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天空早早褪去了最后一丝暖意,冬天的第一场雪便裹挟着凛冽的寒风悄然而至。细密的雪沫子像碾碎的盐粒,随着呼啸的北风斜斜地扑打在行人的脸上,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气温在短短几小时内骤降至冰点,路边的梧桐树早已落尽了枯叶,光秃秃的枝桠在风雪中抖索着,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寒冬的严酷。
他裹紧了身上深灰色的羊绒大衣,依旧抵挡不住那无孔不入的寒意。雪花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之上,瞬间便融化成冰凉的水珠,顺着脸颊滑落,带来一阵战栗。脚下锃亮的黑色皮鞋踩在初积的薄薄雪地里,发出“沙沙”的轻响,这细微的声音在寂静的墓园里显得格外清晰,仿佛每一步都踏在了时间的琴弦上,弹奏着无声的思念。
夜色如墨,沉沉地笼罩着大地。不远处,“春山墓园”那座平日里庄严肃穆的汉白玉牌坊,此刻已完全消融在浓稠的黑夜之中,只隐约能辨出一个模糊的轮廓,仿佛一位沉默的守护者,静静地伫立在黑暗里。然而,与牌坊的沉寂不同,墓园入口处那一片精心栽种的红玫瑰,却丝毫没有因为夜色的降临而褪去半分光彩。它们一朵朵昂首挺立,花瓣在朦胧的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那抹鲜艳的红色,如同跳跃的火焰,又似凝固的热血,在这寂静的黑夜里显得格外醒目,顽强地绽放着生命的热烈与执着。
他缓步走到那块熟悉的墓碑前,碑身洁白如玉,上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雪,像是披上了一件素雅的素纱。他伸出那双白皙而略显单薄的双手,轻轻拂去墓碑上停留的白雪,指尖触及冰冷的石面,那寒意瞬间从指尖蔓延至心底。墓碑中央清晰地刻着“爱夫汪骏尧之墓”七个镏金大字,在暮色中泛着淡淡的光泽。下面则是一长串娟秀的字迹,那并不像一封传统意义上的墓志铭,更像是一篇饱含深情的日记,上面细细密密地写着他和先生从相识到相恋的整整三年时光。
“到今天,是第五年了吧……”他在心中默默念着,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是啊,从他们相遇的那个冬天开始算起,已经整整五年了。虽如今天人永隔,但这并不代表他们的爱会因此褪色,那份深埋心底的情感,早已融入骨血,成为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他缓缓蹲下身,将那束红玫瑰小心翼翼地放在墓碑前的石台上,然后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碑上先生的名字,指尖在冰冷的字迹上反复摩挲,仿佛想要透过这坚硬的石碑,触摸到那个曾经温暖的灵魂。
“宝宝,今天店里招了一个新的前台小姑娘,叫什么佳来着,”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是许久未曾开口一般,“听她说,她竟然是你的高中同学呢。今天下午她和店里的同事聊天,不知怎么就聊起了你,我当时站在柜台后面,听着她们的对话,感觉挺稀奇的,又有些恍惚,好像你从未离开过一样。”
他顿了顿,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眼中却闪烁着晶莹的泪光:“我在旁边听了一会儿,听到了好多我们以前的故事,那些被时光尘封的记忆,好像一下子就鲜活了起来。对了,我还听到了一个你的外号呢,她们都叫你‘小马’,你说你,这么可爱的外号,以前怎么从来都不跟我说过呢?”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嗔怪,又夹杂着无尽的思念。他伸出手,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继续说道:“今天是我们的第五年纪念日啊,宝宝。还记得吗,你以前总说喜欢那种loft小房子,楼上楼下的,既温馨又有格调。前几天,俺终于把它买下来了,就在我们以前常去的那家咖啡馆附近,视野可好了,站在阳台上就能看到远处的公园。俺本来想,等你回来,我们一起装修,一起把它布置成我们梦想中的样子,一起在那里过每一个属于我们的纪念日……”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突然哽咽了,失了声,再也说不下去。积压在心底的悲伤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他淹没。滚烫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从两颊滚滚滑落,滴落在冰冷的雪地上,融化了一小片积雪,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印记。
