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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九十七回

作者:会PCB的猫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却说次日清晨,庵中风息水清。窗纸新补处尚存手温,灯芯细细,尚留一缕青烟,绕檐而上。紫鹃早起把昨夜所用的草绳收好,将铜壶煨在微火边,见二人尚在静室相对,便低声道:“粥再煨一回,待热了送来。”言罢自退,不以多言扰人清意。


    宝玉与黛玉并坐榻端,面前一盆清水,澄澈可鉴。宝玉指水影,轻声道:“你看,此水不饰,不加香色,自清而静。昔日我以为繁华是真,衣冠体统是真,门第声名是真;今日一坐于此,才知田庐之中,一盏温灯、一碗薄粥,方是真。”


    黛玉笑而不语,片刻乃道:“昔日我以为眼泪是真,冤愤是真,离合是真;而今细细思之,心安才是真。心安,则泪可收;心安,则冤自薄;心安,则离合不过一阵风。”


    宝玉道:“我旧时看‘假作真时真亦假’,只觉世事无定;如今却思:若以浮饰为真,则真亦可假;若以合身合心为真,则假自不立。”


    外头日色初明,檐滴断续,似数息一般。黛玉提起案上旧书,翻至陶公句,轻轻诵道:“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诵到“忘言”二字,便垂目不语,只以指尖在桌纹上轻轻一按,似要按住心里忽起忽落的波。


    宝玉道:“不若将此‘真意’,移之日用,可乎?”黛玉颔首:“可。先自一事一物做起,勿多,勿急。”


    紫鹃送粥至,见二人神色安稳,便将碗盏一一放妥,道:“火候正好,且慢慢用。”又将窗纸抹平一指宽处,退而存身门侧,不令脚步有声。


    宝玉捧碗,笑道:“昔日我以为香鼎名瓷是真,如今一碗稀粥便够。”黛玉接道:“昔日我以为哭到极处是真,如今只要胸口这口气不乱,便够。”


    两人对看少顷,俱觉胸中有物落地。宝玉忽道:“今朝不问他人如何,只问我二人如何。你看,何者为真?”


    黛玉道:“真者,合其性;合其性者,不必多;不饰、不强、不争,便是真。譬如窗纸,补得合缝即好,不必雕花;譬如灯火,旺不过,微不过,便好。”


    宝玉笑:“这便是‘能安’。”黛玉亦笑:“正是。”


    须臾,火上铜壶轻鸣。紫鹃以巾裹壶柄,添半盏温水入盆,见水面光净如镜,映出三人影子,轻声道:“我去看门外,有一两片落叶堵住沟槽。”二人点头,紫鹃乃出。


    室内愈静。宝玉抬眼望窗,道:“既谈真伪,可否各以一诗,写其所见所愿?我先拟一篇,你若不厌,再和一章。”


    黛玉道:“好。诗非为妆点,且当为心志作证。”


    于是宝玉起身,向窗外一揖,复坐案前,屏息片刻,吟七言律诗一章,用“真”韵:


    宝玉《归隐诗》


    微灯不语照天真,井水无香自可亲。


    泥手扶田春到处,布衣坐榻月来频。


    欲从繁华收妄念,且向菊松借比邻。


    此意难言休著纸,窗前一笑是归人。


    黛玉静静听罢,片刻微笑,道:“好在一‘不语’,好在一‘自可亲’。你先约其神,少着钗环,多着田气。”乃亦向窗外一揖,仍坐而吟和:


    黛玉《归隐诗》


    小窗初白见天真,淡墨疏灯不染尘。


    旧帕轻留温一角,新汤徐入稳三分。


    泪痕都与风吹尽,心语相从月作邻。


    若问何方安一志,柴门未掩是归人。


    宝玉听罢,心下微热,道:“你说‘泪痕都与风吹尽’,我最爱这一句。昔年我与泪为伴,今朝愿与安为邻。”


    宝玉又道:“繁华如云影,乍看绚烂,既散则空;眼前这一室之安,虽不语,久坐自知。”


    黛玉道:“旧泪如霜,夜寒时结;今心如春,日出则融。若以霜为真,便把一年都活在寒里;若以春为真,便处处开花。”


    宝玉道:“真如井水,越静越清;假如彩绡,愈耀愈薄。昔读旧语‘假作真时真亦假’,只觉摇摆;今朝再读,知其所指——所依在心,所凭在用。”


    黛玉微笑:“故当少惑于声色之表,多照见身心之内。外头不必太静,只要心里有一处静处,便能容千山万水。”


    紫鹃以指背轻敲盏沿,使水波平息,低声道:“茶温正好。”二人各啜,皆觉胸次轻快。


    黛玉道:“诗且止于此,勿多。言尽则溢。‘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言落,室内更静。灯影如豆,光色不炫不昏,映在水面,细碎而安。窗纸微鼓,风自缝里过,如人低语,又如心上轻拂。


