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愈发深浓,Q大的天空呈现出一种清透而高远的湛蓝,但空气里已带上凛冽的锋芒。
梧桐叶大片大片地染上金黄,风过时,便簌簌落下,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踩上去发出沙沙的脆响,仿佛每一步都踏在季节更迭的韵律上。
校园依旧熙攘,但苏晚能清晰地感觉到,他与陆寒州一同走过时,周遭的空气似乎都会凝滞一瞬,那些或明或暗投来的目光,以及压低了却依旧能捕捉到只言片语的议论,像无数张细密的网,无声地缠绕过来,避无可避。
“啊啊啊他们又一起……”
“论坛上都传成那样了,还能这么淡定一起走?”
“你说他们到底是不是……”
确切地说,这种无处不在的窥探,在他与陆寒州同框时,会呈几何级数增长。
除了之前直爽来问的沈晴学姐,这段时间,竟连之前向他告白过、已被他明确拒绝的女生也鼓起勇气再次找来。
这天午后,刚下课,一个穿着浅粉色毛衣、模样俏丽的女生——徐茹,便等在教室外的走廊上,见到苏晚出来,脸上飞起两片红云,目光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坚定。
她自然也看到了苏晚身旁那个存在感极强的陆寒州,对方只是淡淡地扫过来一眼,那冰冷的视线就让她心里打了个突,但她还是深吸一口气,迎了上去。
“苏晚学长,”她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能……能耽误你几分钟吗?”
苏晚停下脚步,微微颔首,神色是一贯的平和与疏离:“请说。”
徐茹攥了攥衣角,像是下定了决心,语速略快地问道:“学长,我想知道……你喜欢男生还是女生?”
她顿了顿,眼角的余光不受控制地瞟向一旁如同守护兽般伫立、眼神已带上明显不悦的陆寒州,声音低了下去,却更显真挚,“如果你真的喜欢男生,我……我也会真心祝福你的。这样,我也能彻底死心了,苏晚学长。”
苏晚微微一怔,没想到会是这样的问题。他注意到陆寒州周身的气压更低了,那双黑眸沉得像是化不开的浓墨,紧锁在徐茹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意味。
苏晚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侧身半步,无形中隔断了陆寒州那过于压迫的视线。
他看向徐茹,目光清正,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谢谢你的关心。我现在,并没有考虑谈恋爱这件事。”
他顿了顿,对于第二个问题,给出了一个在他看来最真实,也最不负责任的答案,“至于喜欢男生还是女生……等以后遇到真正喜欢的人,自然就知道了。”
徐茹看着他清澈见底、毫无躲闪的眼眸,知道他说的并非推诿之词。
她脸上掠过一丝失落,但更多的是一种释然。她礼貌地笑了笑,轻声道:“我明白了。打扰学长了,再见。”说完,她最后看了一眼苏晚,转身离开了,背影带着少女心事落幕后的轻松与淡淡的怅惘。
处理完这个小插曲,苏晚默然转身,继续朝琴房的方向走去。
陆寒州自然紧随其后,两人之间隔着一步的距离,沉默在初冬的寒风中蔓延。
Q大的琴房坐落在一片相对僻静的银杏林中,是一栋颇具年代感的欧式小楼,红砖外墙爬满了枯萎的藤蔓,显得古朴而宁静。
这是当年捐资兴建Q大的某位投资人为其酷爱钢琴的妻子所建,妻子百年之后,便将此处开放,供有天赋且热爱音乐的学生预约使用。
推开厚重的木门,内部装修依旧保持着旧日的典雅,光滑的木地板,雕花的窗棂,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松香和旧书籍特有的气息,时光在这里仿佛流淌得格外缓慢。
苏晚在一间空琴房前停下,刷卡进入。陆寒州则倚在门外的走廊墙壁上,没有跟进去,只是透过门上的玻璃窗,沉默地注视着里面。
琴房内光线柔和,一架保养得当的三角钢琴静立在中央。苏晚走到琴凳前坐下,并未立刻开始弹奏。
他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抚过冰凉的黑白琴键,指尖传来的触感熟悉而令人心安。
他今日穿着一件米白色的高领毛衣,柔软的材质衬得他脖颈愈发修长,侧脸在窗外漫射进来的光线下,显得安静而美好,像一幅精心描绘的古典油画。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然后抬手,音符从他指尖流泻而出。是一首舒缓的古典乐曲,技巧娴熟,情感充沛。
弹到某处,他的手指在一个琴键上微微停顿,力度不自觉地加重了几分。
这个键,妈妈曾经手把手地教过他,告诉他这里的情感要如何通过指尖传递,要沉下去,又不能太过……记忆的闸门被一个细微的触点撬开,母亲温柔的笑容,父亲欣赏的目光,还有爷爷坐在一旁摇椅上打着拍子的模样……那些被时光尘封的、属于“家”的温暖碎片,猝不及防地涌入脑海。
他一时晃神,乐曲出现了一个微小的瑕疵。
他立刻收敛心神,强迫自己专注于指尖的旋律,将那翻涌而起的酸涩与思念死死压回心底。
整整一个下午,他都沉浸在音乐的世界里,试图用音符构筑一个隔绝外界的堡垒。
而门外,陆寒州就那样一动不动地陪着他,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将他所有的恍惚、所有的脆弱,都看在眼里。
直到夕阳的余晖将银杏林染成一片瑰丽的金色,苏晚才缓缓盖上琴盖,结束了练习。
当他走出琴房时,脸上已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两人并肩走在洒满金色落叶的小径上,脚步声沙沙作响。
沉默许久,陆寒州低沉的声音终于打破了寂静,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近乎破釜沉舟的意味:“我也想知道。”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如炬,紧紧锁住苏晚,“你喜欢男生,还是女生?”
