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维田急忙在北宫门停了车,宫门护卫见了阿凌身上龙袍,吃了一惊,这才放了宫外马车进去。车子停在清思殿前,众人慌起来,七手八脚抬了阿凌下来,碧鸳只顾守了他嘤嘤哭了半日,心急慌忙招呼了显老来看。春冰因给太妃借去照顾漭王,自王国丈走后就不曾回过宫。显老看了,也不顾体面捶胸大哭了一回,道:“这是热毒攻心了……寻常方子不管用……先退烧要紧!殿里没备着,我看,先到冰库取冰散热要紧!”
张老哭道:“自是我去!我现在便走!”
阿鸳收了泪急道:“我去太妃宫里借她镇殿的冰来用,先支应一时也好!”
庆子道:“娘娘放心,宫中属我跑得最快,我去片时就回!”于是,便说好庆子与张老分头去取冰,阿鸳这时慌起来,早有婉嬷嬷提点道:“我去唤了王府里老夫人前来,你年轻,遇事哪有主意?”
小鸳泪落如瀑,话也不会答了,手是握了婉露的手,眼却迷了,痴痴瞧向原地,似定在龙榻上了!婉嬷嬷大叹了一声撇了她去了府里。
一时宋嬷嬷端了显老开的方子进来,小鸳端在手里抖个不住,轻手轻脚撬了阿凌的口,灌了半日撒了大半碗!辛维田失了魂似的靠着门立着,忽地见文哥儿从外头冒冒失失撞进来,辛大夫呆了似的拦住了文儿,他双目酡红,忽地全然没了过往的文雅温和,对着叶文吼道:“这些不顶事了!我全试过!寸心珠在哪儿,快拿来!我拿了去找我师父要紧!你赶紧叫显老拿一把我制的草木丹,过水给他送下去,保他的命!我拿上东西就走!”阿文虽不明就里,但立刻领了维田去到张老屋里,叶文自火儿脖子上拿了寸心珠下来,维田和文儿跑回时,见太妃、春冰等人都来了。不知哪个喊来了春冰,薛春冰大夫也嚎啕哭了一阵,说负了阿凌的恩情,晚来了一步,若救不活,也要撇了一命还他!维田见了把了文儿胳膊道:“让他们全走!只叫嫂子守一守他,让阿凌哥静一时。我快去快回!”
维田迅速跑去了开天观,那佘遗玉面上冷冷地道:“但凡医人总有医死的,今后,无论他生死,你都不能怨为师!”维田焦着心,把那珠子往桌上一丢,火速自遗玉手中抢过了药,道:“师父!徒儿多谢了!”
维田回去的时候,见刘太夫人及刚回来不久的秋辰、怀德、小淞及小鸳的妹妹双蝶俱已来了,那小蝶呆呆瞧着并没落泪,那太夫人却哭得不成样子,她挽了小鸳道:“我这姑爷孝顺的!不说皇家里,就是天下也难寻这样的好人呐!凌儿啊!要为娘借命给你也好啊!”也不
知是哪个告知了清月,她竟比太夫人来得还早些!她眼睛已好了,却默默立在一边垂泪,连个声响也无。最后,叶丞相人是来了,却怕似的板着脸,往床前只瞧了一眼,泪水含在眶中半日无语,叶大人退出来,早有肿着眼的章哥捧茶给他,他却滴水不沾,木了似的一直站着,动也不动。正诘与孤鹤是前后脚来的,碍着礼他没出声儿,脸上的珠泪却没断过,大江大河也不知上哪儿去了!
辛维田与春冰两个同看这“冰绡玉骨丸”,查出了数十味药材,二人认定此丹组方精巧,该有药效!小鸳忙小心取过,灌给兆凌服了。众人在房中堵到傍晚,天上夕阳也下去了,阿凌却还没有醒!众人失了底气又慌起来!维田哭道:“莫慌……给他用些寻常参汤,没用也先补一补,吊一吊命吧!”