    宝玉以掌覆卷,良久乃道:“忘言非缄默,乃不以言役心。心若无役,处处皆可安。”言罢,指上微按书页,似按住旧日纷纭。


    黛玉以钗尾轻拨灯草,去其焦黑,添一星清油。火色遂稳,既不跳,也不灭。黛玉道:“灯亦如心,去焦添清,便自不躁。”


    宝玉笑曰:“不强、不饰、不争,三者相为表里。强则易折,饰则生虚,争则多妄。”


    黛玉应曰:“口言之真,多随风散;手行之真,方可据实;脚履之真,至不欺人。”


    宝玉道:“今朝所做,不外修窗、温粥、少言、稍坐,皆是合身合心之事。若日日如是,虽未归,已自归。”


    紫鹃在门侧拂拭几案,见二人意定气平,只以目色相慰,不复插言。铜壶轻鸣,似和此意。


    黛玉收卷,置于案隅;宝玉整衣,端坐不动。室中惟闻水滴,数声一止,又起复续,若度岁时。


    二人遂默。静里只闻外头清清几滴水声,像在数今朝的念头已收几分。良久,宝玉道:“我有一言,请你听之。”


    黛玉侧目,未答。宝玉取怀中素帕一角,上缝一小小松枝,线色淡青,针脚虽不甚工整,却见其诚。他轻放案上,道:“我心志今日已定。愿同你结一终身之约。待时机一至,不问车马华屋,不问冠带束带,只择一处可以容身容膝、近水近田之地,安你一席安我一席,奉一盏清茶,读一卷旧书,守一窗风月。”


    黛玉见帕,指尖轻触,复收,微红其颊,道:“我不以多言许你,今但记你此意。人世多变,惟愿你我先守此心,不求急,不求广,不求众人称好。若问何时何地,不过‘心定’二字。”


    宝玉郑重颔首。黛玉又道:“立约也须合其性。你我不喜繁礼,便以此帕为信。日后若有变,先问此帕与此心合否。”


    宝玉道:“允。”


    二人相视而笑,皆觉肩头轻了一分。紫鹃自外进来,手持门帘,道:“沟槽已清。方才远处似闻更漏声紧,想是夜里风大,今朝空气遂清。”见案上素帕,又见二人神情安稳,便不复多问,只把碗盏拾掇停当。


    宝玉道:“今日既定此志,不再多言繁华与体统。且把这‘真意’移在手上。”遂同黛玉将案上物件一一整齐:书卷归书,灯炷剪平,窗纸再抹一遍,铜壶加水,坐具移半寸,以避对风。黛玉道:“先安此室,后安一日。”宝玉道:“先安一日,后安几年。”


    于是宝玉解下一幅旧布,包拢散页,系以草绳,题记“静室所用”,置于橱上层。黛玉收针线囊,拣素线数绞,襟口处折整分寸,暗记“起处不可太紧,收处不可太松”。


    又取破纸两幅,覆于窗缝,按掌而抹,令其服贴;再以指背轻敲四角,听其回声匀稳。紫鹃以湿帚横扫榻下尘末,逐一拂去席沿碎草。


    宝玉道:“此皆小事,而安在于是。”


    二人遂议将来居处:“近泉一眼,得汲;前有短篱,可蔬;后有老槐一株,得荫;屋三间,不求高广。”


    黛玉言:“书不求多,择陶、孟、易数卷足矣;器不求新,合手便可;衣不求绣,蔽寒即可。”


    宝玉言:“我愿学粗活:劈柴、汲水、淘米、扫地,不以为耻;你但教我,一日学一事,月余自可。”


    黛玉笑:“针线我分三档:必做、可缓、可去。冬衣必做;花样可缓;多余可去。”


    紫鹃在旁默默记心,复将素帕叠平,置于几上,俟作远约之信。


    紫鹃笑道:“说得稳当。茶我便再温一回。”


    少顷,三人各啜温茶。黛玉低声道:“昔日我言‘以泪为真’,今则言‘以安为真’。这‘真’,不是空字,须日日去用,日日去照。”宝玉答:“昔日我言‘繁华为真’,今则言‘田园为真’。这‘田园’,也不是远山深谷,先在此室此心。”


    窗外霁色渐清,屋脊上积水滴成细线,沿瓦而下。宝玉道:“此水一线,不争不抢,顺其势而去,正合‘不强’二字。”黛玉道:“窗纸一合,不厚不薄,正合‘不饰’二字。”


    二人因又坐定,如前共读旧书,不复多句解,只择要句,以与日用相对。读“审容膝之易安”,黛玉笑指榻前空处,道:“膝得安,心便不乱。”读“云无心以出岫”,宝玉抬目望窗外一抹薄云,道:“无心,非无意,乃不为物所役。”


    至午,紫鹃以淡菜粥相奉,边摆饭盏边笑道:“我看‘归隐’二字,先从今日这一顿粥里做起。”宝玉亦笑:“正合我意。”


