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侣每天都想杀了我》 第1章 双魂 “宿云修……死了?” “死了!” “真的死了!!” “终于死了!死得好!死得大快人心!!!” 叫嚷声响在耳边,漫天剑雨簌簌而下,玄朽猛然睁开眼,冷汗涔涔,惊魂未定。 他胡乱摸了摸胸膛、双臂,脑袋,发现身上一柄剑都没有插着,这才沉沉松了一口气。 但这口气还没松完,又猛地倒吸回去。他突然发现,他此刻身处在一片密林中,而且大半个身子都泡在水里。 以及,他感到腹部像是积着一团火,烧得他发痒难受。 “你是何人?!” 突然,一道冷厉的声音炸响。 这声音不是炸在别处,而是炸在他的脑子里! “宿云修???”玄朽瞪大了眼。 “你回来了???” 玄朽整个人霍然站起,一时水花四溅。而离了水,身上那股被压着的燥热立刻又窜上来,玄朽难受得缩回水里,不住喘息起来。 同时,他心底冒出一个问题——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还不等他深想,那道声音又响起来:“敢用阴邪之术抢占我的身体,你好大的胆子!” 这声音又沉又怒,仿佛恨不得捏碎他的头盖骨。 而下一刻,玄朽果真感觉头盖骨像是被人徒手掀起来,甚至,比掀起来还要糟糕! 他整个人,不,应该是整个魂,都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生生拉扯拖拽。然后,丢破布一样丢了出去—— 奇怪的是,摔在地上并未感到□□上的疼痛,反而是一种震颤,就像是包裹在外的皮肉完好无损,内里却被搅得翻天覆地,好一阵头晕目眩才缓过神。 谁知,他一抬眼,就看到水里还泡着个人! 可刚才泡在水里的不是他吗?!他不是被丢出来了吗?水里怎么还有人??? 而且,这个人……分明,和宿云修是一张脸!! 只不过,这张脸略微稚气一点,但是,此等五官,绝对是宿云修! 这张脸他看过摸过,更捧过亲过,绝不会认错! 然而,宿云修正阴恻恻地盯着他,像是要把他拆吞入腹。 “你……你是鬼吗?”玄朽愣愣地开口,“你难道是来杀我的吗?” 玄朽没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但是,如果他害死了宿云修,那宿云修的鬼魂来找他索命,这好像是应当的。 转念一想,又心道:“不对啊?我不是已经万剑穿心死了吗?” 他反应过来了,望向水中人,道:“好啊!我都死了你还不肯放过我!” 你死了,我也死了,那就各死各的,两不相干不好吗?! “宿云修,你也太记仇了!” 玄朽抱怨一句,还保持着跪坐在地的姿势,正要继续数落,谁知,马上就有一道白光朝他打过来,他惊了一下,顺势滚开,爬起来指着人骂:“宿云修!你疯了不成!” “找死!”宿云修举起手,还要打。 见状,玄朽拔腿就跑。虽然他自认已经死了,但逃跑的本能盖过一切,跑得那叫一个健步如飞。 但飞了没几步,他就仿若被一口沉重的大钟压住,猛地跪倒在地,整个人像是要被撕裂一般的难受。 这必然是宿云修干的好事。玄朽转头:“宿云修,你……” 控诉声却戛然而止,因为他发现,宿云修的状况不比他好,甚至,因为泡在水里,看起来甚至比他还要狼狈。 宿云修惯是个能忍疼的性子,能疼得双目紧闭,青筋暴起,这种情况玄朽从来都没见过。 大事不好!玄朽顾不上那么多,跌跌撞撞就往水里爬去,想看宿云修到底是怎么了,结果因为估不准水的深度,踩空之后咕嘟咕嘟呛了好几口水,好不容易爬起来,刚伸手碰到人,就被对方皮肤上的骇人温度烫到,下意识松了手。 