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预料之中的“办公室喝茶”如期而至。
师大刚毕业的瘦高班主任——“豆芽菜”老师。
顶着他那颗在瘦削肩膀上显得比例失调的大脑袋。
面色铁青地把云承拎到了办公室。
大苗和他那看起来同样敦实、一脸怒容的老爸早已等在那里。
大苗的鼻梁上贴着一块显眼的纱布。
眼眶还有点乌青。
看向云承的眼睛里喷着火。
阳光从办公室高大的窗户斜射进来。
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也照亮了大苗爸唾沫横飞的控诉。
和“豆芽菜”老师那越来越难看的脸色。
云承低眉顺眼。
态度诚恳满嘴跑火车。
承认自己是“不小心撞到了”。
然后“害怕大苗同学打我,情急之下才还了手”。
“下手没轻重,非常后悔”。
道歉的话说得情真意切。
眼角甚至还硬挤出了两滴鳄鱼的眼泪。
在“豆芽菜”老师“严厉批评”、“深刻检讨”、“下不为例”的连番轰炸。
和大苗爸“再敢欺负我儿子试试”的威胁下。
这场风波勉强平息。
云承走出办公室时。
后背的冷汗还没干透。
但心底那块压着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更让他暗爽的是。
当他回到教室。
迎接他的不再是陌生或探寻的目光。
而是夹杂着敬畏、好奇甚至一丝……崇拜的复杂眼神。
就连之前那个撞他的板寸男。
看他的眼神都变得谨慎了许多。
“狠人”的标签。
算是初步贴上了。
阳光正好。
心情舒畅。
云承在班上的人缘也悄然发生了变化。
开学时无人问津的“麻袋侠”。
现在身边开始聚拢人气。
其中。
一个梳着那个时代典型的中分头型的、眼神活泛、叫海涛的家伙。
成了他高中时代的第一个“铁杆”。
契机很简单:
一次随堂小测。
云承发现自己笔袋空空如也。
他习惯性地用胳膊肘捅了捅同桌:
“嘿,哥们儿,笔借一支?”
同桌头也没抬。
冷漠地吐出两个字:
“没有。”
云承碰了一鼻子灰。
正尴尬地准备举手问老师。
斜前方隔着一个过道的海涛却主动转过身。
递过来一支崭新的英雄钢笔。
笔帽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给,用我的!”
海涛笑得挺爽朗。
“别举手了,多耽误事儿。”
那笑容。
带着点自来熟和恰到好处的圆滑。
一支笔的交情。
奠定了“狼狈为奸”的基础。
海涛这小子。
脑子灵活。
嘴皮子利索。
家境还行。
总穿着干干净净、甚至有点小时髦的衣服。
(在那个年代,能把肥大校服穿出点笔挺感觉的,绝对是家境和审美双重实力的体现。)
而且云承很快发现。
海涛还有个近乎变态的癖好——
洁癖!
他的自行车。
据说是每天都要擦一遍。
连轮胎钢圈都要刷得锃亮。
在阳光下能当镜子照!
这点让云承咋舌不已。
海涛这种讲究人。
和云承印象中职高“糙汉子”的形象格格不入。
但这小子偏偏又很会来事。
在班里人缘挺好。
臭味相投。
一拍即合。
没多久。
海涛就引荐了两个“志同道合”的家伙:
费杰和大理子。
费杰。
身高略逊于云承。
大概175左右。
肤色是健康的棕黑色——
当然。
在他自己口中那是“古铜色,男人味”。
他最大的特点是:
随时随地都在耍帅!
甩头发、挑眉、凹造型。
时刻保持一种“老子很忧郁、老子很迷人”的状态。
开学第一天就试图给前后左右所有长得还行的女生抛媚眼。
结果收获白眼无数。
他最大的梦想是成为“情圣”。
可惜实际操作起来总是用力过猛。
显得格外油腻。
女生们私下都叫他“粘夹虫”。
(东北话,形容总跟在人屁股后面,甩都甩不掉。)
在四人小团体里。
他是标准的跟班 颜值(自认)担当 情绪垃圾桶。
偶尔还兼任团欺。
大理子。
则是团队的核心“负重”单元。
身高体重都和大苗有得一拼。
但体型更“匀称”些——
俗称胖得很结实。
这小子家里他爸是电缆厂搞工程的。
条件在小团体里最优渥。
口头禅是“钱不是问题,哥有!”