其实,如果不是那三年的意外,陆寒州几乎有十足的把握,能让苏晚在大学时代喜欢上他。
毕竟以前的苏晚,是那样全身心地依赖着他,像一只雏鸟,将他视为唯一的栖息之所。
可是,他缺席了苏晚高二那一年,那也是苏晚爷爷去世、彻底成为孤儿的一年。他没能陪在他身边,看着他一个人如何咬着牙,从失去最后一位至亲的痛楚中,一步步艰难地走出来。
这缺席的一年,注定了苏晚会在陆寒州看不见的地方,遇见新的人,经历新的事,生出新的情感联结,无论对方是男是女。
他虽然人被迫留在海外,却一直派人留意着国内的苏晚。他知道苏晚没有谈恋爱,这曾是他黑暗中唯一的光。
但这些日子以来,苏晚对他客气而疏离的态度,像一盆盆冷水,浇醒了他的侥幸。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苏晚对他,完完全全不是爱情。当年或许只是依赖,而如今,连那份依赖都转化为了防备与刻意的客气。
苏晚听到他的问题,脚步也停了下来。他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抬起眼,望向前方被夕阳浸染的层林尽染,很认真地思考了起来。
事实上,在父母相继过世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思考过“感情”这回事了。
恰恰是因为父母感情极深,鹣鲽情深,曾让他对爱情与家庭怀有过美好的期许。可也正是如此,当这些他赖以生存的温暖被一一剥夺后,那种彻骨的寒冷让他下意识地封闭了内心。
这些年,虽然经济上不曾匮乏,但情感上,他早已不敢,也不愿再将真心轻易托付出去。他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一个道理:没有人,离了另一个人就不能活。所以,他独立,疏离,清醒,从未将“寻找人生另一半”纳入自己的人生规划。
今天,先是徐茹,后是陆寒州,接连问他这个问题,竟让他生出一丝恍惚。
他喜欢两个人的生活吗?似乎从未体验过,也从未渴望过。
这大概,也是他一直以来对任何追求者都无动于衷的、最深层次的原因之一吧。
想到这里,他转过头,对上陆寒州那双深邃得仿佛能将人吸进去的黑眸。夕阳的金光落在陆寒州轮廓分明的脸上,将他冷硬的线条软化了几分,却也衬得那份专注更加咄咄逼人。
苏晚看着他的眼睛,语气是前所未有的真诚,带着一种自我剖析后的澄明:“等遇到真正喜欢的人,自然就知道了。”
他没有给出明确的性别答案,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陈述了一个他认为的事实,也委婉地……将陆寒州划在了那个“未知”的范畴之外。
陆寒州的心脏像是被这句话狠狠攥紧,传来一阵尖锐的酸疼。他明白了苏晚的意思——他不在他“喜欢”的考虑范围内,至少目前是。
然而,陆寒州并没有移开视线,反而向前逼近半步,目光灼灼,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回应:
“但是我确定,”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宣誓般郑重,砸在寂静的黄昏里,“我喜欢男生。”
风声,落叶声,仿佛在这一刻都消失了。苏晚清晰地看到对方瞳孔中映出的、自己微微愣怔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