众人都在压着心事胡忙,只有潇王爷拿了双头人参盒子,坐在马车里,慢悠悠进宫来,见前面并行的是他远房表舅尚青云老大人的车驾!尚老道:“侄儿!老夫劝你莫去冒头!清思殿里那位若上了,别的不好说,对你兆家未必是好!且他一旦全盘知道你的事儿,别的不说,断你财路还算轻的!如今,他那身边尽是献殷勤的人,他若真挺过去,又怎么好算你一人的功劳?你不如不动,等等还可以免祸!若叶孤鹤认定你觊觎皇位,你反而被动!王爷,他背后有什么人?您背后可是我们一大群人呢?!快回、快回!等下叫你身边的近人送些补品过去就好了,莫要乱动,失了先机!”
潇王听清此言,吩咐住了车改道回府。调转车头时,兆贤撩了杏黄车帘,向尚老冷言道:“表舅当真冷心!怪不得眼见得换了四帝,也换不了你啊。”
到这日,月上东山,暮色四合,阿凌才醒转过来。阿凌是因为闻见了娘子衣服上惯用的草木香,陡然放了心才醒来的。他其实在睁开眼的霎那瞧见这么些人,心里一刹就明白了!但他没有哭哭啼啼的,而是伸个懒腰止了众人的叹息、哭泣,自己努力撑起这快要散架的羸弱身子,强隐着那难言的幽恨,灿然笑了一笑,细细弱弱地嚷道:“渴了,谁给一大碗梨汤喝?”
小鸳本要去给他再拿一碗药的,听了这话,眼里冒了光,一面急着跑过来,那泪还是当他的面,自她眸中又抛了几颗:“梨汤…我一时慌了,没让人备上!你吃个梨,润一润吧!大伙儿都在了,个个都惦着你呢!”
阿凌不忍地望向碧鸳的泪眼,看不下去直接抬手去擦:“娘子莫哭!许是天儿热,我坐在马车里颠着,想到戚家几个时辰,殁了三个人,我心里头也不好受!适才我方才
脑中是明镜似的,只是身子乏了,眼皮子抬不起!我知道是阿田喂了我一颗‘仙丹’,把我拽回来了!不要紧…不要紧的!我原得了好梦舍不得醒,哪知孤鹤和太妃娘娘都来了,再不招呼过意不去……”
阿鸳道:“太妃为你发了旧疾头晕,我让蝶儿方才送她回去了。”
哪知阿凌听说太妃先走了,一时也有些落寞。他本想再托付一下太妃,将来照管鸳儿母女,哪知这回又不如愿。其实李太妃聪敏,心里不忍听他的断肠话,这才早躲了呢。阿凌朝榻前扫了一圈,看见秋辰,那眼里的意思,分明是极欢欣的,他弱着声含笑唤道:“秋辰哥!快过我这边来!”
秋辰稳重,来到龙榻边上站着。阿凌怪他道:“你且坐一坐,不许拘着!我问你,这回你回去,老家的屋舍可曾打理打理?”
秋辰道:“老家是彻底没了,家人受我连累失尽,家也败了。房舍原就不好,是草泥墙,我先还打量修一修,可惜大墙坍了,不好整治……我因不想亏了淞儿,上罢了坟,会了几位亲友,就急着带他回来了。”
阿凌听了,默然良久,才抬了美目笑道:“不要紧!大管家!你只管依旧在我府上住着,什么事都托给你。你也要提携提携阿诗和阿书,我知道!你早晚行的!”
秋辰神色坚毅地点了个头,拉了小淞要退,忽又含泪望了阿凌道:“你在哪儿都要好好的!这句话,你也要应承我。”
阿凌叹了一声不答,合眸又落了几点泪。这时,听孤鹤说话比平时柔了许多,说的却仍是硬心肠的话。他自外头大踏步进来,却着意压了走路的声儿,嘴里说道:“旁人全都退,本相同皇上有话说!”刘老夫人听了这话,怕凌儿他俩在宫里受了孤鹤欺负不快活,气呼呼向内白了一眼,拉了刚回来的小蝶出殿去。太夫人压了声向小蝶埋怨道:“叶大人也太刚直了……你姐夫做到皇上,从没这般压我!”
众人听话都退了出来,阿凌还不肯舍了碧鸳,小鸳好容易抽出手来,道:“我眼睛肿得睁不开!你快快放手,别叫丞相瞧了笑话。”
小鸳避了出来,那孤鹤大步走了进来,大咧咧朝榻边一坐,紧紧皱了带了几丝白气的眉毛,板着脸扫了兆凌一眼道:“你要赶走老夫,瞧我不顺眼便下明诏贬了我,杀了也行,我认了!就是不能这般吓着我!”