宿云修却忽然睁开眼,赤红的眼眸死死盯着他,手上也紧紧攥住了他。 “真是……好阴邪的法子!” 他的声音隐含怒气,有一丝微微的颤抖,但极力强忍着。 玄朽听得一脸懵,也没空去深究,因为他也很难受,三魂七魄都像是被恶鬼撕咬,腕上那份烫意还生生快把他捏断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宿云修……”玄朽想说些什么,眼前人却忽然拉住他,猛地将他往自己怀中扯了过去。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发生,玄朽觉得自己就像是撞在了一片水中,而后,那种魂灵被撕扯的难受之感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燥热和难以启齿的感觉。 他睁开眼,再次愣住了。 密林还是密林,水中还是水中,但是,他不是玄朽了! 他变成了宿云修!!! 而且,他不是现在才变成宿云修的。其实,从他第一次睁眼,他就已经变成宿云修了,只是他没发觉,他的注意力全在“宿云修怎么会突然出现”这件事上,根本想不到其他。紧接着,他就被丢出去,这个时候,若是他再警觉一些,就会发现自己的身体比寻常人透明一些,所穿衣物也不是刚睁眼时的黑色,而是他被万剑穿心时的蓝白色。 等到他第二次睁眼,也就是被宿云修拽进身体后,他才注意到前后的衣服颜色并不相同。 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他在做梦吗?可是,他不是死了吗?死人还怎么做梦? 难不成他没死?但这也不可能,他都被剑穿成刺猬了,死得万分透彻,怎么都不可能活下来。 死了不可能做梦,那他一定活着。但他又不可能活着。 除非,他确实死了,但是,虽然死了,却又活了! 而且最诡异的是,他活在了宿云修的身体里! 这个时候,玄朽才想起宿云修开口的第一句话,问的是“你是何人”,面面相觑时,宿云修也没有表现出惊讶。也就是说,宿云修根本没有认出他。 是他变了样貌?还是宿云修确实忘了他? 还没有弄清楚这一点,玄朽就觉得心神愈发烦躁,脸上和身上都烫得厉害。 以及,身下某处,传来某种不可名状的怪异之感。 鬼使神差的,玄朽将手伸进了水中。 “你干什么?!” 宿云修的声音再次炸响,仿佛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带着难以掩饰的不可置信。 玄朽不耐烦道:“还能做什么?我难受!” 宿云修怒道:“这是我的身体!你敢?!” “有什么不敢!又不是没……” 戛然而止。好死不死,玄朽居然在这种关头清醒了一瞬,不管宿云修为何认不出他,他都不能在此时暴露身份。 话音一转,玄朽道:“我这到底是怎么了?不对,是你到底怎么了?你这具身体出了什么事?” 他忍得极其辛苦,大汗淋漓,泡在水中身上的热意也迟迟不退,甚至,他觉得这水都被他烫热了。 半晌,他才听见宿云修咬牙切齿地道:“是情毒……” “…………” 玄朽道:“看这架势,只怕还是十分猛烈的那种?” 宿云修语气缓了一点,道:“不错。” 不错什么?!玄朽整个人要炸了,一字一字地磨牙:“那你,还、让、我、忍?!” 比起玄朽,宿云修堪称冷静:“这是我的身体,你胆敢触碰一丝一毫,我便剁了你的手,两只。” “好,你来剁!”玄朽往下蹲了点,把半张脸都浸在水里,希望这样能好受些。 他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宿云修却没了声音。 