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有何吩咐？”
竖起的高马尾随动作摇晃，卓妍只能看到她圆圆的后脑勺。
反应这么快，没看见她一点正脸。
算了，再坚持会吧，马上到西苑就能歇会了。
“无事，走吧。”
“砚霜今日怎么是这个发式？”
“回殿下，奴婢先前正在练功，还未来得及梳发。”
卓妍偏头正好看见砚霜低着头，捋了捋耳边碎发，显得有些窘迫。
“还挺好看的，很适合你。”
对于有些不太自信的女孩子，要多多夸赞。
砚霜长得英气，高马尾挺适合她的，帅气女孩一枚。
“多谢殿下夸赞。”
砚霜低着头，看不清神情。
卓妍本想来西苑看看明一准备的怎么样了，结果在廊桥尽头看到位陌生男子。
一袭素白长衫，身姿纤薄，衣服随风前后晃荡，感觉风再大些就能把他吹走了。
卓妍皱了皱眉，砚霜在身后低低出声：
“殿下，是前户部尚书之子，楚清和。”
天呐，她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这也是个外来的隐形大炸弹啊。
萧卓逸刚在位不到一年，便开始挥霍无度，暴露本性，开销远超预期规划，当时的户部尚书也就是楚清和他爹，上书劝诫萧卓逸要黜奢崇俭，没想到萧卓逸直接发疯扬言要把人给砍了。
官员们都劝皇上看在楚尚书这么多年对朝廷的付出和他一家妻儿的份上放过他，结果，他更疯了，准备把楚尚书一家子都处死。
萧卓妍知道这件事后，火急火燎地赶进宫里，好说歹说，连哄带骗地才让他消了灭户部尚书全家的念头。
但没成想这户部尚书的妻子与他夫君是青梅竹马，鹣鲽情深，前脚刚知道夫君死了，后脚也就跟着走了，一时间，曾经风光无限的楚府，走的走，逃的逃，就剩下了楚清和一人。
长公主只得差人给楚清和送去钱帛，打算让他离开洛京，结果他不接受，萧卓妍念着他年龄还小无人照顾，便把人接进来养着，毕竟萧卓逸拿的那些钱也没少给她。
但是传出去就变味了，有人说看见长公主把楚家儿子也收进后院了，简直是连小孩子都不放过，荒诞至极，趁虚而入。
萧卓逸更是恶名远扬，之前人们多数还是不信坊间传的当今圣上残害兄弟姐妹的谣言，毕竟圣上对云宁长公主的好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但经过这件事，大家都信了：
这位年纪轻轻，刚继位不久的皇帝，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君。
卓妍现在只想就地躺下，两眼一闭，长公主有实力管住他，她不一定行呐……
这孩子万一哪天被仇恨蒙蔽双眼，要和她同归于尽可咋办啊。
卓妍这下感觉是脚也不酸了，身子也不累了，打起十二分精神来，打算试试这孩子的态度，看能不能减少个隐患。
如果不可行，就只能……
她绝不会给任何人钻空子的机会，她一定要活着回去。
卓妍慢慢靠近楚清和，内心小人双手合十，不停道歉。
只比她高出半头的男孩，皮肤冷白，下颌线清晰锋利，是不正常的瘦削，眼底微微发青，鼻梁在光下映出阴影，唇珠嫣红突出，是黑白间唯一的色彩。
浑身透着股冷硬的死寂，仿佛能把周围的生气全部吞噬殆尽。
“楚公子。”砚霜出声唤他。
卓妍也回过神来，对上他空洞无光的眼神，心揪了一下。
怎么会这样瘦？
感觉一碰就要碎了。
楚清和身体躬下近九十度俯首行礼，青紫色血管缠绕手背凸起的筋节，玉兰花瓣飘过。
没有声音。
卓妍松开紧锁的眉头，与砚霜对视一眼，后者了然，叫人来吩咐了几句。
“平身吧。”
萧卓妍只与楚清和见过一次，在他刚进府那天。
记忆里他虽然话不多，但身为户部尚书之子，该有的礼仪还是会有的，正常的问好也会说，可今天……
卓妍看着他颤动的眼睫，心里涌起不好的念头。
“清和，可以这样叫你吗？”
男孩盯着地面，点点头。
