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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海上忽闻潮信来

作者:情何以甚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长久的雷霆之后,幽冥世界下起了不歇的雨。


    悬空为月的阎罗宝殿,早就消失无踪。名为“谛听”的白犬,也已避雨而走。


    雨中天穹有隙,冥界留下了永不能弥合的天痕。


    禅声湮。地藏王菩萨的普度经,终于渐消渐远,飘散在天地之中。


    一身青衣的姜无量,缓缓走出宫门。


    门外站着手拄东国紫旗的阳神灵咤。


    天湿法衣,雨垂紫旗,使其萧萧。长久的沉默,在雨中轰鸣。


    “灵圣王。”姜无量缓声道:“先君的允诺,朕不会改。此后齐国有两王,一为明王,一为灵圣。佛土冥土,朕不二视。”


    灵咤拄旗不语,姜无量也立身静待。


    忽然祂咳嗽起来。


    以手帕拭之,金血粲然。


    嗒嗒嗒嗒,雨敲宫檐,似无尽时。


    一地的白骨,都铺成碎瓷。


    灵咤低下头来:“自当尊奉。”


    祂的头颅低下来,垂坠的紫旗却扬起。


    雨中翻卷如龙,成了新君冠盖。


    姜无量金色的眼眸眺望远世,在雨中朗声:“冥土乃现世之冥土,现世是诸国之现世。天下必匡,不在今日。神霄未决,齐当先以人族胜万族,不外伐一土,外据一宫——冥世仍治于冥府,地藏王菩萨为鬼神共尊。”


    阎罗十殿明或暗,暗沉的四殿与长夜一体,明亮的六殿似火炬久燃。


    秦广王静静地靠坐在大椅上,以手支颔,眸中篝火,无声地跳跃。他清晰地感受到了地藏王菩萨的虚弱,彼方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无法响应阎罗宝殿。


    卞城王在大殿角落里缩成一团,燕眸滴溜溜地转。


    阎罗天子根本未有再关注此界。


    龟虽寿所化的甲胄武将,大马金刀地坐在主殿,只道了一声“善!”。


    盔中眸火渐熄。


    唯有肃英宫中,机械的声音一再响起——


    “兼相爱,交相利。”


    咔咔,滋滋。


    冕服下的傀君,碎成一地零件。


    须臾又立起,撑住冕服,继续道:“不相爱,攻伐生。”


    噼啪!


    一地零件。


    轰隆!


    祂又复生,略显呆板地道:“无罪之国不可侵,侵之为‘攻’,非攻也。有罪之君诚可伐,伐之为‘诛’,是诛也。”


    “不可……不义!”


    滋滋。


    “天下……太平!”


    六合天子的道路上,没人会被“非攻”约束。


    “大不攻小,强不侮弱”的国


    家关系,也只是想当然的理想状态。今日借墨以御强侮者,亦是他日国强侮弱者。


    傀儡并不知道祂的理想不会实现。不知道设定于祂的精神,有朝一日或许只有祂在坚守。


    傀儡怀着“兴天下大利,除天下之害”的决心,在生与死的世界,一再毁灭又诞生。


    就像身合幽冥的地藏王菩萨也不会想——冥众无尽,何能度尽。


    可具体的人格,现实的意识,却注定要在远大的理想之前煎熬——在理想实现之前,或许它被称为妄想。


    姜无量收回了眸光。


    轰隆隆!


    几万里的电光,撕破长空,冥世骤而明。


    ……


    ……


    青羊镇。


    正声殿。


    漫长的夜晚早已过去,鸡鸣了几回。


    躺在竹制摇椅上的清闲老人,手里抓着一杆旱烟,在那里敲着火石,却怎么都不能点燃。


    姜无量踏进殿中,足音清脆,不断回响,赫然正声。


    “咳咳咳!”


    姜无量用手帕捂着嘴。


    “咳咳咳!”


