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胤朝,永安二十四年,衍帝崩。
二皇子萧令晏八岁继位,号景帝,改年号永徽,大赦天下。
朝都昭华与其余九郡皆与之同庆,只要是未犯三大罪,牢里的死罪皆免,活罪另说。逃在外边的,视罪责轻重到户籍所在地县衙自首领了板子,认罪伏法,也就不用再东躲西藏了。
这几天的衙门,衙役打板子打得手都使不上劲了,连日里叫苦连天。听闻这样的消息,自首的人便越来越多。各地县衙便在衙门口立了取号牌,一日只打五十人,多了请明日。
九郡中最小最偏的当属毗邻沧闵国的靖安郡,靖安郡城边有一座荒无人烟的鬼山,一百多年前战乱下冤魂无数,此山便常有闹鬼一事,寻常人靠近便感到阴风不断,进不去,出不来。
只是今日,有些热闹。
平日连动物都不得见一只的鬼山,今日下来了几十人,直奔衙门取号,这些人竟然皆是在案逃犯。
山腰竹林隐蔽处有一间小茅屋,院子里种着蔬菜瓜果等各种植物。
沈昭正在院中焚香,以黑纱蒙眼,双手交叠抬于胸前,嘴中念念有词:“天星隐曜,地脉藏机,以血为引,照见无常。”
话音刚落,双手打开,三枚泛红的铜钱于案上旋转后平稳静止,沈昭将右手手掌盖于铜钱之上,屏气凝神,心中问“可留否?”,心下一紧,再问“得下否?”,心下一痛,最后问“天命否?”,心中如误入浓雾。
罢了,不问了,将黑纱取下,向院外喊道:“进来吧,我算完了。”
来人是一个约莫四十的男人,向这个看起来似乎只有十三四岁的男孩拱手行礼。
“小先生,如您所算,他们都下山了。”
沈昭笑笑,其实这事她压根没有费神去算,下山,是人之常情,是靠猜的,毕竟,算命,太费命。
鬼山收留之人,都是山下衙门中认定的有罪之人,一群在人间活不下去的,才来这做鬼罢了。只是鬼山收人之原则,要心中无罪,衙门说杀人便是罪,鬼山说杀坏人无罪,杀恶人有功,衙门说忤逆尊者便是罪,鬼山说尊者无德忤逆才是正道。因此,鬼山聚集了一群,逃犯。如今下山便是认罪了,认了衙门的罪,为做人间的人。
“郭正,你怎么不下山?”沈昭问。
郭正看着有些骇人的脸上露出无奈的神色,扯了扯嘴角,“他们下山认罪,我也能理解,因为他们山下还有牵挂的人,我没有亲人了,我也没罪。”
沈昭若有所思地盯着他脸上的刀疤。就在郭正抬眸,两人视线相接的刹那,沈昭心念一动——她终究是没忍住。郭正的三十五年如潮水般涌入脑海,剧烈的刺痛瞬间攫住了她。
“糟了……”这念头刚起,眼前已是一片漆黑,喉头一甜,鲜血便不受控制地涌出嘴角,整个人软软地倒了下去。
郭正着了急,手忙脚乱,不知道该怎么办,看着茅屋里,好似下了某种决心,大喊:“先生!小先生吐血晕倒了!”
