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想好好地做一个人。我非常努力的……做人。”
东华阁里,年轻的朔方伯碎冠披发,从中投射出来的眼神,像是月光穿过了树隙:“为什么你们,都不肯给我机会呢?”
姜述朱笔一点,抹去了鲍玄镜人身二十二年的奋斗——在他已经彻底的变成一个人,完完全全地押注人族之后。
他站在东华阁中,酷似年轻时期的鲍易、但比那位“鲍剽姚”柔和许多的脸,冷落在陛前,眉心一点殷红。
血裂便由此蔓延开去,使得他像一枚被摔裂的美玉。凄惨破碎,见之可怜。
召天而显的神像已经破灭,本质的神躯仍然在圣意之下,接受大齐国法的惩治。
他战胜了诸天万界最恐怖的世界意志,降生现世为人;他逃脱了【执地藏】天意如刀的吞咽;他解决了天意对纯人的针对;他在观河台上成为胜于燕春回的隐匿者……他一路消灾化劫走到今天,本已无缺无漏,大道坦途。
却还要在此刻感受,何为“圣心即天心”。
好像兜兜转转这一路,从来没有逃出悬颈的天锋!
这种处境让人绝望。
他已经变成了一个真正的人,所以也能真正咀嚼人的感受。
他正在剥离人的感受,所以他也淡化了痛苦。
“正因为你想好好地做一个人,朕才没有直接杀你,而是给你时间。”
齐天子的声音亦是淡然的,但不是神祇不意人间的淡漠,而是皇者至高无上的审视:“时间就是朕给你的最大的机会。”
“时间是朕对于你这神霄的酬功。”
“你过去的二十二年,赢得了这些。朕的剽姚将军,为你赢得了这些!”
“朕给你这些时间,不是让你用来怨天尤人,用来仇恨。朕在等你作为一个人、作为真正的大齐朔方伯的努力。”
他悬提朱笔,如同抓握着鲍玄镜未决的命运:“你真的可以继承鲍易的名爵,延续朔方的意志吗?”
“你的答案很潦草。你把朕赐予你的这些时间,用在了谋反上,你单枪匹马地走到这里,错误地选择了对手,想要血溅东华阁。”
御案之后,一声轻呵!
“朕乃马上天子!昔为太子,即为齐使,刺敌君于殿上,只身降国——这些都是朕玩腻的花样,你竟丢人现眼到朕前!”
“朕不得不亲提刑刀,回应你这鲁莽的行刺。也不禁要问一声——竟是谁人给你这样的勇气,又是这么的作践
你,把你当一条破抹布来用?”
斩势还要害意,杀人还要诛心。
鲍玄镜咬牙而错!却见那支天子御笔,在奏章上轻轻一圈,圈出了一个“废”字。
顷有洪钟,摇荡于天地间。
雷霆行旨,烝民奉命,有敕声曰——
“朕以赏罚二柄,不可废也,恩顺诛逆,自古行之。”
“鲍玄镜骤蒙恩荫,年少袭爵,贵以方伯,重以锐卒,列名兵事,养望临淄。而竟大逆不道,忍弃历代荣勋,数典忘祖,以臣刺君!
“东华之阁,敢言溅血。丹玉之璧,鉴照逆心。
“罪既滔天,君父恨弃。
“其鲍玄镜在身官爵,名实之属,一体削夺。累世荣勋,一革永革。
“天下之人,杀之无罪,辱之无咎。
“非为伯子,非为庶民,是东国一罪人矣!”
鲍玄镜身上的爵服,一瞬间失去了光色。那贵不可言的华绸,便如草枯花凋,质感比麻布都不如。
他苦修多年的道躯,血色褪尽。肉眼可见的精气神三花齐谢。
鲍氏累代奋斗的荣华长披,于他身后散为薄烟。
这些年滋养他的国势,这一刻如万蛇噬心,将他敲骨吸髓。这些年庇护他的国运,这一刻成了他脖颈上的绞索,一道道地绞紧。
在国家体制之中,君权至高无上,帝命高于天命。
这一刻鲍玄镜深深感受到了,什么叫“天行其常,帝行其纲。上有命,风雨雷霆俱从之。”
只是朱笔勾出的一个“废”字,已经做好决战准备的他,就被压得生生低头!