玄朽“哼”了声,道:“就会呈口舌之快。” 他已经意识到,此刻他占着宿云修的身体,宿云修根本拿他没办法,先前他被丢出去,应当就是宿云修做的好事,强行把他从这具身体里分了出去。不曾想,他被丢开后,双方都是受到极大的刺激,生不如死,宿云修才会又将他拽回来。 而且,现在掌控这具身体的是他,宿云修不能驱赶他,自然也出来,更剁不了他的手。 “你最好闭嘴。”宿云修道。 玄朽道:“你让我闭嘴,我可就要动手了。” 宿云修:“……你敢?!” 玄朽当然是敢的,毕竟以前不是没有过。但是,现在宿云修不认识他,而他,认识宿云修。 并且,他知道宿云修是个怎样的人,傲气凌云,他若是真动手,对宿云修来说,必定是极大的羞辱。 明明说好的两清,竟然还是要牵扯在一起,竟然还是会忍不住在意这个人的感受。 玄朽觉得这大概就是没出息,把整张脸都埋进水中,憋了会气才抬起头,道:“现在怎么办?” 可能是没想到他真的会冷静下来,那边沉默了一瞬,才答:“运灵力逆转周天,调息平气。” 玄朽:“……” 玄朽道:“我不会。” “……” 玄朽又道:“你教我。” “…………” 玄朽再次道:“还有,不准在心里骂我蠢。” 首发三章,预祝各位阅读愉快~[竖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双魂 第2章 情毒 玄朽灵根不好,连金丹都结不出,在修炼上向来没有天赋,所以,他修什么都是点到即止,修会了剑就改去修符,修会了符就改去修阵法,什么都修一点,又什么都修不精。 用灵力逆转周天,调息平气,他用不上,也从没用过。 宿云修默不作声好一会,才再次开口,念了一段心法。 好在玄朽记忆力还不错,记住了,并且一一实践,果真觉得体内躁动的气息缓和不少。 身下的怪异之感还没消下去,他想转移注意力,没话找话道:“这法子是不是不难?我一下子就学会了。” 宿云修没有理他。 玄朽道:“宿云修,我难受。” 说着,竟是又要伸手探向水下。 “……不难,是个人都能学会。” 玄朽感觉自己被嘲讽了一番,但他又清楚,宿云修这话不是在讽刺他,对于宿云修来说,“逆转周天,调息平气”确实是很简单的事。毕竟,这可是天虚宗最年轻的一代宗主啊…… 玄朽道:“那若是灵根很差,还能学会吗?” “……”又是沉默。 玄朽面无表情地抬起手。下一刻,宿云修的声音再度响起:“学不会。” 玄朽道:“你就不能多说两句,解释解释吗?” 这次,没等玄朽威胁,宿云修便道:“灵根差,难以聚灵,体内灵力太弱,无法结丹,学不了这种心法。” “哦。”玄朽得到了极大的安慰,顿时高兴起来,一个字拐了好几个音。 他是天生灵根不行,有碍修行,并非他愚蠢,或是他不努力。既然如此,那就无需为此难过。 不过,虽然心情好了点,但身上的燥热之感仍在,依然忍得辛苦。玄朽继续靠说话转移注意力,道:“你这情毒,是谁又要害你?” 不知为何,那边没有应声。 玄朽以为他又是懒得理人,道:“你最好……还是和我多说几句,我怕我忍不住。” 闻言,宿云修这才开口。 不出所料,害他的仍是玄门中人,金云台的门主之子,金远辰。 听到这个名字,玄朽心有困惑,但暂且按捺,继续听下去。 前些时日,天虚宗和金云台有一场比试,说是切磋,但其实暗暗较劲,是想杀一杀天虚宗这个第一大宗的锐气。也正是在这场比试上,宿云修将金远辰揍得鼻青脸肿,满地找牙。确实是掉了三颗牙,而且最后只找到了两颗。 这位金公子自是不服气,暗里找人围堵宿云修,欲报复回去,但都没落到什么好处。 