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一晚后,萨克弗捷斯回归了日常生活。
由于上次任务的失败,他被处罚禁足一个月。没有了“月辉”的骚扰,日子明显清净许多。这样最好,毕竟时间不等人,他得好好利用每一分每一秒训练,以此早点除掉这个祸害。
可他总是忍不住回忆那天晚上。在记忆的胶片中,“月辉”的脸扭曲在黑夜里,模糊不清,略浸寒意。他究竟在想什么呢?为什么听到我的回答后会露出那样的神情?
不过不管怎样,“月辉”是个不折不扣的恶棍这件事完全在他心里坐实。果然吸血鬼这种东西都是一样的,蔑视生命、鄙视他人、傲慢无礼、不管是什么吸血鬼都逃不掉这三个点。
“砰!”
一阵剧痛将他从思考中扯了出来。脑袋嗡嗡的……
他躺在地上,看着天空的太阳才意识到自己摔了下来。
最近训练的时候总因为这些事情出神。萨克弗捷斯想,心里突然感觉很烦躁。
为什么总是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啊。
……
一个月后,萨克弗捷斯首次被派去其他地区工作。
事实上那里并不属于他们的管辖范围,但听说近期那一片区相当不太平,死伤惨重,总有人失踪。于是组织就派遣他前去支援。虽说表面上是给他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可他心里再清楚不过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他不在乎,只要可以把吸血鬼赶尽杀绝,多救一个人,对他来说就是莫大的安慰。更何况能得到外出的机会,暂时逃离教会的压抑也挺不错。
在确认好一切后,他提着一个陈旧的装着必需品的小型手提箱,内搭最常规的黑色高领衣,穿上蓝白色外套就出了教会,没有一丝留恋。
这次路途较远,坐上马车大约也有三天时间,对于不经常出门的萨克弗捷斯来说,简直是一种堪比探险的体验。他反复在车上确认目标的信息,武器也已经被不知道检查了多少次。
怀着激动的心情,就这样到了夜晚。萨克弗捷斯就近选择了一家旅馆,旅馆有些老旧,在漆黑的森林中亮着幽幽的暖光。其实教会为他提供了足够的资金,不过对他来说,能够满足基本所需就好。
进入店家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灰黑的墙壁,店里基本没什么东西,只有一盏摇摇欲坠的灯挂在天花板上,发出咿呀咿呀的响声。角落处一张桌子,一个瘦弱的老人坐在一边。
老人看起来已经年过花甲,头发花白,无神的眼睛深陷,皱纹疲惫地挤在一起。看见萨克弗捷斯走进来也只是微微抬头朝他瞥去一眼,随后又开始望向远处发呆。
不管怎样,此情此景都过于诡异了。先不谈作为一家旅馆为什么什么也没有,这个大概是老板的老人也十分异常,空气中灰尘飞扬,看起来无人问津多年。萨克弗捷斯警惕地观察起来,直觉告诉他,这个地方有问题。
紧接着,马车夫突然走了进来。
“天呐,上帝啊,这地方真的能住人吗?”马车夫瞪大眼环顾四周,偷偷凑到萨克弗捷斯边上说,“孩子,我看我们还是走吧。”
“嗯……”
“砰!”
门口突然传来的响声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只见两个披着深黑斗篷的男人走了进来。他们看起来十分严肃,黑色的身影带着肃杀的气息。两个男人很快注意到这边,在看见萨克弗捷斯的那一刻,面面相觑。
“嘿,你。”其中一个男人走上前,“你是猎人吧。”
萨克弗捷斯没有吭声,只是沉默地注视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男人,面色不惊。
“做什么呢。”一边的马车夫站上前,似乎想把对方威慑走。
“……”男人没有说话,甚至都没有移开视线,只是盯着萨克弗捷斯,“小鬼,可别想来抢功劳。这里的家伙是我们的目标。小心点!”
“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走开点!”马车夫挥挥手,“我们还是走吧!”
“不,今天就在这里住下。”萨克弗捷斯定声回应,面对男人的威胁他并未惊慌,反而更坚定了这里正隐藏危机,“既然都是一道人,那么行内的规矩你也应该清楚。”
“真是个不要命的小鬼。”男人笑了起来,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行,那就看谁先到先得吧。”
“让这小家伙一晚上吧,诶我可要累死了!”另一边的男人嬉笑起来,轻蔑地看着萨克弗捷斯,“我们找了两天的猎物能给你一晚上找到了?”