说到底,在国家体制里修行,想要问鼎超脱,要么君臣一体,文如晏平,武如姜梦熊。要么效金鲤蛟龙之变,臣进为君,一俟大权在握,化东国为白骨神国。
换言之,他如果不表现出晏平、姜梦熊一类的特质,而又远眺超脱,到最后就必然会走向篡逆——
或许这才是大齐天子绝不可能选择他的根本原因。
“你说我逼不得已的选择,是滔天之罪,那便以此滔天吧!”
鲍玄镜被压低了头,但往前走。
他七窍之中的鲜血,顺着逐渐深凹的面纹流下,不停滴落地面,在东华阁的地砖上,沿成一条血线……但往前走。
“超脱路窄,大道孤行!”
他一步一个血印地往前,也呲开带血的牙:“此姜武安之所以去国,鲍朔方之所以弑君也!
”
国家剥离了他的名位,动摇他的精神。国家给予他的烙印,也被一点一点抹去了。
他愈是凄惨,愈是能够摆脱皇权的压制。
此刻他不失孤勇冲锋的姿态。
但长案之后,皇帝只垂落高上的声音:“青羊去国,确为求道。玄镜刺君,狗急跳墙——自抬其名,哂耳。”
这是东国君权所给予的历史性的定性!
对鲍玄镜的这一次行动,做了最后的总结。
他的视线亦往下垂。
那一个“废”字轰然更下,将鲍玄镜直接压趴在地砖上。
他的面门与地砖对撞,竟然像个烂西瓜般炸开了。
年轻英俊的五官,已经血肉模糊。
一身丰沛气血,如开水煮沸,壶中白气逃散。
只是眨眼工夫,趴在地上的朔方伯,便干瘪得只剩一副白骨架子,麻衣之下,挂着一层过分宽裕的皱皮。
随着他双手撑地,试图站起,全身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吱呀呀的响。
看起来他在东华阁里毫无反抗之力,召天而来的白骨神像,理当有绝巅姿态,却也在临淄上空,被轻易点碎。
但从那牙都掉光了的白骨口器里,仍然发出骨头擦着骨头的声音,尖锐刺耳:“国家体制四千年,在历史长河里不过是一个小小浪花。而你们奉之为圭臬,说这就是时代。”
“权力……
“我生活在权力中。
“我继承权力,拥有权力,也被权力制约。
“越是位高权重,越是逃不脱权力的囚笼。你也不例外。
“就像你要杀我,竟然要等到我先动手。你要杀田安平,先把他丢到牢中……事事要名正言顺。
“但是皇帝——你知道权力的本质是什么吗?”
鲍玄镜撑着自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他愤恨的眼睛,变成两团幽幽的白火。
接着便从这白骨之上,重新生出神性的血肉,纤毫具体,一寸寸造就他现世阳神的神躯。
他早已决定放弃过往,拥抱修行世界无限的可能。
将与生俱来的神道手段都封存,将胎身之时就开始掌控的那些神仆,也都慢慢放开,转以一种更温和的方式操纵人心……人的方式。
今夜不得不取回。
曾经身为幽冥世界的神道超脱,灵视诸天万界,俯瞰古今神灵,神道对他来说,并没有秘密。
此
路于他唯一的关隘,也就是从现世阳神迈向现世神祇的那一步。
他的神道手段,远超一般修行者的想象。
像那尊召天而至的白骨神像,过一段时间他还能重新捏造。白骨的神道就在那里,在没有神祇高坐之前,任他肆意索取。
他的神柄一直在等他,一旦重执,也绝不肯再离去。
回不去了,从此以后他只能作为神祇前行。
前有原天神、苍图神,后有青穹神尊,即便是在神道不昌的时代,这条路也不是完全没有指望。
只是他既没有永恒天国的遗产,也没有现世霸国的托举,现世神祇的门户,并没有为他敞开。
就算有一天他决定重归旧途,也该是他在齐国一言九鼎,在整个现世都举足轻重的时候——于众生高处瞰人生,让众生托举他登神!
而不是今夜这般,被逼得没有办法,只剩这最后一条路。
那两朵幽幽的白火,在新生的神眸里跳跃,鲍玄镜抬起来,再次直视君容:“你以为自己至高无上,君心胜于天心,一言乾坤改,一念风云变。”
“你可以审判我,把冷落都当成机会,雷霆也称作君恩。”
“但权力不是自上而下的——权力是自下而上。”
“我赋予了你统治我的权力,你才可以在这里倨傲自赏,高高在上。玩什么生杀予夺的小把戏。”
“姜述,跟开天辟地就有的神道比起来,四千年的国家体制算什么?”