于是,也不知是他自己想的,还是有谁给他献策,他居然摆宴邀宿云修做客,而且放言,自己在酒中下了寒毒,只要宿云修喝了酒,今后便不再寻他的麻烦。 听到这里,玄朽简直恨铁不成钢。他知道,宿云修肯定会喝。 这个金远辰,玄朽是听说过的,从小泡在锦衣玉食里养大的骄公子,脾性暴躁,顽劣不堪,一身金银铜臭味,最见不得旁人比他好,更受不得半点委屈。宿云修在比试上赢了他,他势必要报复到宿云修向他磕头认错,但偏偏,他打不过宿云修,脑袋被按在地上的只能是他,而此仇一日不报,怨气越攒越深,屡屡纠缠,也是一个大麻烦。 区区寒毒,奈何不了宿云修,若能以一杯毒酒甩掉金远辰这个麻烦,以宿云修的性子,必定会喝下此酒。 而金远辰也是算准了这一点,更算准了以宿云修的性子,剧毒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用情毒,才更能羞辱人。 “宿云修,你好笨!”玄朽气他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防人之心不可无,那金远辰是什么人你难道不知道?上赶着喝他给的东西,他若下的不是寒毒,是别的什么无可救药的毒,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 没有被谁这样劈头盖脸骂过,而且骂的口吻实在很奇怪,不像嫌弃,更像替他不值。宿云修一时没有应声。 好一会儿,他才说:“不是我一个人喝了。” “……”玄朽道,“你给他也灌了一杯?” 宿云修冷声道:“一壶。” “……”无言片刻,玄朽刚消的气又窜上来,“你怎么不干脆揍他一顿?灌他一壶,便宜他了!他若是有解药还好,若是没有,指不定要祸害哪个姑娘。” 听到这话,宿云修又没声了。 玄朽立刻意识到什么,觉得自己这番话欠妥,便道:“我不是要责怪你的意思。金远辰就是真祸害了哪位姑娘,那也是他的错,不是你的。换做我,我当时也想不到那会是情毒。” 宿云修还是不说话。 以前,这种情况通常就是在生闷气,玄朽可以靠蹭一蹭,亲一亲来哄人,但是现在这个状况,明显是不行的。 从宿云修说出“金远辰”这个名字开始,玄朽就察觉到了不对劲,也隐约意识到,他并非只是死了之后又借由宿云修的身体活了过来。 不过眼下不是问这件事的时机,玄朽更在意怎么把人哄好。 “宿云修?”玄朽放轻了一点声音,“我好像没那么难受了,你的心法很管用呀!” “……” “这是谁教你的心法?好生厉害呀!” “……自创。” “啊?你自创的?”玄朽表现出无比的震惊和钦佩,“那更厉害了!年纪轻轻就能创出这等厉害的心法,不愧是天赋异禀!” “……” “……不要用我的脸,做出这种表情。” 虽然听起来还是有几分咬牙切齿,但似乎不是那么生气。玄朽收起过分夸张的表情,道:“我也不是故意要露出这种神情的,谁让我对你一点都不了解呢?不了解,当然也不知道你平时是什么表情。不如你同我说说,你往常是什么样子,今年几何?喜欢笑还是喜欢冷脸?” 说了这么多,玄朽真正想问的其实只有一句——今年几何? 宿云修却忽地冷笑一声,道:“不了解?” 玄朽顿感大事不妙,暗道宿云修的脑子怎么还是转得这么快。 “我分明没见过你,你倒认得我是谁。这叫不了解?” “……”玄朽忍不住心道:“我们何止是见过?” 可是也不能说,说了宿云修也不会信。玄朽道:“我们自然是见过的,否则,我怎么会认得出你?不过,我见过你,你却未必见过我。” 玄朽脑内思绪疯狂运转,自己若是取个假名,再说自己只是某个小宗门的弟子,听过宿云修的名号,远远见过一眼。这种说法,宿云修一定不会信。 对于自己这位道侣,玄朽清楚,只有说法越是离奇,他反而越是相信。