“少说点吧,丢人。走了。”先前的男人摆摆手,两人便走开了。
马车夫虽云里雾里,但也没有多说。萨克弗捷斯帮忙办理好住房,把东西放在二楼房间后离开了旅馆。
走出旅馆后,他围绕着房子转了几圈,房屋的触感,周边的景象,各方面都没有太多问题。可不知为何,这座房子坐落在这就有强烈的违和感。不过也没有低等吸血鬼可以做出这样的幻术吧,他想,然后踏进了森林深处。
目前已知这一片地区有吸血鬼的踪迹,加之刚才两个男人的对话来看,这个吸血鬼极其狡猾,隐藏能力很强。但一个底层吸血鬼无非也就是拙劣的幻术,或藏在某处地下。那这一次究竟是什么办法呢?
思考之际,他突然注意到景致的相似,顿时间他站定在原地,心里敲响了警钟。
他不可能会犯迷路这样的低级错误,所过之处他必然会做上标记,可这一次他又回到了一开始探索的地方,这显然不对劲。
是幻术。
他能够很肯定这就是幻术,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也就意味着,他从很早之前就已经被控制了。可他却毫无察觉,而且毫发无伤。
这是为什么?如果是中了幻术,施加者一定会第一时间割破他的喉咙让他丧失清醒的机会。可现在,他却只是被控制在森林里打转。难不成这是在引诱他到哪里去?
又或者,真的只是他被控制了而已吗?
仔细想想,从一开始进入这片森林,他就没有好好观察过这里,由于天色过暗,加之长途跋涉的疲倦,他放松了警惕,直到看见那个旅馆。漫漫长路上,突然在最脆弱的时候看见了可以休息的地方,安心感让他彻底忘记了黑夜的危险。
可倘若真是如此,那么事情就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的能力范围。大规模的区域性幻术只有少部分贵族吸血鬼可以制造出来,如果真的从一开始他就中了招,就意味着这一片森林都是吸血鬼的地盘,而且还是一个深不可测的贵族。
不安和恐惧被悲观猜测膨胀,他掏出匕首以此稳下心,事已至此,走一步算一步,如果停留在这必定是死路一条。他想,继续向前探索。
“沙沙。”
有声音从后方的草丛里传了出来。
萨克弗捷斯快速地躲到树后,握紧了些匕首。他微微侧头看向声音来源处,只见一个白色的身影缓缓从黑暗中走出,黑暗之中格外显眼的斗篷吸引他的眼球,他瞪大眼,难以置信地看着那突然出现的身影。
萨克弗捷斯看见斗篷之下的是一个吸血鬼,对方取下兜帽,白色的长发高高束起,落在人身后被照得透亮,两边鬓发扎成细细的麻花辫垂落下来。不知为何让他想到六斑。淡粉的双眸静静地环顾四周。而最让萨克弗捷斯注意的,还得是那巨大日月组合的标志性图案。
那是“日月组”的吸血鬼。
当今世界上的吸血鬼分为三类。
第一种,是混迹于人类社会的吸血鬼。最典型的就是“月辉”一类。也就是他们最主要的敌人。
第二种,是生活在被叫做“夜之都”的未知领域的吸血鬼,那里尚未被人们发现,具体人类究竟是如何知道的,还得说到第三种吸血鬼。
第三种,是主张和人类和平共处的吸血鬼。早在几百年前,他们就已经和人类的猎人协会建交,并且在之后诞生了名为“日月组”的组织。有了他们所透露的情报,人类才更加全面掌握了吸血鬼的情报,但大部分的内容依旧是未解之谜。
而“日月组”的吸血鬼终究是吸血鬼,从这一点上来看,萨克弗捷斯就不能接受这个群体。
眼下,这样本活在他的理念中的吸血鬼就这样出现在了他面前。
该怎么办?是攻击,还是和平相处?萨克弗捷斯犹豫着,依旧紧紧盯着另一边的吸血鬼,他听见自己的心脏砰砰直跳,肾上腺素直冲大脑。但如果眼前这个就是对我施加幻术的家伙,那我这样岂不就是送死?