寒风依旧在耳边呼啸,卷起地上的雪沫,打在他的脸上,生疼。他却仿佛毫无察觉,只是静静地蹲在墓碑前,任由泪水肆意流淌。墓碑上先生的名字在暮色中静静伫立,仿佛在无声地凝视着他,给予他无声的慰藉。
雪越下越大了,很快就在他的肩头、发梢堆积起来,将他笼罩在一片洁白之中。他却丝毫没有想要离开的意思,只是紧紧地依偎在墓碑旁,仿佛这样就能离心中的那个人更近一些。远处的城市渐渐亮起了万家灯火,温暖的光芒透过风雪隐约可见,而在这片寂静的墓园里,只有他和那块冰冷的墓碑,在寒风中相守,诉说着一段跨越生死的爱恋。
五年前的元旦,朱奕然和汪骏尧走到了一起。那个冬天异常寒冷,却让两人的爱情显得格外炙热真诚,仿佛能撼动天地、克服一切阻碍。那时的他们都尚显年轻气盛,十六岁的汪骏尧,少年心事根本藏不住;二十岁的朱奕然,也从未认真思考过两人的未来。就这样,两个不够成熟的少年,懵懂地开始了他们的恋情。
最初的他们,像被命运安置在地图两端的星子——一个在朔风凛冽的北方小城,一个在温润潮湿的南方都市。那年十六岁的汪骏尧,正困在父母婚姻破裂后留下的冰窖般的原生家庭里。客厅里摔碎的瓷碗碎片还沾着干涸的酱油渍,父亲醉酒后的咆哮声仿佛还在天花板上盘旋,而母亲红着眼眶收拾行李的背影,成了他记忆里最后一抹暖色。就在这样的窒息感中,严重的精神疾病如同藤蔓般缠绕上他的神经,让他常常在深夜睁着眼睛盯着窗帘缝隙透进来的月光,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崩塌。
直到朱奕然像一束猝不及防的阳光,穿透了他密不透风的灰暗生活。那是在一个线上兴趣社群里,对方发来的第一条消息带着南方人特有的温和:“你的摄影作品里,天空总是灰蒙蒙的,下次试试在傍晚六点拍,云朵会变成橘子汽水的颜色。”这句带着生活气息的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汪骏尧死寂的心湖里漾开了圈圈涟漪。他开始疯狂地依恋这份突如其来的温暖,每天抱着手机等待对方的消息,把朱奕然随口提到的喜好记在笔记本的第一页,甚至学着对方的语气说话。这种依恋像溺水者抓住的浮木,成了他摇摇欲坠的生活里唯一的新寄托。
汪骏尧的人生仿佛一直是在寻找“锚点”——靠着疯狂地依恋某个人或某件事来确认自己的存在。小学时他依恋过校门口卖糖画的老爷爷,每天省下早饭钱买一只小兔子糖画,只为听老爷爷说一句“小伙子今天真精神”;初中时他依恋过班级里的学习委员,对方借给他的半块橡皮被他珍藏在铁盒子里,直到橡皮发硬开裂。而现在,朱奕然成了他生命里最沉重也最甜蜜的“锚”,他甚至在日记本里写下:“如果能让他永远留在我身边,我愿意把眼睛里的光、血管里的热,全都掏出来给他。”
那时的汪骏尧还是个困在十八线小城市里的高中生。教室后墙的“距离高考还有586天”的红色标语像一条鞭子,每天抽打着他紧绷的神经。父母虽然早已分居,但在“望子成龙”这件事上却达成了诡异的统一——父亲喝醉后会拍着桌子喊“老子这辈子没出息,你必须考上985”,母亲则会在电话里哽咽“妈在外面打工被人欺负,你一定要争气”。他的成绩单永远排在年级前七十名,数学卷子上的红勾密集得像一片小树林,但每次拿着奖状回家,迎接他的只有空荡荡的房间和冰箱里冷冰冰的剩菜。他趴在书桌上望着窗外掠过的麻雀,心里像压着一块浸了水的海绵,沉重得喘不过气——他不想过这样的生活,不想成为父母弥补遗憾的工具,不想在名为“前途”的轨道上一直跑到窒息。
朱奕然的出现,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生锈的心锁。他们开始分享彼此的生活:汪骏尧会拍下晚自习后空旷的街道发给对方,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朱奕然则会拍下大学图书馆窗外的香樟树,说“这棵树的叶子落到书页上,像给笔记盖了个绿色的邮戳”。在这些细碎的分享里,汪骏尧第一次感觉到,原来生活可以不是只有公式和分数,还可以有橘子汽水味的云、盖邮戳的树叶,和一个愿意听他说废话的人。他开始在笔记本的糖画和橡皮旁边,画下一棵小小的香樟树。
相爱的第一年,汪骏尧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震惊的决定——休学。为了这个决定他与父母争吵了千次万次,终于,他在一个飘着小雨的清晨收拾好书包,把课本整齐地码在教室后排的储物柜里,然后背着简单的行李登上了开往北方的火车。车窗外,熟悉的小城渐渐变成模糊的色块,他却觉得胸口第一次如此开阔。他要去朱奕然的城市,要在那个有香樟树的地方,为他们的未来搭一座小小的房子。他在城郊租了个带阳台的单间,找了份奶茶店的工作,每天下班后背着手踱步,想象着阳台以后要摆一张小桌子,夏天可以和朱奕然一起吃西瓜、看星星。
而那时的朱奕然,还是北方一所大学的大二学生。他的感情史像一本被水浸湿的旧书,每一页都写着潦草的结局,这些失败的感情像细密的伤口,在他心里结成了一层薄薄的痂。所以当汪骏尧在电话里带着哭腔说“我好像喜欢你”时,他沉默了很久才说“好”,心里却早已做好了“这段感情也不会长久”的准备。他会在周末坐公交车去看汪骏尧,会带对方去吃学校门口的螺蛳粉,会笑着听汪骏尧讲后厨的趣事,但他从不把对方的照片设成手机壁纸,也很少在朋友圈提到这段关系。他像一个站在河对岸的观望者,既贪恋河这边的温暖,又怕脚下的冰面突然裂开。
