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天命》 第1章 鬼山空巷 大胤朝,永安二十四年,衍帝崩。 二皇子萧令晏八岁继位,号景帝,改年号永徽,大赦天下。 朝都昭华与其余九郡皆与之同庆,只要是未犯三大罪,牢里的死罪皆免,活罪另说。逃在外边的,视罪责轻重到户籍所在地县衙自首领了板子,认罪伏法,也就不用再东躲西藏了。 这几天的衙门,衙役打板子打得手都使不上劲了,连日里叫苦连天。听闻这样的消息,自首的人便越来越多。各地县衙便在衙门口立了取号牌,一日只打五十人,多了请明日。 九郡中最小最偏的当属毗邻沧闵国的靖安郡,靖安郡城边有一座荒无人烟的鬼山,一百多年前战乱下冤魂无数,此山便常有闹鬼一事,寻常人靠近便感到阴风不断,进不去,出不来。 只是今日,有些热闹。 平日连动物都不得见一只的鬼山,今日下来了几十人,直奔衙门取号,这些人竟然皆是在案逃犯。 山腰竹林隐蔽处有一间小茅屋,院子里种着蔬菜瓜果等各种植物。 沈昭正在院中焚香,以黑纱蒙眼,双手交叠抬于胸前,嘴中念念有词:“天星隐曜,地脉藏机,以血为引,照见无常。” 话音刚落,双手打开,三枚泛红的铜钱于案上旋转后平稳静止,沈昭将右手手掌盖于铜钱之上,屏气凝神,心中问“可留否?”,心下一紧,再问“得下否?”,心下一痛,最后问“天命否?”,心中如误入浓雾。 罢了,不问了,将黑纱取下,向院外喊道:“进来吧,我算完了。” 来人是一个约莫四十的男人,向这个看起来似乎只有十三四岁的男孩拱手行礼。 “小先生,如您所算,他们都下山了。” 沈昭笑笑,其实这事她压根没有费神去算,下山,是人之常情,是靠猜的,毕竟,算命,太费命。 鬼山收留之人,都是山下衙门中认定的有罪之人,一群在人间活不下去的,才来这做鬼罢了。只是鬼山收人之原则,要心中无罪,衙门说杀人便是罪,鬼山说杀坏人无罪,杀恶人有功,衙门说忤逆尊者便是罪,鬼山说尊者无德忤逆才是正道。因此,鬼山聚集了一群,逃犯。如今下山便是认罪了,认了衙门的罪,为做人间的人。 “郭正,你怎么不下山?”沈昭问。 郭正看着有些骇人的脸上露出无奈的神色,扯了扯嘴角,“他们下山认罪,我也能理解,因为他们山下还有牵挂的人,我没有亲人了,我也没罪。” 沈昭若有所思地盯着他脸上的刀疤。就在郭正抬眸,两人视线相接的刹那,沈昭心念一动——她终究是没忍住。郭正的三十五年如潮水般涌入脑海,剧烈的刺痛瞬间攫住了她。 “糟了……”这念头刚起,眼前已是一片漆黑,喉头一甜,鲜血便不受控制地涌出嘴角,整个人软软地倒了下去。 郭正着了急,手忙脚乱,不知道该怎么办,看着茅屋里,好似下了某种决心,大喊:“先生!小先生吐血晕倒了!” 缓慢地,茅屋门吱呀地开了,郭正慌忙地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看还是该走。 茅屋中的人,只有小先生见过,大家都只知道,屋中有人,有位先生,是整个鬼山的庇护者。每一个,入鬼山,想见先生的不速之客,都成了鬼山的养分。 “无妨。”谢天开口,郭正才敢抬眼去看,谢天正坐于门前,一袭黑衣,束一个简单的道士冠,黑纱蒙眼。 郭正原以为这位先生得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先生,没想到虽头发花白,但面容看起来不过五十出头。 他听着谢天的话将沈昭抱进屋内,看谢天从随身的针匣里抽出三根银针刺于沈昭头上,沈昭嘶了一声,醒来,开口竟是女声。 “师傅,有时候我真的会怀疑你就是把我扎得痛醒。” 谢天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无奈,“昭儿,命学已经告诉过你了,一切皆有代价,你虽天赋极佳,但如今年龄太小,身子又弱,太多事,不得逞强。” 一个十岁的小女孩,虽看着比实际年龄年长几岁,有些少年老成,又天天扮作男孩模样,以男声示人,但终归不过是一个六亲缘浅的小姑娘,身子本就孱弱,痴迷于命学,于她,不知是喜是忧。 只能护她平安罢了,如果在山上一生,他倒是有信心,护她一生。 “师傅,我们也下山吧。” 谢天揉太阳穴的手加重了力道,沈昭从床上猛地跳起来,到他身后,仔细地替他揉着太阳穴。 “师傅你的病,不下山,治不了,只有方子,没有药,有的药,要下山才有,已经拖了一年多了,再拖不得了。” 沈昭指尖的力道让谢天的头疼略有缓解,他一身如枯槁,病数都数不过来,双目失明,左耳失聪。这小妮子,一直拼命研习医术、毒术,命学,以身试药,企图将他变成一个身体健康的正常人,长命百岁。 “昭儿,等你明白万事皆有代价的因果论,也许就能化解你心中好人为何无好报的执念,这世间本无好人,师傅不是,你亦不是。” 刚被沈昭叫去外边打水的郭正正好回到,沈昭给师傅冷泡了杯茶,自己咕咕饮下两大碗。她看了看郭正,又看了看师傅,神情完全不似孩童,盯着谢天被黑纱蒙住的双目,声音有些凛冽。 “师傅,您无非想劝我,您之今日,不过代价,可我不管世人怎么看您,您又究竟做了什么,济世救人,是您本心,在我心里,您无愧于世,那结局便不该如此。” “可是,师傅你说,世间本无好人,那你说,郭正坏在哪?” 沈昭与郭正对视一眼,又转向谢天,蹙眉低头,语气低沉。 “他三岁丧父,母亲带他改嫁,仰人鼻息地终于长到十二岁,出来卖力气。因为年龄小,被人克扣工钱,就为吃饱饭,挨打受辱长到十六岁,终于攒下一点钱可以将母亲接出来安顿,结果呢,遇上鼠疫,病是治好了,母亲照顾他,感染死了,攒下的钱,治完病,连一口好棺材也买不起。他本要寻死了,命运又为何捉弄?让张氏女张秦救下他,他活下去的目标,便从给母亲好生活,变成了攒钱娶张氏。他为了快点攒钱,去镖局做镖师,那是拿命换钱啊。有一次,他一个人守住了镖,得了一笔赏银,他便立马上门提亲。却正好遇上,那个快病死了的王员外来求娶张氏做妾冲喜,他没有办法说服张氏父母。只能见张氏被抬入高门大院,他去做了她八抬大轿的轿夫,去员外府上做了护院。结果那病员外喜欢张氏,病还真的渐渐好起来。张氏怀了孕,府上太太怕张氏得宠生子,影响嫡子,便污他们有染,勒死了张氏,他想去衙门状告申冤。可是衙门怎么会为穷人申冤呢,他反被打了二十大板。可那些人还是不解气,想要他的命,他反抗时,他脸上挨了一刀,后失手夺刀反杀了一名护院,便开始逃。他入鬼山,不过是走投无路的求死,在山腰处饿晕了,被山上的人所救。” 沈昭面色越来越沉,言语时,不由自主地闭上双眼,微微左右摇晃着头,心中隐隐作痛,尾音已带了哭腔,她在师傅面前,终究是小孩。 她深深吸气,略微平复,又变成那个少年老成的小先生,有时候情绪不受控,她也很无奈。她几乎从来不会厉声质问任何人任何事,说话总是语气平平,就像刚刚一般陷入喃喃自语,因为她其实并不祈求旁人能给她答案,她问的,也许是自己,所以无需逼问他人。师傅常说,共感力太强,于她并非好事。 郭正落泪,师傅叹息,谢天知道,他拿她没办法,因为,这是她的命。 快到午饭点了,小黄鬼混回来了,冲着屋内的三人汪汪叫,它好像是因为知道,屋里有一个瞎子,一个没事蒙眼的半瞎,回来便会吠两声,通知一下大家。 三人,一狗,下山。 今日,是永徽一年九月初九,距离她的十一岁生辰,还有七天。 第2章 第一天师 山的路,并不平坦,郭正扶着师傅跟着沈昭,小黄带着路。 沈昭想起上山时的路,思绪有些乱。 一年前,衍帝还在,那是永安的最后一年,永安二十四年一月,靖安郡遭了天灾。 这个原本只是贫穷但气候温暖,百姓还算安居乐业的小郡,被无边无际的暴雪与随之而来的极寒夺去了生机,靖安郡的三处县城,民不聊生。 当时的郡守上书急报朝廷,杳无音信。 没有人赈灾,甚至没有人过问。 那位郡守是整个永安年间,唯一一个寒门状元,娶了四大世家之首林家嫡女,林丞相的女儿林沁梧,转头做了世家走狗,被寒门所不齿。 他在安抚灾民时,收到了岳父的回信。 “寻常风雪,年后再议。” 可是靖安郡,从未下过雪,人们没有储备的食物,没有御寒的冬衣。 未得批准,他用了郡衙的公家粮赈灾,粮仓已经见底,风雪丝毫不停歇。 用了官府财库的银子派人出城采买物资,大雪封了城门,进不去,出不来,靖安就像一座静寂的死城。 九岁的沈昭看着靖安郡的父母官——自己半月未归家的一脸疲态的爹娘,他们多日未合眼,已白了半头。 沈青和林沁梧强撑着疲惫之躯,回家陪女儿吃饭。 吴婶将刚出锅的白粥端上桌,冷风一刮过,便没了热气。 沈府的人本就不多,爹娘只她一个女儿。而她的院子,更是清冷,平日里不进外人,她也从不见外人,她若要出门也是同吴婶的女儿初儿换了衣裳,沈昭扮作女婢,这是打她出生起,爹娘便定下的规矩。 这个小院里,没什么规矩,爹娘与她,吴婶与初儿,就这样同桌吃着饭。 月亮爬上枝头,连夜阴雨,没有星星,黑夜沉寂。 飒飒风声,初儿不由得打了个喷嚏,打破了静寂。 沈青心中百感交集,想同女儿说几句话,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靖安郡六十多万人,他做不到不救,只能,以沈家换靖安。他刚刚张口,想像平常一样,哄哄女儿。 沈昭先他们开口:“吴婶,这里风大,带初儿将粥拿到房间吃吧,她身子弱,吹不住。” 沈昭望着和她身形几乎一致的初儿,多年跟随沈家的吴婶,若有所思。 沈青知道女儿一贯是个有主意的,只是没想到,他们左右为难的事情,女儿却比他们更果决。 “爹,飞鸽传书给公主吧,她会救靖安的。” 沈青林沁梧震惊之色难掩于面,他们经常于沈昭的院中谈公事,沈昭就在他们旁边自己玩自己的,他们从不避讳着沈昭,因为她既是他们的女儿,也不过是个几岁孩童。 他们与公主的关系,无人知晓。 衍帝与先皇后少年帝后,情深意笃,先皇后去世后,嫡子早夭,嫡女固国公主萧令戎便独受宠爱,虽是女儿身,虽是公主,已在朝廷多年,设立了大胤朝第一个可招女官的机构,九天司,自此女子亦可参加科举。 除此之外,公主还废除了只有在官府学堂与林氏学堂受学满六年,取得科举文书凭证才可以参加科举的规定,给了寒门一条生路。彻底,与世家站在了对立面。 沈青与林沁梧,是公主的人。 他们为向世家表忠心,为获得世家信任,一路踏着寒门尸骨走来,走到今日,未做的事,还太多了。如果眼下让公主救靖安,打的是林丞相的脸,是世家的脸,是前功尽弃。但如果不请公主相助,靖安来年,半座死城。 因此,他们拿不下决定。 “可是,小昭……” “爹,你做官,不就为了天下的百姓都能有一天过上好日子吗?天下之大,不是你一人可以救的,但你可以救靖安。” “小昭说得没错,沈郎,走到今天,我们尽力了,余下的事情,听凭天命吧。”林沁梧做了决定。 那天,雪又下了起来,沈昭院中的柿子树,被积雪压弯了枝丫。 后来,衍帝与公主雷霆之怒,下令赈灾,国库银钱亏空,粮草不足的事实,再难以掩盖。四大世家,抱团取暖。 