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雨过去了,黎明带来一片被洗涤过的、近乎残忍的清新世界。阳光灿烂,鸟鸣清脆,被摧折的枝叶和积水正在慢慢恢复,一切都透着劫后余生的宁静。然而,在瑟琳娜的卧室里,那场无形的、针对灵魂的风暴,似乎才刚刚开始酝酿真正的余波。
卢西恩的话语,如同淬了毒的楔子,在她封闭的心防上敲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你需要我。”“离开这里,你什么都不是。”这些句子,混合着窗外雷雨的狂暴和他指尖冰冷的触感,在她空寂的脑海中反复回响,试图腐蚀她最后的坚持。
她依旧沉默,依旧顺从,但那种顺从里,开始掺杂了一种更深的东西——一种仿佛连灵魂都疲惫不堪、即将放弃挣扎的麻木。她不再仅仅是封闭内心,而是开始……逐渐抽离。有时,卢西恩凝视她时,会觉得那双蓝色的眼眸虽然依旧映着他的身影,但其深处,仿佛什么都没有,一片虚无。
这种变化,似乎正是卢西恩所期待的,又或者,是他计划中必然的一环。
他开始减少那些带有试探性的“礼物”和朗读,取而代之的,是更直接、更不容回避的“陪伴”和“教导”。
他会长时间地坐在她对面,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她。那目光不再是单纯的审视或占有,更像是一种……无声的侵蚀,仿佛要通过这种绝对的、不容躲避的注视,将他的意志强行灌注到她的空白之中。
他会亲自教导她一些东西。比如,如何按照他的喜好插花——去除所有带刺的、形态张扬的枝条,只留下最柔顺、最规则的花朵。比如,如何辨认他领地内几种特定的鸟鸣,并告诉她,哪些是“被允许”靠近她窗台的。他甚至开始教她一种古老的、源于宫廷的棋类游戏,规则繁琐,强调绝对的布局和控制。他执黑子,她执白子,每一步都在他的引导或者说,操控之下。
“看,这里,”他会指着棋盘,语气平静无波,“如果你走这里,我的骑士就能轻易封锁你所有的退路。你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按照我预设的路径行进。”
瑟琳娜的手指捏着光滑的白子,听着他冷静的分析,感觉自己就是那棋盘上任人摆布的棋子。她按照他暗示的落子,然后看着他从容不迫地将她的棋子一一逼入绝境,最终“将军”。整个过程,他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平静。
“你学得很快。”他会这样评价,仿佛在嘉奖一个表现良好的学生。但这嘉奖,只让她感到更深的寒意。
她的活动范围被进一步缩小。连那个带着尖刺蔷薇的露台,也并非每日都能踏足了。更多的时候,她只能透过那扇被加固、被视为“安全”的窗户,去看外面那个被框定的、失去了色彩的世界。
卢西恩似乎很满意她这种日益增长的、如同被精心修剪过的盆栽般的“沉静”。他开始允许她在某些傍晚,为他弹奏那架钢琴。弹奏的曲目,自然是他挑选的,旋律大多舒缓、封闭,带着一种循环往复的、看不到出口的忧郁。
她的手指落在琴键上,奏出他想要的音符,内心却一片死寂。音乐本应是灵魂的出口,此刻却成了另一重囚笼。
这天午后,卢西恩没有像往常一样处理事务或“陪伴”她。他带来了一面边缘镶嵌着暗色木材的、沉重的银镜,亲自将它悬挂在卧室墙壁上,正对着她常坐的那把扶手椅。
“看看你自己,瑟琳娜。”他扶着她的肩膀,让她面向镜子。
镜中的少女,穿着柔白色的精致长裙,脖颈上戴着那条封印着“月光尘”的项链,金色的长发被梳理得一丝不苟,披散在肩头。她的面容苍白而平静,蓝色的眼眸如同结冰的湖面,映不出丝毫波澜。她很美,一种毫无生气、如同被完美保存的标本般的美。
“这才是你应有的样子。”卢西恩站在她身后,双手依旧搭在她的肩上,目光透过镜面与她对视,“安静,美丽,永恒。”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她披散的金发,动作带着一种占有的亲昵。
“忘记外面吧。忘记风,忘记雨,忘记那些无谓的挣扎。”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蛊惑,“这里就是你的全部。我,就是你的全部。”
瑟琳娜看着镜中的自己,看着镜中他那种仿佛已经彻底拥有、彻底掌控一切的眼神。
忽然,一种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悸动,在她死寂的心湖深处,轻轻颤了一下。
那不是反抗,不是愤怒,甚至不是恐惧。
