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名,抑或假名?
玄朽其实也拿不准该说哪一个。于理,他应该说假名,因为既然有“七年前的宿云修”,多半也有“七年前的玄朽”,假名才能查无此人。但是于私,他想说真名。
最终,他道:“玄朽,我的名字。”
宿云修问道:“不朽的朽?”
玄朽一愣,没想到他会问,更没想到他会这么问。
说起这个名字,大多数人都只会想到“朽木不可雕”。玄朽灵根不好,学的东西杂七杂八,在别人眼中是不学无术的典范,门中弟子常常就会打趣他,说他的名字和他很配。就算是委婉一点的,问起名字时也只会问:“朽木的朽?”
唯有两次,有人不是这么问。
一次,是他以前认识的宿云修。还有一次,是现在不认识他的宿云修。
玄朽微笑点了一下头,道:“嗯,不朽的朽。”
在水里泡了约莫三个时辰,体内那股燥热才彻底退去,玄朽湿漉漉地爬上岸,看着泡皱的手指唉声叹气,总觉得委屈了这双好手。
幸好,这具身体比他的要强健许多,一番折腾下来,只略感疲惫,也不大饿。
但身上湿乎乎的,并不好受。玄朽躺在草地上,望了一眼西沉的灿阳,问这是哪里。
宿云修答:“天虚宗,后山。”
玄朽一下子坐起来,震惊溢于言表:“金云台!到……天虚宗?这么远的路,你……你是怎么回来的?”
“御剑。”
他的回答只有冷而平静的两个字,玄朽却是欲言又止:“所以,你是硬抗着情毒,回来的?”
宿云修没有理他,大概是觉得这是一句废话。
可是,即便没有等到回答,片刻后,玄朽仍然又认真地问了一句:“宿云修,你碰到这种事,就只会硬抗吗?”
初见那时,宿云修便是满身的伤,身上骨头断了不知多少根,也是忍着,一声不吭。玄朽原以为,这是他做了宗主后才不得不习惯隐忍,可现在他不过是个年纪轻轻的弟子,何必事事都这样硬抗?
但宿云修依然没有回答他。
话题本该到此为止,不该再深入,可即便是死了一次,换了具身体,玄朽发现,他还是会为这个人感到心疼。
“宿云修,你是人,人会死,也会疼的。”
“所以呢?”宿云修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玄朽更不好受了,认真又严肃道:“所以,你不该事事硬抗,你该对自己好一点。”
回应他的,只有一声极冷的笑。
这声笑把玄朽彻底拽醒,他恍然意识到,这种过于亲近的话不该对现在的宿云修说,以宿云修的性子,不但不会当真,还会觉得他是有所图谋才故意这么说的。
话题终止,按照宿云修的指引进入天虚宗,因为怕暴露身份,玄朽便刻意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
此时已经入夜,弟子们看到他回来,一口一个“师兄”地叫,似乎想问些什么,但见他浑身湿透,又阴沉着脸,当即个个都不敢说什么了,只远远看着。胆子稍大一点的,问他要不要沐浴,见他点头,才忙不迭跑去给他烧水。
等到屋里只剩下自己,玄朽才收起绷了好久的神情,长舒了一口气。
然后,低头就去解衣带。
“你做什么?!”脑子里又突然炸开一声怒斥。
玄朽懵了一下,道:“洗……洗澡?”
宿云修道:“……这是我的身体。”
闻言,玄朽才想起他们现在的关系,手上动作顿住,有些无奈:“可是,我总不能一直这样湿着吧,身上还有泥,不舒服。难不成,你愿意自己的身体这样?”