靖安郡郡守沈青在任期间,因靖安郡远离朝都肆意贪赃枉法,挪用官银,致使靖安郡粮库财库亏空严重,天灾不敢上报,靖安郡连月受灾,百姓伤亡严重,念及为朝廷效力多年,判仗刑六十,贬为庶人,罚没家产。幸得靖安郡平城县令王楼之为民请愿及时上报朝廷,特升任王楼之为新任郡守。 再后来,他们说报应循环,沈府火光滔天,沈青、林沁梧、穿着沈昭衣服的初儿、吴婶,皆葬身火海,沈府灭门。 那时候沈昭在鬼山山顶,看着滚滚浓烟,她问师傅,为什么好人没好报。师傅和她说,都是因果循环。 “哎……呀!” 有些走神,沈昭脚下踩空,摔了一跤,膝盖磕着石头,破了点皮。可能是由于她天生对痛觉不怎么敏感,她自小便多磕碰,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习惯了,习惯了。 郭正想来扶她,她转头摆摆手,“没事,没事。” 她看着满头白发,贴了白花花的假胡子,在脸上稍作勾画,扮作耄耋老人的师傅,难掩笑意,笑起来脸上最后的未褪去的婴儿肥衬得她还有几分孩童稚嫩模样。 “师傅,你年轻的时候,人们尊你为天师,大胤朝几乎每家每户都供奉着你的画像,许是人们不敢亵渎天师,竟没有留下关于您白衣道长仙姿的记载在史书上,当真是亏了。” 她笑着向师傅撒娇,就像一个不谙世事又离经叛道的小女孩,说着一些大逆不道的话。 “啊……”郭正惊呆了。他初见先生时只觉得莫名眼熟,大胤朝第一天师白衣道长谢天师,消失了十几年,江湖关于他的传说与去向众说纷纭,没想到竟是鬼山的先生。 谢天眼睛已没有任何光感,他抬手,精准弹在沈昭脑门上,沈昭吃痛,往山下跑去,“师傅,徒儿先去探探路!” “汪汪汪汪!”小黄不满,明明是他在探路。 “天……先生,脚下当心。”郭正本想喊天师,想着先生作这副打扮应当是不想被认出,便又改了口。 谢天听着沈昭声音渐远,脚步渐远,步子轻松,欢快。 他原本放松的神情变得有些严肃,这小妮子,看着通透,常作轻松模样,总有无限乐趣。要说是跟其他被灭门的人比起来的话,也算乐观了,只是,心里主意太多了,连在师傅面前都不愿意说几句实在话,六亲缘浅,便当孤寂吗。 她要下山便下吧,没人能要她的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一天师 第3章 官妓拍卖 靖安郡只有三个县,以平城县为中心,紧邻着揽城县,崖城县在最边上。 鬼山下来,便是崖城,眼瞅着比去年是有生机多了。 今日也是赶了巧,大赦天下放了一批官妓出来,户籍在崖城的官妓此时正在县衙办理户籍手续,改贱籍为良籍。 大赦天下,本是好事,却让县老爷发了愁。这些官妓大多是家里犯了事被罚没了,已没有家人在外,官府虽给了一点盘缠,但这些女子受着歧视,也不好讨营生,这样放出来,反而是断了生路。 崖城县令文钦廉大手一拍,“今日通告全县,让崖城所有的鳏夫,大龄未娶的男子都来相看,给这群可怜女子找个去处!” 县衙门前挤满了人,沈昭一行三人也在人群当中。 县衙正堂,站着十多个女子,眼瞅着年龄都在二十出头,看着倒有一个小点的。 她们身上还是官妓统一制式的衣裳,以粉白为主色,齐胸裙勾勒腰身,裙衫较短,刚露出一点脚踝,脚踝上的红绳系着铃铛,铃铛旁有个小牌子,上面刻着她们的艺名。外衫较薄,虽不露胳膊腿,手腕处也若隐若现,绑着或多或少些许红绳。 “你看那个第一排第二个,稍微丰腴一点的那个,果然手上红绳是最多的,看来这些大人们还是和咱们一样喜欢这种货色,哈哈哈。” “兄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啊?” “那个绳子叫恩客绳,一根绳子便是一位恩客。” “那岂不是,绳子越多......哈哈哈哈!” 人群中,此起彼伏地爆发出一阵阵的笑声,回荡在沈昭耳中。 她环视一圈,什么人都有,读书人、富贵子弟、山野莽夫、老头、年轻人。 她们就这样站在那,好似被人挑挑拣拣的货物。 沈昭看着她们神色各异,但终归是没有大喜,也无大悲,就像是漂浮物,随着世事漂流。 “昭儿,那是别人的命。” 师傅低声提醒她。 谢天虽无法看见眼前情形,猜也能猜到,沈昭此时在想什么。沈昭是术学天才,但是,术学之人,最怕介入他人因果,他人有求,为他人算命并非介入因果,若他人并未有求于你,多管闲事,便是介入因果。 文钦廉本来还害怕这些官妓没人要,却没想到,大家对这些颇有姿色的大人们的玩物还蛮感兴趣的,既如此,那便价高者得。 一个个官妓被拍走,大多是一些富贵之家,多半是买回去,做了小妾。她们从贱籍转为良籍,又从一个大的牢笼转到新的牢笼,良籍的身份文书还没看上两眼,便已经在了主家手上。 这不是大赦天下的初衷,这也不是文钦廉通告里的意思,她们不是去做了别人的妻子,她们只是没有反抗地又被卖了一次。 想要他死。 沈昭起了杀意,周身都变得有些凛冽。 但她现在,还做不到,术学之人,只要有对方的生辰八字加之亲近之物,便能要人性命。师傅可以轻松拿到别人的生辰八字,她还做不到。 而且,做法,太伤身,以她现在的水平和身体,有点风险,稍不注意,可能就真成瞎子了。 “八十两!” “一百两!” 刚刚的官妓,最高不过拍到二十两,转眼已经拍到最后一个,年龄最小的一个。 几个公子哥,比了起来。 文钦廉手下师爷笑眯眯地报着:“小影,十三岁,手上可是一根红绳都没有啊。” 确实很漂亮,不施粉黛,美目盼兮,清秀佳人,若再长个几岁,当是绝色,沈昭微微叹气,美色在这种时候,最是无用。 “我不去。”全场寂静,声音的来源是这个十三岁的小姑娘。 “将我的良籍文书给我,我自谋生路,若活不下去,我便寻了短见,绝不给县令老爷添麻烦。”小影平淡地说着自己合理的诉求。 文钦廉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骇人听闻的事情一样,“这说什么话呢?本官是崖城的父母官,自然是要替你们找好出处的。这几位公子愿意出这么高的价格买你回家,想必也是会好好对待你的,肯定还是比你独自一人要好。” 小影转身面向文钦廉微微俯身行礼,“县令老爷有所不知,我家中还有一位兄长在外,小影要投奔他去。” 文钦廉闻言一笑,“那你这位兄长今日可来了?” 一阵沉默。 沈昭蹙眉,她虽然作一副十几岁男子打扮,但是显然文钦廉不准备轻易放人,若是贸然冒认被发现是女子身份便麻烦了。郭正?他的档案还在崖城县衙里,逃犯来的。师傅?耄耋老人。 “哈……” 那个眼瞅着就很猥琐的师爷,笑声刚开了个头。 人群中站出一位少年。 沈昭打量了一下,微微点头,“他们就是兄妹。” 郭正心中佩服,“小先生,这是算到了?” 沈昭目不转睛,摇了摇头,“没有,猜的,他们长得很像。” 看着这个少年是要年长几岁,身形高挑纤细,剑眉星目,虽然感觉似乎有些许憔悴吧,又更添了一份美感,俊秀,妙哉。沈昭认可。 但是,沈昭认可没有用,文钦廉不认可。 “你如何证明你就是她兄长?本官看不过是哪里来的登徒子。” 甚至是小影自己认可也没用。 “江砚,家父前任崖城县衙账房主簿江知岭,一年前,家父入狱,判男丁流放,女眷为妓,舍妹江月的档案,文大人一查便知。今日大赦天下,既是领回舍妹,也是前来自首,去年欠下的流放之罪,今日来领板子。” 不卑不亢,掷地有声。 文钦廉的脸晦暗不明,沈昭在脑海里回忆着这个名字,江知岭,好似听爹娘说过。 师爷在文钦廉耳边耳语:“大人,查过了,确实是江月,江砚这小子,瞧着不是善茬,干脆今日,将他打死了,以绝后患。这江月还不任大人您处置。” 沈昭常年不用眼睛,听力异常敏感。 文钦廉似乎对师爷的建议很满意,笑着对江砚说:“那你去后堂受刑吧,受了刑再带你妹妹回家。” 沈昭闻言轻轻甩掉师傅拽住的她的衣角,往前挤了挤,抓住江砚准备上前领命的衣角,微微摇了摇头,自己站了出来。 “文大人,这不对吧,一天只打五十人,我记得也是您定的规矩,今日的五十人早定下了,正在后堂排着队呢,他怎么就能插队呢?” 好刁钻的角度,全场愣了一下,有人带头笑了起来。她和江砚对视一眼,给他使了使眼色,但愿他是个聪明人。 师爷脸上透露着疑惑:“哪来的小子,有你什么事?” 沈昭一副怎么没我事儿的表情,推出郭正。 “诶,师爷,这关乎着每一个要自首的人的事,实在是我兄长着急自首呢,不如您也让我兄长插插队,您查查看,在你们的逃犯榜上他应当也是名列前茅的。” 沈昭知道,胡搅蛮缠是没用的,但先缠一下试试吧。 因为只有事关她,师傅才会出手。 这个局,她没钱没权,学艺不精,解不了。 师爷果然怒了,想治她一个扰乱公堂之罪一并拿下。 耄耋老人谢天一句“慢。”全场又安静下来。 成了,沈昭开心。 因果已入,谢天无奈。 “红衣招煞,寿辰所收之礼,已害你一月见血三次。今日若再造杀孽,必横死街衢。” 师傅说话就是比她有水平,装老头也是装得真像啊,弯着腰,说话一顿一顿的,带着老年人独有的腔调,沈昭不由得笑意盈盈,不小心对视上江砚审视的目光,又对他点了点头,对他再次肯定。 好鲜活的人,江砚看着她,留下了他对她的第一印象。 师爷的脸,红了绿了紫了的,“你……你是怎么知道的,你说这个跟……本官拿下这个小子有什么关系?” 师傅捋了捋假胡子,信的人,就怕,贪生怕死的人,最好拿捏。 “那便看师爷惜不惜命了。” 师爷一惊,是动容了,看着文钦廉,还不等文钦廉开口。 师傅咳嗽两声,“文大人,乌纱与树下五鬼,只能保一个。” 师傅终究是师傅,沈昭只是看出来这两人都信命学且心怀鬼胎,近日恐有不顺,但是是没法一眼看出问题所在的。 师爷看着文钦廉,原以为他要恼了,毕竟这种事情,至少是不能当众承认的,他竟说:“把江月的文书拿给他们,让他们走。” 沈昭知道,人群中,有人给他下了命令,是从山脚下一路跟着他们的人。 但她不知道,介入因果的代价。 第4章 陆氏医馆 人潮褪去,县衙恢复以往的庄严肃穆,江砚江月并肩而立向谢天沈昭拱手作谢。 谢天神色淡漠,不言语。 沈昭打量着眼前少年,似是想起了什么事。 她说:“江知岭大人是被陷害的,你若去,他们会要了你的命。” 他们师徒二人,如今当是神棍形象,沈昭认为他不会多想什么,权当她是算到的吧。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当年她父亲含冤入狱之时,各县衙也抓到不少“同伙”,一同判了罪,其实不过是世家将寒门的人清了个干净。江知岭是被冤枉的,是她的猜测,她认为奸佞之人也生不出这样的子女。而关于这人个更多的事情,她想不起来了,她应当是听爹娘说过,频繁地多次提及过,但她记性很差,过往的事情,只要没有记录下来,或者时常刻意去回忆,都已经成了模糊的片段,甚至是爹娘吴婶初儿的面孔,她已经开始遗忘,她时常为此痛苦,但是无可奈何,代价罢了。 江砚一直平静的面孔有了一刹那的动容,眼里闪过一丝异样。 不是算出来的。 江砚的直觉告诉他,眼前的少年,若术法精深便不会赌旁边这位老者出手,他究竟是什么人,帮他又是为了什么。 