“那边的先生,请出来吧。”
他听见相当温和平静的声音。
“我不会伤害你,你可以确认我的牙镣。有这个我就不能吸食人类的血液。”
沉默。
过了一会儿,萨克弗捷斯走了出来。
他知道“牙镣”是一种用于防止吸血鬼吸食血液的特殊机关,也同样知道这是“日月组”的成员特有的物品。
尽管如此,他依旧警惕地摆出战斗姿势,匕首亮出的锋芒暗示他的内心。
“就算这样,我也无法信任你。”
“没关系,我只想让你知道,现在你的处境非常危险。”白发吸血鬼陈述到,他看起来很镇静,说话时的声音宛如一条涓涓细流,静谧,温和。他抬手指向月亮说:“请待在这,直到太阳升起前不要去任何地方。”
“我做不到。”萨克弗捷斯皱眉,感到一丝疑惑,“我是为了调查这一片地区的吸血鬼而来,更何况我也无法相信你。”
“……诶。”白发吸血鬼轻轻地叹了口气。
“……抱歉,这里的情况并不乐观。不单纯只是一只两只的事情。”
萨克弗捷斯愣住了。
“什么……?”
最糟糕的猜测还是实现了。
*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那晚幽暗的房间里,唯有窗外的月光洒落在萨克弗捷斯的身上,霜白的光莹莹闪着,模糊了他的轮廓。他的目光望向别处,神情悲凉。明明他说出的话语重如千斤,可那眼里却好像要落下泪来。
慕莱特沉默地注视着人儿,内心却无比混乱。
太荒诞了。
他竟然差点深陷于此。
想到这,他失声大笑。
他听见自己的笑声,他大概能猜到自己此刻是什么表情,因为眼前的人儿正用惊异的眼神看着自己。那双紫色的眼睛里充满不解,似乎在问他为什么露出这样的表情。
为什么呢……?
或许是因为长久以来的重复,或许是错觉。他也说不清是从何时开始,没有再逃避被追杀,反而乐在其中。以至于到现在,他竟想要得到一个人类的“爱”,甚至因为意识到人儿如此看重其他人而烦躁不已。
是对猎物的占有欲在作祟吗?
还是他真的想要从萨克弗捷斯身上得到“爱”?
实话说,对于这个名词的概念,他还是一知半解,倒不如说只是了解了其表象。可尽管如此,他还是情不自禁地感到恶心。原来这几百年来他寻找的就是这样无聊至极的东西吗?而这一次,他竟然糊涂到渴望从这个卑微的人类身上得到名为“爱”的情感?一个下贱的人类,他一直轻视的事物,此刻却使他的内心一片混乱。
这真的是他所追求的吗?
又或者,一开始为什么会降下诅咒?
哪怕他还记忆犹新降下诅咒的情形,可却回忆不起当初的目的。这个诅咒就像是一团水雾,空气中的水汽侵扰他,却不能抓住,一直一直驱动他的脚步。
倘若没有今天,是否将永无止息……?
之后,他回到了夜之都。
他下意识回到了最初的地方,一切开始的根源——那一次举行诞成礼的地点。
他不禁想起萨克弗捷斯。
他至今为止见过最不同的人类。
和大多数人类一样,萨克弗捷斯苟延残喘地活在世上。可这个人类所体现出来的对生活的淡漠,对自己性命的忽视,都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他记得第一次看见人儿的房间时,那空空如也的零落就好像无人居住过。他记得看见人儿为了其他人差点丢了性命,明明连自己的安危都无法保障,也要拼命去救别人。他记得人儿说出愿意为珍视之人付出生命的神色,淡淡的,略显忧伤,仿佛要被回忆的风吹散。等等等等,早已数不过来。
太奇怪了,这一切太奇怪了。他不能理解,为什么?
又或者,他为什么会这样在意?这又与他一直寻找的答案有什么关系?