    老人没有吸入烟气,却也咳嗽起来。


    他伸手在旁边的果盘里寻摸,手一抖,橘瓣、西瓜块、剥好皮的雪果儿,洒了一地。


    果盘也砸在地上,哐啷啷的响,倒像是谁家丧事的锣。


    正声殿里常有天籁,偶然悲声。


    “烛老先生。”姜无量低头为礼。


    老人赶紧爬起来:“不敢当此礼!”


    “咳咳咳!”姜无量捂住嘴,用力地咳了几声,然后道:“烛老先生为齐巡夜千载,奉国一生,朕岂不悯?”


    “岁流月逐,朕不能见。英雄迟暮,令人悲怀。”


    “禅院有极乐之境,朕怀无量寿福。愿许您为真正的夜游神,佛国护法,永志人间。”


    作为一国之君,新晋天子,祂的态度不可谓不诚恳,姿态不可谓不谦卑。


    老人却连连摆手:“不可,不可!”


    姜无量温缓地看着他:“您有什么顾忌,不妨说来。料得东国之事,都可为您圜之。”


    老人静了片刻,缓声道:“先君龙驭宾天,谥号可曾定下?”


    姜无量面有戚色:“当谥‘光武’。”


    老人摇了摇头:“这个‘光’字,他不会喜欢的。”


    姜无量略略垂眸:“您觉得哪个字更好?”


    老人摆摆手:“自有朝堂上的大人们商论,老朽早已是一介草民,没有资格多言。”


    姜无量欠身道:“天下未靖,国家事繁,还要请烛


    老先生多多费心。”


    “老了,不中用了。”老人摇摇颤颤地转身:“不敢以老朽害天下。”


    “烛老先生!”姜无量把住他的手腕,又是一阵咳嗽,佛血染得手帕都是金色。


    他咧开嘴,笑容依然温暖:“无量从小也是您看着长大。这次从幽冥回来,都没来得及去临淄……第一程便是这里。”


    “您有什么不满,尽可斥之责之,朕都听之受之——万请不要对齐国放手!”


    夜游神烛岁,是齐国几千年的守护神,从武帝朝一直守夜到如今。


    他对这个国家意义非凡。


    当初姜述在太子时期就已经掌权,也是在太子时期,就得到他的认可。


    他要是站出来说句话,远胜于礼部千宣万宣。


    “是啊,老朽一直看着您。”老人走不动,便站住,叹息道:“夜游尚存三身,一身在此,一身在将军冢,为大齐英灵守墓,一身还在枯荣院旧址,夜夜提灯……贵人难道不觉碍眼?”


    “夜游国也,提灯照明。枯荣旧题,何言其憾,您苦心周虑,都为国事,朕是敬心如初。”姜无量恳声道:“恨不得您提灯于殿前,也照一照朕之荒谬,朕之不敏。”


    祂牵着烛岁的袖子,就像牵着一个信重的长者:“往后路长,莫使无量迷途。勿叫我……忘前事之悲。”


    “或许您真能是一代明君吧!论才论德,史书难见。然老朽福薄,不能相伴。”


    老人缓慢地将袖子扯出来:“说来佛土敕神,永为护法……您以为是对老朽的恩宠?”


    他摇了摇头:“老朽守了这么多年的夜,好不容易长休,您还唤我回去……真能体谅老朽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姜无量不能再劝。


    祂遗憾地放手:“无量儿时,也曾提着白纸灯笼,跟着您转。您若记怀,虽辞而莫疏,告诉无量,有哪些不足。”


    烛岁浑浊的眼睛看了看祂,终是道:“您的才能非老朽能够置评。一定要说的话……老朽为武帝旧臣,武帝一生风流,爱佛女,不爱佛。”


    “不爱佛”,这三个字即是边界。是他拒绝的原因。


    夜游神从来只忠于齐国。


    若说具体忠于哪个皇帝……他效忠的是武帝!


    起于武帝姜无咎,终于先君姜述。


    姜无量沉默良久,终有不甘,叹息道:“若是朕来主持天海,武祖未见得会事败。”


    烛岁却直接转过身去,慢吞吞的走开:“武祖事败有因由,功行不满,本具难求。他不曾怪责谁人……您难道有责怪?”