    膳毕,三人各自稍歇。宝玉与黛玉移坐窗下。黛玉以帕按鬓,道:“世人多问‘真’在何处。或言金玉,或言名分,或言钟鸣鼎食;我今只答:‘真在可安。’可安即真,不安即假。”


    宝玉道:“我亦答:‘真在可用。’可用者,日可用之;不可用者,徒为人累。若问金玉之盟,非不可以为记,然若与此心不合,不过一块石头;若问门第之论,非不可作约,然若与日用不合,不过一层纸。”


    黛玉道:“是故定终身,不在华屋重器,只在心志相合。”


    宝玉闻言,沉吟片刻,道:“我愿以此身,护你一室之安,以此日,陪你一日之长。”


    黛玉侧目笑他:“你这话,却像旧戏本里的誓言了。”随即敛笑,道:“但愿日日如是。”


    午后风转微暖。紫鹃收拾几上零落,忽见窗外有两片枯叶顺水而下,绕梁而去,便道:“水急则叶轻,水缓则叶住,人心也是一般。”宝玉与黛玉都点头。


    日影西斜,庵外传来远村犬吠,风里混着几声极细的钟声。宝玉道:“若问‘忘言’,此刻便是。”黛玉道:“正是。”二人遂并坐无语,只听自家胸中呼吸如潮。


    良久,宝玉取那素帕,再度按在案上,道:“此帕为信,可作‘近誓’。”黛玉道:“近誓固好,还须有‘远约’。远约不必繁,只记三句:一曰先安后行;二曰合身合心;三曰遇事先问‘合否’。”宝玉道:“谨记。”


    宝玉又道:“先安后行者,非迟钝也,乃不为境所驱。先暖一盏水,再启一扇门;先静一息气,再举一步足。行虽缓,而不失其直。”


    黛玉道:“合身合心者,非偏执也,乃不负己。衣以蔽寒,不以夸人;食以充饥,不以逞口;居以容膝,不以高广。身既合,心自合。”


    宝玉道:“遇事先问‘合否’,非畏缩也,乃择可久。若其地不合,虽华亦不居;若其人不合,虽亲亦不留。择其所合,则可守,可安,可久。”


    二人言至此处,皆各自点首。宝玉便将素帕置几正中,以为日后之记。窗外风过,纸上微鼓,灯火如常,光色不动。


    紫鹃在旁微笑,道:“我且先在厨房试一试:火候稳了再行。”言毕,去而复回,把火候抑扬至平,暖壶置于远处,不使其躁。


    紫鹃见二人商量停妥,轻声道:“今夜我换粗被在外间,你们且在静室安睡。窗纸我已经再贴一层,免得夜风穿。”


    黄昏时分,庵外的云脚低低,天色沉稳,并无滂沱之状,惟有风穿树林,作细细长声。宝玉叠好帕子,放回怀中,心里自念:“繁华非真,体统非真,泪亦非真;可安乃真,可用乃真,可守乃真。”


    黛玉看他神色既定,心里自也宽快一些,微笑道:“今日之语,皆不必记在纸上,只各自记在手上。”宝玉道:“是。”


    灯火初上,紫鹃整灯炷,茶香微起。黛玉问:“可还记得旧日共读之句?”宝玉道:“‘归去来兮’,字字在心。”黛玉道:“我亦记得‘此中有真意’。”二人相视一笑。


    是夜,风声渐紧,庵门外偶有枯枝扫地之声。紫鹃在外间轻轻铺好被褥,回身时似见远处有人影闪过,又似是风中树影,不甚真切,便不以为意,将门掩得仅留一线,免得风直吹。


    更深,屋内更静。宝玉与黛玉并坐榻上,未即就眠。宝玉道:“我还有一句,或许近俗,却是真心:我愿你一生不再以泪为真,我亦不再以体统为真。若有一日真要归去,不为逃避,只为心安。”


    黛玉道:“我亦有一句:愿你常常记得今日的水影灯痕,便不致心乱。”


    二人遂各自敛念,心如定水。窗纸外,月色淡薄,仿佛有人以极细之笔在天上轻轻涂了一层白。


    此际,门外忽有轻轻叩门之声,极轻极轻,如有人以指头在木上试探。紫鹃先听得,忙以眼色止二人起身,自去门侧问道:“是谁?”外头并无应声,惟有风过竹影,簌簌如答。紫鹃少待,又问一声,仍无所闻,便不再问,只将门闩又轻轻推稳一分,复回内间低低道:“是风。”


    宝玉与黛玉相视,俱不言。宝玉道:“风自有来处,人自守其处。”黛玉道:“守住便是。”


    夜更深,灯影更稳。紫鹃取小木匣一只,放在几上,低声道:“适才门缝里似有一纸投入,字迹看不清,且先封起,明日再看。”宝玉道:“且放,不忙。今夜只守‘忘言’。”黛玉点头。


    到了这里,这一回的筋骨也就定了:二人以“真假”为问,以“心安”为答;以诗为证,以帕为信;立近誓,定远约。自此,宝黛之心更明。至于门外那一纸何来,其上何言,此处暂且不表。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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