“……”
玄朽咳了几声,用正经的口吻道:“你我都是男子,洗个澡而已,没什么的。你若实在看不下去,就别看了,等我好了……咳,再叫你。”
这话说出来实在违心,玄朽不自在地别开眼,三两下退了衣服,解了发带,整个人浸入温热的水中,热气熏得他有些倦,但很舒服,关节骨缝里的酸意都被泡得褪去不少。
整个过程,宿云修果真一点声音也没有了。估摸着是闭了耳目,不听不看为净。
说实话,玄朽觉得现在的宿云修面皮实在太薄,和在榻上根本是两个样子。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发笑,但只在心里笑。
宿云修的这副身体似乎比后来的要更劲瘦一些,玄朽比了比手腕粗细,又摸了摸胸膛,心中疑惑:“这人是平日吃睡不好吗?”
他手指捻着右耳的铜钱坠子,陷入沉思。
这是从前经常会有的习惯,宿云修喜欢戴耳坠,他就喜欢捻在手里把玩,只不过,宿云修那时常戴玉石,手感比铜钱要好一些。
整修完毕,换上新衣,玄朽却又站在衣橱前愣住了。
先前他只是疑心宿云修吃睡不好,现下,他又发现,宿云修根本连穿也穿不好。
敞开的衣橱中,只零散放着几件衣服,且大都是暗色,黑的,蓝的,没有过分鲜亮的颜色。
玄朽心里泛起阵阵酸楚,不是滋味。
从前,宿云修吃的用的穿的,哪样不是要最好的,按的规格堪比一宗之主,甚至更甚,玄朽见惯了他那个样子,现下看到这种落差,心中只觉难受。
“你又做什么?”脑子里的声音在此刻响起,带着一丝不快。
玄朽合上衣橱,一边走开一边道:“没做什么。你醒的时机倒是好,正好洗完。”
“宿云修,我们来谈谈吧。”
玄朽盘坐在榻,摆出了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
“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何会在你的体内活过来,但占了你的身体,是我对不住你,所以,我会和你一起想办法,把身体还给你。不过,我有一个请求。”
一阵静默后,脑子里的声音道:“说。”
虽然他们此刻都是用“宿云修”的声音在说话,但语气和说话方式不同,玄朽明显要温和轻佻一些,宿云修就硬冷许多,所以,虽然是相同的声音,听起来却是彻彻底底的两个人。
玄朽给自己倒了杯茶,喝完才道:“把我的魂体从你体内分离出来的这种方法,要能够同时保住你和我的性命。”
“虽然我确实已经死过一次,但我这个人贪生怕死,不想再死第二次了。如何?这个请求,你答应吗?”
似乎是认真思索过,宿云修给出回答:“可以。”
语气平静,像是一句真话。
玄朽扬起一抹笑,懒懒地倚着一张小桌,道:“那好,你立誓吧。”
“……”
玄朽根本止不住唇边的笑:“别以为我不知道,宿云修,你心里肯定在想,眼下受制于人,只能先答应下来,然后再找法子对付我,对吧?”
“…………”
“你不要想了,我看人一向很准,你骗不了我。”
虽然这是借了以前的经验,但玄朽很得意,宿云修被他怼得无话可说的样子,无论什么时候都让他觉得有趣,只是可惜,他现在看不到宿云修的神情,不能捏一捏他的脸。
先前情毒在身,不觉得有什么,此刻安顿好,静坐下来,玄朽才发现,他其实很高兴。
宿云修惯会隐忍,但其实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有那一剑和一脚的仇在,他那时想,就算宿云修活下来,顾念从前的情义不杀他,他们之间也是要一刀两断,再不相干的。
能够再见到宿云修,这样心平气和的说话,逗人,他感到很高兴。
而且,若是宿云修就在他面前,他大概会忍不住抱上去。
“倘若找不到你所说的双全之法,又当如何?”
忽然,宿云修的声音再次响起。
光听声音,玄朽就已经能想象到他危险眯起双眸的样子。玄朽扬着调子道:“倘若实在找不到,那就保全一个好了。”
屋内静了一会儿,宿云修才问:“保全谁?”