所以,他必得说实话。 果然,听了他的话,宿云修那方陷入沉默,须臾,道:“何意?” 玄朽微微笑道:“便是字面意思。宿云修,你可知今夕何年?” 宿云修答道:“元殊十年。” 竟是元殊十年!竟是七年前! 饶是早已有所猜测,玄朽还是震惊了好一会,张了张唇,没说出话。 当宿云修提起金远辰,他便知道,他不仅是在宿云修身体里活过来,更是在“年轻的宿云修”体内活过来。因为,元殊十七年,金远辰早就死了,而且,众所周知,就死在宿云修的惊风剑下,一剑封喉。 天虚宗弟子宿云修,修邪门歪道,杀人无数。他的亲父、师父,同门师兄弟,皆是死在他剑下,就连曾经招惹过他的人,也因他睚眦必报,难逃一死。金远辰便是这些死的人其中之一。 但现在金远辰还活着,宿云修还是弟子,没有成为天虚宗第九代宗主,杀父杀师杀遍同门,这些事也尚未发生。 难怪,观宿云修的样貌没有大改,但确实和他见过的有些微区别,要更年轻一些。声音,也更清亮一些。 半晌,玄朽才找回嗓子里本不属于他的声音,缓缓地道:“宿云修,你如今,有多大?” 宿云修只觉他净问一些无厘头的问题,但还是答:“二十又一。” “好年轻啊。”玄朽低头,细细打量起映在水中的这张脸。 皮肤极白,墨发极黑,眉宇间一股浑然天成的傲气,明眸如被雪水洗过的黑珀,好看极了。右耳处还垂下一串铜钱耳坠,挂着水珠,不显俗气,反显矜贵。 修士比普通人活得久,面容不会大改,因而,二十一岁的这张脸和二十八岁时并没有多大区别,这也是为何玄朽一眼就能认出的原因。 而且,因为他正在笑,使这张脸少了些锋利的冷感,显得更容易亲近。他忍不住上手摸了摸。宿云修忽然道:“住手!” 玄朽这才从痴迷中回神,清清嗓子,道:“今为元殊十年,但是我不知道,是问了你才知道的。宿云修,你可知为何?” 不等宿云修出声,他自己就答:“因为,我已经死了。” “……” 大抵是被他的胡说八道气得无语了,宿云修没有说话。 玄朽继续平静地道:“我已经死了很久了,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何会活过来,但,宿云修,我曾见过你,只是,你看不见我。” 这意思,便是他死了之后变成鬼魂一类的邪物,见过宿云修。 何其荒唐?宿云修冷冷道:“胡说八道!若你真是鬼,我便是看不见,也不可能察觉不出。” 玄朽心道:“你干嘛非要揪着这些细节不放?”张口继续编下去:“那是因为,我只是远远看了你一眼,距离之远,时间之短,你自然察觉不出。” 宿云修道:“只一眼,而且相距甚远,就让你记住我了?” 玄朽不慌不忙,理所当然地道:“当然能记住,因为,我根本忘不了你的脸呀!” “…………” “宿云修,你不知道吗?你这张脸,任何一个人看到,都会自惭形秽的。” 这是一句真心实意的话,但宿云修显然没有听过这么直白的话,好半晌都不吭声。 玄朽看不见宿云修此刻的神情,却能想象到,某人此刻必然是已经悄悄红了耳尖。 逗弄点到即止,玄朽一本正经地继续说:“虽然我已经死了,但是看到你之后,我就再也忘不掉你的样子了,我听那些人叫你的名字,叫你宿云修。我记住了你的样子,也记住了你的名字。” 等了好一会儿,玄朽道:“你怎么不说话?” “……”宿云修的语气更冷了,“你,什么时候,见过我?” 他一副冻人口气,玄朽却深知,这不过是欲盖弥彰,不想让人知道他此刻的不自在。听起来唬人,实则有趣得紧。 但玄朽也不点破,只回答:“我不记得了,以前的事,生前的事,有很多我都忘了,我甚至,连当时是哪一年都忘了。” 这倒是与他方才问“今夕何年”对上了。 宿云修一时又陷入沉默,似乎在思忖此话的真假。 