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我走了。”
顾彻告别了照顾自己五年的大娘,踏上了泥泞小路。
远处日暮西沉,火烧云艳丽灼目,身后种种皆为来路,此去一别便是多年。
顾彻心中蔓延上一股莫名的酸涩,泪意晕红了鼻尖,他这才发现离别的不舍早已湿了脸颊。
怎么变成了爱哭鬼?真娇气。
顾彻粗暴地抹去泪水,紧咬着唇,不住地回望,想要再次看见大娘的身影。
他盼望着大娘站在村口,就像往常一般,叫他一声“彻娃子”,声音洪亮,叉着腰,昂首挺胸地用那双亮眼看他。
炊烟袅袅,隔着险峻的山林徐徐环绕着窄小的屋舍。简陋的厨房中是热腾腾的饭菜,等待着他一无所获、垂头丧气地从旁边的猎兽林中走出。
他想起,大娘圆圆的脸蛋上挤出笑意,叉着腰,眼神灼灼地望着他,信心十足,嘴里止不住地夸奖:
“俺们彻娃子潜力大的很呢,以后那可是要飞升成仙的,那可是被天道垂青的绝世天骄,这些妖兽算什么!”
话语朴实可却像是热腾腾的汤,缓慢地流淌进心间,将空洞填满。扑鼻的饭香萦绕在鼻尖,仿佛在凛冬里烧起一捧干柴。
每当这时,顾彻才会不情不愿地抬起头,松开紧咬的唇,嘴角露出一个浅淡的笑。
他总喜欢在大娘面前生气,无论怎样都会被接受被安抚。
有恃无恐的少年气性大。
但格外好哄。
温热的饭菜通常会在此时被塞进他的手里,大娘一脸憨笑地看他,“彻娃子,多吃饭嘞,吃饱了明天才能再去嘞!”
香软美味的饭菜被顾彻一块块扒进辘辘饥肠中,拼命咀嚼着,耳畔是大娘的絮絮叨叨。
即使窝在偏僻荒芜的小山村,顾彻也汲取到了安宁幸福的感觉,如同一场悠长的幻梦。
可是风声呼啸,艳红的垂日一点点下沉,村口空无一人。
心里的火堆骤然熄灭,只是空无寒冷。
顾彻没出息地咬紧牙关,牙根发酸,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掉落下来,砸在泥泞的土地里,化作土壤中的养分。
大娘一点都不好!大娘就是个大坏蛋!
顾彻一步一步向前走,没有再回头,心中腹诽,埋怨大娘的冷心冷肺。
步伐太快,泥泞沾污了鞋靴。
这双不算精致的布鞋是大娘深夜顶着微弱的油灯一点点绞的,是簇新的。
顾彻垂眸,藏蓝色的鞋面上有一团碍眼的泥污,心里泛上点点涟漪。
他抿了抿嘴,像是很不情愿,屈下腰换了双旧鞋。
旧鞋已经是一年前的尺码,他还是个正在成长的少年。
穿上去有些磨脚,不舒服。
顾彻紧皱着眉,他曾经也是众星捧月的天才,如今却沦落到连新鞋都舍不得穿的地步。
毕竟是大娘给他做的最后一双鞋,虽然大娘没有出门送他,但是他还是要格外小心的。
“哼!”
顾彻站起身,叉着腰,俊俏的脸上颇有几分扬眉吐气的含义。
此一时彼一时。
等到了牵机宗,见到他那个水性杨花、见异思迁的未婚妻,他非要好好斥责她一顿,狠狠敲诈一笔。
到时便可以换上新鞋和新衣裳了,还能得些好法宝和上等秘法。
少年挺着胸膛,嘚瑟地大迈步却险些踏进深沟里,他慌忙绕过去,脸颊被夕阳染得红润。
身条瘦削高挑,完全看不出来内心里正有一个卑鄙小人不停地在撒欢。
顾彻走出泥泞小路,踏上平坦的沙地。脸上露出一个得意的笑来,白皙的脸颊上勾出两个小酒窝,显出些少年人的意气。
他从包袱中取出水囊,清澈的水液流下,浇在脏污的鞋面上,试图将泥点冲刷走。
可是却做了无用功,泥点被晕开,鞋面上一片狼藉,脏污不堪。
很脏,但是不可以扔。
他的鞋都是大娘亲手做的,哪怕他再三拒绝大娘仍旧在辛劳一天后点灯纳鞋,每一双鞋都是在那双厚茧遍布的手指间诞生的,是顾彻收到过的最珍贵的礼物。
想起大娘,他总是想要流泪。
流止不住的泪。
可是不能哭。
顾彻一脸嫌弃地避开泥点,却牢牢拎着脏污的鞋子,迎着日落的余晖继续向前走。
走到牵机宗,还需好几日脚程。
临至天黑,顾彻也才刚走出层峦的山脉,未出过远门的娇嫩脚掌被磨出了好几个大水泡,他忍下难捱的疼痛,靠着一颗粗壮的梧桐木休息。
本来肺腑中就压抑着一堆无处发的怒气,偏偏意识中废话啰嗦的人醒来了。
“怎么走得这么慢啊!”