那是一种……认知。
她清晰地看到,自己正在被变成一件物品。一件符合卢西恩扭曲审美的、美丽的、没有灵魂的收藏品。
而这个认知本身,像一粒投入冰封湖面的石子,虽然未能激起涟漪,却让那坚冰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缓慢地……苏醒了。
她依旧沉默着,没有回应卢西恩的话。
但当她再次垂下眼帘,避开镜中他那志在必得的目光时,那长长的、如同蝶翼般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卢西恩似乎察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他搭在她肩上的手,微微收紧了些许。
他不在乎这点微不足道的“颤动”。在他看来,这不过是猎物在被完全驯服前,最后一点无意识的神经抽搐。
他有的是耐心,等待这最后一点“杂质”也被彻底净化。
他微微俯身,靠近她的耳畔,用一种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如同宣誓般低语:
“很快,你就会连‘忘记’本身,都忘记。”
“你只会记得……我。”
瑟琳娜闭上了眼睛,将外界的一切,连同镜中那个陌生的自己和他恐怖的低语,都隔绝在外。
卢西恩那句“你只会记得……我”,如同最后的咒语,在艾丽茜娅封闭的世界里回荡。她闭着眼,仿佛连听觉也一并关闭,试图将自己缩进一个连思维都不存在的绝对虚空。
她开始更仔细地“扮演”卢西恩想要的顺从。她甚至会在女仆送来他指定的衣裙时,微微颔首表示接受;会在用餐时,偶尔对他关于食物口味的评论,给出一个微不可察的、表示赞同的细微表情。她像一个最用功的学生,学习着如何成为一个完美的、没有自我的藏品。
卢西恩似乎对她这种“进步”感到满意。他注视她的时间更长,眼神中那种掌控一切的笃定也愈发深沉。他甚至开始允许她在不被打扰的情况下,独自在卧室里待上一小段时间。
这天下午,卢西恩因庄园边界一些“琐事”必须离开片刻。他临走前,照例来到她的房间。
“我很快回来。”他站在门口,目光扫过安静坐在窗边扶手椅上的瑟琳娜,她正低头看着膝上一本他允许留下的、关于花卉分类的图册,姿态温顺得像一幅油画。“希望我回来时,你能告诉我,你最喜欢图册里的哪一种花。”
这是一个任务,一个测试。他想要听到一个符合他期望的、温顺无害的答案,比如铃兰,或是白蔷薇。
瑟琳娜没有抬头,只是纤细的手指在书页上轻轻停顿了一下,算是回应。
卢西恩离开了。落锁声清晰传来。
房间里只剩下瑟琳娜一个人,和窗外偶尔传来的、被距离模糊的鸟鸣。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阳光透过加高的窗户,在地毯上投下斜斜的光斑,缓慢移动。瑟琳娜维持着低头的姿势,仿佛真的沉浸在那本无聊的图册里。
然而,在她低垂的眼帘下,那双冰封的蓝眸深处,正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卢西恩的离开,像短暂移开了压在胸口巨石,让她得以喘息,也让那冰层下的暗流找到了冲击的缝隙。
“承认吧,瑟琳娜。你需要我。”
“离开这里,你什么都不是。”
“你只会记得……我。”
这些声音,与她记忆中另一个声音交织在一起——那是绞索勒紧脖颈时,骨骼发出的“咯咯”声,是原主瑟琳娜生命最后时刻,来自下方人群的、模糊却充满快意的喧哗。
死亡……
囚禁……
两个结局,如同两条黑暗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无论选择哪一个,都是永恒的沉沦。
不。
一个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声音,从她灵魂最深处、那片连卢西恩都无法触及的废墟中,挣扎着响起。
不能这样。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目光,第一次不再是空洞或顺从,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碎裂的、强烈的情绪,落在了房间那扇紧闭的门上。
锁。
又是锁。
她看向窗户,加高的围栏,尖刺的蔷薇。
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胸口剧烈起伏。一直被压抑的恐惧、愤怒、屈辱、以及对自由的绝望渴望,如同被压抑太久的火山,在这一刻,冲破了理智和麻木的束缚,轰然爆发!