    “无量


    失言!”姜无量躬身为歉。


    “武祖去时,请史书为他美言。老朽无所祝也……但愿史书也为您美言。”烛岁不回头地摆了摆手,进了里屋。


    姜无量独在殿中沉默。


    许久之后,捡起地上的果盘,奉在凳上。放下一颗金灿灿的补寿的大丹,而便消失在此间。


    ……


    ……


    秋阳郡,重玄祖祠。


    大战方酣。


    被管东禅戒刀挑破的“天下白”,终究是雄鸡一唱,使齐土大光。


    唯独从夜到白的厮杀,未能为这位不动明王添上勋衣。


    他虽然实力超卓,刀法绝世,在绝巅层次向也难逢对手。


    奈何他面对的是完全不顾自身防御的晏平、动不动就拿身体给姜无华挡刀的江汝默、以及太懂得防御的姜无华。


    一柄厨刀,一柄修眉刀,身虽斩刀不止,风雨不能沾衣。


    “明王若是按捺不住,不妨早下杀手。”晏平招招指着要害,动辄奋举全力,剪灭管东禅的道质,言语却平缓:“你我相识一场,老夫实在不舍得一再占你的便宜!”


    江汝默已经为姜无华挡了三十七刀,每每都是管东禅主动收力,但他也不免累伤而疲。


    此时提着气道:“晏相莫要小觑明王!他一口唾沫一个钉,今天就算被你打死,也不会对你下杀手!”


    “用不着激,也不必来讽。”


    管东禅刀势暴烈,言语倒还平静:“我既然做出承诺,就不会改变。今天你们能够凭借这点固执战胜我,那是我蠢笨,是我该死。唯独我不会不守信。”


    “是吗?明王果然重诺?”姜无华寻隙进刀,【画眉】杀敌的同时,【治大国】将自己守得水泄不通。


    他斩刀而问心:“天子封你以明地,你却在明地举叛旗。难道没有违背你对天子的承诺吗?”


    管东禅面如静水,挥刀相迎:“我有愧于陛下。但从一开始,我效忠的就是圣太子!圣太子一日不废,我一日为天子马前卒,从来征战不惜命。偌大东国,我等在马上取。殿下坐享其成,今日何以言非?!”


    四人杀成一团,不乏天翻地覆的手段,但都默契地压制余波,不破坏这处宗祠。


    对于大齐顶级名门,世代忠烈的重玄家,他们各有敬重。


    姜无量就在这个时候,来到院内。


    他抬手一按,即见光流风静,刀剑都分。


    四人各立院落一角,他缓缓走入其中。


    激荡的锋芒,因他而收敛。交汇的风云,见他而厘清。


    当啷!


    晏


    平的竹节剑坠落在地,显示他心中的震惊!


    或许他也预期过不同的结果,可是当这一刻真正到来,他不能相信。


    天子……怎么会败?


    东华阁里走出来的胜利者,怎么可能不是姜述?


    那位东征西讨,一生无败绩的君主。那位一手托举东国,建立不朽霸业的传奇。那位文治武功都可问魁历史的存在!


    ……怎么会?


    嘴角见血,终于将江汝默一贯的慈和,搅扰出两分狞色。


    他只是横伸右臂,垂着残破的带血的袖子,再一次将长乐太子拦在身后。


    这位被不少人嘲笑过绵软的“阿婆”,在今夜的秋阳郡,比谁都要刚强和坚韧。


    他真的一次都没有退缩。并不是因为管东禅“不杀”的承诺,而是他真有为国储而死的决心!


    “见过晏相,江相……咳咳!”


