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却在H街中心广场被人潮汹涌的热浪驱散。
四面八方的人群仍在不断向这片已然水泄不通的区域涌入,喧嚣声、谈笑声、小贩的叫卖声混杂在一起,织成一张密集的、充满人间烟火气的网。
苏晚站在这张网的中央,感觉自己的理智正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拉扯。
掌心的温热是如此清晰,甚至有些烫人,是陆寒州握住了他的手。指节被不容置疑地嵌入对方的指缝,带着一种成年男性特有的、宽厚而坚定的力量。
这感觉,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这动作本身,年少时,过马路,穿人海,陆寒州总是这样自然而然地牵起他,仿佛是天经地义。
陌生的是这力度和掌控感,陆寒州的手远比三年前要宽大、粗糙,带着薄茧,不再是少年人清瘦的骨架。
以前陆寒州牵着他,是引导,是陪伴,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轻微的强制感,仿佛生怕一松手,他就会消失在人群里。
当然,以前的他也从来没想过要挣开这双手。
强大的理性在苏晚脑海中疯狂叫嚣,试图将这错觉般的亲昵与记忆区分开来。他微微动了一下手指,换来的是对方更紧的、几乎是下意识的收拢。
他最终放弃了,任由那点陌生的暖意,顺着交握的指尖,一点点渗透进他冰封的心湖。
就在这理智与感官拉锯的混沌时刻。
“砰——!”
第一声轰鸣撕裂了夜空。
一道金色的光箭直冲云霄,在到达顶点的瞬间,轰然绽开。
巨大的、流金般的花瓣以摧枯拉朽之势铺满天幕,绚烂得近乎霸道,将墨蓝色的夜幕映照得如同白昼。光芒如同神祇的凝视,笼罩着广场上每一张仰望的脸,包括苏晚那张清隽出尘的侧颜。
一波又一波的烟花紧随其后,赤红、靛蓝、莹紫……如同打翻了上帝的调色盘,以天空为画布,尽情挥洒着短暂而极致的辉煌。
它们争先恐后地向上攀升,在生命的顶点奋力燃烧,然后化作无数闪烁的光点,如同泪滴,簌簌落下。
苏晚仰着头,那双清透的浅褐色瞳孔里,倒映着这流转不息的盛大光景。
他本身就是极其漂亮的五官,在明明灭灭的烟火映衬下,更显得轮廓深邃,气质空灵,仿佛随时会随着这流光羽化登仙,与周遭的热闹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膜。
【这大概是这个学期以来,最放松的一天了。】他在心里无声地想。
陆寒州刚出现的那阵子,他太累了。
最初的怨怼与陌生,像一根时刻紧绷的弦,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后来,他想通了,尝试着将关系“普通朋友”化,可陆寒州依旧在那里,以一种无法忽视的姿态,重新嵌入他的生活。
两人之间那种微妙而粘稠的氛围,连住在302的赵锐和李明轩都看在眼里,私下里没少旁敲侧击。
可是,感情是两个人的事。
尤其是,那些陆寒州缺席的、他一个人咬着牙走过的日日夜夜,那些在空荡的房间里独自面对失去的瞬间,那些必须学会独立和坚强的点滴……
所有这些,都像一层层加厚的冰壳,将他包裹起来,让他再也无法像年少时那样,毫无保留地去信任、去依赖一个“全新”的陆寒州。
他知道这对陆寒州不公平,将过去的怨气投射在如今这个努力靠近他的人身上。可他毫无办法。
情感的闸门一旦关上,再想开启,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还有足以融化坚冰的温度。他想,就这样不冷不热地下去吧,总会有一方先感到疲惫,先止步的。
然而,陆寒州今天所做的一切。这重启的烟火,这身重返过去的打扮,这紧紧牵住他的手。都像一把精准的钥匙,不由分说地撬动了他心门上锈蚀的锁。那些被刻意尘封的、属于“曾经”的记忆,带着阳光和青草的气息,汹涌地漫上心头。不止是笑闹,还有那些更深沉的、彼时未能明晰,此刻却隐隐作痛的感情。
陆寒州其实特别好。以前是,现在……他似乎也能感觉到。脖子上羊绒围巾带来的暖意是真的,手心里传来的温度也是真的。
可是,这些年,他已经是如今的他了。一个习惯不再需要依靠的苏晚。
近三十分钟的烟花表演,十五组形态各异的璀璨,在空中次第绽放又寂灭。这美丽虽非稍纵即逝,却也是今夜独一份、不可复刻的绝响。
苏晚借着仰头观看的姿态,努力整理着自己纷乱如麻的心情。
而他不知道,在他看着烟花的时候,有一个人,始终在看着他。
陆寒州的视线,几乎没有一刻离开过苏晚的侧脸。他能清晰地捕捉到苏晚眼中闪过的每一丝情绪:从最初的震撼,到沉浸欣赏时的柔和,再到思绪飘远时不自觉流露出的、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脆弱。