(往往说完没多久就得回家编理由要钱。)
他最大的爱好是吹牛。
从祖上阔过到认识道上大哥。
无所不吹。
梦想是当“老大”。
可惜性格有点虎(莽撞、缺心眼)。
审美也堪忧。
缺乏领袖气质。
属于团队里的“财政官”兼兜底“老铁”。
这四个人凑在一起。
简直像火星撞上了火药桶。
共同的标签是:
学习?那是什么?能吃吗?
共同的爱好是:
寻找一切能逃离课堂的无聊事情!
很快。
在云承这位“智多星”的“天才”发明下。
一项伟大的课堂摸鱼运动席卷了教室后排——
“麻袋战袍下的五子连珠”!
灵感来源于无聊透顶的语文课。
讲台上。
“大河马”老师
(一个身材矮胖、肚子滚圆、嘴巴奇大无比、眼睛却瞪得像铜铃的中年女教师,因体型和某种神似被封此雅号)
正用她特有的、带着催眠魔力的调子讲课。
下午第一节课的阳光暖洋洋的。
透过窗户。
在课桌上投下清晰的光斑网格。
空气里劣质粉笔灰的味道。
和“大河马”老师那平稳得近乎单调的声波。
形成了绝佳的助眠剂。
云承百无聊赖。
盯着桌面上作文本印好的暗格发呆。
阳光恰好落在一个格子上。
亮晃晃的。
一个大胆的想法如同窗外跳跃的阳光碎片。
“叮”地一声点亮了他无聊的脑海。
“嘿,”
云承用笔帽捅了捅同桌美琪的胳膊。
美琪是个挺文静的姑娘。
梳的一头短发。
此刻也正小鸡啄米般打瞌睡。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迷茫地看着云承。
嘴角还有点可疑的水渍。
云承神秘一笑。
压低声音:
“看好了,教你个高级玩法!”
他翻开崭新的作文本空白页。
指着那整齐的方格:
“看见这些格子没?交点,就是点。”
他用笔在其中一个交点画了个规整的小圆圈○。
“这是我的棋子。”
付洋眨巴着眼。
不明所以。
他又在相邻不远的一个交点画了个小小的叉?。
“这是你的。”
美琪:“???”
“规则很简单!”
云承眼睛放光。
声音压得更低。
“横、竖、斜,任意方向。”
“谁先把自己的五个‘棋’连成一条线,谁就赢!”
“懂不?五子棋!无声版!”
“战场就在这作文本上!”
“披着我们这身‘麻袋战袍’,谁也发现不了!”
美琪那双迷茫的大眼睛先是困惑。
随即慢慢亮了起来。
最后变成了忍俊不禁的笑意。
这玩法……
太缺德了!
也太刺激了!
枯燥的语文课瞬间有了盼头!
两人立刻埋头。
化身“光影棋士”。
你画一个圈○。
我画一个叉?。
在阳光照亮的那一方格战场里无声地厮杀起来。
阳光在笔尖跳跃。
光斑在纸页上移动。
成为了他们天然的掩护和计时器。
小小的作文本。
成了硝烟弥漫的无形战场。
为了争夺一个关键交点。
两人甚至会用眼神厮杀几个回合。
后排的动静很快吸引了海涛、费杰和大理子。
当海涛探头看到云承本子上那圈圈叉叉的“棋局”时。
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卧槽!承哥!你这脑子咋长的?绝了!”
费杰则立刻摆出忧郁王子的姿态。
捻着自己并不存在的胡须(下巴光溜溜):
“嗯,此乃运筹帷幄于方寸之间,决胜千里于无声之处…!”
大理子最直接:
“牛B啊兄弟!带我一个!”