玄朽又道:“我只记得,你当时的相貌,与现在相差无几。”临了,又补上一句,“也是这样好看。” “……” 宿云修再度出声,直接略过这个话题,问:“你叫什么?” 第3章 共生 真名,抑或假名? 玄朽其实也拿不准该说哪一个。于理,他应该说假名,因为既然有“七年前的宿云修”,多半也有“七年前的玄朽”,假名才能查无此人。但是于私,他想说真名。 最终,他道:“玄朽,我的名字。” 宿云修问道:“不朽的朽?” 玄朽一愣,没想到他会问,更没想到他会这么问。 说起这个名字,大多数人都只会想到“朽木不可雕”。玄朽灵根不好,学的东西杂七杂八,在别人眼中是不学无术的典范,门中弟子常常就会打趣他,说他的名字和他很配。就算是委婉一点的,问起名字时也只会问:“朽木的朽?” 唯有两次,有人不是这么问。 一次,是他以前认识的宿云修。还有一次,是现在不认识他的宿云修。 玄朽微笑点了一下头,道:“嗯,不朽的朽。” 在水里泡了约莫三个时辰,体内那股燥热才彻底退去,玄朽湿漉漉地爬上岸,看着泡皱的手指唉声叹气,总觉得委屈了这双好手。 幸好,这具身体比他的要强健许多,一番折腾下来,只略感疲惫,也不大饿。 但身上湿乎乎的,并不好受。玄朽躺在草地上,望了一眼西沉的灿阳,问这是哪里。 宿云修答:“天虚宗,后山。” 玄朽一下子坐起来,震惊溢于言表:“金云台!到……天虚宗?这么远的路,你……你是怎么回来的?” “御剑。” 他的回答只有冷而平静的两个字,玄朽却是欲言又止:“所以,你是硬抗着情毒,回来的?” 宿云修没有理他,大概是觉得这是一句废话。 可是,即便没有等到回答,片刻后,玄朽仍然又认真地问了一句:“宿云修,你碰到这种事,就只会硬抗吗?” 初见那时,宿云修便是满身的伤,身上骨头断了不知多少根,也是忍着,一声不吭。玄朽原以为,这是他做了宗主后才不得不习惯隐忍,可现在他不过是个年纪轻轻的弟子,何必事事都这样硬抗? 但宿云修依然没有回答他。 话题本该到此为止,不该再深入,可即便是死了一次,换了具身体,玄朽发现,他还是会为这个人感到心疼。 “宿云修,你是人,人会死,也会疼的。” “所以呢?”宿云修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玄朽更不好受了,认真又严肃道:“所以,你不该事事硬抗,你该对自己好一点。” 回应他的,只有一声极冷的笑。 这声笑把玄朽彻底拽醒,他恍然意识到,这种过于亲近的话不该对现在的宿云修说,以宿云修的性子,不但不会当真,还会觉得他是有所图谋才故意这么说的。 话题终止,按照宿云修的指引进入天虚宗,因为怕暴露身份,玄朽便刻意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 此时已经入夜,弟子们看到他回来,一口一个“师兄”地叫,似乎想问些什么,但见他浑身湿透,又阴沉着脸,当即个个都不敢说什么了,只远远看着。胆子稍大一点的,问他要不要沐浴,见他点头,才忙不迭跑去给他烧水。 等到屋里只剩下自己,玄朽才收起绷了好久的神情,长舒了一口气。 然后,低头就去解衣带。 “你做什么?!”脑子里又突然炸开一声怒斥。 玄朽懵了一下,道:“洗……洗澡?” 宿云修道:“……这是我的身体。” 闻言,玄朽才想起他们现在的关系,手上动作顿住,有些无奈:“可是,我总不能一直这样湿着吧,身上还有泥,不舒服。难不成,你愿意自己的身体这样?” “……” 玄朽咳了几声,用正经的口吻道:“你我都是男子,洗个澡而已,没什么的。你若实在看不下去,就别看了,等我好了……咳,再叫你。” 