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盒极轻，仿佛里面空无一物，继清远虽然疑惑，但出于礼貌，并未将其打开。端着它前往城外的焚香山。
焚香山，顾名思义，因人焚香祈福而得名，不过，不是为活人祈福，是为死人祈福。临枫傍水而居，阴气郁结，人们以为坟墓“集中”远好于“四散”，也方便节日祭扫、增强“家族共脉”的归属感。
为平衡阴气，城中百姓常常来焚香山点火祭拜，宋芷燃也不例外。只不过，旁人焚香是为祈福护佑后代、愿其福泽绵长，安康顺遂；唯独她，是思念故亲，来此探望。
焚香山上树林繁茂，依稀显出一片空地，燃着一团火光。宋芷燃站在火团前，攥着一叠黄纸钱和一沓经文符咒，眼眸浸出淡淡的湿意。
“阿娘，茹安来了。”素日平淡阴沉的脸此刻再藏不住任何情绪，她表情悲伤，目光垂落在身前不远处的石碑上，强忍泪意，扯了扯唇角，硬挤出一抹笑，道：
“阿娘，这次我又给您带了您最爱吃的那家点心。”宋芷燃蹲下身，打开脚边的食盒，露出一碟精致的粉绿色糕点。
莲蓉糕上的刻花精细，有层叠的花瓣，细腻的莲叶，连颜色都描绘得鲜活明艳，宛如一朵朵怒放的莲花。
她抬手探/入食盒，小心翼翼地捏起碟沿，将它端起。手中的物什仿佛格外刺眼，宋芷燃眼眶蓦地一热，一滴泪直直坠下来，不偏不倚，刚好落在一朵花上。
酸意从眼底漫上来，她强忍着拭去眼泪，将糕点放在火簇前，重新站好。不知何时，立在炉心的三炷祭香腾起白烟，丝丝缕缕，蜿蜒而上，竟在空中久久凝而不散。
忽然，一阵风倏地吹过，掀得衣角纷飞，火簇摇曳。
无数零碎的黄纸钱燃着火星随风卷起，大小不一的纸絮如流萤般翻飞，缓慢且剧烈地围着宋芷燃旋成一个大圈，始终不肯离开，而后直至盘旋至数米高空，才渐渐飘散。
宋芷燃疑惑之际，身前骤然扑来一股风，触上心头。似乎感觉到什么，她莫名哽咽，强压道：“阿娘，再多抱抱我吧，我想您了。”
这些年，没了您，过得太苦了。
阿娘去世，宅院没了女主人，她身为独女，又怎能眼看着内宅不靖。胆小怕事的性子放在何处，都只能任人宰割。阿爹忙于朝政，不得空闲，阿兄是为嫡长子，无权插/手后宅，唯她一人撑起家中大小事务，再不能如当初那般纯真烂漫。
回忆似海水般倒灌，宋芷燃的视线淡淡落在石碑上，不曾移开半分。忽而身后远远传来一道声音，打断了她：“宋小姐。”
继清远站在几米外，见此般离奇的景象，不禁放慢脚步，缓缓朝她走来。
这风仿佛有灵性，见他走近她，竟片刻间悄无声息地散去，托起零星点点的火屑，缓缓飘落。闻声，宋芷燃直言：“站住。”随后一手擦去脸上的泪，若无其事地回过身，续道：“先前放过你，是念及你帮助阿爹，莫要得寸进尺。”
话罢，继清远却无离去之意，淡淡回道：“宋小姐勿要生气，在我表明来意前请你先过目一下这个，这是老先生托我带给你的。”
他将木盒端给她，再无一言。宋芷燃瞥他一眼，沉默片刻，稳道：“方才不慎扭伤了手。这个盒子，你开吧。”
“……好。”继清远神色平淡，丝毫不在意她是否起了疑心，甚至开盒时特意将盒口转向自己。盒内之物不急不缓地暴露在眼前，他心中一沉——正如料定的那样。
宋小姐这些年刻骨铭心的恨，皆是因那株仙草而起，若是让她亲眼看见，那株仙草真切地出现在眼前，便会明白一切。
待盒盖完全掀开，他抬眸看向对面那人，将盒口转向她。一株陈旧干枯的仙草，带着长时间密封捂出的暗哑，毫无生气地躺着。
刹那，她浑身一僵，眼里的不可置信在火光的照耀下，显得分明。宋芷燃抬手拈起，轻轻触摸。
“茎杆纤细挺/拔，通体剔透，淡黄色的花瓣薄如蝉翼，泛着淡淡的白泽……”
她怎会忘记它？当年药画集上心向往之的仙草，如今真真切切地出现在她手中。
继清远道：“宋小姐，老先生将一切都告诉我了，是——”
“我不信。”宋芷燃边说边转身看墓碑上的刻字，眼泪无声地漫出眼眶，一滴一滴，滑在脸上。若阿爹编造的假象是一把匕首，那此刻的真相，便如同一柄利剑，直直刺穿她的心脏。
以前，她可以恨仙，恨仙道之人无情，可如今，连这唯一的恨都是假的。
阿娘为何不想活，她不应该是最清楚的那个人吗？病痛折磨得阿娘日渐消瘦，只得卧在床榻上，一日日地消磨着难挨的光阴，她想为阿娘脱离痛苦感到开心，可面对阿娘的离开，又无法轻易地割舍、放开。
一面是阿娘的选择，一面是她对阿娘的舍不得，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的她，都无法做出选择。而唯一能做的，只有尊重，沉默地面对。
