傻,可眼前这位“大小姐”分明与传言判若两人。她与林品言虽是异母姐弟,可同为林府血脉,哪怕姐弟不和,也不至于像她这般反应。
文七领着林府小厮快步近前:“二公子,车备好了。”
“且送林公子回府。”文之序往外走,身后那截白色小尾巴寸步不离。
有车?林溪荷急切恳求:“包子恩人,你有车?能不能捎上我?”带她离开这个鬼地方!
林府小厮寻声望过,竟在文二公子身后看到了本已身故的大小姐!
小厮寒毛倒竖,双眼一闭,脑袋扎向一旁石柱。
林溪荷张了张嘴,无声:我不是鬼啊。
一个两个说她是鬼,她只当是耳旁风。当所有人都说她是鬼……她慌了。
“哎。”她下意识地拉住全场唯一熟人——那位包子恩人的衣袖。
文之序身形极高,眉头倏然一沉,视线落在那只唐突的手上。
葱段般的手指在天光下白得晃眼。手的主人非但没松,反而捏着他的袖口荡了荡。
两人的影子在地上纠缠一瞬。
林溪荷轻轻道:“你瞧,我有影子的。”
文之序没说话。
他对幼时的林溪荷尚存几分印象:一个白胖团子,恰似喜庆却沉默的年画娃娃。林夫人曾说,这孩子喜静。
两家正式结亲后,文之序再未见过林溪荷。林府的海棠几度花开,坊间关于她是痴儿的传闻也愈发喧嚣,她被藏在深闺之中,终年不见外人。
彼时尚且年少的文之序浑不在意,婚嫁之事,左右不过家里安排罢了。
自从两家母亲相继离府后,祖父对这桩亲事愈发不满,他暗中筹划退婚。
文之序孝顺,既然祖父不喜,他自当遵从。林家痴女,不娶也罢。
再观眼前女子,言语颠三倒四,行事毫无章法。
原来林溪荷并不痴愚,文之序恍然大悟——
她是纯疯子。
“大小姐!”青芜趑趄着挤开晕厥的小厮,一头扑到林溪荷身前,她顾不得规矩,双手按住林溪荷的肩,目光焦灼地在小姐脸上逡巡。
“您可有受伤?”青芜急疯了。
林溪荷也快疯了。
来者不就是那个上吊的姐妹吗?方才摔得不轻,这会儿又寻过来,到底怎么回事,这些NPC有剧本么?
“伤了啊,”林溪荷只能顺着青芜的话继续说,“你再晃我,我就得脑震荡了。”
“小姐!”青芜止住动作。
“……”林溪荷瞧几个古装人的打扮,沉默半晌,问,“你们在拍真人秀?给我一天,还我千年?”①
一道灼热的视线烙在林溪荷的脸上,她眼波渡过去,不偏不倚地对上文之序的眼睛。
空中惊雷炸响,两道视线在白光中切过,无声交锋。
“看什么看?”林溪荷不爽,古怪的地方,一群古装怪胎,她发泄情绪不犯法吧,“再看把你眼珠子抠掉。”
“你。”文之序语塞。林府好手段!生了个痴儿不说,养着养着变作疯妇。痴傻尚可恕,这般癫狂无状、装神弄鬼,当真令人不齿!
“有疾于首,深重难医!”文之序拂袖离去。
文言文是林溪荷的弱项。她回味一秒,这才反应过来,提着裙摆追到私塾门外:“你骂我?!王、王——”八羔子。
噗通!
长长的裙摆将她绊得一个趔趄。呔,真是晦气!她上辈子就没穿过这么碍事的裙子!
文之序闻声回头,只见白影一晃,呈五体投地状瘫到地上。摊得这般圆整,西市炊饼郎见了都要自叹佛如。
“小姐!”青芜飞扑护主,文之序投去赞许的眼神。大小姐呆愣,丫鬟倒是个机灵的,主仆二人相得益彰。
林溪荷龇牙咧嘴起身,文之序瞧她直揉膝盖的模样,冷嗤道:“我姓王?!呵,果真又痴又笨。”
文七文八飞快对视一眼:林小姐是在骂公子王八……吧?
林溪荷差点嗝屁——被青芜压的。她喉间滚出两声“姐妹”,视野天旋地转,来不及惊呼,人已然趴上青芜健硕的后背。
方才过一遍上吊剧本时,林溪荷窥见青芜体态丰腴,像唐朝美人。她便捏捏青芜的肩膀,赞叹:“姐妹,你在哪个健身房练的?背肌太赞了!”
青芜哽咽出声:“小姐,您莫要说胡话了!定是摔着了,我这就去请大夫!”
“……”林溪荷不吱声了。
这破地儿不对劲!
青芜疾步如飞,转眼便超过文之序一行。
骤雨停歇,夕阳撕开浓云,染橘了漫天流霞。店家重新摆出摊位,吆喝声、叫卖声、讨价声……鲜活的人间烟火溢满长街。
文七寻翠凰无果,颇为懊丧:“二公子,我明日去山上找找?”
