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铭臣的眼神霎时僵住，举在半空的手猛然垂下，指尖止不住颤抖。血仍不断地流，他默默侧过脸，眼眶发红，不敢再看。继清远喉咙滚了滚，随后缓缓垂头，额前的碎发落下来，悄声遮住眼睛。
可那血流得甚快，不等反应，便再次闯入眼底，爬至他的旧灰色鞋履的鞋尖，轻轻滑过。
他的指尖微微蜷起，再用力扎进掌心，暗暗自悔道：“倘若我暂缓驱妖离魂之术，第一时间救下她，或许她便不会……”拳头裹着按捺不住的劲，挤出细碎的“咯吱”声。
两人陷在浓厚的悲伤与自责里，浑然未觉雾气已散得零散几缕，直到一声脆响砸破沉寂，瞬间化解凝滞的氛围，激起两人心中仅剩的希望。宋铭臣几乎是下意识脱口而出：“茹安。”
那大妖不知何时竟没了踪影。只见宋芷燃平躺在地上，前襟、袖口被血浸透，右手掌心沾红，指尖不远处落着一把匕首。她双眼紧阖，眼睫剧烈地颤，仿佛正陷入一场梦魇。
宋铭臣立马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托住后颈慢慢将她扶坐起身。而继清远仍定在原地，默默沉思，半晌才道：“这血，不是宋小姐的。”
他说得不错，宋芷燃虽全身是血，却一道外伤也没有，这血不是她的，而是那妖物的。宋铭臣也意识到这点，可见宋芷燃昏迷不醒，再次担忧道：“那……那茹安怎么昏迷不醒呢？！”
“恐怕是法术的冲击太强，宋小姐的身体难以承受，这才会陷入昏厥。”继清远左思右想，只能得出此番结论。四下张望间，视线忽然一转，锁上她手腕旁的匕首。
那匕首前端沾满了血，现在看仍泛着湿意。刀柄上镶嵌的绿松石温润柔和，鎏金底色衬着内敛的青绿与晶莹的朱红。他几不可见地蹙了下眉，心头微震。
她分明是刺了那妖物一刀！
对于宋芷燃为何拔剑相刺，那妖物又为何宁受重伤也要反救她这两点，继清远反复思量，终是不得其解。不过，这其中缘由想必藏在方才两人独处时，他又瞟了一眼那把匕首。
只是…看样子怕是谈得不甚愉快。
这时，后颈忽然感觉掀起一阵麻意，继清远眼神一顿，不动声色地瞥向旁边，不料却直对上对方的视线。宋铭臣先是看他，继而眼睛骨碌碌往宋芷燃身上一转，冲他使眼色。
继清远会意，却踟蹰了半晌，也未挪动一步。宋芷燃恨仙，对他也是憎恶至极，几个时辰前她甚至还想杀了他，若是被她知晓此事怎么办！万一，她突然醒了怎么办！
他不敢明说，拱手婉拒：“此举不妥！”
宋铭臣为官多年，在观人心思这方面可谓是明察秋毫：“你是怕茹安知晓此事，再迁怒于你是不是？”他轻甩一下衣袖再续道：“难不成你让我这一把老骨头亲自动手？”
得人恩惠，必当图报。宋老先生既已好意收留他，他也不好再推辞，反观抱人回屋这件事，不过是顺势而为的举手之劳。
无奈之下，继清远蹲下身，将她从宋铭臣手中接过，一手揽过后肩扣住肩膀，一手环住腿弯，借着起身的力道，将她稳稳抱起来。怀里的温暖连带她微弱的心跳都顺着臂弯传过来，他的心脏竟有些不受控地乱撞。
继清远在原地呆滞不动，扫几眼靠在他肩上的宋芷燃，生怕心跳声太大，吵醒了她。
宋铭臣见状，安抚他道：“放心，她应该不会醒的。”
“应该”？听到此话，继清远的心跳得愈发快了，仿佛怀里抱着的不是人，而是几斤随时都会炸的火药。
不巧的是，在他视线未触及之处，“火药”当真要炸了。宋芷燃贴在他的胸膛上，一股蕴着千年沉淀的古松木香随呼吸沉进鼻腔里，三分苦七分甘，清冽又温润的气息破开脑海里的重重混沌，轻轻撩醒她的意识。
宋芷燃眯开眼缝，视线模糊抖动。微弱的光晕里浮出一张脸，五官影影绰绰，可那身形、那眉眼却是熟悉的，令她想起这些年宿在她梦中的那个人。
眩晕感褪去，视线里的那张人脸重新清晰，她的表情霎时顿了一下，随即神情绷紧，露出稍许怒气，冲那人一字一句道：“放我下来。”
继清远还未走出几步，便被这声音惊得停脚，犹犹豫豫地瞟向她。见她已醒，也不好再多举，手臂缓缓下沉，托着她的膝弯，将她放在地上。
宋铭臣原站在继清远身后，忽闻身前传来宋芷燃的话音，几步绕到她身旁，匆匆解释：“茹安，是为父命他——”
他话还未说完，便被宋芷燃打断：“阿爹不必解释。”
她什么都明白。即便不说，也明白。
宋芷燃竟顿时怅然起来。今日对阿爹的怨，此刻尽数转移到自己身上。对这件事，她说不出任何错，是阿爹担心，是继清远好心。相比之下，唯她揪着往事割舍不下。她也不是非要计较这些小事，可她实在是恨仙，不想与他有过多接触。
不知为何，她不想再纠结今日的是是非非。