秋风掠过,江砚白色的衣衫随风拍打在他身上,沈昭看着他高挑瘦弱的身姿,望着他晦暗不明的眼神,心中不经意略过一丝苦涩,她竟自己也没捕捉到。 只是鬼使神差,来了一句“九月了,加件衣服,当心秋寒入体。” 话音刚落,谢天忽然猛咳起来,原来刚刚师傅的两声假咳并不是为了扮老头扮得更像,他真不舒服。 “师傅!” “先生!” “汪汪!” 沈昭郭正二人加之小黄异口同声,谢天的咳嗽中已有轻微血腥气,小黄带路,沈昭带着郭正,郭正背起师傅,一行人往医馆赶,只留给江砚一句,渐行渐远的“后会——有期!” 江砚看着沈昭离去的背影逐渐变小,直至没有一丝人影,他扯了扯嘴角,不经意地挂上一丝笑意,轻轻念到:“后会有期。” 君子守诺,从不轻易许诺。 江月拽了拽他的衣角,“哥,走了。” 县衙门口又恢复了空无一人。 陆氏医馆内,谢天神情倒是轻松,想当年将大胤朝搅得天翻地覆也没能要了他的命,如今虽然确实身体不行了,但看两个小喽啰的命还是着实没什么影响的。他咳血是刻意为之,那江砚本就是丧父丧母的孤星命,他那妹妹跟他团圆后估计也没多少日子了,昭儿本也是个六亲缘浅的,要不得,要不得。 “老先生这是气血亏空,劳心所致,需要长期调理,眼下我开点调理的方子给你们。照着这个抓上半年的药,应当是没什么大问题了。” 沈昭眼瞅着这方子,之琳琅满目,扯了扯嘴角:“你这个补法,半年就可以入土了。” 沈昭刚也是心急了,平静下来,她知道师傅的身体,这些庸医能有法子才不正常,只不过,这么黑心,她倒也确实没想到。 许是瞧他们穿得不算破烂,又欺她年龄小,神色急切,逮到一个宰一个罢了。 “郭正,我们走。” 沈昭被庸医拦住去路,那人将手支于沈昭面前,满脸笑意。 “你们不买药,可以,看诊费五两。” 寻常人家,一年工钱也不过五两。 沈昭伸手打掉面前的手,在衣袖上擦了擦手,向上抬眼,喉咙缝里蹦出一个“滚”字送给他。 那人装也不装了,叫来医馆的几位大汉,堵住他们的去路。 “臭小子!嘴巴给我放干净点!你也不睁大狗眼看看清楚,陆氏医馆,岂是你可以撒野的地方!” 他不说还好,沈昭心中怒火更甚了,四大世家之一的医药世家陆氏。 沈昭本就看着他这般恃强凌弱,想着他不知多年来欺辱了多少百姓而心烦,如今他自报家门,烦上加烦。 瞧沈昭不说话,那庸医便想叫那几个大汉搜他们身,“五两,多了不要,小本生意,童叟无欺。” 沈昭可还不准备让任何人知道她是女儿身,往那门口望了一眼,低声道:“还不现身,等什么?” 话音刚落,门口一个公子哥模样的人与他的一个随从,哈哈假笑着踏入医馆的门。 “薛临公子,要来管上陆氏的事儿了?” 薛家,四大世家之一的武将世家薛家,薛家在每个郡都安排了分支,能来守靖安这偏远边陲小郡,当是旁支了。 沈昭瞧着来人,金丝绣在蓝色流光锻锦上作陪衬,琉璃冠上嵌着一颗花纹独特的蓝宝石,看着约莫十七八岁,看不出一点武将风范。 薛临进门,第一眼看了看谢天,再快速收回视线,不加掩饰地审视沈昭,最后再看向那庸医,换上人畜无害的笑容,“哪能呀,只是这两位确实是本公子的好友,本公子替他们付过医药费不就好了吗,何必伤了和气。” 薛临将手中折扇合起来,敲了敲庸医的肩头,和气两个字落在他的肩上。 沈昭看着那庸医不自觉的把肩头往下让了让,不对,这扇子有点分量,不是寻常折扇,他手上的力道,也不是花拳绣腿。 “薛公子!我乃陆氏嫡传弟子陆嗣,这小子方才出言侮辱于我,侮辱陆氏,今日若不向我磕头认错,此事定不能就这么算了!” 许是肩头吃了力,实力拼不过,开始拼背景了,沈昭闻言笑出声来,嫡传弟子?还以为是嫡子呢。 薛临打量着沈昭,这小子,完全不在乎局势,自顾自的,一副看戏作态,好像所有人都拿他没办法似的,倘若他今天不出面,他要如何破局? 陆嗣确乎是被惹恼了,想对沈昭动手。 薛临不语,挑眉看着沈昭。 沈昭蹙眉,该死的东西,想耍她。 “慢。” 这次不是师傅,是沈昭,虽然她知道师傅可以轻松破局,毕竟他人生死,家族存亡,又或者是国家兴衰,不过他一念之间,但是师傅如今状态,还是不宜伤身。 沈昭叫郭正去案上取来纸笔,大手一挥,写下“黄芪、当归、川穹、地龙、茯神、五味子、龙血蝎、九叶草。” 笑意盈盈交给陆嗣,“送陆氏一副方子,大恩不言谢,只需为我配上两月的量来。” 陆嗣拿着方子愣了愣,后反应过来,怒急。 趁着陆嗣愣神瞬间,沈昭于薛临旁耳语,“你旁边这位看着呢,我若出了事,你怕是不好回去交差吧。” 沈昭顿了顿,继续说道“长这么高干嘛。”害得她还得垫垫脚才够得着他耳畔。 陆嗣已起杀心,薛临仍然挂着玩味的笑,眼睛也是笑意盈盈,沈昭点点头,真是演戏的一把好手。 陆嗣打手出手瞬间,薛临身边的侍卫一直压在腰间的手微微使力,剑,要出鞘了,薛临伸手按了按,不至于不至于。 他用折扇为沈昭一挡,那打手的拳头吃痛收回。 他依旧是笑着:“虽然人人都知道我薛临是手无缚鸡之力,但是折刹扇乃薛家宝物,伤了不好,伤了不好。” 折扇伤了人不好,伤了折扇更不好。 随着他又大手一挥,掏出百两银票,塞入陆嗣手中,低声道:“你们陆家被查的那批药,你说到底是真药假药?” 陆嗣一惊,花花公子薛临,怎么会有权插手这些事情。 最终这场闹剧以误会收场,只道是两家多年世交,不宜伤了和气。 郭正去给师傅煎药了。 屋内,谢天,沈昭和她的狗,薛临和他的侍卫。 “先生,主人等了你很多年了。”侍卫开口。 谢天不为所动。 沈昭与薛临对视。 “你怎么知道?” “你为谁卖命。” 他们异口同声。 薛临笑,“那看样子,你师傅没有同你说呀。” 沈昭懒得笑,“受制于人的滋味看着也不见得好呀。” “是啊,只可惜,沈小姐,马上也要受制于人了。” 沈昭错愕,薛临笑意更深。 坚持日更[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陆氏医馆 第5章 鬼叔无傀 沈昭的错愕不过刹那,她瞧见薛临眼中由试探转为一种得意,便知道上当了,沈昭脸上起了愠色。 被你试出来又何妨,知道便知道,能奈她何。 薛临打开折扇给沈昭扇风,“沈公子,消消火,不要动不动就想杀人,戾气太重,伤身。” 沈昭承认,有时候懒得与一些恶人周旋的时候,她确实会下意识起杀心,她确实戾气有些重,师傅也这么说,但是,关他什么事。 沈昭拽住他的折刹扇,他也不松手,两个人笑着在手上较劲。 门口忽然进来一个老叟,头发花白,面容黝黑清瘦,粗布衣裳,佝偻着背。 沈昭举起闲着的那只手朝他挥了挥,“这呢,鬼叔。” 那老叟迈着迟缓的步子步入屋内,浑浊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众人,却在掠过薛临侍卫腰间时,几不可查地顿了一瞬,旋即恢复如常,向谢天俯身道。 “鬼奴已安排好住所,先生与小先生可动身。” 鬼奴是一直跟着谢天在鬼山上的人,负责管理着鬼山众人,每月同小黄一起下山采买物品,这次他也提前下山,安排好了山下的住所。 沈昭看着鬼叔的小动作,便更加确定了那侍卫果然使的是腰带剑,方才见他进门时,不经意地护住腰间,身上不带刀剑,便猜到了他应该使的是腰带剑。 腰带剑剑身柔软如绢,弯曲后呈腰带状隐藏于腰间,抽出后即可恢复原状,力道极难掌握,不出则以,出便是割颈杀人。 大胤朝曾经的第一剑客,便用的腰带剑,一招龙蛇撰,扬名天下,因此江湖中许多人模仿,直到第一剑客退隐江湖,练成的人也不过了了几个。 她为什么会这么熟悉腰带剑呢,因为鬼叔便是曾经的大胤第一剑客——无傀,师傅的......挚友?护卫?奴仆?不知道,反正没见过鬼叔出剑。 “走吧。” 师傅发话了,话音刚落,郭正也刚熬好药回来。 那薛临身边的侍卫,似乎想拦,动了动,又收回去了,他拦不住,他知道。 沈昭挑衅地弹了弹薛临的扇子,笑得狡黠:“谁要受制于人呢?薛小姐。” “小先生,来日方长。”薛临不怒反笑,她确实是有后手,后手还不少,眼前老叟的实力,远在他们二人之上。 待他们渐行渐远,薛临亦离开医馆回到薛府房内,没了旁人,侍卫成了主子。 “晋大人,那人什么实力。” 晋鑫摩梭着腰间佩剑,脸上洋溢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与向往。 “是他。” “真的是?”薛临虽然猜到了但还是有些错愕。 “只有他了,腰剑,只有一个人水平在我之上。我跟踪了他这么多年,一直没能近身,今日的距离,我看得很仔细。”晋鑫越说越激动了。 “她果然没骗我!不枉我苦守多年,就算......就算前辈不愿教我,我便与他打上一架,有生之年,能看到龙蛇撰的风采,也是死而无憾了!” 薛临对于晋鑫对武学的追求是不能共情的,虽然他出身武将世家,但他对武学是没什么感觉的,不过立命之本罢了。若是他也和晋鑫一样,在天下都没什么对手了,才不会听命于人,就为了换取第一剑客的行踪,图啥呢。 但他又图啥呢。 放着好好的朝都贵公子不当,来到这边远小县,陪着这个武痴,守在山下,听命于人。可若不是这样,他连读书习武的机会都没有,薛家不过想把他养成一个废物罢了,因为待到他及冠,薛家家主之位,本来就应该是他的,只不过,那些人坐得久了,便忘了是抢的谁的了。 “可是,晋大人,主上让我们带他们去见她,这个......”薛临面露难色。 晋鑫摆摆手,“没事!她又不是不知道前辈守在那人身边,若非那人自愿,谁能带走?我们如实上报便好。” “是。”薛临应下。 可是,若他们不回朝都,那他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晋鑫离开,薛临收起浑身的笑意。 “让影卫盯着他们四人,随时来报。” 黑暗中,传来一声“是。” 薛临望着窗外的阳光,眼神涣散,他在靖安蛰伏多年,他也有了自己的亲兵,只是,什么时候,他和他的人,才能见光呢。 沈昭,你必须回去,让林家,血债血偿,我们,是天生的盟友。 秋日的暖阳本不可多得,沈昭站新的小院里,享受着日光的沐浴,晒太阳,是她最喜欢做的事情了。 屋内,谢天刚喝完药,听着沈昭拉着郭正、无傀、小黄,叽叽喳喳对小院进行着规划。 谢天难得的,也觉得阳光温暖。 他也沉下心感受着这个院子,虽然不算什么风水宝地,对他的调养或许起不到什么作用,但是幽静,甚至带着一丝没有人气的冷清,这个无傀,租个凶宅,就为了煞小妮子身上过于浓烈的人气,倒是适合小妮子修行,去去她身上的戾气。 罢了,他以茶水为笔,在桌上写写画画,作一道符。就像他这么多年,在鬼山上超度亡魂一样的,轻轻告诉他们。 “无需执念,往生去吧。” 又想了想,还是再画了五道符,东西南北中,各镇一处,这个院子,管他是神鬼还是权贵,不请勿入。 做阵伤身,刚的药算是白喝了,谢天又咳嗽起来。 沈昭闻声匆忙跑进屋内,看着桌上水迹。 “师傅!鬼叔在这,你何须如此!就算,你实在放心不下,我也会呀,你叫我来,你现在这个身子,还敢做阵!” 敢这样和谢天说话的,恐怕只有她了。 谢天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笑笑。 “昭儿,你上次心血来潮给小黄的狗窝做护阵,在床上昏迷了三天,你还记得吗?” “哎呀,师傅,哎呀,我那是,太累了,睡了三天,我起来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吗?” 沈昭贴着谢天撒娇。 任何事,都是一样,熟能生巧罢了,沈昭虽是天才,经验太少。 “师傅,我准备出去支摊算命,您的药,龙血蝎、九叶草这两味,是有价无市的,今日若非薛临,我们定是拿不到,但是仰仗来意不明的人总归不是长久之计。他们今日给的药,不过一月的量。而最重要的一味——术麻,民间是没有的,还是得跟官府打交道。我攒下些名声,说不定,药便自动上门了,实在不行,便作交易罢了,我相信,天下不缺想利用术学之人。” 沈昭顿了顿,想到今日的事,又补上一句。 “师傅,虽然我们下山不过半天,我便惹了不少事,但我时时谨遵您的教诲,所求之事,只以术学为助力,而不以术学为剑。” 她从不对师傅撒谎,只是她的内心,有时候或是矛盾的。 “若你有文钦廉的八字,无法奈何他的时候,你杀他不杀?”谢天问。 “若我竭尽全力,仍不能叫他身败名裂锒铛入狱,受律法的审判,杀。”沈昭答。 “代价呢?”谢天再问。 沈昭不答。 “若天下人皆有罪,你要审判天下人吗?若不如你愿,你要杀了天下人吗?”谢天追问。 沈昭仍然不答。 “那如果有一天你发现大胤朝的皇帝也是你心中的罪人,你要杀了龙脉护体的帝王吗?代价是你的命吗?还是天下大乱,战火纷飞,让百姓为你偿还。” 屋内寂静,只有小黄的喘气声。 无法想象,这个边陲小县卖不出去的凶宅里,有人在随口谈论着杀皇帝的事。 郭正已经无法思考了。 无傀倒是习以为常,术法可杀人,剑法亦然,难道练成天下第一,就可以想杀谁就杀谁了吗,他以前确实是这样的。只是剑太纯粹了,剑输给了术,他输给了谢天,心服口服。 沈昭沉思半晌,得出一个结论。 “师傅,您这副身子,不会是杀帝王未果的代价吧。”说罢她笑了起来,逗笑了屋内众人。 只是真正在笑的或许只有郭正。 谢天轻轻摇了摇头,“罢了罢了,你要做的事去做就好了,少年心气,不可多得之物。只是,你的卦摊,切记,不要逞强,不要胡诌。也不要,多管闲事。” 逞强,胡诌,多管闲事,沈昭的三大乐趣。 第6章 无相卦摊 “唔——” 酒足饭饱,午休小憩,沈昭伸着懒腰,在院内随意铺上被褥的地上醒来,望着比正午时分更柔和些的阳光,温暖而不刺目,真好呀,如果日日皆是暖阳便更好了。 “走!小黄,上街,算命!” 说干便干,沈昭便是这样的。 沈昭掏出一根来的路上顺路捡的竹竿,足足比她高出两个脑袋。 再掏出一块白麻布,看着不太阳间。 最后掏出一套刚刚从陆嗣那顺的纸墨笔砚,各色俱全。 沈昭大手一挥写下“无相卦摊”四个黑字,自我欣赏一番后,又在旁边题了一首诗。 “寻人探物合八字,做事行路问凶吉。不看银钱只看缘,你我有缘再给钱。” 沈昭黑纱蒙眼,束道士冠,以竹竿为杖,牵着小黄引路,摇头晃脑,念着自己的佳作,甚是满意。 妙哉,妙哉。 但是纯黑白太不吉利了,沈昭认真思考后,将小黄的狗爪子印上红墨为这块白麻布盖了个章。 完美,完美。 她要做名声响彻靖安的盲眼小先生。 “老郭,是好诗吧!” “好!好!太好了!”作为全屋文化水平最低的郭正,真诚赞美。 无傀抽了抽嘴角,谢天嘴角带笑。小妮子倒是知道该从哪找认可。 其实小妮子在文学上面是有造诣的,毕竟她识字后的启蒙书,睡前的故事书,晒太阳看的闲书,每本都是天下文人所求之孤本,是民间学堂不可能出现的东西,是皇家用作培养帝王的,是林氏当年欲全部销毁的。 如今写诗的风格,倒是,别出心裁,返璞归真。 “师傅,鬼叔,老郭,徒儿要去闯荡江湖咯~” 沈昭用画本子里的话逗着大家,给这个年龄颇大的院子,增添几份活力。 一盲人,一竹竿,一黄狗,潇洒离去。 他们走远后,无傀问谢天。 “六个,跟去了两个,要管吗?” “不用,没有恶意。” “小姐的卦摊,要帮吗?” “无需帮,她可比江湖凶险,帮江湖?那是没必要了。”难得的,谢天也开开玩笑。 “老鬼,你说混江湖究竟有什么意思。”难得的,谢天主动说话。 “我们十几岁的时候还不如小姐呢。” 屋内一股子木屋的霉味,死气沉沉,好似两个沧桑得快入土的老人临终互诉衷肠,实则两个人加起来的年龄也没有到一百岁。 “是啊,我们十几岁的时候对江湖是发自内心的期待,她不一样。” 谢天和无傀好像在说同一件事,又好像在各聊各的。 从小院走到让郭正提前为她租好的小摊,走了一刻钟,竹竿轻点着青石板路,耳中听着街市渐起的喧闹,鼻尖嗅到炊饼与泥土混杂的气息,沈昭边走边盘算。 去年灭门时,虽从家中带出来一些银票,一些银锭与碎银,但是银票与银锭源头太清晰了,用了,肯定是祸事不断。所以这一年多以来,也就靠那些碎银过活,在山上,可以自己种菜种药,倒是没什么花销。但是山下,只有药田才能种药,药田是陆氏特权,也就是说百姓都不能种药,只能去医馆买药。如今下山,买了个小宅子,置办了些东西,租了个卦摊,碎银所剩无几了。师傅的药,半月内,她必须拿到。郭正的案子,半月,大赦天下期限一过,没有自首的便仍然是逃犯,县衙前,她既将郭正推出,便必须管。虽然这些事,也许对于师傅来讲,只要他愿意以术为剑便唾手可得,或者鬼叔愿意出剑,也是亦然。只是这两者,无论哪一样现世,天下都将为之争抢,动荡便随之而来,天下动荡她倒是不是很在意,只是眼下的安宁便没了。 她种花种菜晒太阳遛狗的日子便不复存在了。 所以,找钱,找药,洗冤,都得她来。 毕竟,这个世界上,沈昭已经死了,就算,有人知道,谁能证明? 一场大火,尸骨无存,放火,是她的主意。 她也问过自己是否过于狠心,但是人死灯灭,如果死亡无法改变,何必在乎身后事。活着的人当好好活着,这才是最重要的。至于这个活下来的,不是她也可以,若死的是她,她也会愿意为活着的人更尽一份力。 租的小摊,在去往崖城唯一的寺庙——青山庙的必经之路上,这条路,沈昭愿意称之为神棍路。 一路全是同行,一路都在叫卖,一路都是瞎子,和半仙。 抢,抢的就是同行的生意。 沈昭刚坐下,正准备开始吟唱自己的佳句。 第一个顾客已在面前。 沈昭鼻子动了动,“江砚?”疑惑。 江砚带着江月,在摊前坐下。拿出一粒金豆子,放于摊前。 “小先生,许是身上银钱不够才被迫沦落摊贩,这枚金豆虽然不多,我也不是想就此偿还小先生的恩情,今日之恩,江某来日定报。” 沈昭蹙眉,思索,不解。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江砚不爱许诺,他是下了决心的,来回复沈昭那句后会有期。没想到沈昭好像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我刚刚在街上看到小先生,便跟了过来,小先生和......小黄狗,还算,显眼。” 沈昭点头,沈昭满意,显眼就好。 至于他说的那些什么报恩不报恩的。 “这金豆应当是江月小姐脚上那块金牌换的吧,你自许君子风骨,怎么用他人前尘耻辱之物来满足一己之念呢?” 江砚心中如落石入水,惊起波澜,再望向眼前少年,瞧着比他小上几岁,一副对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的模样,这等心思,什么来路。 “我自愿的,与哥哥无关,前尘往事既已发生,何必被从前的事困住,用来还先生今日救命之恩,就是它最好的用处。” 许是教坊司一年多的生活,让江月看了太多的人情冷暖,世事无常。对于家人的冤案,自己的不幸,她已经没有追求了,活着便好,在十四岁之前赶上大赦天下,或许,已经是她最大的幸运了,如果没赶上,也无妨,在教坊司一辈子,也是活着。 沈昭明白了她的想法,觉得还挺凑巧的,她们很像。 “江砚,你妹妹比你活得明白啊。看我招牌上写的什么,凭缘算卦,今日,我与她有缘,那我今日便送她一卦好了。” 话说快了,又忘了师傅的告诫,不要多管闲事,但也无妨,今日本也管了他们闲事。 三枚铜钱于沈昭手中掷于江月手掌中,沈昭以右手覆于江月双手之上,手掌交汇,铜钱上下跳跃,微微有些灼烧感。 沈昭喉咙处就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一般。咒,念不出来。 铜钱越来越烫,沈昭想抽手,抽不开,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从江月的身上过渡到她的身上,源源不断的。 够了!够了! “开!” 沈昭左手两指用力压于右手虎口处,虎口渗出丝丝血迹,浸于铜钱上。 终于,铜钱归于平静,掉在桌上。 沈昭双手已不自觉地握了拳,看着她用血滋养的铜钱,沉声道:“你想要命吗?” 江月面色更惨白了,望着手上被铜钱灼伤的痕迹,她又拉起沈昭的手,没有铜钱,没有灼烧感,双手交叠,冰凉浸骨,她不经意间在沈昭的手背写下“砚”字,她说道。 “小先生,我自愿的。” 沈昭脑中如乱麻一般,头痛欲裂,已有点不受控制。 她紧闭双目,眉头紧锁,痛苦挣扎。 毫无缘由地答了一句。 “那你们有没有人问过我愿不愿意!” 声音有些大,此话一出,别说旁人,沈昭自己也惊了。 师傅究竟有多少事瞒着她,究竟有多少关于她的事没有告诉她,当年沈府灭门,她本该身死,师傅逆天改命让她如今安然无恙,他说代价已偿。为了改她的命,保她的命,代价究竟是什么。 江砚突然想起,十年前那个秋天,也是九月初九,距离妹妹的三岁生辰还有七日,家中来了贵客。一个大官,和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父亲和他们在房内谈事,不许任何人靠近,他不知道说了什么。只知道,父亲考了十年的秀才,在那一年,秋闱,终于上榜。第二年开春,他有了进学堂读书的名额。交易的人是谁,交易的内容,究竟是什么。 “小先生,可以告诉我真相吗?” 真相?我也想知道啊。 “我若有朝一日知道了,一定如实相告。”沈昭强撑一口气回答。 江砚眼中晦暗不明。 沈昭最后和他说:“我从不挟恩图报,所以今日县衙之事,你无需放在心上。我帮你,只是我的选择,与你无关。或许过段时间,我早已抛之脑后,下次再见,或许我连你是谁都想不起来了,你切忌困于此。” 好长一段话,说得有些累,沈昭顿顿,继续逞强。 “至于江月之事,你无需烦忧,吉人自有天相,定当一生顺遂无虞。” 多管闲事,逞强,胡诌,算是齐全了。 江砚看着她的招牌名“无相卦摊”,眼如一滩死水。 第7章 百两公子 江砚刚走,摊前又来人了。 沈昭还并未从刚刚的冲击中缓过来,心如乱麻,浑身冒着虚汗。 闻到来人纸醉金迷的气味后,更是心烦。 薛临悠哉游哉于摊前坐下,正愁不知道怎么名正言顺地靠近她呢,她出来摆摊了,甚好甚好。 沈昭借着秋风缓解着头疼与发热,闭目养神,不理他。 薛临折扇轻敲桌面,“怎么,他来你就接待,我来你就不待见?” 沈昭伸手按住他不断敲击发出刺耳响声的扇子,他总是知道怎么让她烦,真的很烦。 