知道宿云修的疑虑无法轻易打消,玄朽收起笑,认真起来:“保全你。”
宿云修不语。玄朽继续说:“你放心吧,我不会强占着你的身体的,若是非要有一个人死不可,也不该是你。我死过,我有经验,我来。”
说到后面,他的语气又洒脱起来,像是在开玩笑。
谈判终止,双方勉强算是定下了盟约,玄朽和衣而睡,梦中呓语叫了几声“阿云”,被宿云修听了去。
第二日一早,玄朽是被生生叫醒的。
他一睁眼,屋里都还是半亮半昏的,再推窗,天光也不大明。他伸了个懒腰,下意识往身后的榻上摸,问:“阿云,什么时辰了?”
问完,不等人答,他立即就猛地回过神,醒了。
脑子不清醒,居然连称呼都忘记改了!
“那个,我……我不是,你听我解释,这个阿云……”
“我没兴趣听别人的事。”宿云修打断了他,“已经卯时一刻,你起晚了。”
听到这句“别人”,玄朽反应过来,这个名字头一次听确实会下意识以为是位姑娘,宿云修压根没往自己身上想。但刚放下心,又被后面那句“卯时一刻”崩得犹如五雷轰顶。
外面已经能听到弟子练功的剑鸣,玄朽一言难尽道:“……你们,天下第一宗,不会每天都起这么早吧?”
宿云修道:“你不是。”
玄朽刚想松口气,又听脑海中的声音道:“昨日我见你连调息平气都不会,显然不擅修炼,日后你当更加勤勉,晚睡早起,早日将这具身体内的灵力运用自如,否则,若是暴露身份,你我都会死。”
“……”
玄朽心如死灰,他发誓,这一定比扫全宗门的叶子还累!
“我们不能向你师父求助吗?他说不定有办法把我的魂体分离出来。”
却在他问完这话后,宿云修一言不发。
玄朽立刻意识到,他大概又问了不该问的。
他原是想,传言说柳鹤白最看重的便是宿云修这个弟子,此时宿云修又还没有杀师,二人关系应当不错,这才有此一问。但,看宿云修这反应,这对师徒关系怕是好不到哪里去。
传闻竟然又是错的!
玄朽心下暗暗骂道:“怎么玄门中的传闻十个假九?到底是哪个缺德的在散布这些谣言?!”
不过,他就是骂破了天也得不到答案,只得休整一番去练功台,挑了个最不起眼的位置练剑。
往日他负责打扫全宗门的叶子,就是站在最显眼的地方,旁人也不会注意他。但是现在不同,他顶着宿云修的脸,就算是站在不起眼的角落,这个角落也马上就会变得金光闪闪,万众瞩目。原本在勤恳练剑的弟子看到他来,纷纷行礼道:“云师兄好!”
玄朽怕露馅,赶忙用口型问:“怎么办??要说什么???”
宿云修道:“不用管。”
不用管???那也太没礼貌了吧!
想到后来被冠在宿云修身上的那些“魔头”“杀人如麻”“不得好死”“残暴无度”,诸如此类的骂名,玄朽还是没忍心,决定给宿云修攒一点好人功德。
于是,他点了一下头,压着声音道:“各位师弟好。”
谁知,练功台十几张脸抬起来,个个震惊地看着他:“师兄?你……?”
还是太冷漠了吗?玄朽有些懊悔,他就不该模仿宿云修的口气说话!
所以,紧接着,他便露出一个自认为十分友好标准的笑容,准备亲切地问候一下在场的弟子们。
不曾想,他只是刚张口,还未发声,弟子们就跟见了什么凶煞恶鬼似的,脸色骤变,一阵青一阵白,个个身体崩得笔直,道:“我们错了云师兄!我们这就去练功!!!”
玄朽:“?”
他不知道这些弟子错在哪里。当然,这些弟子也不知道他们自己错在哪里,只是遇事不决先认错罢了。
宿云修的声音幽幽响起:“我说过,不要用我的脸,露出这种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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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