她猛地从扶手椅上站起,动作快得带倒了椅子,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她冲向那扇门,不是因为以为能打开,而是出于一种本能,用尽全身力气,用拳头,用身体,疯狂地撞击着那坚硬冰冷的木质门板!
“放我出去!”她嘶吼着,声音因为长久的沉默和极致的情绪而变得沙哑破裂,“卢西恩!你这个疯子!放我出去!”
拳头砸在门上,传来沉闷的疼痛,但她毫不在意。泪水终于决堤,混合着愤怒和绝望,汹涌而下。
“我不要待在这里!我不要变成你的东西!我不要——!”
她的哭喊和撞击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显得如此微弱,如此徒劳。门外没有任何回应,只有死一般的寂静,仿佛在嘲笑着她的崩溃。
力气很快耗尽。她沿着门板滑落,瘫软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的木头,肩膀因剧烈的抽泣而不断耸动。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压抑,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只剩下最原始、最无助的崩溃。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
门外,传来了极其轻微的脚步声。不是女仆,也不是护卫。
脚步声在门口停下。
瑟琳娜的哭泣骤然停止,全身僵硬。她知道是谁。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
“咔哒。”
门,被缓缓推开了。
卢西恩站在门口。他似乎回来得比预期要早,身上还带着室外的微尘气息。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惊讶,也没有怒气,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叹息的了然。他的目光落在瘫坐在地、狼狈不堪、脸上泪痕交错、眼神却燃烧着破碎火焰的瑟琳娜身上。
他静静地看了她几秒,然后,迈步走了进来,反手轻轻关上了门。
他没有立刻扶起她,也没有斥责。他只是蹲下身,与她平视,深紫色的眼眸如同最幽深的古井,映照出她此刻所有的失控与狼狈。
“终于……”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期待已久的平静,“肯让我看看真实的你了吗?瑟琳娜。”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她脸颊上未干的泪痕,动作依旧温柔,却让瑟琳娜感到刺骨的寒冷。
“看,这才是你。”他的指尖停留在她剧烈起伏的胸口,感受着她失控的心跳,“会哭,会闹,会害怕……会反抗。”
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了一抹弧度。那不是笑容,而是一种近乎愉悦的、黑暗的满足。
“我很高兴。”他低声说,目光灼灼地锁住她惊惧交加的眼睛,“比起那个毫无生气的木偶……我更喜欢这样的你。”
他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穿了瑟琳娜刚刚爆发的、脆弱的情感壁垒。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刚刚燃起的、微弱的火焰。
她眼中的光芒,一点点熄灭,再次变得空洞,甚至比之前更加死寂。
卢西恩满意地看着她眼中的变化。他伸出手,这次不是触碰,而是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姿态,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揽入怀中。
他的怀抱冰冷而坚实,带着绝对的掌控力。
“哭吧,闹吧,反抗吧……”他在她耳边低语,如同恶魔的吟唱,“无论如何,你都逃不掉。”
瑟琳娜僵硬地被他拥抱着,不再挣扎,也不再哭泣。
她只是睁着空洞的蓝眸,望着窗外那片被框住的、虚假的天空。
第一次彻底的反抗,以这样一种被扭曲解读、并被纳入对方征服乐趣的方式,宣告失败。
现实中碰到这样的人真的赶紧跑,报警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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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 2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