遮眼之人对声音最为敏感,纯心不想让她养神。 薛临上下仔细打量了一下沈昭的招牌,在她的诗和落印上额外久留,若有所思片刻。 “狗先生,消消气,有没有缘不都看钱嘛。”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金锭来,好闪,闪坏了整条神棍街盲眼半仙的眼。 此前师傅只教了她,怎么合八字,她倒从来没有把别人的八字和自己合过,她也不知道八字合与不合是给什么感觉,如今,是感受到了一点。 这薛临,肯定是跟她八字不合。 沈昭听着金子拍在桌上的声音,十两金。 一两金等于十两银,一两银子一千文铜钱。 又是一百两,这薛临真是跟她见面就是一百两。 “百两公子,寻人,探物,合婚。还是出远门,做事情算日子测吉凶,您说。” 管他图什么呢,赚钱不磕碜,给钱办事,便是两清,给多少都是他的事。 薛临哈哈一笑,不动声色把扇子抽回来,轻飘飘扇着,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像刚刚你跟前面那位小姐一样的,给我也试试。” “行的。” 沈昭一模一样的,三枚铜钱,从她手上到他手上,再双手交叠,打开。 “嗯。” “嗯?”薛临。 “做过一遍了,百两公子还有什么问题吗?” 真是个睚眦必报的小姑娘。 “啪!”又是一百两。 神棍街的眼盲都要被他治好了。 “狗先生,医馆之事,虽然我确实试探在前,是我不对,我向你诚恳道歉,何必对我敌意这么大呢?眼下也许最能帮你的,只有我呢。”薛临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 而沈昭,最烦他这副势在必得。 “这一百两要问的问题是这个吧?”先确认,再办事。 “啊?”薛临一下没反应过来。 “问我为什么对你敌意这么大。” “可以。”就是主打一个财大气粗。 沈昭深吸一口气,开始认真回答。 “首先,我不管你是什么目的,从我们下山开始跟随,如果不是县衙和医馆一事,你可能在得到命令前都不会现身,偷偷摸摸本就不对。其次,见面后多次试探,挑衅,且并不准备跟我开诚布公地谈一下你的来意,刻意隐藏也是不对的。最后,你自负自傲,仗着不知道从哪得来的一些情报,便认为我一定要与你合作。我这个人,最烦别人跟踪、试探、挑衅、威胁、虚伪以及给我取外号。以上这些原因,百两公子,笑纳。” 薛临的扇子扇的频率有些乱了。 “最后的最后,铜钱之术我绝不会算无缘之人。你若真心想与我合作,便开诚布公和我谈,拿出诚意来,而不是拿把破扇子在这里摇来摇去的,自诩风流。”没说尽兴,再补一句。 薛临不怒反笑,扇子倒是不扇了,别在腰间,“狗先生,可骂尽兴了?” “你冬天也扇扇子吗?”沈昭真心好奇。 薛临的笑僵了一瞬间,随即大笑起来。妙极妙极,不枉他去年清点沈家之案时隐不上报,也许,这才是他在靖安的收获。 “狗先生......” “你可以叫我先生,或者小先生。” “小狗先生。” 算了,说不通。 “随便你,百两公子。” “狗先生认为,不开诚布公和不真诚,是不能接受的,是吗?” “不然呢?”莫名其妙。 “可是,每个人不都有自己的秘密吗,怎么敢和别人以心换心呢。” “你以真诚换来的不一定是真情,但是你用虚伪换来的一定是假意,我并没有要求你非要跟我说实话,但是是你想和我合作,那就要接受我的要求,你不要以一副我求着你合作的姿态来和我谈,好吗?” 看薛临沉默,沈昭再补上一句。 “我多回答了你两个问题了,权当我送你两百两。今日你那侍卫不在身边,你是偷偷来见我的吧,还不回去,小心自家着火。你如果想好了,可以再来找我,如果你下次还是这样,就不要挑战我耐心的极限了。” 最后一句实在是没忍住,还是说了。沈昭觉得自己,今日十分的善良且有耐心。 晋鑫确实不在,但是薛临其实不急,因为晋鑫现在应该,无暇顾及他。 “我确实还有最后一个小问题,烦请先生解答。” “啪啪啪!”三百两。 神棍摊的十几个摊主,跳起来三个,滑到椅子下四个,还有几个可能确实眼神和耳朵不好使。 “中午,你怎么发现我们跟着你的,刚刚我在卦摊旁站了许久你都没发现,你又怎么料定医馆时我一定会出手,且可以解决。” 沈昭欣慰叹息,他还算有一点诚意了,至少这次主动承认他在卦摊旁许久,那她和江砚兄妹的对话岂不全让他听见了,算了,听去吧,她自己都是懵的,他要是能解出来,倒是要谢谢他了。 “鬼叔的身份,我相信你身边那位侍卫已经告诉你了,下山时,鬼叔也跟着我们,我是不会武,但是我可以知道鬼叔的位置,下山一路到县衙,鬼叔跟我们的距离比平时远太多,我猜到有人跟踪,所以鬼叔的位置才在你们之后。然后,到县衙,虽然来看热闹的人很多,但是无非就是一些富户员外,薛公子气宇轩昂一表人才,很难让人忽略啊。你不仅一直盯着我们,最后还开扇示意文钦廉放人。既如此,不管出于什么,医馆你都会出手。最后,你能不能解决我没有考虑过,有不要钱的刀先用刀,刀烂了再说。” 沈昭这次明显语气好了些,多了半分耐心,看在他多了一丝真诚和三百两的份上。 “小先生,拿我当一把不要钱的,砍烂了不心疼的刀,真是狠心呐。” 他又变成了那副油嘴滑舌的花花公子模样,沈昭微笑:“是的,知道就好,问完了可以走了,影响我做生意了。” 算算时辰,勒死张氏的王员外的正房夫人,正好礼完佛该下山路过这条路了。 这薛临也算有点用吧,她本来还想使点什么法子,让这个王夫人来找她算卦呢,薛临这五百两,算是给她省事了,这些富太太,最喜欢从众了。 后知后觉,薛临这小子,真没有白干的事,他是故意的,陆氏医馆,他明明给的就是银票,如果刚刚他也给银票,压根没有这种这条街都动了五下的效果。他猜到了,她在等王夫人,好啊,真是图她来的。 薛临满脸笑意,退到离沈昭卦摊三步之远的位置。 在不远处已观摩了一会儿的王夫人,坐了下来。 鱼上钩了。 第8章 天命昭昭 “先生,能否为我算上一卦?” 王夫人让婢女递上十两银子,她知道这位先生肯定有过人之处,不然一向最是放荡不羁不信神佛的薛家薛公子怎么会豪掷五百两银子,但愿他能愿意为她算卦...... 沈昭伸手将银锭推回,不言语。 王夫人再让婢女添上二十两。 沈昭再推。 王夫人面露难色。 “先生,确实是我今日身上带的银两不多,但是先生放心,一百两,明日我一定差人来补上。” 沈昭指了指婢女的荷包。 大家都不懂她是什么意思。 王夫人试探地将荷包中的碎银子全部倒在桌上。 二两,五两,八两,够了,三十八两。 “王夫人,不是你我无缘,而是你要问的事,结果不好,因此我不好收你的结缘钱,但是看夫人有诚意,倒是可以帮夫人解解眼下难事。” 结缘钱?薛临刚到旁边茶摊提溜了一壶茶,斜靠倚在旁边柱子,左手提着茶壶,右手端着茶盏。听她这句结缘钱听得发笑,差点将茶水喷了出来,沈昭啊,刚刚坑我的时候,可不是这个说辞啊。 果真是小神仙呐,知道她的名字,她想问的问题,还有她眼下的难事,王夫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还请先生费心。” 沈昭半晌不动声色,演作一副高人模样,说话总是满半拍——便是高人的精髓。 她还能有啥事,天天就在佛祖面前念她那蠢儿子能不能高中,崖城人都知道,那等蠢货,还能考上秀才?至于难事,无非就是张氏死后,那王员外又娶了个小妾,生了个庶子,如今已经四岁,到了开蒙的年龄,天资聪颖,深受王员外喜爱。眼瞅着十岁便可以参加童子科考试,考过就可以去考秀才,但凡先她儿子一步考中秀才,偌大家业可能就要落入别人手中。所以眼下她只有三条路。 “夫人想的三条路,我都可以帮夫人,就看夫人的选择了。” “好!好,事成之后,必当重谢先生。”王夫人信极了,大赦天下的第一日她求佛时,佛祖告诉她,她所有的难题都会在九月初九得到贵人相助,果不其然!天助她也!不枉她日日礼佛,真是上天有眼。 又是片刻沉默,“无需,三十八两便是我与夫人的缘分。” 三十八两,够买你的命了,当年你代王员外用三十八两买了张氏做妾,今日我便也只要三十八两要你的命。 “那这三条路,先生,认为呢?”王夫人虽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多想。 沈昭朝右后方伸手,王夫人顺着她的手看过去,看到斜靠在柱子上的薛临,薛临再往他身后看,也没人了呀。看她勾手的模样,这可真是,不是拿他当刀,完全是当奴仆了。 大步上前,把茶杯递在她手上。 可以不错,还算有点默契,沈昭满意。 沈昭以右手食指沾水,以水代笔,在桌上写下。 一,三千两。 二,小儿八字。 三,老爷八字。 至于为什么不用嘴说,非要整这出,主要为了显示出自己的高深莫测,同时耍一下薛临,以报医馆之仇,现在两清了。 王夫人沉思片刻,小声问道:“只需要那庶子的八字即可吗?包括......他那贱人母亲。”声音是越来越小的,心是越来越黑的。 果然,她还是同样的选择。 但凡她这么多年礼的佛有用,选了拿三千两给她儿子买个秀才,或者狠狠心,在庶子成才前把老爷杀了,她或许心软,给她个体面的死法,现如今,看样子是没必要了。 “需要他和他父亲母亲的生辰八字,以及各自一件贴身衣物。夫人便高枕无忧。” 王夫人可太满意了,自从张氏被她勒死后,她家老爷现在把那小贱人母子看得可严了,出门都带着,她完全没机会下手,如今完全不费力,就花了几十两银子就解决了,真是太好了。 “好,明日我定将东西带来,先生请务必帮我。” “嗯。”沈昭作一副送客模样。 帮你早入轮回。 王夫人识趣地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薛临拿着茶壶高高举起,长长的水流顺着壶嘴入嘴,他又到摊前坐下了,顺势给沈昭添了杯茶,沈昭将茶盏推给他,他喝过的,她才不喝呢,而且这水还拿手沾过。 薛临接过便喝,大有一醉方休之意。 “你是喝茶不是喝酒。”沈昭吐槽。 “你方才故意叫我给你递茶,为了让她觉得你有实力帮她儿子买秀才,让她最后完全地信任你,毕竟大家都知道我是薛家的人。” 还算聪明人,刚刚确实小小利用一下,那作为回报她也说点实话。 “真正让她信我并不是你的功劳,有没有你都一样。大赦天下第一日,她去礼佛,佛祖告诉她,九月初九,会有高人相助。佛祖的话,她岂会怀疑。” “所以,那日的佛祖是......你的鬼叔?” “当然,我不会武,你又不是不知道。装神弄鬼这事,还是要点本事的。” “三十八两,会不会太刻意了?”薛临收起玩味的笑,真的开始正视她,开始思考,她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还知道得不少啊,薛临,把郭正的卷宗也是看了个透彻,了解得彻底。 黑纱下,沈昭睁眼,望着眼前光影,似乎觉得,这个风流公子,有一丝可怜。 “不会,她那种人,是不会在意一个被她随手杀了的妾室的,因为她理解不了,像你我这样的,在她眼中,有权有钱的贵公子和高深莫测的大师高人,会为一个她连姓名都记不住的蝼蚁一样的人煞费苦心。” “那你为什么如此煞费苦心呢?” “这个世间,不可能真正公平,但是,至少是我身边人的不公,我要尽数讨回。只要是我身边的人,又或者说,哪怕不是人,在我眼里就没有任何分别,就算是小黄,我也亦然。若我连这个都做不到,活着干嘛?” “汪汪!”小黄认可。 薛临蹙眉看了看小黄,怎么,能听懂人话就算了,还能听懂沈昭的大道理,别太夸张。 “汪汪,汪汪!”小黄不接受有人给他甩脸子,小黄回骂。 所以,在她心里,对与不对,真的很重要,她说他的各种行径不对,真的只是单纯评判他的行为对与不对。这个世间,竟真的有人在乎对错。所以,若他真诚以待,有朝一日,她真的会交付真心吗,他们会成为......朋友?好奢侈的关系。 沈昭伸手,将他眉头舒展开来。 算了,今日要做的事情成功办了,算心情好,善良一回就善良回吧。 “想说就说,别在心里仇深似海的,你既知道我的过往,那你看我,怎么不似你这般,怨天尤人。” “啪嗒——”这次倒不是金子,是薛临手中茶盏被他捏碎了,陶瓷渣滓扎进他手中,右手渗出血来。 他失态了,多年来,第一次。 他尝试说点真的想问的问题。 “那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想复仇。” “薛临,那你认为我要怎么做才是你心中的复仇。” 太阳已经落山,神棍街已没有观众,各摊位挂的白布随风吹起,上面写着一些黑色大字,“算命”“看相”“吉凶”“天命”...... 薛临看得有些出神,天命,什么是天命。 秋风扫落叶,树叶上下而起,杂乱无章,而乱中有序,薛临有些迷了眼。 沈昭起身,牵起他藏于桌下的右手,三枚铜钱于双手处交叠。 算了算了,刚刚坑他的第一个一百两,还他。 “以血为引,照见无常。” 薛临看她倾向他这边的半个身子,秋风吹起她右脸额间碎发,吹过来她头上道冠檀木簪的丝丝香气,心漏跳了一拍。 沈昭,这就是天命吗。 天命昭昭。 签约啦,从今天开始坚持日更!!!!!!!!!![好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天命昭昭 第9章 尊老爱幼 刀光剑影,血影厮杀,铜钱引路,顺着薛临的血,未来的片段,在沈昭脑海浮现。 看不真切,分不清,什么是薛临所经历,什么是薛临所见,只是感到,无尽地厮杀。 是他杀别人,还是别人杀他。 痛苦,徘徊,纠结,迷离,消散。 到尽头了,尽头是一个小男孩,平淡而幸福地长大。 是他的曾经吗,应该不是。 那是他的儿子吗,希望是吧。 最有可能的,是他内心最深的期许,尽头才见,应是遗憾。 沈昭紧闭双目,嘴中自言自语:“不要执念,不要执念,你所不能得的,并非人皆有之,得之是幸,不得是命。不要认为命运独独刁难戏耍于你,你若认为命运不公,那命运于每个人都是一样刻薄。明月高悬,不可能只不照你。不要执念,不要纠结,不要!” 沈昭力竭抽手之时,薛临仍未回过神来,刚刚不过刹那,好似一切放空,耳中只有沈昭的念念自语。 不要执念,谈何容易,如何能放下,无边无际的痛苦。 今日事之烦忧耗神,沈昭已经力竭,无力管他。 “薛临,刚刚我说了什么,我自己是听不到的,不管我说了什么,你要有自己的判断,不要为未来事干扰眼下。顺便把我......送回去一下,谢......” 谢不出来了,晕了。 再醒来已在家中,还未睁眼便嗅到家中气氛诡异。 不至于吧,虽然今天回来难免挨师傅一顿说,家中不至于如此低沉。 沈昭半眯着眼打量屋内,咦,这个薛临,送她回来干嘛不走,诶?他那个侍卫,怎么也在家,什么路数。 三十六计,装晕为上。 沈昭正准备自然闭上双眼,眼前出现了小黄的嘴脸。 “汪汪!”醒了,醒了,她醒了。 “嘿嘿。”沈昭嘿嘿。 算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坐起来盘腿打下坐,呼......吸,呼......吸。 唔,顺畅了。 家中已点了灯,还是有些昏暗,沈昭转头瞧见圆月高悬,星星点点,确实是个好日子,应没什么坏事发生,只是,晕前不过黄昏刚至,这眼瞅着后半夜了,不过探了探薛临,不应该晕这么久的呀,还是因为这一天太累了? 那......薛临被师傅扣下来,他的侍卫前来赎人,因为她没醒,师傅不放他们走,合理的。 “嗯......师傅,徒儿已经无恙,要不放他们走呢......”回到家中,沈昭换回本音,不同于算命小先生的清冷,沈昭跟师傅说话时的女声总带着撒娇的意味,更像是一块桂花糕,软糯香甜夹杂着一点香气,像一个无忧无虑长大的,灵动的,十三四岁的少女。 沈昭企图打破屋内的沉寂,失败。 谢天不语,看着不恼。 无傀不语,看着很累。 郭正不语,看着微困。 薛临不语,一味给沈昭使着眼色。 沈昭顺着薛临的眼色看去,晋鑫精神百倍,用一种过分激动,激动得有些诡异的神色望着无傀。 沈昭细品了一下除了晋鑫外的其他三人,好似,都有些无奈的感觉。 “额......院子破小,不过四间房,两位若是留宿,恐怕只能睡在院内以天为被,以地为床了。”沈昭再次企图打破沉寂。 “好!那太好了!我就睡院里,方才看到,院里也有被褥,我就睡那吧!只要前辈答应我留下,晋鑫当牛做马,任劳任怨!”晋鑫激动。 “合着不是师傅把你们俩留下,看样子是你赖上我鬼叔不走了。你们两个年轻人懂不懂尊老爱幼啊,看给这个屋困成啥样了。” 怪不得薛临一下午都很自由的样子,估摸着晋鑫一下午都在屋内缠着鬼叔,鬼叔不出手,她能理解,那师傅不赶人,是为什么呢?薛临明明是想瞒着晋鑫她合作,而他明明知道晋鑫在家里,还亲自送她回来,撞个正着,又是为什么呢? “幼是指?”薛临环视一圈,问沈昭。 沈昭从床上下来,蹲在地上揉着小黄的肉脸,“我们小黄是一只才几岁的小狗狗呢。” “汪汪汪汪!”小黄转圈,展示自己健硕的体魄。小黄其实有意见,在狗界,他也是正值壮年好不好。 “好啦,好啦,小黄乖,小黄不是小孩。”是小狗。 沈昭哄着小黄,身体感到前所未有的轻盈,自从睡醒后,她状态似乎很好,身体总是透露着一股,莫名其妙的,轻松与愉悦。 哄完小孩,沈昭起身看着屋内众人,长叹一口气,难道这个家没有她,就要这样一直僵持着吗!师傅! “师傅,您怎么看呢?” 沈昭无奈发问,她承认,她装高人的水平是远在师傅之下的。这种不管身处什么情景都泰然自若,应对自如,不管不问,除非有人问他,不然绝不开口说话的态度,她可能是此生难以学会了,她太躁了,看到气氛如此沉寂低迷,不打破,不问是真的很难受。 谢天深吸一口气,众人屏气凝神,望着谢天,谢天缓缓开口。 “为师也认为小黄不是小孩。” “哈哈。竟没想到先生竟如此平易近人。”薛临本提着一口气,一下舒了出来,偶然间,也突然产生人生如戏的错觉。 “师傅,您没事吧?” 沈昭走到师傅面前,右手两指搭上师傅左手脉搏处,脉倒是没什么大问题,只是不知道哪里,就是感觉怪怪的。师傅就算是开玩笑,也不会在薛临晋鑫这等外人面前,有损他高人形象,所以,师傅要么是不舒服在她面前故作轻松,要么是要接受他们二人。 “所以,师傅同意晋鑫留下?” 沈昭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变得严肃起来,她的女声是有些稚嫩未退的,但是低沉而果决,让人听着有些不寒而栗,倒也有可能是这房子比较通风,深夜的秋风,本该刺骨。 薛临望着沈昭肆意披着,被风吹散开来的头发,心从未平静过。他的理智告诉着他,这不过是个未及笄的小女孩,只是瞧着是比十一岁的小姑娘大上些,他真是疯了。可是她终将长大...... “是的。”谢天的回答拉回薛临的思绪。 沈昭这回是确实蒙了,余光瞥见鬼叔一闪而过的惊讶,连鬼叔都不知道师傅打得什么算盘。 “行......” “谢!” 还不等沈昭晋鑫二人开口。 师傅悠悠又来了一句。 “不过。” 师傅一顿。 “不过,想留下,就教她习武。” 沈昭环视一圈,“师傅,老郭这个身形可能不太适合学腰带剑......”话说一半,沈昭伸手指了指自己,“您说的,这个要习武的不会是我吧?” 师傅不否认,那便是了。 “师傅,我之前多次和您说想学点防身之术,您说我生下来便身子孱弱,这十多年来,我又只吃素,不沾荤腥,再习武可能就不是强身健体,而是我的催命符。这是您的原话啊,您还说常见血也会涨我戾气,如今这是......” 沈昭也不管薛临晋鑫还在了,毕竟师傅都让他教她习武了,也没什么好避着的了。 “况且,腰带剑,为什么要旁人来教我呀?” 鬼叔就在眼前。 “我说的不是他。” 晋鑫原本已准备激动地接下这份差事,谢天话锋一转。 薛临也学着沈昭的模样,伸手指了指自己,“那......是我吗?” 师傅不否认,那便是了。 “你教昭儿,至于老鬼教不教他,就看他自己造化了。” 沈昭倒是一直想习武,毕竟,技多不压身,只是,好突然。 “好!”晋鑫代薛临已经接下。 “夜深了,二位请回吧。”鬼叔下逐客令了,他这一天被这小子缠得晕头转向,也不知道谢天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可算是做了决定,虽然结果有些意想不到。 薛临看着不露声色,只是应下,约了明日带她去薛府。 他出生起,从不觉得命运曾眷顾于他,这次会吗。 他们走远后,沈昭问谢天。 “我活着的代价是什么。” “她是不是会死。” “江砚的命呢。” 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三个问题,她终于问出了口。 第10章 鬼哭狼嚎 小院里,回应沈昭的,只有秋风扫落叶,飒飒。 “到,到底......” 沈昭刚想开口。 谢天右手二指已搭上沈昭右手脉搏处,不错,多了半条命,是有力了不少。 “昭儿,不要心浮气躁,气息乱了。” 沈昭感受着自己的脉搏,明显比从前有力。 “所以,我的命,比她的更贵是吗。” “所以,师傅,为了换我身体康健,你让她来找我渡命。为了让我没有心理负担,还让她和我说了两次,她是自愿的,可是没有人来问我是不是自愿的啊。” 沈昭又有些不受控的激动,眉头紧锁望着地板,像是在呐呐自语,她被情绪左右后的声音,显得格外低沉,带着一丝阴冷。 “她自愿的。”谢天一直未动的神色终于有了细微变化,将这四个字饶有趣味地自顾自地念了一下。 沈昭被这刹那平复了心情。 “师傅,江月不是你安排的吗?”沈昭的语气逐渐趋于冷静。 “不是。”虽然有的问题谢天不答,但是谢天从不骗沈昭。 沈昭不问了,有时候装傻就是她活得轻松快乐的秘诀,没有绝对的实力之前,刨根问底,无非是自讨麻烦,让自己夜不能寐罢了。就像薛临,自认为聪明通透,反被聪明误,每天都执着于一些已发生的没发生的痛苦之事,何苦呢。 “师傅,我不下山,这些事就不会来吗。” 没忍住,还是问了一句。 “你是人间人,不是山上鬼。” 所以下山是必然的,不存在不下山的可能性,沈昭并不是在下山与不下山之间做了选择,而是被命运推下山。 “那如果有一天命运将我推下山崖,我便欣然赴死吗。” 这句话并非沈昭说给谢天的,只是她躺在院里,睡不着。 看着满头繁星,自言自语。 下午她出去的这会儿,院中已搭好了遮阳避雨的亭子,她的被褥也在亭子之中,她就睡在亭子里,小院四间房,师傅,鬼叔,郭正,一人一间,小黄一间。 她自出生起,在房内睡觉便感到胸闷气短,难以入眠,若连续三日在房内睡觉,一定会生病。因此,她长期睡在室外,如果遇上极端天气,狂风骤雨,便睡于中堂,大开门窗,会稍微好些。师傅说是因为她天生体弱,需要时刻汲取天地灵气以滋补自身。又因祸得福,因为她自小与日月星辰相伴,因此在术学上别有天赋。可是如果体弱至此,她怎么会顺利出生呢?而如今,江月将命渡给她,她是否可以和正常人一样吃饭,睡觉了呢。 沈昭摸索着手腕上的红绳,上面穿着江月那枚金豆。她睡醒便发现了,应该是江月没带走这枚金豆,放在了桌上,不知道是谁做成了红绳戴在了她手上。 小黄从房内出来,在沈昭身边转圈,似乎在说,你怎么还不睡觉。 沈昭坐了起来,抱着小黄。 右手搂着小黄的狗脖子,左手摸着小黄的狗头。 “小黄,你说,江砚会不会恨我。” “唔——”小黄不知道。 “小黄啊,江砚父亲母亲是因为我爹娘一事一同被诬连带入狱,而我爹只判了仗刑,因为我娘是世家嫡女,便可免死。江知岭的罪肯定比我爹爹小多了,却判了死刑,家人还要流放与为妓。这只不过是,世家在杀鸡儆猴,让寒门死心。他们高高在上,随手选了几个人捏死,却是别人的一生。最好笑的是,江砚已经失去了父母亲人,唯一的妹妹,还自愿将命给了我。我还骗他,我还骗他说江月会一生顺遂。” 沈昭说着说着闭眼大笑了起来。 “唔唔——”小黄要被勒死了。 沈昭才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收紧了手臂,将小黄死死圈在怀里喘不上气来了,赶紧松了手,两只手端着小黄的狗头,眼睛直直地看着小黄。 两行泪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掉下来。 “可是,我救不了江月,师傅也一定不会救她......” 她报着小黄,嚎啕大哭起来,心中的一切,像是喷涌而出,极尽痛苦。 她就这样抱着小黄,一直哭,这座凶宅,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鬼哭狼嚎。 不知道什么时候,许是哭累了,便睡着了。 屋内,无傀问谢天,不管吗。 谢天答,能笑能哭,挺好的。 小黄回到房内向谢天摇尾巴,轻轻汪了两声,谢天摸了摸他。 “小黄,做得很好,睡觉去吧。” 至少还有小黄可以陪她说说心里话,已经很好了。 屋外,薛临值夜班的影卫正奋笔疾书。 第二天一早,薛临看到影卫的汇报。 “小先生于院内亭中和黄狗畅谈,具体未听清,频繁提到了两个名字,江砚,江月。抱着黄狗先笑后哭,后又哭又笑,约一个时辰后安静,不知道是入眠还是晕厥,黄狗进屋,屋内人未见动静。” 薛临手指拂过江砚的名字,若有所思,后提笔将“黄狗”二字,改为“小黄”。 “可以,斜风,让六名影卫继续监视,她若出摊还是派两名影卫随行,且立刻来报。” “是。”影卫的老大斜风接过自己的汇报,看着改动痕迹,愣了一下,公子这是觉得,要尊重那条黄狗,黄狗不好听,黄狗也要有名字,公子,竟会在乎这些。 晋鑫推门而入刹那,斜风不见踪迹。 “走啊,出发!去找前辈,你不是还答应教那个小孩练武了吗?” 晋鑫激动地摩拳擦掌。 薛临叹了口气,“晚点吧,这才刚刚天亮,一会扰了前辈好梦。” “诶?怎么会呢,我们习武之人,都是闻鸡起舞,我都练了一个时辰了!” “前辈已经无需再练了,许是要睡懒觉的也是不一定。” “行吧,说的也是,那我们再过一个时辰再去!” “好的。”前辈要不要睡懒觉薛临是不知道,沈昭累了一日,哭到半夜,想必是没醒的。 晋鑫离开后,薛临想了想,又给斜风下了任务。 “你再派两个人,去盯一下江砚江月。” 他们兄妹和她究竟有什么羁绊,竟让她如此痛苦。 第11章 正好饿了 初十了,距离十六,还有六天。 江月在心中盘算着,她的死期。 而江砚忙活着想带着她去置办些新东西,买些新衣服。 “算了吧,哥,马上入冬了,冬日再买吧,不要浪费钱。” “月儿,无妨的,权当庆祝你脱离苦海。当年流放时,我受族人帮助,又受远亲叔伯江静思江伯收留庇护,他那时候便已经是举子。去年他秋闱上榜,已到朝都做官,如今我们住的便是他的宅子,他也留下些许银钱给我,虽不多,但眼下够用了。这次大赦天下,你本不在赦免名单当中,也是我写信给了江伯,应是他帮助。如今大赦天下,我也不用躲躲藏藏,日后,我们都可以清清白白,光明正大的做人了。”江砚规划着他和江月的未来。 “可是,哥哥,要去县衙领罪,挨板子,你才不是逃犯。文钦廉,恐怕......” 其实江砚又如何不知呢,去了,可能就是死,不去,便一生都是逃犯,不能科考入仕,甚至不能光明正大地活着。 “没事,哥,你别去县衙,既然江伯已经入朝为官,你便投奔他去吧,虽然你如今身份可能过不了各个郡县的检验,但是只要咱们攒够银子,给你买一张假的户籍文书,虽也只是权宜之计,科考是肯定过不了的。但是,路上通关检验是够了,你到了朝都,找到江伯,对于朝中的大人来讲,做一张清白的假的户籍文书便是很容易了。” 江月清晰地给江砚规划着未来,江砚看着一年未见的妹妹,好似另一个人。 “月儿,这一年多,你受苦了。” 江月笑着摇了摇头,“哥哥,只要你能好好的,月儿就没有遗憾了。” 江砚心中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月儿,昨天卦摊前,你和那位小先生,究竟在说什么?” 江月又摇了摇头,“哥,你一定,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最好有一天,可以站得高一点,不要再做蝼蚁。” “若我有一天科举入仕,居庙堂之高,一定心忧天下黎民。但是月儿,你能不能告诉哥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江月轻轻一笑,故作轻松,“好啦,哥,月儿只是还没缓过来,教坊司所见所闻,让月儿觉得,活着不易,好好活着更是不易,便随口感慨两句,你不要放在心上。庆祝我重获自由,我们去醉仙楼吃饭吧!” 醉仙楼菜贵,江月只点了两个菜。 桂花糕,狮子头,配以两碗白粥,一叠咸菜。 江砚望着面前的桂花糕,若有所思。 “月儿,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个,两岁多的时候,便缠着母亲给你做,母亲做的桂花糕香甜软糯,你一次能吃好几块。母亲怕你吃撑,也不常常做,做好了,总藏着防着你。你总是能闻着味,第一时间到厨房里找出来。只是你三岁生辰那日,母亲早早做好了桂花糕,等你来找,那日你睡醒,没有到厨房去找,随之突如其来发了一场高烧,吃药好苦,你也没有问母亲要桂花糕。母亲便以为你不再爱吃桂花糕了。我们都不喜甜食,后来家里就不怎么吃桂花糕了。而这狮子头,在父亲考中秀才前,是我们每年除夕才会聚在一起吃的,我们同爹娘,一起分食一个大大的狮子头。就着白粥,和咸菜。” 江砚回忆着过往十七年,在去年天灾前,虽不富裕,但一家人其乐融融,族人和善。靖安江氏一族,虽是寒门,人也不多,约有八十来人,大多也是平民百姓,但是相互扶持,彼此关怀。平日走动频繁,每逢年庆,都会回家祭祖,祭祖时不按身份地位排序,只按族谱顺序,长幼尊卑。父亲母亲常说有他们两个一儿半女,便已知足。父亲虽古板,但也慈爱,母亲虽没读过什么书,但是是这个世间最温柔且有耐心的人。虽然有时候,他能感受到,父亲母亲对待妹妹比对他更上心,但是他也能理解。妹妹是女孩,自当更仔细些。 江月听着,属于她的过往,眼睛亮晶晶的,就这样一直望着江砚,盯着他和自己七分神似的面庞,讲述着她缺失的记忆。 “哥哥,我三岁前,还有些什么事,你都讲给我听一下,那场高烧,醒来后,我便记不清了。” “你刚生下来时,小小的一个......” “百日时,你抓中了一只毛笔,爹娘很高兴,族人们都夸你以后说不定是个大才女......” “你一岁生辰时,爹娘送了你一个小镯子,上面挂着一个小铃铛。你那时候刚学会走路,爹在院里读书,娘在院内织布,我陪你在屋子里,因为你自幼身子弱,不能晒太阳,晒了太阳便会脸红头晕,你很想去院内,便在屋里走来走去,铃铛叮叮作响......” “后来娘给你做了顶帽子,可以遮住全身,你便可以跟着我们出门了。你两岁时,我们与爹娘一起出门踏青,你不小心落了水,起来大病一场,自此不敢再靠近河边......” 江砚和江月,就这样,有说有笑,聊着往事。 一旁,薛临的影卫,记得笔杆冒烟,怎么这么能聊...... 薛临看着汇报,有些出神。 “公子,他们在醉仙楼确实只聊了这些无用的,房内聊的,只听见了好像和户籍有关。” “没事,你做得很好了,下去吧。” 薛临看着江砚的回忆,都是一些再平常不过的小事,人间温情,便是如此吗,每家平民百姓,都是如此平凡而美好吗。如果他不是出生世家,他也会过得如此幸福吗,哪怕,只是前十七年。他和江砚竟是同岁,江砚还比他大上几个月,只是他们的十七年,大不相同。还有三年,他便及冠,是他唯一能名正言顺拿回来薛家家主之位的机会,他最多还有三年了。 煎熬的一个时辰终于过去,晋鑫带着薛临,前往沈昭的小院。 沈昭还未睡醒,躺在院内亭中,吓了薛临和晋鑫一跳。 沈昭迷迷糊糊醒来,晋鑫昨日已知道她是女儿身,忙捂着眼睛,“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沈昭本就没睡够没睡醒,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我又不是没穿衣服,有啥非礼勿视的?” 沈昭又看了看自己盖得严严实实的被子,“况且,我就露了个脑袋。” 顺便也赏了薛临一记白眼。 “有眼力见的,还不先出去,让我起来换了衣服再进来。” “主要是看着院子未锁,原以为你起来了。”薛临解释着,脸上不自觉挂了笑。 “院子大门是给小黄留的,你俩也是狗吗?”沈昭又是一记白眼。 晋鑫拉着薛临火速飞到院外。 “挨骂了,你在笑什么?”晋鑫不明白薛临。 薛临才反应过来,自己一直在笑,便笑意更甚。“没什么,就是觉得有趣。” 沈昭慢悠悠换好衣服,洗漱了一番。在家她还是爱穿得自在些,简单的白色素袍,腰间松散地寄了根绳子,头发用檀木簪子随意一挽,腰间用银环挂着一块玉佩,手上带着金豆的红绳便是最有生机的地方了。 沈昭用水拍了拍脸醒了醒神,朝门外喊:“进来吧。” 薛临听着语气是好了不少,看样子是起床气消了。 碰巧郭正带着小黄买早饭也回来了。 “你俩吃过了没?”