他低垂着眼帘,望向那天躺着尸体的地方。
“好久不见。”
背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闻声,他脸色一沉。
“慕莱特。”
他回过头,只见一个女人正站在他身后,深紫色的头发像瀑布一般落在空中,她眯着眼,看上去似乎在笑,脸上不透明的面纱让人看不见其下的模样,充满神秘。女人身体瘦削的略显病态,她体态端庄。一手执扇,置于胸前。星型耳环闪闪发光。
“久别重逢,不和我稍微说说话吗?”
“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慕莱特转过头,表示自己并没有想法继续下去。
“呵呵……”女人只是轻笑,“你在害怕什么?”
“因为那个人类吗?”
“……”
慕莱特的额头上暴出青筋。
“哈……几百年过去了,你可真是一点也不变啊。”慕莱特回身望去,瞳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那是最后的警告,也是愤怒的兆头,“和你有什么关系,别给我越界了,斯特莱拉。”
“我不过是好奇,你不用这么紧张。”名叫斯特莱拉的女人一手搭在另一只手上,轻轻晃了晃扇子。说到这,她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一样,沉默半晌。
“原来如此……你果真还是如我所料。”斯特莱拉的声音十分平静,却掩盖不住她内心的喜悦。
“不过当初做出那种决定,就只是为了这样吗……呵呵……”
不知为何,慕莱特宛如从梦中惊醒。
因为对方提及到了“那件事”。
慕莱特并不喜欢他这个青梅。斯特莱拉总是以观察者的姿态去看他,就像是一场棋局,她带着必胜无疑的信心去揣测对方的下一步,却装作若无其事。
此刻也是一样。
斯特莱拉从小就与他相识。她的家族和他曾经所属的家族一直以来都有密切联系,加上他们年龄相仿,于是二人从小就常常呆在一起,关于对方的事自然也是一清二楚。
那是改变他命运的关键转折。
慕莱特冷笑一声,不屑地瞥去一眼。瞳孔慢慢变回原本深邃的深蓝。
“你又能理解什么,不论是那件事,还是这一次,我都不会后悔。”
他说着,语气逐渐缓和下来。此刻他的脑海中清晰了许多,多亏了斯特莱拉的“嘲讽”,他记起那天他的决定,他付出极大代价作出的选择。
或许,这一次值得一试。
说完,慕莱特头也没回地离开了。
斯特莱拉静静地站在那,目视着慕莱特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视野中,她沉默着,良久没有离开。
“诶,斯特莱拉,你怎么在这?”
斯内克突然从某处走了出来。
“贵安。”斯特莱拉从刚才的思绪中抽离,缓缓侧身。
“哦!你刚刚是不是见过了慕莱特?”斯内克笑了起来,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我感受到他的存在了,你们聊了些什么?”
“不过是一些琐事,不足挂齿。”
“……呵呵。”斯内克倒也不是迟钝的人,面对对方的回避,他没再深究,心里却有了底,只是狡黠一笑,“你最近有新的猎物吗?”
“倒是没有。”斯特莱拉开扇置于胸前,微微侧头,“莫非你想把慕莱特的猎物推荐给我?”
“噗哈哈哈!”斯内克突然大笑起来,“和你说话总是如此令人愉悦,从来不费劲!慕莱特那个家伙如果有你一半该多好。”
“呵呵……多谢。”
“不过,那得看那个人类能不能让我提起兴趣。”
“这有什么?你不是一向最善于伪装人类,在慕莱特不注意的时候,试探一下也不亏。”斯内克摊开手,表情嘲弄,“说到底,那不过是个下贱的人类。就算死了,慕莱特也不过就是生气一会儿而已。”
谁都知道,斯特莱拉,代号“星熠”的吸血鬼,是个热衷于玩弄人性的家伙。她擅于伪装成人类混迹在人类社会中,行动诡秘莫测,几百年过去,人类教会甚至连她身上一缕丝线都没摸到。
“这一场借刀杀人,可真是精彩。”斯特莱拉平静地说到,面对斯内克毫不遮掩的利用,倒也不生气,依旧保持着笑容,“但如果可以双赢,未尝不可。”
“那可太好了!那么,我等你的好消息。”
“不过,慕莱特为什么突然回来了?”斯内克突然问道。
“……”
斯特莱拉沉默半晌,他想起刚才见到慕莱特时对方的状态,还有那熟悉的地方。记忆突然如潮水涌动。
“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