    姜无量有掌控局势的从容,虽因风而咳,但施施然见礼,优雅而贵重:“两位国相为社稷辛苦,无量心中怀敬。”


    他又看向长乐太子:“好久不见,无华。”


    在这样的时刻,看到这样的姜无量,姜无华当然明白故事的结局。


    他只是归厨刀于鞘,收眉刀于袖,正一正衣冠,拍了拍江汝默横伸的胳膊,柔声道:“江相。从今往后,我当亲临风雨。”


    江汝默终于放手。


    久别多年的两兄弟,在庭中相见。


    姜无量淡看风云。


    姜无华步步往前。


    “皇兄。”他终于站定了,开口却道:“好久不见,你有些失礼——今当以‘陛下’称朕。”


    姜无量抬起手来。


    惊得晏平眼皮都是一跳。


    但祂却只是将这只手比在腰间。


    “回想当年我从决明岛回来,你才这么高,围着我转,说将来要和兄长一样扬威海外,说要做兄长的大将军……”


    青石太子看着长乐太子,脸上是温暖的笑:“无华,犹记否?当年的心情,还作数吗?”


    姜无华却不笑,只是平静地道:“皇兄递的台阶很漂亮,可是朕五体不勤,走不上去——”


    他问:“当年父皇披创而归,在殿上昏迷,你泪流满面,伏在地上为父皇祈永寿……那份心情,今天还在吗?”


    姜无量眸色黯然,片刻后才道:“其实是在的。”


    “所以呢?”姜无华问。


    “我与父皇道路见歧,已经没有办法再回头。”姜无量看着自己的弟弟:“此生以六合为路,以极乐为愿……纵弃永恒,不能舍此志。”


    “


    以六合为路?”姜无华掸了掸衣角:“朕依稀记得,四十多年前,兄长就已经被废为庶民。朕都不该称你皇兄,你恐怕够不上这个‘姜’姓。”


    他问:“这天子大宝,你又何来的资格染指?”


    姜无量轻轻一叹:“我跟父皇也是这么说的——愿许长乐为皇太弟。”


    祂语气认真,很见诚恳:“若我能六合匡一,你亦是永世亲王。若我六合失败,百年后以身祀国,社稷交于你手……在我离开之前,会尽力为你铺平道路,就像父皇所做的那样。”


    “你还不明白吗?”姜无华问。


    姜无量看着他。


    长乐太子道:“父皇若有言,我做什么都可以。父皇若无言,你说什么都不行。”


    他从来不是一个激烈的性子,现在却伸手指着面前的阿弥陀佛,用食指敲击不朽佛主的胸膛,敲出轰砸大地的闷响:“姜无量你记住——江山百代,社稷万年。这大齐皇室,朕,才是正朔!”


    “姜无华你放肆!!!”旁边的不动明王终于不能再忍耐。


    姜无华却看都不看他一眼,只对姜无量报以轻蔑的一瞥,双手张开,以示拥抱一切的胸怀:“杀了朕吧!”


    他说:“你也不是第一次弑君。当手熟耳。”


    “姜无华!”管东禅大喝:“先君指手画脚,乃至提刀挥剑,都是理所当然。这天下是他打下来的。你自幼养在深宫,生来荣华富贵,不曾为国家拓寸土,不曾为天下流血汗。这天下是你的吗?”


    他怒火炽烈:“我们在前线厮杀的时候,你在哪里?东域乱战,天下举火,我和佛主死守狭山一条道,鲜血填壑为河,使天下称‘抱龙’,是今日抱龙郡!那时候你又在哪里?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大放厥词!?”


    “朕有资格。”姜无华却很平静:“朕的资格正是先君给的。”


    “我看殿下是看不清形势!”管东禅握住戒刀,语气森然:“殿下就算不为自己想,长乐宫难道只有殿下一人吗?”


    “好个不动明王!”


    姜无华冷笑:“朕之妻也,昔日长乐太子妃,今日大齐皇后宋宁儿。朕之母也,昔日大齐皇后,今日大齐皇太后!朕之大家,满朝文武,天下百姓。朕之小家,方寸之内,唯此数人。”


    “你便都杀了吧!”