于是。
“□□”外加云承的同桌美琪。
迅速结成了“地下五子棋联盟”。
这项运动以其隐蔽性、趣味性和对课堂时间的极高利用率。
如同野火燎原般席卷了后排及周边区域。
一本本崭新的作文本。
还没记录下任何一篇像样的作文。
就率先献祭在了“五子连珠”的圣坛上。
阳光照射下的课桌。
成了他们布阵厮杀的主战场。
云承更是将这门“技艺”钻研到了极致。
研究出了各种开局定式、陷阱骗招。
俨然一副“棋坛宗师”的派头。
家里的老妈很快发现了不对:
“云承啊,你这语文作业怎么这么费本子?”
“一个星期都买了仨了!”
“字没见你写几个,本子倒用得快!”
云承只能摸着鼻子干笑:
“呃…那个…练习写提纲!练思路!”
“对,练思路比较费纸!”
心里却在滴血:
我的五子棋精进之路,代价高昂啊!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某天下午的自习课。
“大河马”老师罕见地没打瞌睡。
美琪正因一步妙手即将五连珠而兴奋不已。
眼看胜利在望。
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
最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清脆的笑声在安静的教室里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谁?!”
“大河马”老师铜铃般的眼睛瞬间锁定声音来源。
庞大的身躯带着惊人的气势几步就跨到了云承和付洋的课桌旁。
云承反应极快。
闪电般合上那本画满“战局”的作文本。
塞进桌肚。
同时迅速抽出另一本崭新的、封面干净得闪闪发光的作文本摊在桌上。
腰板挺得笔直。
一脸“我爱学习”的专注表情。
动作行云流水。
堪称影帝级表演。
可惜。
他快。
“大河马”更快!
那只胖乎乎的手带着一股劲风。
“啪”地按住了桌肚里那本还没来得及藏深的“罪证”。
一把抽了出来!
“干什么呢?!鬼鬼祟祟的!”
“大河马”厉声呵斥。
翻开作文本。
时间仿佛凝固了。
全班的目光都聚焦过来。
“大河马”老师盯着本子上密密麻麻、布满整页的圆圈○和叉叉?。
粗粗的眉毛拧成了疙瘩。
厚厚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了几下。
显然在努力理解这外星符号般的玩意儿。
阳光照在本子上。
那些符号仿佛在跳舞。
“呃……老师,”
美琪吓得小脸煞白。
嘴唇哆嗦着。
想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
“大河马”猛地抬头。
目光如炬。
先狠狠剜了云承一眼(直觉告诉她这小子是主谋)。
然后炮口对准美琪:
“美琪!你说!”
“这上面画的是什么玩意儿?!”
“摩斯密码?要给谁发秘密电报?啊?!”
她抖着作文本。
声音拔高了八度。
“你们俩!给我站起来!”
“说不清楚,今天就叫你们家长来看看!”
“看看他们的好闺女好儿子,在学校里到底在搞些什么名堂!”
叫家长?!
美琪的脸瞬间褪尽血色。
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求助般地看向云承。
阳光透过窗户。
照在云承脸上。
一半明亮。
一半阴影。
他看着美琪吓得发抖的样子。
心里叹了口气。
这事儿因他而起。
不能让姑娘背锅。
他深吸一口气。
在“大河马”咄咄逼人的目光和全班同学的注视下。
“唰”地站了起来。
动作幅度之大。
带得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老师!”
云承的声音清亮。
带着点破釜沉舟的意味。
瞬间吸引了所有火力。
“是我干的!不关她的事!”
“哦?是你?”
“大河马”眯起眼睛。
目光像探照灯一样上下扫视云承。
“那你倒是说说,这满纸的圈圈叉叉是什么?”
“画符驱邪还是研究外星文?”
教室里响起几声压抑不住的嗤笑。
云承梗着脖子。
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报告老师!这是复习几何!”
“我们在练习点的坐标定位和线性规划!”
“用连线的方式加深对几何图形构造原理的理解!”
他指着本子上一个杂乱的局部。
“您看,这里就蕴含了平行线相交的深刻寓意!”
瞎话编得自己都快信了。
“噗——哈哈哈!”