“我不打算陪你玩了!你又算什么?”
“你会发现——”
“所谓的‘最高权力’,这种需要整个权力体系的支撑和承认,才能实现的力量……不过是一种集体的幻觉!”
他伸手一抓,将那个朱笔圈出的‘废’字,竟然抓到了手中,握住那具体的铁画银钩,真实的帝王权柄,持之如持一杆短钺!然后在殿中真正地站定了,气势高拔。
他亦俯视天子!
“一旦宫门深锁,虽喧声不能过红墙。”
“所以隔绝内外,是天子亦如更夫。”
“故腾蛇游雾,飞龙乘云,云罢雾霁,与蚯蚓同——失其所乘也!”
轰隆隆!
殿中珠光碎如雨,明黄幔帐竟飘摇。
帝权仿佛瓦解,殿外隐有雷声。
姜述已经很多年没有被这样直接地冒犯过。
但他并没有龙颜大怒,只是在奏章堆里捡回视线,认真地看了鲍
玄镜一眼。似乎从这时起,才真正把他看在眼中。
皇帝想起这些年来在朝堂里列班的臣子,每一个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其中有一些,他甚至是无法忘却。
年轻的鲍易是那么的强悍坚硬,重玄明图从小就器量高宏,有大将之风。
晏平用策如春风化雨,江汝默有一颗坚忍的心……
“鲍易把你教得很好。”
皇帝平静地说道:“你也的确有对得起幽冥超脱的视野,这短短二十二年的人生,确然在某种程度上窥见了国家体制的根本,触摸了权力的本质。你对这个世界有认知,这很好,但你的眼睛里,少了一点模糊的东西。”
“大丈夫驾势而起,而后风云九天。你亦知腾蛇游雾,飞龙乘云,但你不知云雾何来,你也不在乎。”
“你不敬畏权力。”
“有人天生斩妄,勇冠三军,却也潜伏爪牙,君前不曾散漫;有人以武安邦,时代问魁,却也循规蹈矩,得鹿宫前示生死。”
“国家体制四千年,是时代走到这里的新篇。你身在其中,自以为看到本质,从来都不在乎——你不敬畏这个世界。”
“这从来都没有的敬畏之心,是你走到穷途的根本原因。”
他说着,朱笔一勾,这一次,勾出了一个“诛”字。
皇帝的权力,不是你鲍玄镜不认可,它就不存在。
须知此地是齐国!
天子以八柄驭群臣,第八曰“诛”,以驭其过。
但闻雷霆炸响,又见紫气东来。
至高权力具现为清晰的齐国文字,削瘦而“诛”。
此字从天而降,化作一柄绛紫色的天剑,势横中宫,锋开天灵。
鲍玄镜踏地而拔起,以废字钺格之,迎出铿锵声响:“不过如此!”
两道字符在空中交撞,光芒并不外泄,而是向内纠缠,竟然混成一颗颗混沌的星子。
这些悬飞不止、拥有恐怖破坏力的混沌星子,绕着鲍玄镜的神躯而环转。使得他在神辉的苍白中,亦有混沌的晦影。
他之所以能夺下这个“废”字,自是因为青石宫让渡了国家的权柄——亦不仅仅是青石宫,整个齐国从上到下,支持青石宫的人不在少数。
在这场集体的权力幻觉里,青石宫在很多年前就占据塔尖。
他当然也明白,这朱笔圈出的两个字,就是齐天子对于这个夜晚的回应。
先“废”而后“诛”。
不止是对他。
往前有“废”而未“诛”者,今天姜述要以他鲍玄镜为前例。
他死,青石宫亦死!
东国的皇帝实在是傲慢,自视太高,把曾经企及超脱的存在,也拿作掌中任凭揉捏的棋子。
但那绛紫色的天剑,铺开的正是《至尊紫微中天典》里的帝王剑典,横竖为经纬,飞格切日月。
此剑有瓦解异质力量的能力,就连他至真至纯的白骨神力,也频频在剑光下动摇。
所幸他还有废字钺为倚仗,同样源出国柄的力量,消解了至高无上的帝权。
青石宫和得鹿宫的斗争早就开始,在他鲍玄镜这里,不过是最直接的一次碰撞。
“废”字钺未落下风!
至于剑术本身,双方都臻“世极”,一时难有高低。
“看来你已知道这一局的对手是谁——”
鲍玄镜幽幽地问:“你也等了他很久吧?”