为表达刚刚语气极其不善的歉意,沈昭同薛临客套一下,毕竟哪有上门做客,日上三竿,好意思吃主家早饭的。 “吃......” “没,一口没吃,正好饿了。”薛临把晋鑫的话抢过去。 沈昭脸抽了抽。 “师傅鬼叔和老郭是一早便吃过了,这份是特意给我买的,就一块桂花糕,一碗白粥,一份咸菜,我,额,我给你俩一人揪一小块桂花糕好了,你不能还想喝我粥吧?” 沈昭看着薛临一俩饿虎扑食的模样,速喝了一口白粥,大有我喝过了,你喝不了的意味。 忍痛揪了半块桂花糕,又分作两半,给他们一人一半。 薛临看着桌上的桂花糕,白粥,咸菜,若有所思,这么巧吗,是巧合吗? 沈昭瞧薛临不接,正准备把手收回来,爱吃不吃。 薛临伸手拽住她手腕,另一只手接过这四分之一块桂花糕。 “吃的,谁说我不吃。” “咳咳!有点噎,喝口粥。”薛临顺手拿过沈昭的白粥,大喝两口。 “诶......你这个人还要点脸吗?”沈昭原本只是为刚刚跟他们撒起床气而感到抱歉,才对他态度稍微好一点,他还得寸进尺,喝她粥,他不介意她喝过无所谓,她介意啊。 得了,大早上起来,没睡好,也没吃好,今天这一天很难顺利了。 “你腰上这个银环有些特殊呀?”薛临转移话题。 沈昭不明所以,“银环你也要?” 薛临被逗得一乐,“我要得话你给不给?” “我自小带到大的东西,我是真疯了才给你。”沈昭微笑着回应他的对视。 “你自小带到大的?”薛临饶有趣味的挑了挑眉,接着说:“那你银环上坠着的这朵莲花可原本是个铃铛,后面填了实心再雕刻的莲花图案?” 沈昭蹙了蹙眉,不同他玩笑了。 “你什么意思?” 她不否认,那便是了,薛临心中有了一些大胆的猜测。 第12章 薛家秘密 “你到底什么意思!”沈昭瞧他似笑非笑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伸手给了他肩头一下。 薛临捂着肩头叫苦连天。 “昭儿,吃好了便去吧,时候不早了。”师傅的声音从房内传出。 “好!师傅,这就出发!”沈昭虽然知道师傅听力极好,隔着房门还是忍不住大声喊。 “好的,先生,那晚辈先带小先生去薛府了。” 薛临正经地回答着谢天,挑眉一脸玩味地看着沈昭。屋内人的身份,他虽不敢确认,但也猜得十之**了,能使唤天下第一剑客的人,不多。屋内人想必是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有意打断。 沈昭回房快速换回一身男装,刚到院门口,沈昭用了力再给了他重重一下。 “得意什么?师傅确实是故意打断,他不想让我知道的事情多了,你得意什么?” 出了小院,沈昭又换回男音。 沈昭一边说话,一边自然地上了薛临的马车,薛府的马车还是不错,宽敞。 薛临瞧她一屁股坐在主位上,“昭儿,还真是不客气。” 沈昭抬手,往侧座去,又想给他一下,被他一侧身,躲了过去,马车太大,还是不好。 力道收不住,沈昭一下将头撞在了马车座位上,还好是包了软垫,不痛。 顺势,她也懒得起身了,直接躺在主位上,弯了弯腿,刚好躺下。 “这个称呼,不是你能叫的。” 快进入梦乡之时,她收起玩笑的语气,通知薛临。 “你也只有在你师傅面前,为了不让他担心,装作一副轻松欢快、与人亲近的模样,离了他,你就又是这副生人勿近的样子,但是县衙前,你又会为素未谋面的人愤愤不平,真是一个矛盾的小丫头。” 薛临看着她卸下防备,沉沉睡前的模样,自言自语。 薛府门前,管家庄平听公子说今日有贵客上门,早早来迎,打开马车门,却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少年睡在公子的马车上,甚至没脱鞋。 “公子......我等下便让下人将这软垫全换了。”庄平压了声音和薛临说。 薛临笑笑:“庄叔,无妨,你将马车的软垫都拿去太阳下多晒晒,熏熏檀香。” “嗯......到啦?”沈昭不情愿地醒来。 “薛临,马车不错,下次放个枕头。” 薛临不言语,只是笑着示意庄平。 “好,好的,我待会便派人去准备,小先生,请入府。” 庄平虽震惊,但应下。 “有劳,有劳。”沈昭跟在庄平身后,瘪瘪嘴,薛临,倒是派头不小。 府内,富丽堂皇,移步换景,每个景都透露着一股不同的有钱人的味道,却是曲径通幽,薛临的书房内没有陈设一些金银俗物的摆件,只是摆弄些花草书画。 “公子,按照您的吩咐,府上的古籍都在这了,武器库也整理了,等小先生选好了可以直接过去。”庄平识时务地离开了书房,关上了门。 只和薛临两人,沈昭不再装那副高深莫测的小先生模样,神情放松下来,只是声音仍是男声,以防隔墙有耳。 “你这书房,本也没什么特别的,但是,和你的宅子比起来,倒是多了几分高雅。” 真是嘴上不饶人,薛临也不和她计较,只是她的男音他实在是听不惯,“你可以做你自己,这里是安全的,庄叔是我信得过的人,你可以不信他,只是我信得过的人,很多事情我肯定会告诉他,你想瞒也瞒不住。” 沈昭想了想,换回女音。 “随你吧,我用本音还轻松点。我也不想同你绕弯子浪费时间了,你究竟是薛家什么人?”沈昭扫过桌上一大堆古籍,均是江湖失传已久的秘籍,或者一些门派的独家绝学,都是不简单的东西。 “前任薛家家主薛仁嫡子薛临。” 书房格外寂静。 两人对视。 “你想当薛家家主?” “我的三叔代持家主之位,已经十多年,三年后,我及冠,本来就该还我。” “他们为什么不杀了你?” “世人皆以为薛家立世之本,是当年从龙之功,圣祖赐下可锻造兵器,训练战马、军队,世袭镇国将军之位的特权。实则,更重要的,是你眼前所看到的这些,以及你待会将要看到的兵器,只不过,你看到的不过一小部分。这些东西可以令天下武者,为薛家所用。这些东西藏于密库,密库位置与钥匙,只有历任薛家家主知道,现在,只有我知道,所以,我还活着。” “所以他们只能将你养成一个废物,所以你逃离朝都来到靖安,只是他们怎么会安心你在靖安?你府上全是那边的眼线吧,你又是怎么做到偷偷习武,和晋鑫以及更上面的人达成交易,现在还敢带我从大门进府。” 刚刚的一问一答,均十分快速,两人皆是不假思索,而这个问题,薛临稍微顿了顿。 “都杀了。借着他们认为的我喜怒无常暴虐的性格,找了由头,把一批一批的人都杀了。后来,我能明显感受到,他们能送过来的心腹,越来越少。来的人,都不再是不能策反的心腹,不过冒着必死的心被迫而来。现在我府内十二个人,均在向那边传递,一样的假消息。” 薛临看沈昭不言语,眼中闪过一丝变化。 “你是不是认为我很残忍。” “不是。”沈昭答。 薛临心里咯噔一下。 “只是,代价需要你自己承担。” “你为何不问我是怎么让这十二个人听令于我的。”薛临既想她问亦不想她问。 “你既不说,那便也许比杀人更残忍,不说便罢了,做都做了,回不了头了。” 薛临突然笑了,“那你说,我做的是对的错的。” 沈昭看着他故作轻松和玩味的笑,眼里却是藏不住的较真,他真的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她拉起他的左手,放在他左边心口上。 她让他自己感受片刻,半晌,她说:“你没有错。” “但是,那些死去的无辜生命也没有错。不是因为你是薛临,而他们或许是微不足道的连姓名都没有的人,因此他们死便死了。他们也是有父亲母亲,有人牵挂,或许也饱含着他人的期待活着的,鲜活的生命。也许他们的理想并不是,和你一样宏伟,成为四大世家之一的家主。也许他们的理想只是买上一处宅院,买上一辆驴车,娶妻生子,但是他们被你结束生命之时,想着自己匆匆忙忙的一生,也会难过。” 沈昭感受着薛临心脏的悸动,看着他面色越来越沉,眼中微弱的光更加暗淡。 她接着说道:“我没有资格替那些枉死的人,原谅你。但是,过去的已经过去。你曾经的恶行,终会有恶果,报于你身。因此,你无需为此耿耿于心,毕竟,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仍然会这么选择,既是自己的选择,那将来自担恶果时不要抱怨天命便行。” 薛临低眸,呐呐自语:“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沈昭挑眉看着他说道:“若你不想夺回你的家主之位,他们便不会枉死。你从未考虑过的路,便不是选择了吗?” 不要家主之位......薛临确实没想过,凭什么不要,那本来就是他的...... “我的父亲母亲,长兄长姐,全部死于他们之手,我还要将家主之位也拱手让人吗?” “那你就要为此搭上你的一生吗?踏着无数鲜血,坐上这个家主之位,你就会真的开心吗?” 薛临突然想到什么,抬眸直视沈昭。 “所以,你不为沈家报仇,你不是在隐忍,你是真的不准备复仇。” 还记得,上次,他问沈昭,为什么不复仇,沈昭问他,要怎么做才叫做复仇。 她真的没有在计划复仇,她在做的,只是过好她的一生。 可是,怎么做到的呢,深仇大恨,如何能不报。她是觉得做不到凭一己之力对抗四大世家吗,可是不为之努力,怎知做不到呢?她还有师傅,有鬼叔,都是这个世间最厉害的那些人。 “我父亲母亲他们为了自己济世救民的理想踏上这条路,从一开始,便知道是死局。这是他们的选择,我不怨他们。我没有他们那么宏大的理想,也许我也只是想买一座宅院,买一辆可以躺着睡觉的马车,便足以。理想的大与小都没有对错,我相信他们在天之灵不会怪罪于我理想短小。” 沈昭放开薛临的手,转头看向那些秘籍。 一眼相中。 “就这本吧,《天地心》好名字。” 薛临还有些没有缓过神来,他仍然无法理解,血海深仇在眼前却能怡然自得过自己的小日子的心态,是如何练就的。 而另一边,沈昭已经拿起了《天地心》,拿着书轻轻拍了拍他,“走吧,去武器库。” 他才回过神来,“你就选好了?就看个名字?” 沈昭白了他一眼,“不然呢?全部读一遍?我下午还要去帮王员外的夫人做法呢,我可没这闲工夫。” 仔细选,和随便选,都有可能出错,那何必苦恼自我。 选武器,也是亦然。 沈昭看中一把砍刀,只比她矮上半个头,再看上一个袖箭,设计十分精巧。 薛临抽了抽嘴角:“这是前朝岳将军的斩神刀,你这个身板,能背得动这把刀吗?而且,《天地心》是剑法。” 沈昭摸了摸那把刀,感受了一下,它的生平,轻轻靠近,贴在刀柄上,和它轻声说。 “你放心,我只砍坏人。若想随我走,便轻些。” 沈昭感受到,刀身一震,她知道,成了。 费了点力,轻松背上,虽然看着有些滑稽。 薛临看她不知道和刀说些什么话,竟真背了起来。 “你要用剑法练刀?” “剑和刀的区别是什么?” “剑快,刀猛。” “那我要的,便是又快又猛。” “你要练成天下第一啊?”薛临开玩笑发问。 “不争虚名。”沈昭咧嘴一笑。 薛临看她不似开玩笑,一个小丫头,如此狂妄。 “我是不是狂妄自大,薛公子,也许很快就会知道。” 沈昭点明他心中所想,她要做的事,只能成功,所有事情,只有她想不想,没有做不到。包括,薛临口中的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