但这真的能怪谁呢?汪骏尧的沉迷,是因为他从未被好好爱过,所以把对方递来的一颗糖当成了 entire 世界;朱奕然的独立,是因为他被爱划伤过太多次,所以不得不长出坚硬的铠甲。就像沙漠里的旅人会疯狂追逐海市蜃楼,而被海浪打湿过的人会本能地远离深水,他们不过是在用各自的方式,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自己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汪骏尧的孤独,其实从八岁那年就开始生根发芽。父母离婚那天,他躲在衣柜里,透过门缝看到父亲把结婚证撕得粉碎,纸片像白色的蝴蝶落在母亲的脚边。后来母亲要去远方打工,给他买了一个印着奥特曼的新书包,把他送到乡下外婆家。外婆的村子藏在连绵的青山里,村口的老槐树下只有一个卖杂货的小卖部,别说中学,连小学的影子都看不到。于是外婆在县城边缘租了一间带阁楼的老房子,墙皮斑驳得像老人脸上的皱纹,阁楼的窗户正对着一条嘈杂的马路。每天清晨,外婆会提着竹篮从乡下赶来,给他放下热乎乎的红薯粥和腌萝卜干,然后又匆匆赶回去侍弄那片种了一辈子的水稻田。
八岁的汪骏尧就这样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放学后他会在学校门口的小吃摊买一个五毛钱的烤红薯,揣在怀里暖着手走回家。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迎接他的永远是空荡荡的客厅,桌子上的粥碗已经凉透,收音机里沙沙的电流声是唯一的活物。他爬上阁楼,趴在吱呀摇晃的木板床上写作业,窗外的汽车鸣笛声、小贩的叫卖声、邻居夫妻的争吵声,像潮水一样涌进来,却让房间里的寂静显得更加锋利。深夜里他会抱着奥特曼书包缩在被子里,想象着母亲的手是什么温度,父亲有没有后悔把结婚证撕碎。这种深彻见骨的孤独,像一粒种子在他心里长成了大树,根系蔓延到四肢百骸。
所以当有人对他释放出一点点善意时,他就会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不放。小学时卖糖画的老爷爷会笑着多给他捏一个小尾巴,他就每天雷打不动地去蹲守;初中时学习委员借给他半块橡皮,他就帮对方抄了一个学期的笔记。而现在,朱奕然只是说了一句关于云朵的话,就被他当成了可以栖息的树洞,当成了照亮整个世界的太阳。他不知道的是,太阳也有自己的运行轨迹,而他这颗紧紧追随着太阳的小行星,会不会有一天被灼伤,或者迷失在茫茫宇宙里。但至少在这一刻,他怀里揣着烤红薯的温度,心里装着橘子汽水味的云,觉得自己终于不再是那个趴在阁楼上数汽车的孤独小孩了。
朱奕然的童年,像被罩在一层透明的玻璃罩里。父母感情和睦,家中从不缺温和的笑语,餐桌上永远有热气腾腾的饭菜,衣柜里的衣服总被叠得整整齐齐。他们并非不爱他,只是这份爱更像精心打理的盆栽——按时浇水、施肥,却忘了俯身倾听根系生长的声音。记忆里,父亲总在接不完的工作电话里皱眉,母亲的身影则在厨房与阳台间循环。家长会永远是“下次一定”,睡前故事停留在小学三年级,连他第一次换牙时偷偷藏在枕头下的牙齿,最后也在搬家时混进了杂物堆。
十五岁的夏天,蝉鸣聒噪得让人烦躁。朱奕然攥着那张印着陌生城市名字的职高录取通知书,独自挤上绿皮火车。车窗外,父母的身影渐渐缩小成模糊的黑点,他没有挥手,只是把脸埋进带着汗味的背包。那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独立”——在陌生的宿舍铺床板,对着说明书组装简易衣柜,在食堂排队时因为分不清东南西北而端着餐盘转了三圈。第一个夜晚,窗外的霓虹灯透过窗帘缝隙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抱着膝盖坐在床沿,直到凌晨三点才在室友的鼾声中浅浅睡去。从那天起,他学会了把情绪藏进沉默里,学会了用“没事”两个字打发所有关心,像给自己裹上一层坚硬的铠甲。
青春期的荷尔蒙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猝不及防地浇透了他看似平静的生活。那时的他,眉眼间还带着少年人的青涩,却已习惯用冷漠的外壳伪装自己。
然而,这场被他视为“全世界”的初恋,却在高三那年戛然而止,等来的是他初恋的断崖分手。
两次重创像两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本就脆弱的信任。他开始觉得,感情是世界上最不可靠的东西——它会过期,会变质,会被现实轻易击垮。于是,他亲手关上了心门,还在门外加了一把沉重的锁。如今的朱奕然,早已不是那个会为了一句承诺而奋不顾身的少年。他学会了在感情里计算得失,会在心动之前先衡量利弊:对方的家庭背景、工作稳定性、性格是否合拍,甚至连未来几十年的养老规划都要在心里过一遍。有人说他“现实”,他只是淡淡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