他的晚晚,好像快碎掉了。
这个认知像一根针,细细密密地扎在陆寒州的心上。这三年的错过,不止是他一个人在上千个日夜里的思念与煎熬,他让他的晚晚,一个人承受了太多。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弥补,想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捧到他面前。可他悲哀地发现,他的晚晚,似乎已经不稀罕要了。
当初决定回Q大时,他忐忑过,担心自己若还是从前那般模样,苏晚会觉得他没有长进,会不喜欢。所以他刻意收敛了少年意气,试图以更成熟、更稳重的姿态出现,哪怕这需要极力克制住几乎要溢出来的、想要紧紧拥抱他的眼神。
直到此刻,看着烟火下苏晚那与记忆中重叠的、放松中带着怀念的侧影,他才真真切切地明白。过去的那个他,才是苏晚最熟悉、最可能接纳的样子。
他们被迫停留在感情最浓烈的时候,而现在的他,对苏晚而言,更像是一个顶着熟悉皮囊的陌生人。
一个陌生人突然带着汹涌的爱意闯入,如今的苏晚怎么可能坦然接受?
最后一蓬烟花如同流星雨般洒落,最终湮灭在夜色里,只留下空气中淡淡的硝烟味,证明着方才的绚烂并非幻觉。
人群开始骚动,像退潮般向着各个方向散开。喧嚣迅速褪去,夜的静谧和寒意重新笼罩下来。
两人各自整理着汹涌的思绪,都沉默着。而那两只牵了一晚上的手,却好像被遗忘了一般,依旧自然地交握着,谁也没有先松开。
“晚上还回学校吗?”苏晚率先开口,声音带着久未说话的微哑。
他看了一眼手机,计算着时间,开车回去宿舍楼肯定已经锁门了。而且,联想到陆寒州这些天的“早出晚归”
陆寒州倒是很坦然,他侧过头,目光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深邃,语气自然得仿佛在讨论天气:“那我们回家里住吧。”
苏晚抬眼看他。
陆寒州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却带着某种笃定的弧度,补充道:“你家还是我家?”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诱哄,“住我家,好不好?房间都打扫好了。”
果然。苏晚心想。他这几天没回宿舍,原来是在J城。他是怎么做到的呢?让这条沉寂的街为了今夜而重启,让这场盛大的烟火专为他们而燃放?他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他们就这样,做一对普普通通的朋友,不好吗?
一时之间,思绪万千,理不出头绪。
“嘟嘟——”手机的震动打断了他的沉思。是宿舍群的消息。
【赵锐不是赵云】:@苏晚 @L 你俩啥情况?还不回来?要熄灯了!
【明轩】:需要帮你们跟宿管阿姨说一声吗?
紧接着,赵锐的私信也跳了出来:【晚!你是不是跟陆哥在一起?你俩没事吧?】
苏晚快速回了下赵锐,然后在群里回了句:【是。我们晚上不回去了。】
几乎是同时,那个黑色的头像“L”也跳了出来,言简意赅:【不回。】
苏晚怕两人担心,又补充了一句:【回J市的家住。】
302宿舍里,李明轩和赵锐看着手机屏幕,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和一丝了然。他俩一直觉得,陆寒州肯定是做了什么对不起苏晚的事,在拼命求原谅。苏晚这两个月虽然对陆寒州态度有所缓和,但他们每次问起,苏晚总是避而不谈,神色淡淡。可今晚……两人一起消失,还一起回家住?而且,苏晚居然会在那个冷硬的“L”发言之后,立刻接话解释?
这简直是破天荒头一遭。
H街离陆寒州家很近。
确切地说,陆寒州和苏晚都是在H街附近的小区长大的,是真正的、从光屁股玩到大的竹马竹马。
苏晚同意去陆寒州家住,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不想面对那个空无一人的、属于他自己的“家”。他知道那里已经没有等待他的亲人了。从大一到学校住宿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家里尘封的一切,积压的回忆,都是他暂时没有勇气去面对的。
赵锐和李明轩知道他的情况,甚至会在一些阖家团圆的节假日,轮流找借口留在寝室陪他。想到这两位室友,苏晚冰冷的心底才会泛起一丝真实的暖意,他真的很庆幸能有这样的朋友。
陆寒州停好车,下车,为苏晚拉开车门,动作流畅,一气呵成。
看着苏晚顺从地跟着他走进单元楼,他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和满足。终于,把他的晚晚拐回家了!