后排不知谁先没憋住。
笑喷了。
“大河马”老师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显然被这睁眼说瞎话的狡辩气得不轻。
她猛地把作文本拍在讲台上。
发出“啪”的一声巨响!
“云承!你当我傻是不是?!”
“还几何?还线性规划?”
“我看你是皮痒了想规划规划!”
她一手叉腰。
一手指着两人。
唾沫星子在阳光里飞舞。
“好啊!你不是讲义气吗?行!”
“美琪同学知情不报,同流合污!”
“今天这事儿,必须追究到底!”
“除了你们俩,还有谁参与了这种低级趣味?!”
“都给我站出来!”
“自己站出来,我还能网开一面!”
“要是被我揪出来……”
她冷笑一声。
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全班。
“你们俩,现在就给我去操场!”
“跑五圈!”
“跑完回来在讲台边上罚站!”
“站到放学!”
“我看你们哪来的那么多精力不务正业!”
跑五圈?
还罚站到放学?
云承心里哇凉。
更要命的是。
这摆明了要牵连一大片啊!
后排参与的人可不少!
这要是都站出来……
阳光似乎都带上了一丝灼热的压力。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
后排响起了椅子拖动的声音。
海涛站了起来。
脸上带着点无奈。
但眼神却很坚定:
“老师,我也玩了。”
费杰也慢悠悠地起身。
还不忘整理了一下衣领(虽然校服没什么领子可整)。
用他那故作深沉的语调:
“我也参与了。”
大理子最干脆。
“哐当”一声站起来。
嗓门洪亮:
“还有我!老师!算我一个!”
紧接着。
又有几个后排男生和两个女生。
在“大河马”刀子般的目光注视下。
犹犹豫豫地。
也站了起来。
粗粗一数。
十几号人!
整个教室鸦雀无声。
阳光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微尘。
也照亮了“大河马”老师脸上那精彩纷呈的表情——
震惊、错愕、愤怒。
还有一丝……骑虎难下的尴尬。
她看着乌泱泱站起来的一片学生。
尤其是那几个女生。
嘴唇哆嗦着。
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让十几个人集体去跑圈罚站?
这动静也太大了!
教导主任知道了还不得炸窝?
云承看着身边站起来的“战友”们。
心底涌起一股暖流。
这帮损友。
关键时刻还挺讲义气!
他趁热打铁。
赶紧给“大河马”递台阶:
“老师!我们知道错了!”
“深刻认识到在自习课上进行这种…呃…‘几何推演’活动是不对的!”
“严重干扰了学习氛围!”
“我们愿意接受批评教育,保证绝不再犯!”
“请老师看在我们是初犯,又是新学期……”
“给我们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吧!”
语气诚恳无比。
配上他那张极具迷惑性的、带着点“无辜”的脸。
“大河马”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
狠狠瞪了云承一眼。
又扫视了一圈低着头站着的“从犯”们。
十几双眼睛巴巴地望着她。
“……哼!”
最终。
她从鼻孔里重重哼出一声。
“都给我坐下!”
“云承!美琪!你们俩,站到后面去!”
“站一节课!好好反省!”
“下不为例!”
“再让我发现谁在课本作业本上乱涂乱画搞这些歪门邪道,一律叫家长严肃处理!”
一场风波。
在“□□”出乎意料的“众志成城”下。
总算有惊无险地化解了。
云承和美琪灰溜溜地站到教室最后面。
阳光透过高高的后窗。
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投在黑板下方的墙壁上。
美琪悄悄碰了碰云承的胳膊。
小声说:
“刚才……谢谢你啊。”
云承侧过头。
逆着光。
能看到美琪微红的脸颊和亮晶晶的眼睛。
他痞气地扯了扯嘴角:
“谢啥,我惹的祸,不能让你顶缸。”
顿了顿。
又补充道。
“下回要是再发生这种事,你不用扛,就让我一个人承担。”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
有点怪怪的。
美琪抿嘴笑了笑。
没再说话。
阳光暖暖地照在两人身上。
刚才的紧张气氛似乎也缓和了不少。
一节课的罚站。
就在这种微妙的、带着点革命友谊光辉的沉默中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