    “杀得天下无有不服者,杀得长乐宫中无人烟。姜无量的位子自然就坐稳了。”


    “古来成王败寇,国鼎之争从来残酷。”


    “朕从来就没有侥幸的打算!”


    姜无量抬手一拦,已经准备为自己安个暴躁嗜杀之


    名声的管东禅,便熄灭了业火,沉默退下。


    他心中实有千言,古往今来王朝之祸,莫非二主。


    他管东禅可以不是个东西,可以愚蠢,暴躁,大逆不道,可以一怒之下杀了姜无华,屠了长乐宫。可以承受责罚,承担骂名,甚至愿意斩首以还先君……


    国家不能留下这样的祸患。


    但佛主已经表明态度,他就只能沉默。


    “无华。”姜无量长叹一声:“你我兄弟,何至于此?”


    相较于其他没有见过面的兄弟姐妹,祂跟姜无华是真正相处过的。


    那时候祂的东宫位置岿然不动,姜无华也天真质朴。虽非一母同胞,却也算得相亲。


    时光终于把少年变成了大人,而权力垒起的高墙,称之为“深宫”。


    他们变得如此遥远。


    姜无华惨然一笑:“是朕要如此吗?”


    他看着这位神通盖世的兄长:“每年前皇后的祭日,无忧都会去青石宫看你。”


    “每年重玄明图的祭日,定远侯都会回秋阳郡。”


    “前皇后选了一个好日子。你也选了一个好日子。”


    “便在今日吧!朕继先君而去。”


    “抹掉朕的一切!”


    “朕的祭日……不要有人祭奠。朕死后,不要再活在他人的目光中。”


    殷皇后选择在何皇后入主后宫的那一天死去,未尝不是一种惨烈的报复,也引来何皇后永远的记恨。


    姜无华从前都觉得是母后过于计较。


    现在想来,那不过是胜利者的从容——那么多年,他毕竟坐稳东宫。


    他施施然在长乐宫里洗手作羹汤,理所当然能够予冰冷的青石宫以怜悯。


    当他成为失败者,连所向无敌的父皇都战败,他这个名正言顺即位的君王也顷刻成为阶下囚……


    锦绣宏图成荒草,那些怨意与嫉恨,才在荒芜的内心蔓延。


    他当然恨姜无量为什么要从青石宫里走出来,为什么不早早死在青石宫!


    他想姜无量一定也很恨他。


    恨他夺了祂的太子之位,恨他的母亲,害死了祂的母亲。


    “我的母后,是因我而死,为了我这个不孝的孩儿,忤逆父皇。她的离开跟你没有关系,你的母后那些作为,也很难算得上影响。”


    姜无量伸手解下姜无华的腰间厨刀,指间眉刀,又为他理了理衣襟:“你既然不愿意,那以后就禁足在长乐宫。何太后想来也不愿意见我,早晚请安,徒然见厌,我就不唱这场面戏了……便将她送到长乐宫,与你作伴。”


    姜无华站定在那里,任由姜无量收来拾去。只道:“朕一日不死,天下一日不以你为正统。”


    “你还记得阳国吗?”姜无量问。


    “那是晏相的政绩,定远侯的武勋。”姜无华说。


    “阳玄策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姜无量说到这里就停住,转道:“我想,一个皇朝的正统与否,或许不在香火宗庙。”


    “国家如果在我的手上变得更好,我就是正统。国家如果在我的手上衰败,我就是篡逆。”


    “如果可以,我希望父皇活着,看我实现理想。”


    祂拍了拍姜无华的肩膀,自往外走:“你替父皇看着吧。”