文之序没说话,依旧盯着前方。
趴在丫鬟身上的林溪荷倏地转头。白净的脸蛋摔得半边青肿。眼神却直勾勾的,如山火般明亮,哪有半分闺阁千金的仪态?
此人难以形状,无从揣度。
文七暗自嘀咕:二公子这般直勾勾地看着林小姐,目光毫不避讳,这是……相对眼了?
新来的文八急于在主子面前表现,一个箭步窜到文之序跟前蹲下:“二公子,小的也背您?”
文之序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
“这是医务室?”林溪荷盯着听荷轩的檀木牌匾,那股茫然的感觉再次席卷心头。
青芜只当小姐死而复生,神志尚未清醒,轻声抚慰道:“大夫即刻便来。”
不多时,身着交领长袍的大夫提着药箱前来,利落地从中取出一方小巧脉枕。
“且容在下为林小姐请脉。”
医生来了,没穿白大褂,没带听诊器,用的是最传统的望闻问切。四周寻不见任何设备,没有隐藏的摄像机,这些人压根不是群演。
林溪荷悚然一惊!
她穿越了。
穿到了……
青芜依着大夫开的方子,将药材细细捣烂,小心翼翼地敷在小姐伤处。
“宁朝?!”林溪荷霍然起身,忘记身坐在摇椅,身子兀自一歪,眼前便是一黑——青芜手抖,手中药泥径直糊进林溪荷的眼里。
丫鬟彻底慌乱,林溪荷随意抹了几下。
她对历史一窍不通,穿越前她干的活儿很杂,其中一项是会展策划,她刚忙活完《宁朝不正经》的策展!
这该死的命运,往死里坑她。
宁朝君明臣贤,朝野清廉。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富足。
“你说我爹是谁?”
“老爷是当朝御史大夫。”
林溪荷捂嘴,偷笑:“我爹这么牛掰呀!”
“……”
穿越前的她身边围着三张血盆大口:赌鬼爹、改嫁妈、讨债鬼弟弟。
一朝穿越,身份天翻地覆!
官二代林溪荷双眼发光,人生在这一刻升华了!
青芜一边回答,一边抹眼泪。小姐从前不言不语,如今虽言行迥异,却如此鲜活明媚。真好呐!
房门毫无征兆地打开。
王嬷嬷扶着闵氏进门,二人的目光落在摇椅上。
青芜不动声色地挡住摇椅,全然保护的姿态。
闵氏晕了一个多时辰,如今刚喝完压惊药,又闻她的宝贝疙瘩——林品言被林溪荷吓晕了。
她非找林溪荷算账不可!
“你这臭丫头——”
摇椅骤停。
青芜身后,一张黑如鬼魅的脸幽幽探出来,好整以暇地接住闵氏惊恐的视线。
她咧嘴,露出一排森白的牙齿:“……妈?”
林溪荷本着不浪费的精神,用大夫配的草药膏做了个全脸面膜。
黑脸獠牙,活似地府索命的黑无常。
“啊……!”闵氏吓得魂飞魄散,霎时天旋地转,双脚顿时软了。
青芜怕大小姐说错话,忙说道:“小姐,这是二夫人。”
林溪荷见闵氏来势汹汹的样子,没好气地反弹回去:“嘁,后妈啊。”
闵氏被气走了。
.
主仆二人有说不完的话。
青芜憋了十几年的话痨属性,在如今的林溪荷面前彻底释放。
林府上上下下百来号人,林溪荷恨不得用PPT做一份人物关系图。
林溪荷:“啊,那我妈呢?”
青芜叨叨叨。
“哈?我妈?!”母爱缺失的林溪荷激动起身,吃了一半的花梅球儿滚到地上,“怎会如此!”
青芜忙为大小姐倒了一杯鹿梨浆子:“小姐,您润润嗓子。”
青芜继续阿巴阿巴阿巴。
“噗——”刚入口的浆子尽数喷到小案几上,林溪荷倒了胃口,“等等,我还有娃娃亲呐?”
完了完了完了。
穿越古代,心态崩了。
林溪荷低头瞅向37码标准大小的脚。
穿成官二代,不用裹小脚,不就多个未婚夫嘛!
还怕他不成?
她狠吸一口PM2.5接近零的清新空气,心中默念:既来之则安之,我要融入。
融入!
她学着电视里古代闺秀的语气,以锦帕捂嘴,很轻的声:“说说我老公。”
青芜茫然:“老公?”
嗐,林溪荷掴三记嘴巴,死嘴,说古代话啊!
忙改口道:“我夫君如何?”
青芜对着两根食指,努力思索用词:“……姿容皎皎?”
“哦豁~”大帅比。林溪荷的嘴角拧出一旋笑纹。
没感情不要紧,帅就完事儿了!
“那我未来夫君品行如何?”
想到文之序的风评,青芜汗流浃背了。
咳咳,送命题。
①:借用杭州宋城景区宣传语。
本章的吃食和冷饮参考:《宋代市民日常生活》伊永文·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