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铭臣不语，默默侧过头，躲避对方投来的视线，“……”
当初的自欺欺人在此刻、在阿爹的面前都显得蠢笨不堪，若是阿爹惦记阿娘，又怎会建仙堂、寻仙士？宋芷燃如鲠在喉。
仙！仙！仙！见死不救的仙，究竟有何可拜！
日复一日的隐忍、不满在这个瞬间找到了出口，宋芷燃喉咙发紧，鼻尖酸涩，攥着玉佩的手用力颤抖，忍不住质问道：“阿娘去世已有十载，阿爹莫不是忘了她？忘了当年的事？”
阿娘是她的心弦，每提一次，弦便绕上声线抖一次，喉结反复翻滚，咽下一句又一句心酸话。
宋芷燃眼眶温热，直直盯着宋铭臣。宋铭臣的眉头拧成一个结，眼睛里不时有泪光闪动，对他来说，夫妻之情何尝会忘？即便过了这许多年，阿妍的死仍历历在目，反复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连同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一样清晰的，还有他与阿妍的秘密。十年了，趁此机会将当年的真相告诉她也好。
宋铭臣双手交叠，持续地摩挲，待掌温燥得心焦，点燃积压已久的勇气，才辩解道：“阿爹没忘，只是当年的事另有隐情——”
“已然过去十年，阿爹如今才同我说当年的事另有隐情，即便真的有隐情，那为何以前不说，偏偏现在说？”宋芷燃大声打断，可话音未落，便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远处忽然奔来一道身影，程侍卫满头大汗、一脸焦急，直直跑向宋铭臣，止步时险些一个趔趄摔地上，他随意拱手躬身了下，喘一口、顿一下道：“启禀……家主！出、出事了，昨日值夜的莺兰，她……她疯了！！！老爷您快去看看吧！”
宋铭臣闻及色变，刚要跨步随他走，却又停顿住，下意识扫宋芷燃一眼。见她没半分急慌，仍站在原地不动，他也只好强忍着满心焦灼，往前走了几步，追问：“何时疯的？可知是何原因？”
程侍卫不知发生了什么，但看见自家老爷神情淡然，连廊前的台阶都没下，只得耐性子回道：“应是申时至酉时之间，我听其他婢女说，她是突然疯的。昨日是她值夜最后一日，卯时与翠竹交值后便回房歇憩了，按理说午后应继续当值。
可翠竹见她这几日脸色憔悴，便替她值了几个时辰，直至申时，她去寻莺兰，却发现这丫头无论怎么叫都叫不醒，嘴里还嘟囔个不停，她被吓得赶忙去寻大夫，再回来时……莺兰就已经疯了。”
一通讲下来，程侍卫再按耐不住急躁，再拱手躬身，壮胆子催道：“老爷，您快些随属下去吧！后院都乱作一团了，大家还等着您处置此事呢！”
宋铭臣原本就焦急得头顶快冒火，此番话一出，更是如同往他脑袋上泼油。一时间，几人的视线全聚焦在他身上，无形之间仿佛要将他勒得喘不过气。
见宋铭臣反复犹豫，宋芷燃也维持不住方才的淡然自若，显出不悦的神色，下一秒，她猛地伸手去拔程侍卫腰间的佩剑，右手精准握住剑柄后迅速一抽，动作干脆利落，“呛啷”一声脆响，寒剑脱鞘而出，在晦暗里闪过一道刺眼的白光后，稳稳指向二人。
程侍卫突然感觉腰间一轻，先是低头看束在腰侧的剑，后又抬头看身旁的宋芷燃手中拿剑，失措地反应过来，连忙上前两步想劝她放下剑，却被宋芷燃一个眼神硬生生憋回去，默默退后。
她逼迫道：“您走，他留下。”
宋铭臣被宋芷燃拔剑的举动吓得退几步，赶忙摸索着挡在继清远前面，更不敢走了。
而站在他身后许久不作声、宛若空气的继清远终于开口，竟没心跟着劝道：“宋老先生不必管我，快些去吧。”
宋铭臣不敢再当宋芷燃的面回他话，只心道：“傻孩子光长个子，不长脑子，若是无事，我早就走了。”
这时，一声浑厚且洪亮的嗓音骤然贯入几人耳中：“老爷不好了！！出大事了！！！”一眼望去，一道圆润的身影晃悠着从木廊另一头跑来。
李妈妈弯腰勉强支起身子，大口喘着粗气，抬臂胡乱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硬撑着开口：“莺、莺兰那丫头要寻……寻短……”
