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彬语塞，被逼倾身，耳边响起黄包车轮碾过地面发出的碎石碰撞声。
申城早春，薄日初暖，街道两侧繁华依旧。
十六铺门前，租界的热闹戛然而止。
货车轰鸣，凛冽寒风吹得油布哗哗作响。臂带膏药袖箍的卫兵凶恶，肆意将枪口对准司机盘问。
“就到这儿吧。”南殊轻声，将银钱递送上去。
黄包车夫松了口气，在听见她说“不必找零”后飞快掉头离开。
南殊缓步走到哨兵队长面前，微微扬头，并未多说什么。
他认出她的模样，换上一副谄媚的表情：“褚小姐，何事劳您大驾？”
“我替贺绍卿来看看。”她眼神迷离着看向远方。
“贺处长的意思？”那人立刻恭谨起来，“您请。”
南殊将目光从对方的脸上滑过，落在那道于雾中森冷凛立的铁门上，心口随着步伐收紧。
那年暮春，栀子花开了满街，顺着车窗进来，扑在他们身上。
白茫茫的颜色，与今日的镁光灯重成一片，打在二人背道而驰的未来上。
抬手搭在码头生锈斑驳的栏杆上，凹凸不平的触感隔着手套压进心底。
她转身朝远处的人群望去，几人蹲在地上赌着什么，扛货的先生满身补丁，妇人筐中挑着孩子跟铺盖，都在轮船靠岸的瞬间一窝蜂向上挤。
从前走在他的身侧，有人引路上船，她只忙着奔路，都没好好看过万般景象。
拢起围巾靠上栏杆。江风拂过鬓角，将几缕发丝贴在额上。
面对滚滚江水，她求其带走的不多，他的苦难便好。
最初在这座港口许下的愿景，白头已是枉然。可滔天恨意下，她还是希望他平安顺遂。
黄昏之后天更冷了。寒风吹干她眼角的湿意，满面唯有唇色红着。
缓步走到门口，车灯大亮，刺得她眯起眼睛。
司机小跑上前：“褚小姐，贺先生命我来接您。”
南殊点头，随即在他的搀扶下上车。
车门将要阖上的一瞬间，她又忍不住回首。
雾色弥漫中，那扇森冷的铁门依旧高立，沉默地挡在视线尽头。
只一秒，就缓缓收回目光，道：“走吧。”
车子再次驶入霓虹灯下，贺公馆的大门打开，里面立刻跑出人来。
“褚小姐！”乳娘慌里慌张地迎上南殊的步子，“小少爷从傍晚时分便高烧不退，您快去瞧瞧！”
听这话，她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就径直跑上楼。
廊下满是婴孩的哭声，把南殊的心都撕碎了。
她一把推开房门，都没看清孩子在谁怀里，就奔上前去抢。
“南殊！你做什么！”贺绍卿把昭熠护到小床里，推开南殊的身子质问，“谁让你去那地方？”
“你别碰他！”她双眼通红。
贺绍卿寸步不让：“这会儿心疼了？”
“你滚开！”南殊奋力将人推走，把那小小的孩儿从小床里抱了出来。他滚烫的身子瞬间逼退了南殊在码头染上的寒。
她哽咽着吻上孩子的头，他却还是哭着，嗓音都哑了。潮湿的小手在南殊胸前胡乱抓着，一个劲儿地蹭她的脖颈。
“难受了是不是？是妈妈不好。”南殊紧紧贴上昭熠的脸，母子二人的眼泪流到一处。紧接着朝贺绍卿吼道：“药呢！”
她太凶恶，叫贺绍卿有些手忙脚乱。从桌上端来药碗想帮着喂，却被南殊一把夺走。
可她一手抱着孩子根本没办法喂，咬牙半秒，还是将碗又摔回贺绍卿手里：“你喂！”
他听话地拿起银匙盛出一小勺，小心吹凉才送到昭熠口中。
奈何药味苦涩，他咂了两下就全部吐在南殊身上，哭得声音更大。
她怨怼地抬眸瞪他一眼，擦了擦孩子的脸问：“叫医生来看过了吗！”
“看过了，医生说是风寒，吃了药就会好。”贺绍卿皱眉，又送了一勺到孩子嘴里，抬起他的小下巴强行让药滑入喉中。
就这么一口一口喝到汤药见了底，昭熠才哼哼唧唧地揉起眼睛，趴在南殊肩上。
“出去吧。”她拍着孩子的背轻声。
“南殊，你自己不行的。”贺绍卿伸出双手想去抱他，却被南殊侧身躲开。
抬眼命令：“出去。”
他默默攥紧拳头：“我叫人在门口看着，有事叫他们。”
语毕，贺绍卿探出余光去看南殊的反应。她只一心哄着孩子，不把他的行为当监视，也不当好意，好像刚从门口出去的是一团浊雾。
黑压压一片化成夜色，笼在褚公馆上空。
大少爷的新婚夜，佣人们把鞋底都抹干净，走路连个印子也不敢留下。
窗上的喜字被月光映进屋内，落在红被单上，拉出一条狰狞的影。
阮清月坐在床边，那影子随着她的动作浮上手背，又在帘子合拢的瞬间消失不见。