阿凌百感交集地望了孤鹤,他的眉毛也是簇起的,虽极力隐忍,那桃花明眸中的泪还是丝丝而落,但这回很不一样!兆凌望向孤鹤的眼神,少有的带了些寒冽刚毅的意味:“孤鹤
!和我实说,张文谦、索大鹏一伙的七十多个余部,哪里去了?”
孤鹤愣了一时,叹了一声道:“病成这样,别乱烦心!”
阿凌扬面凝神看定了孤鹤:“我今儿一早才知道,张栖去问乔舜安老家情况,想问问同伙里头,还有没有人认得索氏父子。查到了你‘流放’这些人的去处,这批人一个都没有了…你……”
“他们不在了,已被我全数诛杀……不是我要气着你,凌儿……”叶孤鹤压了声儿不嚷出口,气势却是半点不输:“这些人要见一个灭一个,杀到他们怕为止!平素里不管你做什么我都帮衬着你…凌儿,这些人,你心软不得!”
阿凌垂下乌黑的长睫,掩住了眸子,他那苍白如透玉的脸上堕下两行更晶亮的泪迹,死了心似的叹道:“宗室大挑,我限你月内完成。恩师…咱俩关系好,别弄到…伤了情份,临死叫你恨我!”
孤鹤呆了一时,激动起来道:“你莫生气!莫恨我!我都是为的腾龙国…凌儿…若是你恨我,我也不当官了!大不了拿我的命赔给那些反贼!不当官…赔了命我也舍不得你啊!”
“老师若不想让凌儿难过,就依我的话,把看押起来的逆犯家人放回家,叫谢将军的人撤走……”阿凌抓了孤鹤的手,死死压在龙榻上:“就当为我积积福,好不好?”
孤鹤点了点头,沉默了一时,那眼泪如线,早一阵阵滴下来了。
阿凌道:“已铸的错,改不了了,但愿再没有下回。老师!凌儿真不爱这宫里!再热的情份,也要在这儿减灭三分。老师…凌儿查了乔大人的事儿,搭上了戚老和戚小姐的命!我心里实在难过!如今大理寺得了实证,乔舜安指那兆冰世子也有大罪!老师…此贼今儿递毒害的是何忠义,明儿就是害的我,后日里,一定要害新皇的!还有……”
孤鹤又不耐烦了,他“豪气”地挥手道:“行了…不用你管……我督着厉大人、刑部阎大人去做!兆冰,抓起来审,供毒剂的道人,我派叶诚和张骁领人去抓起来,往死里审他,保证他什么秘密都留不下,他背后那个人……”
阿凌收了泪,朝清思殿四下看了一圈,抿了抿唇,不好意思地说道:“夫子…您看呐!娘子命人把我殿里薰得香香的,夜里是一只蚊虫也没有…那忠义…受了伤,吃了苦,毒是解了…可他还在天牢吃着冷饭…这小贼最怕夜里被盯了,以往上哪儿都要带一把大蒲扇的……”
孤鹤恼了,拔了声儿说道:“行了!自何忠义进了牢,文儿便似长在那儿的!何忠义一点苦也没
有受,但他崇拜的乔哥一下要杀他,小何挺伤心的!后天上朝,当殿宣布放他出来,叫他金盔金甲在协德殿走上一圈儿,再补他一顿洗尘酒当补偿他…不过我说了,洗尘酒得从简,他什么使命都没有干成…好在按时回来了,总比卫流光强……”
“那阿光……”
孤鹤凝眸瞧了兆凌,眼中怜惜已明:“我想,他拿到宝箱走的是海路,上的船也差,总要慢一些……”
阿凌埋了半个脸进那明黄薄毯子里,倦倦道:“老师留神,一有阿光的信儿就传回来,那程得胜…得胜也真是的,我叫他去寻人,他一个字也不传回来……”
孤鹤道:“你好好养着要紧!旁的什么也不要想……唉!臣先告退了!”孤鹤说着狠着心退了出来,出殿的时候,刘太夫人与他眼神相触,孤鹤也不打招呼,空揖了一揖,迈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