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
沈淮久俯身吻掉他不停坠落的泪。
感受到温柔的那一瞬间,楚弥差点没忍住嚎啕大哭的冲动。
可他习惯了咬牙。
习惯了压抑情绪。
习惯了隐忍强撑。
习惯了笑。
两边眼角接连不断的泪水尚且还汹涌,他的两侧嘴角早已高高扬起。
他们说:
“男子汉,哭什么?”
“遇到事,笑一笑,什么都能过去,没什么大不了。”
从前他忍不住,幼年在宫里,被人欺负的时候他躲不掉,就会哭。
他越哭,那些人打他就越狠,越兴奋。
后来,他身边的婢女换成了他师父。
师父白天伺候他,晚上拿着棍子教他功夫。
师父说:
“你身上流着楚家的血,天生是要战无不胜的。”
“谁打你,你就给我打回去!”
“打了就要赢,光赢还不算,要把你的敌人打到怕!”
他记住了。
之后那些欺负他的人再来,他就开始还手。
从打不过,继续挨打,到后来终于打出了恶棍疯狗的名声,后宫,再无人敢惹。
身边的人谁也打不过他,他高兴,问师父他是不是也能当大将军,上战场杀敌了。
师父一言不发,当夜就把他扔到一座有各种野兽出没的深山里。
一开始,他连鱼都抓不住,被师父嘲讽。
慢慢的,他征服了山上最深最宽的河,养出了绝佳的水性。
在那条河里,只要他想,没有鱼能逃得出他的魔爪。
师父说,欺负些小鱼小虾不算本事,身为世家子,要会狩猎才行。
于是,他被严禁下河,想填饱肚子,只能在山林中捕捉猎物。
深山野兽种类繁多,他被没收了弓箭和长枪,手里只有一把匕首。
还在一次倒霉遇到黑熊时,不慎弄丢了。
匕首虽然丢了,三个月后,他还是把黑熊搞死了。
他亲手扒了黑熊皮,送给师父。
师父面无表情收了,同时提出了另一个要求。
“山里有只成年虎,我要完整的虎皮。”
师父说完,拿着黑熊皮走了。
从那时起,他就开始蹲老虎。
老虎和别的动物不一样。
初次见,小小的他只是和虎目不经意对上,他就吓得上下牙齿直打颤。
第一次 ,他感受到了灭顶的恐惧。
好不容易逃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他蜷缩着缓了好久,才勉强让自己平静下来。
师父说:懦夫才会不战而退,懦夫才会恐惧。
他抱着自己,蜷缩起来发抖的那一刻,他才意识到,他的无能。
那是第二次,他渴望变强的心,达到了史无前例的程度。
“我不要当懦夫。”
他哆嗦着说,“我身上流着大齐战神的血,我才不是懦夫!”
打老虎不容易。
不满十岁的他,前前后后足足用了半年时间,才终于完成师父的要求,亲手剥下一块完好无缺的虎皮。
宫里,没有人知道他经历了什么。
只是所有人私下都在悄悄传:
“冷宫那小子,眼神变得好吓人,要吃人一样!”
他以为,连老虎都能杀,他已经再没什么好怕的了。
然而,年幼的他,那时还无法深刻意识到:
人心猛于虎。
十五岁,他第一次去了边塞,亲眼见识到了战争面前,人命是何等轻贱。
不值一提。
他伪装成一个普通兵卒,化名林尔,辗转于各大军营,与其他兵士们同吃同住,同上战场杀敌,同进同退。
他以为,只要自己身手足够好,大齐就一定能胜。
可是……
为什么呢?
他曾经想不通。
直到那次,他一人独活,听到了率兵姗姗来迟的大齐将领,充满鄙夷地说出那句:
“楚家走狗,呵,可算是死绝了。”
“去,把画师叫过来,把这些全画下来,陛下等着欣赏呢!”
“让他画仔细点儿,陛下看高兴了,咱们赏赐可少不了!”
那一刻,他什么都想通了。
为什么粮草久久不来?
为什么援军迟迟未到?
他恨宣德皇帝。
也恨楚邵英。
恨宣德皇帝心胸狭隘,斩杀良将功臣,虚伪又恶心。
恨楚邵英身为大齐战神,却因爱妻离世就一蹶不振,弃数万兵士于不顾。
害他们被迫沦为刀俎之下、任人宰割的鱼肉。
那个表面繁华的京都、那座金碧辉煌的皇城,从里到外都烂透了!