“你的小厮呢？本宫记得你来时，身边跟着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小男孩。”
楚清和摇头，发丝乖顺的随动作晃晃。
砚霜附到卓妍耳边，压低声音：“禀殿下，他那个小厮，是个不省心的。”
卓妍看向低头静静赏鱼的楚清和。
罢了，就顺着长公主的意愿，送佛送到西吧，大不了派人看着他。
“清和，有下人说，你那小厮，好像走丢了。”
楚清和回头看向她，眨了眨眼睛，日光穿梭在根根分明的睫羽上，像煽动翅膀，散下金粉的蝴蝶。
卓妍见他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放下心来。
“本宫给你找个新的小厮，怎么样？或者你去挑一个，都可以。”
幽黑瞳仁一眨不眨地锁着她，卓妍不得不再一次感叹他的美貌。
是的，美貌。
一种破碎的，阴郁的，近乎妖冶的美貌。
楚清和细密的眼睫煽动，摇了摇头。
“你要自己挑？”
他继续摇头。
“……你不要吗？”
他定住，本就上翘的嘴角弧度加大，能感觉到他好像有一点……高兴？
可就他这个状态，之前还是个贵公子哥，要是任由他一个人，真害怕明天就出事。
当然了，单方面他出事。
卓妍一个头两个大，正好肚子空空的，看他人这么瘦，估计平时也没好好吃饭。
“清和，同本宫一起去吃饭吧。”
一路上，楚清和都静静的跟在她身后，就连脚步也放得轻轻的，配上他本就单薄的身姿，活脱脱像个幽灵。
一个貌美的小幽灵。
卓妍赶紧甩甩脑袋，清空乱七八糟的想法。
坐到餐桌旁，本打算大吃一顿的卓妍，看到满桌子奇怪的菜，嘴角没忍住抽了抽。
这银耳百合莲子羹就算了，平常也有，阿胶糕当甜品吃也行，这两道枸杞麦冬炖水鸭、核桃栗子焖羊肉是怎么回事？
还有这个，这是什么，一小盅阿胶炖花胶？
只是粗粗一看，就这么多滋阴补阳的菜，更别说其它叫不上名的了，这吃完了不得流鼻血啊？
卓妍愤愤盯着正在布菜的青涟。
青涟回以温柔一笑。
还笑！
“这菜怎么回事？”
“奴婢特意命人添了这几道菜，殿下可还满意？”
青涟停下，满怀期待地看着卓妍。
“满意？谁满意？你吗？”
青涟仅用一秒就收起笑容，立马下跪。
卓妍心里被她下跪的速度和声音吓了一跳，听起来挺疼，但好在经过这几天，她对这种行为已经见怪不怪了。
入乡随俗嘛，她懂。
“谁给你出的主意？”
卓妍面上装得严肃，其实心脏怦怦直跳。
象征长公主府一等侍女的藕荷色绫罗长裙，覆上微微颤抖的脊骨。
青涟大气也不敢出，更不敢一下子就把砚霜姐姐说出来。
若是长公主不再追问，那便是不在乎，不打算要个真相，她直接自己应下，这事就算过去了。
若是殿下追问，那便必须如实回答，不得隐瞒。
“回殿下，是奴婢……”
青涟的声音越来越小。
“谁？”
明明声音不高，尾音还带着些甜媚，却像裹着丝绸的剑，直戳青涟本就颤抖的脊背。
青涟把头压的更低，支支吾吾的刚准备说出来，砚霜自身后走出，直直跪下。
“回殿下，是奴婢的主意，奴自知犯了僭越之罪，逾规越矩，还请长公主责罚。”
青涟赶忙接上：“还请长公主责罚。”
卓妍心里清楚，尽管她平日里尽力模仿萧卓妍的所作所为，但她们终归是性格不同的两个人，她有时做不到像她那样的理智成熟，也做不到百分百威慑住身边的下人们，让他们心服口服的拱手听命。
她会控制不住自己，偶尔表现出脆弱依靠的一面，她不希望身边之人产生越俎代庖的想法。
今日她能擅作主张，不严格过问御医便增加药膳，那明日呢？她又会做什么？
一旦开了口子，她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她不能让任何不可控的因素发生，干扰发展进程。
“嗯，知道便好，一会罚你们，把我没吃完的这几道菜全吃了，一滴，都不许剩。”
说完，身边传来一声短促的轻笑，卓妍扭头看向楚清和。
眼尾微微上翘的桃花眼此刻弯成一轮月牙，笑得像只狐狸。
察觉到卓妍的眼神，楚清和赶快恢复原状，面无表情的乖乖坐在桌前等待开饭。
