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半，窗帘缝隙挤进一丝灰蒙蒙的天光。
程荔随闹钟起床，不赖床，不拖延。
这是她毕业后留在这座一线大城市的第三年，但生活并没有因为她的勤恳和顺从变得更好。
洗漱台的镜子里，映出一张二十五岁的脸。青春尚未完全褪去，但眼底的乌青，挥之不去的倦意在提前预告衰老的来临。
没错，牛马是不配拥有青春的。
程荔没有吃早饭就出门了，重复每日两次的挤地铁。
车厢里还有很多像她一样的牛马，班味浓度严重超标。
快到公司的最后几站才有位置坐，她掏出手机，屏幕上弹窗推送了一条星座运势：【本周天秤座将迎来命运的转机，请把握好身边的每一次机遇！】
程荔扯了扯嘴角。
可去他的转机吧。
抵达公司，打卡，电脑开机，用湿巾擦拭桌面和键盘。一套流程下来，行云流水，是三年如一日刻进骨子里的习惯。
她刚坐下，屁股还没坐热，部门领导张丽文就踩着高跟鞋，嗒嗒嗒地走过来，抱着手臂停在她的隔板旁。
“程荔，昨天让你做的PPT。”
程荔的心猛地一沉，连忙点开文件，将椅子转向她：“丽文姐，我昨天晚上就发你邮箱了。”
为了证明自己的努力和勤奋，她又小心翼翼地补充道，“大概是凌晨一点左右发的。”
她希望这个时间点能让对方看到她的辛苦，哪怕换来一句知道了也好。
张丽文却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冷冷地反问：“发我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我又不是天天盯着邮箱在看。”
“我……发了微信。”程荔的声音弱了下去，底气不足。
她确实发了，但对方并没有回复。
张丽文终于纡尊降贵地将视线移到她的电脑屏幕上，鼠标被她夺过去，飞快地翻动着PPT页面，眉头越皱越紧，面露难色。
“你做的PPT，审美存在严重问题，排版一点逻辑都没有，重点不突出，信息层级混乱！大学刚毕业实习生都做得比你好，丑死了，拿回去重做！”
周围同事投来的目光里，有同情，有漠然，也有幸灾乐祸。
程荔只能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不停地道歉：“对不起丽文姐，我马上改，我马上改。”
张丽文哼了一声，扬长而去。
一个小时后，程荔去打印修改方案时，被新换的一沓A4纸锋利的边缘划破了食指，一道细长的口子瞬间冒出血珠。
三十分钟后，她一个不小心，脚踢在了桌子腿上，脚趾剧痛。
程荔抬头望着天花板，叹了口气。
转机？
星座，那是一个字都不能信的。
中午，程荔去负一楼的商场吃午饭，她点了一份一两的红汤抄手。红油的辣味刺激着她的味蕾，可以暂时驱散一部分心头的苦闷。
刚吃了两个，手机就响了。
“喂，妈。”她接起来。
电话那头，传来母亲匡喜熟悉的带着一丝讨好的声音：“荔荔啊，吃饭了没？工作累不累啊？”
经验之谈，这种虚伪的嘘寒问暖，通常都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正在吃。妈，有什么事直接说。”程荔用筷子搅动着碗里的抄手，开门见山，她实在没有精力陪着上演母慈女孝的戏码。
“哎呀，你看你这孩子，妈就是关心关心你嘛，你是妈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妈能不惦记吗？”匡喜顿了顿，终于图穷匕首见，“那个……你弟弟不是要上补习课吗？说要交补习费了，一共1500，你先借我1200吧，回头你爸转钱了还你……”
程荔清楚这个“借”字，从来都是有去无回的代名词。
看程荔犹豫，她立刻开始了惯用的道德绑架，“荔荔啊，妈知道你一个人在外面刚毕业不容易，但是你弟弟现在是关键时期，高一基础打不好，以后怎么办啊！咱们家里，就数你最懂事，学习也好。妈求你了，你就帮帮你弟弟吧。妈实在是没办法了，前两天跟你舅舅提了一嘴，你不知道，当时你舅妈那个脸色哦，阴阳怪气的，说我们家养了个无底洞。可是璟益他正是要用钱的时候啊，怎么能不管呢！”