无一处不令人作呕。
要不是为了……
“宗主,东西都准备好了。”
寅一过来说。
楚弥还没从往事中缓过来,身体僵了一下,没动。
沈淮久拇指轻抚他的脸颊,横掌盖住他的眼。
代替他说:“好,我们马上过去。”
寅一脚步声已经远了,沈淮久的手还搭在楚弥眼睛上。
他不动,楚弥也就没动,安安静静仰躺在柔软到能把他整个包起来的单人沙发里。
偶尔一阵夏夜风过,此时的山风还有些燥。
经过现代科技和大量冰块的加持,每一缕经由他的,都没变成了恰好舒爽的凉风。
“好点了吗?”有声音问。
楚弥又下意识扬了扬唇,平声答:“嗯,无碍。”
“九哥,别担心,我很好。”
是的,我很好。
楚弥心中默念说:
我很好。
好到可以于夏夜,携三五亲信好友,安享凉风瓜果。
一起烤全羊,一起做很多很多,他们在城楼上,只有做梦才敢想一想的事。
沈淮久松开捂在他眼睛上的手,转而捏了捏他湿润的曾被泪水沾湿,又风干如初的脸颊。
从旁边小几上取了张湿纸巾,细致帮他擦了脸,涂了霜。
沈淮久用手在他脸上又蹭了蹭,确认指腹下的触感又滑又嫩,才满意收手。
“走,宝贝,我们一起烤肉去。”
楚弥看着他笑,自下而上地仰望沈淮久向他伸手的模样,越看越喜欢。
“九哥。”
“嗯?”沈淮久应声。
楚弥忽而站起身,几乎紧贴着和沈淮久面对面。
倏而笑容放大,不等沈淮久脸上疑惑收起,他吧唧一声,在沈淮久脸上狠亲一口。
然后喜滋滋转身,得意洋洋走了。
在他看不见的身后,沈淮久单手捂着被楚弥双唇袭击过的侧脸,无声笑了。
这小子,可算有点这个年纪该有的少年气了。
他在心中叹道。
无论三年从军,还是幼年深山,楚弥都没少动手烤肉。
吃过的野味,不知有多少。
可是,烤全羊的感觉,还是他最喜欢的。
或许,也不是喜欢羊肉,只是单纯喜欢一群人聚在一起的热闹。
今夜人不多,只有他们几个,有着身份的差别,尤其楚家几个,总是放不开,连说话都拘束。
楚弥不喜欢这样,却无意要求对方改变。
今天,他一样不想说话。
还好,有楚念白和辛六在,气氛好歹活跃起来,没让安静持续太久。
楚念白是个黏人的,可也是聪明的,十分能看得懂眼色。
从拍卖会开始,楚弥的情绪就不对劲,时常眸光暗淡,神思不属。
几次他想凑到楚弥身边问,然而当他看见楚弥满身脆弱地把头靠在沈淮久肩上,任由沈淮久亲他、抱他。
那时他就知道,楚弥最需要的,究竟是谁。
所以他想,只要他哥高兴,能心情好点,想让谁陪就谁陪。
是不是他都没关系。
京郊很难看到星星,这里倒是偶尔能看到一些,已是非常难得了。
山上蛙声虫鸣此起彼伏,好在声音不大,不及白日里蝉鸣吵闹,也算一种趣味。
沈淮久陪着楚弥烤了一会儿羊。
差不多半熟的时候,他起身去了提前叫人搬过来的酒架那里,检查酒品和调酒用的工具。
楚弥一边给羊刷油,偶尔抬眸看沈淮久一眼。
两个人谁都不说话,偶然目光撞到一处,默契相视一笑,随后错开,不遗憾,也不留恋。
期间,楚念白先烤好一条秋刀鱼,献宝似的跑去楚弥身边,挨着楚弥一屁股坐下 。
举着鱼递到楚弥嘴边,双眸亮晶晶地说:
“哥,我亲手烤的秋刀鱼,你快尝尝好不好吃?”
楚弥疑惑地望着楚念白手里的鱼,低头闻了闻,随后试探着咬了一口。
“怎么样?”
楚念白睁着圆溜溜的眼睛问,“哥,我烤的鱼好不好吃?”
楚弥点了点头,“嗯,好吃。”
“要不要再加点辣?”楚念白接着问。
楚弥又点头,“不要多,再一点就行。”
“好嘞!”
楚念白高兴了,一骨碌爬起来,去调料架上加了辣椒面。
自己先闻闻,感觉差不多,又举着被咬一口的秋刀鱼跑了回去。
“哥,你再尝尝,看这回怎么样?”
楚弥又咬一口嚼了嚼,说:“可以。”
楚念白嘿嘿一笑,像个傻子。
“哥,这鱼给你吃!”
楚弥静静看着眼前晃动的鱼,默默接了,吃得慢条斯理。
从始至终,眸子垂着,好久没说话。
坐在地上的楚念白仰头看了眼陈不吭声吃鱼,也能把自己吃到眼尾发红的楚弥,两腿一盘,坐踏实了。
往远处,他看了眼一边准备调酒工具,一边满眼担忧留神楚弥的沈淮久。
两人的视线不期然碰上,他清晰地望见沈淮久冲他递了个眼神。
不需要怎么想,他懂了。
慢慢的,他把头靠在楚弥膝上,两只胳膊抱住了楚弥的腿,慵懒地打个哈欠说:
“哥,你烤的肉好香啊,怎么一点羊膻味都没有?”
楚弥答非所问,“再等会儿,烤好了分你一点。”
“好啊。”楚念白笑笑,开始装困。
“哥~靠着你好舒服呀,我能靠着你睡几分钟吗?”
楚弥猝然皱眉,迟疑片刻说,“别睡。”
就在楚念白以为楚弥不愿意让自己靠着他睡时,却听楚弥说:
“累了你就靠着我,但是别睡,我烤肉给你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