这话说出来实在违心,玄朽不自在地别开眼,三两下退了衣服,解了发带,整个人浸入温热的水中,热气熏得他有些倦,但很舒服,关节骨缝里的酸意都被泡得褪去不少。 整个过程,宿云修果真一点声音也没有了。估摸着是闭了耳目,不听不看为净。 说实话,玄朽觉得现在的宿云修面皮实在太薄,和在榻上根本是两个样子。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发笑,但只在心里笑。 宿云修的这副身体似乎比后来的要更劲瘦一些,玄朽比了比手腕粗细,又摸了摸胸膛,心中疑惑:“这人是平日吃睡不好吗?” 他手指捻着右耳的铜钱坠子,陷入沉思。 这是从前经常会有的习惯,宿云修喜欢戴耳坠,他就喜欢捻在手里把玩,只不过,宿云修那时常戴玉石,手感比铜钱要好一些。 整修完毕,换上新衣,玄朽却又站在衣橱前愣住了。 先前他只是疑心宿云修吃睡不好,现下,他又发现,宿云修根本连穿也穿不好。 敞开的衣橱中,只零散放着几件衣服,且大都是暗色,黑的,蓝的,没有过分鲜亮的颜色。 玄朽心里泛起阵阵酸楚,不是滋味。 从前,宿云修吃的用的穿的,哪样不是要最好的,按的规格堪比一宗之主,甚至更甚,玄朽见惯了他那个样子,现下看到这种落差,心中只觉难受。 “你又做什么?”脑子里的声音在此刻响起,带着一丝不快。 玄朽合上衣橱,一边走开一边道:“没做什么。你醒的时机倒是好,正好洗完。” “宿云修,我们来谈谈吧。” 玄朽盘坐在榻,摆出了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 “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何会在你的体内活过来,但占了你的身体,是我对不住你,所以,我会和你一起想办法,把身体还给你。不过,我有一个请求。” 一阵静默后,脑子里的声音道:“说。” 虽然他们此刻都是用“宿云修”的声音在说话,但语气和说话方式不同,玄朽明显要温和轻佻一些,宿云修就硬冷许多,所以,虽然是相同的声音,听起来却是彻彻底底的两个人。 玄朽给自己倒了杯茶,喝完才道:“把我的魂体从你体内分离出来的这种方法,要能够同时保住你和我的性命。” “虽然我确实已经死过一次,但我这个人贪生怕死,不想再死第二次了。如何?这个请求,你答应吗?” 似乎是认真思索过,宿云修给出回答:“可以。” 语气平静,像是一句真话。 玄朽扬起一抹笑,懒懒地倚着一张小桌,道:“那好,你立誓吧。” “……” 玄朽根本止不住唇边的笑:“别以为我不知道,宿云修,你心里肯定在想,眼下受制于人,只能先答应下来,然后再找法子对付我,对吧?” “…………” “你不要想了,我看人一向很准,你骗不了我。” 虽然这是借了以前的经验,但玄朽很得意,宿云修被他怼得无话可说的样子,无论什么时候都让他觉得有趣,只是可惜,他现在看不到宿云修的神情,不能捏一捏他的脸。 先前情毒在身,不觉得有什么,此刻安顿好,静坐下来,玄朽才发现,他其实很高兴。 宿云修惯会隐忍,但其实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有那一剑和一脚的仇在,他那时想,就算宿云修活下来,顾念从前的情义不杀他,他们之间也是要一刀两断,再不相干的。 能够再见到宿云修,这样心平气和的说话,逗人,他感到很高兴。 而且,若是宿云修就在他面前,他大概会忍不住抱上去。 “倘若找不到你所说的双全之法,又当如何?” 忽然,宿云修的声音再次响起。 