宋芷燃的脸上没什么波澜，那双眼眸无声垂着。半晌，语气微沉：“我先回房歇息了，余下的事明日再说吧。”
话罢，她步履轻缓，不疾不徐地走出屋，身影渐渐融入月光里，扯开两人粘在身后的视线。
继清远再回首时，宋铭臣的目光仍凝在宋芷燃身影消失处，久久未动。他看得分明，宋铭臣的眼底含着道不出的怜惜与懊悔。
片刻，宋铭臣默默叹出一口气，道：“清远，你随我来。”
书房落于庭院偏静的一角。夜里四处无人，月光静谧，透过纸窗在案上晕开一片浅淡的亮。
楠木镂雕书案静静立在书房正中，砚台上晕着淡淡的墨渍，镇尺铺平宣纸两侧，空荡的案面上一张信笺格外醒目。
宋铭臣伫于案前，面色沉静未改，对身后人道：“你师父的传信，我已收到，所托之事也会尽快帮你查明，只是……我有一个要求。”
对于宋铭臣主动提出要求，继清远倒是有些震惊，微微一愣，礼貌回道：“您请说。”
“你要带茹安一起走。”
闻言，他的唇角却轻轻一扬，稍作轻松，拱手道：“不瞒老先生，在下临走前，师父也命我带宋小姐一同回仙门。”
“宋小姐是宋老先生膝下独女，身份高贵，邀其入门这般事，理应亲口说明才是。”
宋铭臣不禁低笑出声，打趣道：“我与你师父相交多年，怎会计较这些。”
随后，他的微笑慢慢沉落，语气也多出一丝欣慰，自言道：“如此一来，我也放心了。”
继清远不懂对方在忧心什么，目光所及，唯有那张自方才至此刻，愁眉不展的苍容。他不好多问，也不好多说，只能站在那儿，保持沉默。
宋铭臣又道：“另外，还有一件事。”
继清远凝眸细听，却见宋铭臣并无言意，走到身前几步，竟冲他躬身行了一礼。
继清远的脑子猛地空白了一瞬，忙上前抬手阻止，口中急道：“宋老先生这是何意？！”
宋铭臣微垂首，一动未动，回道：“今日，茹安放肆无礼，出言不逊，乃为父之过，还请清远莫与她气。”
继清远扶不动对方，也退半步还了个礼，言辞仓促：“宋老先生何必如此？在下并未同宋小姐置气。”
他今日听得甚清，宋小姐母亲的死与仙门有关。他既为仙门中人，又怎会计较这些。
继清远莫名自责，若他早知此事，便说什么也不跟宋老先生回来了。可转念一想，也觉得蹊跷，如此痛心疾首的事情，宋老先生怎么会平淡地接受他，莫非当年的事另有隐情，只是宋小姐不知道？
他酝酿片刻，大胆问道：“只是……不知能否问先生一句，宋小姐为何会恨仙？莫非尊夫人去世与仙门无关？”
宋铭臣不知何时背过身，半边身影浸入黑暗中，脑袋一寸寸、极缓地往下低，沉默半天，才将十年前的真相说出：“是，阿妍的死与仙门无关，是她自己选择的。”
“当年她卧病在床，命数将尽，我求来宫中的各位医官，希望他们能救她，可是……他们都说病情太重，已无力回天，在我焦头烂额时只有你师父寻到我，说阿妍还有救，只要能去清云峰求来仙草，便能救她的命。”
许是那段过往太过刻骨，此番再回忆起，他一时心口发紧，难捱痛苦：“我别无选择，只能启程前往，独留她母子三人在家。这一走便走了整整半月，好在借你师父几分薄面，我求到了仙草。”
“我清晰记得，赶到家时已是深夜，阿妍躺在床上气息奄奄，求我不要救她。”
宋铭臣声音发颤，：“那仙草只能救她的命，治不了她的病，即便救下这一次，还会有下一次。”
“我想着保住性命要紧，至于日后的路，总能再慢慢想办法，可阿妍不愿残喘度日，只想一死了之，我爱她，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尊重她的决定，第二天清晨，阿妍走了。”
“茹安哭着来问我‘仙草呢？阿爹没带仙草回来吗？’。”
“我不知该如何说，若是告诉她真相，她会怎么想？我不希望她困在此事里走不出去，也自以为此后余生与仙再无交集，便骗她说是仙门无情，不肯赠药予我。”
“可我还是错了，阿妍是茹安心之所系，并非几句话就能解开的结，加之当时正逢上新帝登基，我作为朝中重臣需审查仪式，离家七日再回来时，茹安性情大变，不再似从前那般鲜活，整日沉默着，跟从管事妈妈学习如何打理后宅。”
“自那时，她的性子也变得别扭起来。” 宋铭臣转过身，神色温和，续道：“清远，我希望日后相处时，你可以多多担待。”
继清远无声地点了下头，静默半晌，犹豫道：“宋老先生可知宋小姐在何处？”
此话倒是令宋铭臣些许震惊。宋铭臣并未立刻回话，而是走向书案后的木柜，拨开上层的书匣，取出一个长方木盒，递给他：“城外焚香山北坡，另外，替我把这个给她。”
“她看见里面的东西，自然会明白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