泪，顺着脸颊，悄无声息地滑落。宋芷燃朝身前的火堆，缓缓一松手，那株她魂牵梦萦的仙草顷刻掉落，在跳动的火光中消散无踪。
半晌，宋芷燃才开口。微弱火光浮在她脸上，映得神情格外清晰。宋芷燃仍沉着脸，仅那双眼瞳瞥向别处，明是对他说，却又不像对他说：“今日之事，是我——”
见此，继清远像是猜到她要说什么，不自觉牵出笑，道：“无妨，不知者不怪。”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又接道：“另外，老先生对……当年的事，很愧疚。”
继清远试探性看她，宋芷燃脸上并未泛起任何情绪，淡淡道：“他不需要自责，也不需要愧疚，我从未恨过他。”
“阿爹比任何人都爱阿娘，即便偌大的家宅没了女主人，即便阿兄与我没了阿娘，阿爹也从未寻任何借口续弦。”
“所以，我主动去改变，一步步成长为能独当一面的人，不过是想让阿爹明白——这个家即便没了阿娘，还是会有人同他分担，同他共同守护。”
宋芷燃静静站着，将手中仅剩的几叠经文符纸扬手掷入火堆，平静道：“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即便再累，也不后悔。”
黄纸在火中卷曲、燃烧，最后化为点点灰烬。继清远听完一番话，视线已不受控地被宋芷燃吸引，全然定在她身上。
良久，他才想起些什么，礼貌问：“不知能否为令堂，敬上几柱香？”
宋芷燃的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顿，眼神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错愕，随即又恢复平静。她轻微点头，后退半步。
继清远走上前，径直略过地上的香盒，兀自从袖中拿出三根线香，借火一点，便腾出几缕淡金色的奇烟。烟缕缓缓上升，他双手持香举过眉心，双膝缓缓跪地。
膝盖轻触上地面，顺着布料渗进凉意，他俯身叩首，连叩三次，每次起身都极慢；再起，再跪，又是三次叩首，手中的线香始终纹丝不动，动作起伏间淡金烟缕拂过碑面，第三次屈膝跪地，他背脊挺得笔直，叩首时腰背微沉，三触地面，每一下都恭敬且庄重。
他徐徐起身，挪步绕过那簇火，抬手将那束香插/进碑前的青石香炉。烟缕自炉心蜿蜒而上，继清远又对着石碑躬身行一深揖，袖摆随动作轻晃。
宋芷燃目光落处，恰好撞见他袖摆下的破口。浅灰色的宽袖下摆缺了一条布，前端已分成两片，耸拉在右腕侧。
她倏地反应过来，旋即嘴角一勾，哑然失笑。这种荒唐事竟也能让她遇见，若是阿爹知道，他费劲心血建起的仙翁堂，是被他贴身护了一日的翩翩公子砸穿的，怕是会憋着火气，闷上几天。
继清远一转身，迎上宋芷燃未及收回的笑意，忽地发觉什么，心口一沉，默默将右手背过身后，将袖子攥得死紧，强装镇定道：“天色已晚，再不回去，宋老先生该担心了。”
火焰断燃后愈发萎/缩，蜷成一团红烬。他胡乱一脚踏上，只闻“咔嚓”一声，好似有什么碎掉了。
继清远怔怔抬脚。一层柔灰之上，几片黑渣大小错杂地散着，透现一抹微亮的鹅黄。
这光亮令人熟悉，他附身拾起，却嗅到一股刺鼻的气味，似霉腥又似腐臭。
仔细一辨，方才惊觉，这恶臭的来源竟是那株仙草。据他所知，此仙草乃云茸金茎，有一特别之处，那便是遇火则融。
“宋小姐，我有件事要同你说。”继清远心生歉疚，可语气却严肃且坚定：“当年仙门赠予老先生的那株仙草，恐怕是假的。”
夜空浓黑，失了火光照亮竟朦胧一片，隐约看出人影。对方迟迟不作声，他不免心焦，硬着头皮再要开口，却闻其声。
“阿娘已经做出了选择，即便仙草是假的，即便没有仙草，她还是会坚定地选她想走的路。凭事理，仙草是真是假与我无关，你不必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说罢，她转身便走。继清远追问：“那你呢？你心中当真是这么想的吗？”
宋芷燃不以为意，一步步走远，他赶忙几步追上去，边走边说：“宋小姐对母亲的执念深至骨髓，整整十年未曾断绝，凭此情意，我不信你会置身事外。”
宋芷燃停下脚步，转身与他撞了个四目相对，直言逼/问：“你想让我如何？是痛哭流涕一场，还是感慨人心一番？难不成你要我像阿兄一样，丢阿爹一人在家，就为了寻那陈年烂芝麻小事？”
“继清远，我与你不同，我有家，我有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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