他持废字钺与诛字剑交战,在东华殿堂厮杀如虚室白电,倏而折转,但永远都在四道庭柱中间,如在囚笼,难脱亦难进。
说话的同时他的眼睛灿光如镜,而后一片白茫茫——【神明镜】开,所视即神国,所照尽神土!
他不断地取回白骨权柄,亦不断地拔升力量,忽而回身一格,错住了剑锋!白骨神力所晕染的苍白雪质,顺着紫色的剑锋攀沿。
“真是期待啊!”
“我期待一个挑战者杀掉皇帝,也期待一个父亲杀掉儿子。”
“无论哪种结果,都可以让高高在上的审判者,也审视一次自己的人生。”
在诛字剑的挣扎中,鲍玄镜提钺推着剑锋走,向皇帝的方向压迫:“姜述!暴君!你永远是对的吗?!”
齐天子面无表情,提笔又是一横。
噼啪!
一道绛紫色的雷霆,毫无征兆地劈到了鲍玄镜身上。
满殿的混沌星子都抽散。
无论他怎么遁逃,躲避,格挡,雷霆成鞭,像是命中注定,击破时空的阻隔,一下将他抽翻在大殿!
货真价实的现世阳神尊躯,在地砖上徒劳地抽搐。紫色的电芒如小蛇,窜游在他的七窍。
鲍玄镜翻身欲起。
噼啪!
又是一记雷鞭,将他抽回地面。
抽得他皮开肉绽,神力溃散。
他以神明之镜,察照人间,遍无所漏,却根本找不到脱身的那一线机会…
…普天之下,无路可走。
“你逼死了重玄浮图,逼死了姜无弃,逼走了姜望,逼退了李正书,今天还要逼迫我!”
他不断地嘶声。
也只能在一次次徒劳的挣扎中,眼睁睁看着这具神躯走向崩溃——
苍白的神力如月霜泻地,齐天子不仅削夺他的官职、爵位、权柄,还要削夺他的力量!
这才叫“名实之属,一体削夺”,至高无上的权柄。
这种对于力量的瓦解和剥夺,所造成的痛苦,更胜于凌迟。
鲍玄镜却一次次挣扎着跃起,不断地变幻方向,想要以此牵引出本不存在的漏洞来。
“戳到你的痛处了吗,姜述?”
“你这种独夫,永远给自己选择,却不给别人机会。永远要别人证明自己,却不知臣心也有一杆秤!”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离开你,你从来没有想过。”
“住在深宫里,你从来不觉得冷吗?这暖阁地龙,就能把你焐热吗?”
“口口声声君恩,一句句对错——那你告诉我,设若你是我,如今还能怎么做?!”
“姜望永远不会原谅我,你终究还是会在这间东华阁里做选择。”
他艰难地扑灭身上紫电,止住神躯的抽搐,握紧废字钺而高高跃起:“我不做今夜的刀,就连出鞘的机会都没有。而你只会说一句叛逆!”
“我做的一切都是你逼我的!”
噼啪!
又一记雷鞭将他抽回地面,也第一次抽出了骨裂的响。
咔咔咔咔——
其声冗长,如同万古冰川开裂。
皇帝的声音也随着这紫微诛雷的暴耀,而愈发威严高远:“朕给你的体面,就是时间。至于怎么做,那是你的事情。”
鲍玄镜披头散发:“我唯一的错就是不该选择齐国,选了你这么个昏聩暴君!我生而为人的功业,在任何一个国家都会被奉为座上宾。任何一个贤明天子,都会选择保护我!”
啪!
他的神躯被彻底抽碎了,碎成了一道光。
苍白的霜光之中,洇出一缕血色。
就在那御案之前,不到两步的距离,有一滩血泊。
朔方伯的确血溅五步了,但没有一滴是天子的。
就在此时有潮声响。
哗啦啦是海浪的声音。
悠长,寂寞,仿佛会永远持续——前浪已经消逝,后浪永追永不及,来不
及叹息,也作为前浪逝去。
长案后的大齐天子,一时悬笔,看向镇海台的方向。
哗哗哗!
再看御案之前,哪里是血泊?
分明一片血海!
浩荡的血色的奔流,像一支肆意涂抹的朱笔,把写满了黑字的奏章涂得一团乱糟……只剩触目惊心的红!