宋铭臣闻言当即一愣，耳畔再紧接着传来刺耳的“当啷”声。剑被重重扔在地青石板上，弹起又落地，“嗡嗡”颤了两下，才止歇住。
几人又被吓一跳，下意识看向宋芷燃，而宋芷燃却不以为意，一眨不眨地盯了宋铭臣几秒，随即转身大步向后院走去。
“带路！”她脚步不歇，背挺得笔直，头也没回地肃道。
程侍卫和李妈妈呆愣地站在原地，被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喊回神，拔腿就追：“欸！”“来了，小姐！”
霞光消散，黯淡无光的天笼罩整座宅院，空气润得发潮，忽而一阵风掀来，透进衣衫里，冷得浑身发僵。一路上，树影斑驳落地，叶片在黑夜里浓得发亮。
正是夜，平淡宁静，只听得见脚步声。
宋芷燃还没踏进雅苑，便听见一片喧闹，哭声、叹气声、不满声，有的动静大，有的动静小，汇在一间小院里，来回冲撞。
粗木门缝后，屋内透出的昏黄烛火，恰好照亮了屋外的众多身影，高矮胖瘦聚在一起，争辩不休。宋芷燃在门外站定，并没有要进去的打算。
“你们说要把莺兰撵走便撵走？老爷凭什么听你们的！”一位瘦高的女孩带着浓厚的鼻音，边怒喊边大步往前冲，刚走几步便被身边的姐妹们拦下，狠狠瞪着不远处的老婆子。
“你不嫌晦气，老爷还嫌晦气呢！”老婆子嫌恶地捏帕子扇手，再续道：“一个废物，难不成还要养着她？”
“休想拿老爷压我，你们可别忘了，后宅的事归小姐管！”翠竹一语道明，而张婆子身后的几位婆子也开始面面相觑，小声嘀咕。
“这家何时轮到小姐做主了？老爷还活着呢。”张婆子丝毫不惧，挺直腰板，又得意道：“府上出了这么大的事，老爷定会亲自来管！”
“你……！”翠竹被张婆子呛得语塞，眼里的火气仿佛要冲出来，干瞪着她，强忍心中那股酸劲。
“来人！进屋把那个死疯子给我拉出来，扔出府去！”张婆子心里得意，连带着说话都有几丝傲气，瞧着老爷小姐还没来便自作主张要将莺兰扔出去。
眼看着那几人要进屋，翠竹着急得也不顾眼泪流不流，急忙拦在几人身前阻止：“老爷、小姐都还没来，你们这是擅自做主！”
几人中有老有小，听到“擅自做主”四个字时，也不禁有些害怕，犹豫半天要不要动手，毕竟谁也不知晓老爷和小姐会如何决策，是否当真会将那疯丫头扔出府去。
张婆子见几人听进去了翠竹的话，气不打一处来，竟摆起主人架子，催道：“你们几个还不快去？！”
话刚出，院门便被人推开，挤出“吱呀”声，下一秒，门后传来人声：“你个张老婆子，竟私下嚼小姐的舌根子，真是反了天了！”
一众目光齐齐投向院门，看清来人后，默默站成一列退到边上，低头不语，方才哄闹的宅院瞬间被压得寂静。
张婆子以为只是多一个人来驳自己，回头一看，竟见宋芷燃从那扇木门后走进来，立马被吓得双腿发软，浑身颤抖，赶忙弯腰低头，不敢与宋芷燃对视。
李妈妈手提灯笼，走在宋芷燃斜前方，体面地打了个肃清的头阵。
李妈妈人虽看着老实，但也有十几年的管事经验，说话做事自然机灵，尽管宋府刚搬过来没几年，对宋家小姐也不熟悉，但对于这种嚼主子舌根反被抓现行的事，她倒是知晓如何做。
不等众人反应，她大步走到张婆子面前。张婆子不见来人，自然心慌意乱，颤抖着微微抬头，使劲抬眼看，不料刚露出脸，就被李妈妈来了一耳光。
这一下力道不轻，足足给她扇倒在地，张婆子一手捂着红透的脸，一手指李妈妈，痛骂道：“你竟敢打我？小姐尚未开口，你怎敢对我动手？”
李妈妈嘲讽性“哼”一声，心道蠢货，随即又扇了几巴掌。
“啪——”“啪——”
众人不敢抬头，却也明白那清脆声是怎么来的。年纪大的定在原地没动，年纪小的可被吓坏了，听一声颤一下。翠竹起初还暗爽，到后来也开始忐忑不安。
“停。”宋芷燃自认为不是什么宽厚大度的主子，也不希望别人认为或期盼她是。她一向认同——规矩，可不是说出来的，是教出来的。
李妈妈听令停下，让位给宋芷燃。见宋芷燃走过来，张婆子捂脸跪地，满脸是泪，哽咽道：“老奴、再也不敢了！求您饶恕老婢吧！”说罢，向宋芷燃伏身磕了几个头。
半晌，宋芷燃缓慢蹲下身，与张婆子四目相对，问道：“如今，张妈妈以为，惩戒这种事，还需要我提醒吗？”
张婆子被看得心发毛，眼泪停在脸上，嘴打哆嗦道：“不…不用……”
