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顾沉渊下值以后,还是来了一趟奉国寺。
虽然他不信怪力乱神之事,但终究是他自己写的东西,总得妥当安置才好。
他来到后院的姻缘树前,跟小沙弥说明了来意。
很快,小沙弥便找到他的牌子。
顾沉渊看着手里的红木牌,再看看上面的字,一时觉得有些棘手。
若他带回去了,万一哪天被人看到,岂不是很难为情?
罢了,还是找根牢固的枝子再挂一遍吧。
他走到树下,寻了一根还算粗壮的树枝掰了掰,确认承重不错后才重新挂上。
他转身要走之际,忽然有个熟悉的名字撞入他眼中。
青荷?
她也在这里写了牌子?
顾沉渊立刻驻足,正想看看青荷在牌子上写了什么,微风吹来,将枝子上的牌子吹的晃荡起来。
木牌相撞发出悦耳的响声。
他在一片红木牌中仔细辨认,终于找到了落款为青荷的那块牌子。
他唇角勾起微小的弧度,视线上移,当看到木牌上写的什么字时,原本亮起的眸子瞬间黯淡下来。
早日离府,脱离苦海。
这八个大字像是一柄重锤,沉沉的砸在他心上。
刹那间,万籁俱寂。
周遭所有的风声、人声、木牌的碰撞声都瞬间褪去。
他的世界只剩这八个字,每一个字都化作最锋利的冰锥,扎进他的眼底,刺穿他所不为人知的期待。
原来,国公府与她而言,竟是想要逃离的苦海。
原来,那些他反复回味的瞬间,竟是她日夜祈盼着想要终结的煎熬。
一种混合着震惊与自嘲的大手猛然攥紧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下意识收拢手指,将那木牌死死攥在掌心,剪映的棱角硌的掌心生疼,却远不及心疼的万分之一。
他以为能窥见一丝她内心的隐秘,哪怕是与自己相关的只言片语,却不想,窥见的是她迫不及待想要远走的决绝。
所有的暖意从眼底褪去,只余下一片深沉的晦暗。
他几乎是狼狈的移开视线,松开手,将木牌送回风中,仿佛这样便能抹去那只言片语带来的冲击。
……
几日后。
府里的下人间流传着小道消息,说国公爷即将回京,世子爷心中欢喜,特意开恩,放年满二十的丫鬟离府,自愿离府的婢女皆可领额外的银钱,恢复自由身。
青荷起初并未当回事,因为她今年才十九,就算这事是真的,她也不在其列。
因此,当玄景通知到她的时候,她目光中满是茫然。
“玄景大哥没弄错吧?我今年才刚满十九,不够年龄。”
“世子爷说你来府里以后做事勤恳,特许你的恩典。”
确实是特许。
为了放她一个,而放了府里所有丫鬟。
玄景心中憋气,世子爷都为她做到这个份上了,她对世子爷还是那副态度。
罢了,放她离府也好,以后她不与世子爷见面,世子爷也不会再为她伤神。
“多谢世子爷好意,不过,我不走。”青荷语气坚定。
玄景微怔,他原以为青荷会痛快的领钱走人,却没想到她会拒绝。
“你可想好了,这可是……”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她打断。
“我想好了,我不走。”她看着他,眼神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玄景眉头轻拧,他实在是想不通她想做什么。
两人相对沉默,片刻后,玄景率先抬步离开。
大概一个时辰后,玄景再次找到她。
“世子爷让你去书房回话。”
青荷料到会有此一劫,神色平静的去了听松苑。
书房内。
顾沉渊端坐在桌案之后,骨节分明的手掌轻轻推过一份契书。
“府中旧例,丫鬟年满二十可放归家,你这一年来功绩卓著,特准你离府,这是你的卖身契,以后你便是自由身。”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冷,不带一丝感情。
青荷看着桌上那张卖身契,那是她梦寐以求的东西。
只可惜,它在最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了。
她真的很想去接,但她不能。
她还有事没有做成。
“多谢世子爷好意,只是世子爷单独为奴婢破例,怕是难以服众,奴婢不愿见世子爷因奴婢而声望受损,所以,奴婢不愿离府,还请世子爷收回成命。”
顾沉渊眼底更冷了些,他蹙起眉头:“你不愿离府,是怕再被你父亲卖掉第二次?”
见她沉默没作声,他便认定是这个原因,想办法为她铲除后顾之忧。
“我会让账房给你发一笔丰厚的赏金,你可以拿来做嫁妆嫁人,也可以自己置办屋舍田地,怎么都好,有了立身之本,便不必再惧怕他。”
这对于青荷来说是极大的诱惑。
她没想到他竟然为她想的如此周到,心中竟有些感动。
但理智依然保持在上风。
她坚定道:“国公府便是奴婢的家,奴婢哪也不去。”
“家?”
顾沉渊重复了一遍,觉得无比可笑。
“一个你日日祈求想要脱离的苦海,算什么家?”他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被愚弄的愤怒。
青荷心头猛地一颤,不可思议的看向他。
他怎么会知道的?
他看到了她的祈福牌?亦或者是她如今依然在他的监视之下?
“你告诉我,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他握着她的肩头,激动的情绪带着她的肩头轻晃。
他看不透她,这种失控的感觉让他不悦。
四目相对,她看到了他眼中深不见底的愠怒。
她忽然就松懈下来,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姿态。
“奴婢倒是很想问问世子爷要做什么?一边派人监视我,一边又装作慈悲善良的要放我的身契,到底哪个才是真的你?”
顾沉渊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只嘴角牵起一抹自嘲的笑。
“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到底走不走?”
“我不走。”她几乎没有犹豫。
“好,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以后,你再想走,那是不能了。”
顾沉渊将身契收了回来,压制着怒气对门外道:“让她出去。”
玄景立刻推门而入,将青荷带了出去。
随后,他又回到书房,一脸不解的看向顾沉渊。
“世子爷为何不与她解释,自从她上次表示出对贴身护卫的不愿后,您再没派过人去跟着她。”
“她从来就没信过我,说与不说,又有什么所谓?”他拧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