血腥的气味是如此粘稠,像是鲜血直接灌进了鼻孔。
眼睛丝丝麻麻,有针扎一样的痛。
空间在这时候是矛盾的——
东华阁不算广阔,摆了太多的书,反倒是有些局促的。可御案前的那一片血海,分明广袤无边!
当皇帝的视线投注于此,粘稠的血海也泛起一层层的涟漪,像是人身不断泛起的鸡皮疙瘩。
这是霸国天子的威迫。
人观血海,如视缸中水景。
这片血海好像也因为他的注视而诞生,因为他的注视而存在。
血海呼啸未止,随着视线的推移,在无边血色正中央,有一座越来越近,也越来越高大的山——
尸体堆成的山。
千奇百怪的死状,来自不同种族不同样子的尸体,就那么一层层的堆迭着,垒成了如此雄壮的山峦。
下可连海,上已接天。
视线往上,山也高拔。
猎猎天风,穿行尸山之隙,发出尖锐爆鸣。在那仿佛直抵苍穹尽头的尸山绝巅,赫然屹立着一张白骨神座!
一副小小的纤细的骨架,就在白骨神座上堆迭着,不知在此风化了多少年。
然后咔咔,咔咔,骨架动了起来,最后摆成一个端坐的姿势,定在了那里。
“忘川之底,黄泉之渊!”
垒成尸山的尸体尽数开口,无边血海之中,也冒起一个个血泡,装载着幽魂高声。
“尊神归世,烛照人间!”
在幽冥世界,一具具骨头架子爬了起来,对天而拜。在鲍氏族地,在朔方伯府,在临淄许多的地方……一个个平时举止正常的人,忽然虔诚颂神。
密密麻麻的颂声,似窸窸窣窣的虫鸣。
那神座之上的骷髅,一点一点,回复了鲍玄镜的面容。
游历于人间的鲍玄镜,这一刻真正回归了他的白骨神座。
若不是身在东华阁,若不是有姜述面对面的压制,在他回归神座的一瞬间,整个三百里临淄城,都会沦为他的神域,城里的所有百姓,都会变成他的白
骨信徒。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通过有限的联系,接引有限的信徒,还没来得及对临淄造成实质性的影响。
这一张白骨神座,就是鲍玄镜关于白骨神道的全部理解——从凡夫血气可破的毛神,直通幽冥世界无所不能的幽冥神祇。
亦是他降生现世之前,为自己将来所准备的、登顶现世神祇的最核心资粮。真正的白骨神权!
他一度搁置,放弃,想要走更强的路,追寻更多的可能。
如今再回首,由神至人再至神,感受大不同。
“悯众生而见五恶,转千劫而历浊世,我已知天地,天地知生死。”
在白骨神座之上,响起登圣者的宏声:“死生,白骨之道也!”
此刻他为现世阳神,更为神圣者。
他想他对前路有更深的认知,未尝不能走出一条,有别青穹神尊的路,真正开创神道全新的可能。
永恒天宫,未必不能再现。
可是他也听到潮声。
不是血海的粘稠海浪,而是更广阔、更悠远、更包容的海潮声……东海的声音!
茫茫东海,碧波之上。
大齐近海总督叶恨水,官服着身,引着近海总督府一众文臣,在近海军督祁问的护卫下,驾船行波。
其于海浪咆哮之地,风云汇聚之眼,展出青词一封,以焰焚之,耀燃于高空。
“维大齐元凤七十九年,仲夏之朔,近海总督臣叶恨水,谨率总督府文武、近海军民,以明烛醴酒,玄玉文帛,昭告于浩渺沧溟之主,高阳上圣海神娘娘座前——
伏以:
乾元资始,坤德承载。混茫既判,水府攸司。
臣等仰观天象,俯察海波,知娘娘慈光普照,神威静镇。
千里帆樯,赖神辉而静渡;万顷碧涛,沐圣泽以咸宁。
今臣等奉天子明命,守此海疆。
常怀履薄之心,夙夜匪懈;敢忘临深之戒,寝馈难安。
幸赖神恩浩荡,使鲸波暂偃,蜃气潜消。
商舶渔舟,得通八方之利;煮海熬波,能充诸府之藏。
谨以丹诚,上达天听。
伏愿:
慈航永驻,慧光长明。
布甘霖以润八荒,敕风伯而绥四境。驱恶鳞于渊底,抚灵魄于人间。
皇图与碧水同在,圣德共潮声并远。
臣等不胜瞻天仰圣,激切屏营之至!谨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