光听声音,玄朽就已经能想象到他危险眯起双眸的样子。玄朽扬着调子道:“倘若实在找不到,那就保全一个好了。” 屋内静了一会儿,宿云修才问:“保全谁?” 知道宿云修的疑虑无法轻易打消,玄朽收起笑,认真起来:“保全你。” 宿云修不语。玄朽继续说:“你放心吧,我不会强占着你的身体的,若是非要有一个人死不可,也不该是你。我死过,我有经验,我来。” 说到后面,他的语气又洒脱起来,像是在开玩笑。 谈判终止,双方勉强算是定下了盟约,玄朽和衣而睡,梦中呓语叫了几声“阿云”,被宿云修听了去。 第二日一早,玄朽是被生生叫醒的。 他一睁眼,屋里都还是半亮半昏的,再推窗,天光也不大明。他伸了个懒腰,下意识往身后的榻上摸,问:“阿云,什么时辰了?” 问完,不等人答,他立即就猛地回过神,醒了。 脑子不清醒,居然连称呼都忘记改了! “那个,我……我不是,你听我解释,这个阿云……” “我没兴趣听别人的事。”宿云修打断了他,“已经卯时一刻,你起晚了。” 听到这句“别人”,玄朽反应过来,这个名字头一次听确实会下意识以为是位姑娘,宿云修压根没往自己身上想。但刚放下心,又被后面那句“卯时一刻”崩得犹如五雷轰顶。 外面已经能听到弟子练功的剑鸣,玄朽一言难尽道:“……你们,天下第一宗,不会每天都起这么早吧?” 宿云修道:“你不是。” 玄朽刚想松口气,又听脑海中的声音道:“昨日我见你连调息平气都不会,显然不擅修炼,日后你当更加勤勉,晚睡早起,早日将这具身体内的灵力运用自如,否则,若是暴露身份,你我都会死。” “……” 玄朽心如死灰,他发誓,这一定比扫全宗门的叶子还累! “我们不能向你师父求助吗?他说不定有办法把我的魂体分离出来。” 却在他问完这话后,宿云修一言不发。 玄朽立刻意识到,他大概又问了不该问的。 他原是想,传言说柳鹤白最看重的便是宿云修这个弟子,此时宿云修又还没有杀师,二人关系应当不错,这才有此一问。但,看宿云修这反应,这对师徒关系怕是好不到哪里去。 传闻竟然又是错的! 玄朽心下暗暗骂道:“怎么玄门中的传闻十个假九?到底是哪个缺德的在散布这些谣言?!” 不过,他就是骂破了天也得不到答案,只得休整一番去练功台,挑了个最不起眼的位置练剑。 往日他负责打扫全宗门的叶子,就是站在最显眼的地方,旁人也不会注意他。但是现在不同,他顶着宿云修的脸,就算是站在不起眼的角落,这个角落也马上就会变得金光闪闪,万众瞩目。原本在勤恳练剑的弟子看到他来,纷纷行礼道:“云师兄好!” 玄朽怕露馅,赶忙用口型问:“怎么办??要说什么???” 宿云修道:“不用管。” 不用管???那也太没礼貌了吧! 想到后来被冠在宿云修身上的那些“魔头”“杀人如麻”“不得好死”“残暴无度”,诸如此类的骂名,玄朽还是没忍心,决定给宿云修攒一点好人功德。 于是,他点了一下头,压着声音道:“各位师弟好。” 谁知,练功台十几张脸抬起来,个个震惊地看着他:“师兄?你……?” 还是太冷漠了吗?玄朽有些懊悔,他就不该模仿宿云修的口气说话! 所以,紧接着,他便露出一个自认为十分友好标准的笑容,准备亲切地问候一下在场的弟子们。 不曾想,他只是刚张口,还未发声,弟子们就跟见了什么凶煞恶鬼似的,脸色骤变,一阵青一阵白,个个身体崩得笔直,道:“我们错了云师兄!我们这就去练功!!!” 玄朽:“?” 他不知道这些弟子错在哪里。当然,这些弟子也不知道他们自己错在哪里,只是遇事不决先认错罢了。 宿云修的声音幽幽响起:“我说过,不要用我的脸,露出这种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