缓慢地,茅屋门吱呀地开了,郭正慌忙地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看还是该走。
茅屋中的人,只有小先生见过,大家都只知道,屋中有人,有位先生,是整个鬼山的庇护者。每一个,入鬼山,想见先生的不速之客,都成了鬼山的养分。
“无妨。”谢天开口,郭正才敢抬眼去看,谢天正坐于门前,一袭黑衣,束一个简单的道士冠,黑纱蒙眼。
郭正原以为这位先生得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先生,没想到虽头发花白,但面容看起来不过五十出头。
他听着谢天的话将沈昭抱进屋内,看谢天从随身的针匣里抽出三根银针刺于沈昭头上,沈昭嘶了一声,醒来,开口竟是女声。
“师傅,有时候我真的会怀疑你就是把我扎得痛醒。”
谢天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无奈,“昭儿,命学已经告诉过你了,一切皆有代价,你虽天赋极佳,但如今年龄太小,身子又弱,太多事,不得逞强。”
一个十岁的小女孩,虽看着比实际年龄年长几岁,有些少年老成,又天天扮作男孩模样,以男声示人,但终归不过是一个六亲缘浅的小姑娘,身子本就孱弱,痴迷于命学,于她,不知是喜是忧。
只能护她平安罢了,如果在山上一生,他倒是有信心,护她一生。
“师傅,我们也下山吧。”
谢天揉太阳穴的手加重了力道,沈昭从床上猛地跳起来,到他身后,仔细地替他揉着太阳穴。
“师傅你的病,不下山,治不了,只有方子,没有药,有的药,要下山才有,已经拖了一年多了,再拖不得了。”
沈昭指尖的力道让谢天的头疼略有缓解,他一身如枯槁,病数都数不过来,双目失明,左耳失聪。这小妮子,一直拼命研习医术、毒术,命学,以身试药,企图将他变成一个身体健康的正常人,长命百岁。
“昭儿,等你明白万事皆有代价的因果论,也许就能化解你心中好人为何无好报的执念,这世间本无好人,师傅不是,你亦不是。”
刚被沈昭叫去外边打水的郭正正好回到,沈昭给师傅冷泡了杯茶,自己咕咕饮下两大碗。她看了看郭正,又看了看师傅,神情完全不似孩童,盯着谢天被黑纱蒙住的双目,声音有些凛冽。
“师傅,您无非想劝我,您之今日,不过代价,可我不管世人怎么看您,您又究竟做了什么,济世救人,是您本心,在我心里,您无愧于世,那结局便不该如此。”
“可是,师傅你说,世间本无好人,那你说,郭正坏在哪?”
沈昭与郭正对视一眼,又转向谢天,蹙眉低头,语气低沉。
“他三岁丧父,母亲带他改嫁,仰人鼻息地终于长到十二岁,出来卖力气。因为年龄小,被人克扣工钱,就为吃饱饭,挨打受辱长到十六岁,终于攒下一点钱可以将母亲接出来安顿,结果呢,遇上鼠疫,病是治好了,母亲照顾他,感染死了,攒下的钱,治完病,连一口好棺材也买不起。他本要寻死了,命运又为何捉弄?让张氏女张秦救下他,他活下去的目标,便从给母亲好生活,变成了攒钱娶张氏。他为了快点攒钱,去镖局做镖师,那是拿命换钱啊。有一次,他一个人守住了镖,得了一笔赏银,他便立马上门提亲。却正好遇上,那个快病死了的王员外来求娶张氏做妾冲喜,他没有办法说服张氏父母。只能见张氏被抬入高门大院,他去做了她八抬大轿的轿夫,去员外府上做了护院。结果那病员外喜欢张氏,病还真的渐渐好起来。张氏怀了孕,府上太太怕张氏得宠生子,影响嫡子,便污他们有染,勒死了张氏,他想去衙门状告申冤。可是衙门怎么会为穷人申冤呢,他反被打了二十大板。可那些人还是不解气,想要他的命,他反抗时,他脸上挨了一刀,后失手夺刀反杀了一名护院,便开始逃。他入鬼山,不过是走投无路的求死,在山腰处饿晕了,被山上的人所救。”
沈昭面色越来越沉,言语时,不由自主地闭上双眼,微微左右摇晃着头,心中隐隐作痛,尾音已带了哭腔,她在师傅面前,终究是小孩。
她深深吸气,略微平复,又变成那个少年老成的小先生,有时候情绪不受控,她也很无奈。她几乎从来不会厉声质问任何人任何事,说话总是语气平平,就像刚刚一般陷入喃喃自语,因为她其实并不祈求旁人能给她答案,她问的,也许是自己,所以无需逼问他人。师傅常说,共感力太强,于她并非好事。
郭正落泪,师傅叹息,谢天知道,他拿她没办法,因为,这是她的命。
快到午饭点了,小黄鬼混回来了,冲着屋内的三人汪汪叫,它好像是因为知道,屋里有一个瞎子,一个没事蒙眼的半瞎,回来便会吠两声,通知一下大家。
三人,一狗,下山。
今日,是永徽一年九月初九,距离她的十一岁生辰,还有七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