    ……


    ……


    大齐帝国的新皇帝,御驾亲临的第三个地方,是望海台。


    日头已经升起,不闻昔日亡魂的哭声。


    大齐统一近海的武勋,荡漾在蔚蓝色的光晕里。


    在这里还有一尊夜游神的分身,日夜提灯,巡行于此,如同它还是枯荣院遗址时。


    却在这个没有霜雾的清晨,无声地离开了。


    很多人都在身后叫他,但他并没有理会。


    说起来望海台下便是打更人的衙门,堂皇大气的高台,底座开了一扇暗门。


    最初打更人的衙门是另有去处的,但因为打更人首领常年巡灯于此,打更人的集会便也常在枯荣院旧址进行,久而久之,成了定例。


    待得韩令接掌打更人,他直接跟阮泅商量,就在望海台这里新建衙门。


    自那以后便有了“东台”的说法,与“北衙”并称。


    韩令就定坐在堂中,看大门紧闭,听门外渐有人声。


    这当然是一种屈辱。


    他的职责所在,他却不能履行。


    不过天下受辱者不独是他。天下缉刑司总长欧阳颉,当初也是这么被人定在衙中,坐视一切发生。


    门推开时,他眯缝着眼睛,看到光线投进来,在门口勾勒出青石太子的身形。


    已经很多年没有见。但他当然无法忘记这个人,这张脸,还有这个温暖的眼神。


    “韩公公。”姜无量先开口。


    “殿下。”韩令也温声:“老奴身不自由,请恕不能全礼。”


    姜无量的眸光落到他身上,由枯荣旧怨加于其身的禁锢,便悄然被解开。


    “见谅。望海台位置关键,昨夜天变,事起突然,不能妥善对待大家……”


    姜无量说着,忽然咳嗽起来。


    韩令担忧地看着祂:“您生病了。”


    姜无量叹息一声:“朕得了不会好的


    病。”


    韩令温缓地道:“国事艰难,殿下万请珍重身体。”


    姜无量看着他:“朕今来此,是有要务托付于公公——”


    “殿下。”韩令轻声打断了祂:“我爱戴您,因为您是陛下的爱子,他最信任、最看重的长子……老奴忠君而及皇嗣。”


    “韩公公的忠心,朕自是知晓。”姜无量缓声道:“现在国家有事——”


    韩令再一次将他打断,那眼神带着一种哀哀的期盼:“陛下已经宾天了吗?”


    姜无量微垂佛眸:“朕罪孽深重。”


    “在东华阁?”韩令问。


    “事起于东华阁,结束于冥土白骨神宫。”姜无量说。


    “那里老奴没有去过……”韩令说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对着东华阁的方向,大礼拜倒。


    伏地,叩首,合掌。


    如是者三。


    拜完之后,他在地上跪坐,反手就是一掌,自覆面门——


    用力之巨,面骨当场塌陷,鲜血鼓破耳膜而出,如同喷泉!


    一层佛光包裹着他,定住他消散的生机。


    姜无量半跪在地上,抱着他血肉模糊的身体,竟有哀声:“韩公公,这是为何啊?即便不愿从朕,也可觅一良地,颐养天年,朕……从未想过杀你。”


    整个面门都塌陷了的韩令,瞧着十分狰狞,但他咧着嘴,却是笑了:“殿下……天下革鼎,不杀以示仁,我岂能让您有仁君之名?”


    姜无量一时沉默。


    祂身怀无量寿,可以让他死不了。


    可救活他,才是真正的杀死他。


    ……


    ……


    青石宫真是一个寂寞的地方。


    姜无忧倒提方天鬼神戟,在门口站了很久。


    她的兄长在她身前,她的父皇在她身后。


    这一路走来如此勤修武艺,就是为了以武止戈,免于至亲相杀——


    她明白这是一道多么难解的题,无论父皇还是长兄,都是她一生难越的高峰,遑论在这种层次的争杀里“解斗”。


    诸天万界大概没有人可以做到。


    她明白华英宫里挥洒的汗水或许只是一场无用的远梦,哪怕今天已经自开道武,也只是有开口的资格。


    可一家人其乐融融的童年光景,她太怀念。


    父皇求六合天子,大兄求众生极乐,如果这些都是可以实现的理想……她为什么不能实现自己的幻念?


    母亲说过,等大兄回来,就给她做桂花糕。


    那一年她没有等到桂花落下,也没有等到任何一个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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