程荔默默地听着。
虽然是大城市，但她从事的行业薪资普遍不高，她每个月的工资到手4000，房租1000，每个月固定要寄回去1000，通勤费300。饭钱，一天30，一个月就是900。水电气费150，话费50。如果要买衣服和其他日常用品的话，必须精打细算才能维持开支。
她点开手机银行看了一眼，余额显示：521.24。
“妈，”程荔的声音干涩沙哑，“我这个月手头有点紧。”
“荔荔，你再想想办法嘛！”匡喜的声调拔高了一些，“你不是在大城市大公司上班吗？怎么会连一千多块钱都拿不出来！你弟弟的前途比什么都重要！你要是不管他，他这辈子就毁了！你当姐姐的，你就忍心看着他以后没出息，被人瞧不起吗？”
程荔其实想说忍心啊。但她没有。
她闭上了眼睛。
程璟益吊儿郎当的，逃课，打架，成绩次次垫底，毫无上进心。把钱花在给他补习上，就是打水漂。
但她知道，任何解释都是徒劳的。在妈心里，弟弟程璟益的一切都是最重要的，他是他们家的未来和希望。
而她，只是一个会挣钱的工具，一个理所应当为弟弟奉献一切的扶弟魔。就像她那个在沿海工地打工，只知道埋头干活，把所有钱都上交的爸一样。
所以，大学毕业后，程荔打死都不回老家，即使老家附近的省会城市这些年发展得也很不错。
她只想逃，逃得越远越好，逃离那个从小到大都想逃离的家。
她像一株小草，不管狂风暴雨，固执地顽强地想要在这个大城市扎根。
“……我知道了，”程荔最终还是妥协了，声音里满是疲惫，“我想想办法。”
“这就对了嘛！我就知道我们家荔荔最懂事了！你尽快哈，老师催得紧呢。那妈不打扰你吃饭了。”得到满意的答复，匡喜的语气又变得轻快起来，挂掉了电话。
听着手机里的忙音，程荔久久没有动。
钱，钱，钱，压得她喘不过气。
余额不足，只能借钱。
脑海里第一个浮现出的人，是闺蜜周家卉。
家卉和她是大学同学，是睡在上下铺的姐妹，是毕业后唯一还保持着密切联系的挚友。她们都背井离乡，同样大学毕业后选择留在这座城市发展，是彼此唯一能抱团取暖的依靠。
程荔点开微信，找到周家卉的头像，手指悬在输入框上，删删改改，字还没打完。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家卉先发了语音过来。
“荔荔我跟你说，我他妈不干了！老子今天就把那个傻逼领导给开了！天天PUA我，说我没有狼性，说当时招我，是看我一个女孩子不容易，算是可怜我！去他妈的，一个月给那点破钱，还想让我卖身为奴啊？老子不伺候了！我现在就去把辞职信甩他脸上了，等会儿去注册个账号，跑外卖去！送一单赚一单，自由！还能减肥！还不用看那帮孙子的脸色！”
周家卉的声音豪放又充满怒火，但程荔却听出了其中的辛酸无奈。
跑外卖多苦啊，风里来雨里去，家卉一个女孩子，却被逼得要去裸辞跑外卖。
她也很难。
程荔到了嘴边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她不能在这个时候，再给好姐妹增添负担。
她强打起精神，发语音安慰道：“家卉，你别冲动，辞职了社保怎么办？先冷静一下。”
“冷静不了一点！”
家卉属牛，一旦认定的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程荔知道劝已经没用了，她只能转变策略，帮她分析利弊，叮嘱她跑外卖之前一定要做好攻略，买什么样的车，准备哪些装备，注意安全。
结束了和家卉的沟通，程荔颓然地放下手机。
自己的问题，依然没有解决。
一个可怕的念头钻进了她的脑海，网贷。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阵后怕。
她知道那是深渊，一旦踏入，万劫不复。新闻里那些被网贷逼到家破人亡的例子，一幕幕在眼前闪过。