看他的背影立在窗前，阮清月缓步上前，将手探上褚南峤的腰线。
他没动，她便愈发放肆。
手掌沿着他的胯骨缓缓下移，脸颊蹭上他宽阔的背脊，轻喘一声娇嗔道：“大少爷，清月一直仰慕您，今日，终于得偿所愿了。”
褚南峤神色未变，只缓缓按上阮清月攀在自己腰间的手。
她误以为这是接纳的回应，整个人覆得更紧：“你和我，本就是一样的人。”
褚南峤喉结微动，额间的青筋暴起。半晌寂静后指节骤然收紧，阮清月好似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响。
她痛呼一声，脸上残存的得意被硬生生撕裂成惊惧。
“从今往后，这就是你的卧房。门口和窗下有人看守，你走不掉，也别妄想自裁。”
他希望她死，越快越好，只是总要合理合规，不能平添波澜。
阮清月冷掉神色，鼓起勇气厉声威胁：“你就不怕我告诉牧野先生吗！”
褚南峤怔住，随即嘲笑般冷笑出声，转身就走。
阮清月慌了，强忍疼痛小跑上前，在他出门的前一秒提高声调，撕扯着问：“他死了吗？”
话音如重锤落地，整座公馆随之震动崩裂。
他，死了吗？
他的弟弟褚南彻，还是个能喘气的人吗？
褚南峤不敢细想，“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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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一声甩上门，把阴如鬼魅般的笑声关在身后。
他怒，她说的竟是对的。
一样的特务出身，一样的没有底线。在此刻像两条毒蛇般纠缠在一起，成为彼此今生的报应。
褚南峤向前走着，双腿似被屋内的阴寒牵住，每一步都迈得分外艰难。
廊灯明亮，引着他去到那间屋前。
门关得紧闭，似不欢迎旁人叨扰，他却还是固执地拧过把手进去。
屋内乳香浅浅，梅香正跪坐在床边轻拍被子，口中哼着柔柔的调。
被窝里鼓起小小一团，昭妤的眼睛还红着，手里紧紧抱着洋娃娃，呼吸中还带着痛哭后的急促。
褚南峤稳步向前，眉眼中凌厉的火光褪去，只剩下揉碎的温柔。
梅香看见他过来，眸中闪过一瞬间的震惊，接着是迟疑与迷茫。
她只低头理了理裙摆，昭妤的眼角便滑出泪来。梅香忙抻出帕子的一角，熟练地将那滴眼泪吸掉。
褚南峤还想靠近，她却比了个“出去”的手势，示意他不要惊扰孩子。
他按在床尾的指尖微动，不舍，却还是缓缓撤了手。
昭妤的鼻翼翕动，发出轻浅的杂音。淡粉色的锦被下时不时传出突兀的颤抖，好似撞了梦魇一般。
沉默片刻，他竟真就听话地退到门外。
不知过了多久，身侧才传来铜锁转动的声响。她从里面出来，鬓发比刚才规整不少。
“她睡了？”褚南峤转身掐灭了烟，随手扔在廊下。
“嗯。”她清浅地应了声，没多看那人一眼。
二人一前一后走下楼，梅香停步于他的卧房前，指尖覆上门锁，却迟迟没有拧动。
走廊的风声轻轻，楼梯口的一丝光线打来，将她的背影拉得细长，瘦削得像要被这轻风折断。
褚南峤站在她的身后，眼神低垂，落在那只停在铜锁上的手背处。
骨节微凸，泛着细白，在这道雕着繁复纹样的门前显得单薄无比。
他下意识伸手覆上去，力道并不重，却把她整个人钉在门前。
就在拧动前一瞬，身下传来声极轻的低唤：“褚南峤。”
这声音好似紧紧贴着喉咙前侧出来，试探，又带着分明的悲意。
“嗯。“他指尖微颤，应下了这个僭越的称呼。
她猛地回头，两行清泪顺势而下：“我委屈。”
呼吸停在此刻，手上的力道重了几分，压下眼底的酸涩。
向下咽了口气，生生撕开被那两滴眼泪钉住的喉管，艰涩地应了声：“我知道。”却没换来她的片刻迟疑。
梅香奋力将人推开，紧密的脚步声响在廊下，最终消失在楼梯尽头。
褚南峤的掌心一空，没去追她，只握紧门把，掐断空隙间钻入的冷风。
屋内的陈设一切如旧，寸寸都是她精心打点。
他微微眯眼，环顾四周，突然发觉自己已经记不起幼年时这屋中的样子了。许是准她住得太久，四下都是她的痕迹。
打开窗子，让初春的寒风肆意灌入，试图以此吹散心头被泪痕灼出的焦糊气息。
都是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