宋芷燃起身打算进屋，忽又顿住脚，回过身特意强调：“宋老爷不管此事，本小姐来管，下次通禀，可知道要寻谁管事了？”
“奴婢们谨遵小姐吩咐。”众人福身，一齐应道。
“把门守好。”宋芷燃只吩咐一句，随即转身拉开门，走了进去。得令后，李妈妈与程侍卫便寸步不离地守在门外，经一番折腾后，宅院静得空气仿若凝住般，再无一人敢说话。
宋芷燃一进屋便发觉不对劲，这屋子从外头看着有光亮，可进来后却是昏黑得只能靠被纸窗过滤过的月光照亮，她掏出一把火折吹起豆大的红苗，勉强照清身前半米远的陈设。
正要往里走时，屋内更深处传来一声巨响。宋芷燃大步寻找声源处，直到左房深处的一扇屏风透出一片亮光，投入她的视线中。
她定在原地，目光却直直落在地上。借微弱的烛光铺洒地面，青瓷片边缘闪着淡白色的锋光，陶盆碎裂好几块，泥土裹着断掉的兰花根摔散满地，根本无处下脚。
她先是迅速扫过右边的书房一眼，再立刻瞟向左边的厅堂。正巧，左身落着一张罗汉床，她掀开卷帘，一脚跨过背栏踩上中间的炕桌，用手撑起身子，翻了过去。
宋芷燃吹灭手中的火折，直直走向屏风，一步踩上瓷渣，一步踩上泥土，双脚挤压地板，从鞋底钻出“吱吱”声，视线透过屏风逐渐清晰。
她从屏风后走出，一眼便看见屋内角落处蜷缩的莺兰。内寝亮得刺眼，准确来说，是莺兰的周围亮得刺眼。
不知为何，莺兰竟将这屋内所有的烛台都搬至身边，将自己围得水泄不通。烛架烛台随意摆在地上，放眼望去，密密麻麻，重重叠叠。
空气仿佛被烛火点燃般，触及皮肤的热。莺兰双手抱膝，抬起那张被泪浸湿的脸，对上她的视线。宋芷燃愣了一瞬，面目渐渐柔和下来。
她放轻脚步，走到那些烛台前，朝她伸手，柔声细语道：“我们出去吧，好吗？”
莺兰并没接住那片温柔，反而死盯那只伸向自己的手，见那手一点点向自己靠近，她尖叫着边挥动手臂挡在身前，边拼命往后挪，紧紧贴住墙角。
突然传来一阵拉门声，紧随其后的便是两人冲进来的脚步声，“咔嗒”“咔嗒”鞋履碾过碎瓷传出脆响，一步接一步地靠近。
莺兰瞪大眼睛，呼吸猛地抽紧，浑身止不住地剧颤，此刻神经绷成一缕弦，仿佛下一秒就要断开。
眩晕感袭来，耳边渐渐传来嗡鸣，她竟全然不顾身前的火烛，趔趄着发疯般扑向宋芷燃，胡乱抓起她的手，魔怔道：“是他！他来了！他来了！”
莺兰的指尖冰凉，掌心裹着一层细密的汗，握起来湿得发冷，宋芷燃将她拉进自己怀里，环上她的背，回看向那扇屏风。
烛火贴上地板，冒出细小的黑烟，片刻后，橘红色火苗四处蔓延，木板烧得焦黑，烛台被大火吞噬，融进火海中。
屏风静立在那，倏然两道人影闪过，再接着，宋铭臣和继清远从屏风后方走了出来。宋芷燃瞥回头，不再往那处看，冷道：“快去取水，我带莺兰出去。”
宋铭臣的满脸担忧被宋芷燃的匆匆回头忽视，不由得回想起方才自己的所作所为，以及这些年来借着“为她好”而未曾表明的真相。
他心下突然懊悔，投向宋芷燃的目光也渐渐黯淡。宋铭臣带继清远走了，屋子里再次落入一片寂静。
宋芷燃看向身下的莺兰，不知何时，莺兰竟趴在她身上晕厥过去，无奈之下，她伸手去托她的后颈，打算抱起她离开此处，可莺兰却突然死抓住她的手往下拽，她不受控地向前俯身，慢慢皱起眉。
视线被迫落在莺兰仰起的脸。莺兰的脸上挂着还未擦干的泪痕，但眼神、表情却已完全变了，她双目含笑，斜咧着嘴，靠近她。
“真像啊，简直一模一样。”闻声，宋芷燃心下一惊，眼神顿了一下。
低沉成熟的男性嗓音从莺兰的口中传出，此刻，莺兰的皮里，竟是位男子。
原谅我这更新速度实在快不起来，正在努力ing[撒花]（比个心，求原谅[爆哭]）
ps：后期发现有的半晌打成半响了，实在找不到了[小丑]求放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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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现世重逢（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