卓妍面上也染了笑意，让还在地上跪着的两人赶快起来，一会等着吃饭。
好在他俩的饭量都不算太多，即便不怎么动那几道菜，也是吃的很饱。
饭后正是最热的时候，卓妍累了一天，此刻已然昏昏欲睡。
不过她发现这个楚清和怎么变得粘人了，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怎么她去哪他就要跟着去哪。
但是他面对别人的时候，又是一脸生人勿近，沉浸在自己世界的模样。
感觉不像装的啊。
卓妍想不通干脆不想了，要她想的事还多着呢。
她走进玉芙阁准备小睡一会，发现身后跟着个小尾巴。
“清和，这是本宫的寝殿，你不能进。”
楚清和又用漆黑的眸子直直地盯着她。
“不行，抗议无效。”
“男女有别，你已经十六岁了，不是小孩子了。”
长直的睫毛颤了颤。
卓妍知道他听进去了，扭头摆摆手。
“觉得无聊了可以去偏厅玩会，那儿也有榻，能睡会午觉。”
昭国女子午间小憩时，为了方便，一般不会拆掉早上起来就盘好的发髻，她们通常会枕高挺有型的方枕午睡，以防发髻变乱。
卓妍试过，严格来说是记忆里的长公主试过，那感觉，真是睡不好觉。
好在云宁长公主觉得她时间多得很，不怕耽误，要不然她穿过来还真是不好解释。
一个生活了将近二十年的人，突然一夜之间改变了生活习惯，不用想，别人一定会觉得奇怪。
被女婢服侍着拆掉发饰，更衣完毕的卓妍钻进被窝，砚霜过来帮她压好被角，准备放下床幔。
卓妍眉眼带笑，美滋滋地酝酿睡意。
嗯，和她午睡也要关灯拉窗帘的习惯一样。
砚霜低头看她，觉得此时的公主，像她之前见过的，外邦进贡来那剥了壳的荔枝。
殿下最近和原来有点不一样了，多了些孩子气。
自从她八岁跟着殿下，有记忆以来，殿下总是板着脸，不让一丝一毫多余的情绪流露出来。
分明还是个孩子，却要装得像个大人一样，世人都说云宁长公主是最幸运的那个人，是唯一活下来的皇室子女。
但砚霜认为，有时活着要远比死去更累。
最近公主的笑容变多了，依靠她的时候也变多了，她自己也变得有些不知分寸了，该去领罚。
好不容易吃完菜，体内还有点燥热，想要出门散散步的青涟被砚霜拎走，去找挽月挨鞭子去了。
刚睡醒的卓妍伸伸懒腰，又满血复活，清清嗓子：“砚霜。”
一双掌心带有薄茧，骨节分明的手慢慢拉开床幔。
微弱的光线一点点进入卓妍眼底，不刺眼，是刚好能适应的程度，卓妍下意识伸手，像之前妈妈无数次哄她起床，把她拉起来一样。
砚霜愣了一下，第一次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应该算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她急急进入大殿，远远看到公主和皇帝互掐的时候。
反应过来的卓妍尴尬地将手上移，假装自己要伸懒腰。
砚霜：一定是上次皇帝吓到殿下了，殿下最近才会这样……嗯……粘人。
砚霜跪地给她穿好鞋袜，又扶着卓妍站起来张开双手，为她更衣。
随着两人距离贴近，卓妍总感觉砚霜身上飘着一股似有似无的味道，之前从没闻到过。
像是……某种香料。
卓妍毛茸茸的脑袋靠得越来越近，砚霜整理好衣带起身抬头，差点撞在她不停轻嗅的鼻尖上。
卓妍后退半步，故作镇定：
“砚霜用的什么香料，还挺好闻。”
说完就想扇自己嘴两巴掌，崩人设警告啊！
真是脑子睡糊涂了！！
砚霜动作一顿。
直起身的她比卓妍高半头，她低头避免与长公主直视。
“是奴婢自己调制的熏香，主要有艾叶、藿香、白芷等。”
犹豫片刻，她还是开口道：
“殿下若喜欢，奴婢……日后多用些。”
“嗯。”
卓妍赶紧应下，结束这根本不符合人设的无厘头对话。
本打算出门去找刚认识的阴郁小弟弟聊聊天，可还没来得及问砚霜他在哪，就看见门口坐着的一大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