可除了这个，她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下班回家的路上，程荔走得浑浑噩噩，像个游魂。
城市的霓虹灯已经亮起，五光十色，流光溢彩，街上是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他们讨论着晚上去哪家新开的日料店，周末去哪里看展，脸上洋溢着轻松与惬意。
但在程荔眼里，这些繁华都与她无关。
就在这时，程荔脚下突然一绊，整个人重心不稳，踉跄着向前扑去，手掌重重地擦在粗糙的地面上，一阵火辣的疼痛。
她狼狈地撑着地面爬起来，低头一看，罪魁祸首是一个被踩得半扁的易拉罐。
程荔抬起脚，恶狠狠地把易拉罐踩扁。
突然，手机突兀地传来一阵怪异的音效。
是从来没听过的提示音效。不是微信，不是短信，也不是任何她熟悉的APP提示音。
她疑惑地掏出手机，摁亮屏幕，只见锁屏界面上显示着一条通知：【回收宝已下载完成】。
什么鬼？
她皱起眉头，解锁屏幕，果然，在桌面的一个空白处，凭空多出了一个她从未下载过的APP图标。
图标是一个绿色的、循环箭头的标志，下面写着三个字：回收宝。
流氓软件？
程荔下意识地长按住那个图标，准备将它拖到顶部的垃圾桶里删除。
然而，她却发现那个图标像是钉死在了桌面上，无论她怎么拖拽都纹丝不动。
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在她尝试删除的时候，这个APP竟然无视她的操作，自己启动了。
屏幕一闪，一个简洁的界面展开。正中央是一个绿色的扫描框，框内有光束从上到下缓缓扫过。
扫描框下面，有一行小字提示：【请将可回收物置于扫描框内】。
程荔彻底懵了。
这是什么东西？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举起手机，将扫描框对准了脚下那个被她踩扁的易拉罐。
屏幕上的扫描条从上往下滑过。
“滴——”
一声轻响，手机屏幕上，那个绿色的扫描框瞬间锁定了易拉罐。
紧接着，一个对话框弹了出来。
【物品：易拉罐】
【价值：0.1元】
【是否回收？】
【是\否】
她的大脑已经停止了思考，只剩下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冲动。反正已经够倒霉了，还能再倒霉到哪里去？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食指，在那两个选项上空悬停了半秒，最终，点在了那个【是】字上。
一声清脆悦耳的金币音效，就像游戏里获得奖励一样。
屏幕上方的余额栏，数字从初始的“??0.00”瞬间跳到了“??0.10”。
而最让她毛骨悚然的是，被她扫描过的那个扁易拉罐竟然凭空消失了！
没有烟雾，没有光效，没有任何预兆。
前一秒它还静静地躺在那片肮脏的地面上，后一秒，那里就变得空空如也，仿佛它从来没有存在过。
程荔吓得倒退一步，惊恐地环顾四周。
她弯下腰，用手在地上摸索，除了粗糙的地面和灰尘，什么都没有。
那个易拉罐，真的……消失了。
或者说，被回收了？
她整个人呆滞了。
接下来，她的所有的动作，都是鬼使神差，都仿佛不受自己控制，而是被一种未知的好奇与恐惧所驱使。
在那个“??0.10”的余额旁边，有一个小小的“可提现”提示字体。
她点了提现。
界面跳转，她选择了“全部提现”，然后，输入了自己的银行卡号。
确认。
手机轻微振动了一下，屏幕上显示“提现成功”。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条银行短信弹了出来。
【尊敬的客户，您的尾号XXXX的储蓄卡账户于X月X日20:11完成一笔转账交易，入账人民币0.1元，当前余额为521.34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