这简直是他回国以来,最具里程碑意义的进步!
“嘀”一声轻响,房门打开。熟悉的环境扑面而来。
玄关的摆设几乎没变,一侧蹲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卡皮巴拉玩偶,另一侧则是一只龇牙咧嘴的蓝色史迪奇。
这还是初中时他们去游乐园,陆寒州玩套圈游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给他套来的。当时苏晚看着这两个风格迥异的战利品,笑了好久。
陆寒州极其自然地蹲下身,从鞋柜里拿出一双柔软的棉拖鞋,看那架势,像是要亲手帮苏晚换上。
一如往昔。
但这一次,苏晚拉了他的手臂一把。
“我自己来。”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苏晚一发话,陆寒州立刻配合地放手,站起身,乖顺得不像他本人,只是眼神依旧黏在苏晚身上,看着他弯下腰,自己换好拖鞋。
临近午夜十二点,苏晚感到一阵疲惫,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
他想尽快洗漱完,躺下,让睡眠暂时接管这混乱的一切。明天下午虽然有课,但他想早点回学校,回到那个能让他感到秩序和安全的宿舍。
“晚晚,”陆寒州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妥帖而周到,“睡衣还是以前的,我给你放在浴室里了。”
当然,不会真的是三年前的那套旧睡衣,但绝对是同款。柔软的浅灰色纯棉材质,胸口有简约的刺绣logo。
那是当年陆寒州暗戳戳准备的“情侣款”之一。还未成年的少年,心思深沉,用这种隐秘的方式宣告着所有权,尽管当时的苏晚对此毫无所觉,只觉得是哥哥给的照顾。
“谢谢。”苏晚低声道。
其实,他有很多问题想问。想问他这三年到底经历了什么,想问他为何如此大费周章,想问他到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他突然不想问了。答案或许很重要,但此刻,他更需要的是一场安眠。
凌晨。
月光透过未拉严的窗帘缝隙,悄然流淌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清冷的光带。
苏晚睡得很不安稳。
他侧躺着,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出不安的颤动阴影,冷白的肤色在月光下几乎透明,淡色的唇微微抿着,像是在抵御某种无形的痛苦。陆寒州怕他睡不好,特意在房间点了助眠的香氛,是淡淡的雪松与琥珀的味道,温暖而沉稳。
然而,这并没能阻止噩梦的侵袭。
“啪嚓——”
隔壁房间传来水杯落地的清脆声响。陆寒州几乎是在声音响起的瞬间就睁开了眼睛,眸中一片清明,没有丝毫睡意。他一直留着心。
苏晚有睡前喝口水的习惯,并且总会习惯性地在床头留小半杯水。
陆寒州迅速起身,推开苏晚的房门。借着月光,他看到苏晚已经坐了起来,靠在床头,胸口微微起伏,呼吸有些急促。打翻的玻璃杯碎片和水渍散落在床头柜下的地毯上。
他的眉眼在夜色中显得格外脆弱,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浅褐色眼眸里,还残留着一丝未散尽的惊惶,像受惊的幼鹿。
陆寒州的心狠狠一揪,愧疚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知道,苏晚最近精神压力很大,睡眠不好,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的突然回归,打乱了他好不容易建立的平静。
“做噩梦了?”陆寒州放轻脚步走过去,在床边坐下,想伸手拍拍他的背,或者将他揽入怀中安慰。
苏晚却不动声色地避开了他的碰触,身体微微向后,缩进了阴影里。他垂着眼,摇了摇头,声音低哑:“没事。”
陆寒州的手僵在半空,最终缓缓收回。他没有强求,只是就那样静静地陪着。黑暗中,两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过了大概十来分钟,苏晚紧绷的肩线才慢慢松弛下来。
“我缓过来了,”苏晚重新躺下,背对着他,声音闷闷地从被子里传来,“你回去睡吧。”
陆寒州替他掖了掖被角,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你睡,我等你睡着了再走。”
苏晚没再说话,像是默认,又像是无力再争辩。
房间里重归寂静,只有香氛蜡烛微弱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声响,和两人交织的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在半梦半醒的模糊边界,苏晚感觉到一只温热的手,带着他无比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极其轻柔地,如同蝴蝶点水般,碰了碰他的脸颊。
那触碰一触即分,带着无尽的珍视和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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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