一个长长的哈欠在意识中回荡,还伴随着埋怨的语气。
顾彻被吵得头疼,气得牙痒痒。
他本就生得一副好相貌,貌若好女,偏得一副唬人的锐利眉眼,此时又生恼怒,平添几分狠戾。
“老头,你能不能安静点!”
顾彻气呼呼地吼道,深夜林木寂静,几只乌鸦被他吓得慌乱逃窜。
“你说说你,没有秘法,没有法器,问你怎么帮我重新引气入体只会打马虎眼,”顾彻越说越气,双眼冒火,“你就是诓骗我,说什么自己是很厉害的世外高人,连个修为多少都说不出来,还经常睡个不停。”
顾彻怒上心头,意识里又没了动静,他咬着唇,将指间箍着的一枚古朴戒指拔了下来,握在掌心,作势要扔。
口头还在威胁:“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把这枚戒指扔出去。”
“我不要了!”
“别啊,好顾彻,别扔啊!”
意识中终于传来回应,顾彻一脸狡黠,他觉得自己这波威胁的攻势简直就是让老头败下阵来。
喜还没上眉梢,就被那慢悠悠、不慌不忙的声音打断。
“你上次扔了,结果睡了一觉又回到你手上,你一醒来看见它就吓得要死,哭爹喊娘,涕泪横流。”
“哎,为师可不忍心再让你如此失态了。”
“你,你,你!”
打又打不到,说又说不过。
顾彻吃了一鼻子灰,只能鼓着腮帮子假寐休息,实际上暗戳戳地咒骂着这个道貌岸然的老头。
睡意袭来,意识模糊。
顾彻突然回忆起了五年前的事情,迷糊间泪沾湿了眼睫。
自他在顾家比试上灵力尽失,就被驱赶到了偏僻荒芜的田间村庄,这里就住着寥寥几户人家。他自小因为天赋超群被父亲娇惯放纵,不通晓家务琐事,多亏邻居大娘的照顾,自己才在如此艰苦的条件下生活了五年。
这里灵气稀薄,自己的体内也无法蓄积灵力,连修炼都无法做到,更别提什么恢复自己以往的实力了。
他只能一日复一日地练习自己曾经修习的剑法,每日尝试数次引气入体,还是以失败告终。
顾彻的父亲还有些良心,顾及着些许的父子亲情,虽然不许他上顾家一步,但仍惦念着他,每月的固灵丹与那修习的基础功法都是由邻居大娘带回村庄,让顾彻修习,可是还是毫无用处。
顾彻几乎要失去希望,整日消沉下去。
他想,自己是不是完了。
从被捧得极高的少年天才沦为废人,无论如何努力都是一场空,那不如就安于一隅,接受自己的命运。
接受自己只是个没用的蠢材,放弃修炼,不好吗?
顾彻每日询问着自己,日夜不休,心底的希冀随着一次次的引气入体失败而熄灭。
就这样不好吗?
为什么还要坚持呢?
没用的。
直到顾彻曾经的手下败将出现,曾经一脸谄媚的顾营捏着鼻子走进村庄,侮辱咒骂待顾彻极好的大娘,用词龌龊至极,他就指着顾彻的鼻子骂。
“废物,没血性的废物,你这辈子也就在这村庄里混着了。”
那副丑陋的嘴脸在顾彻的脸前放大,裹挟着灵力的一掌将他拍飞,胸口剧痛,吐出一口鲜血来。
如今的顾营比起当年风头正盛的顾彻还差得太多,但是对上现在灵力全无的顾彻可是绰绰有余,进入修行一道的人杀一个凡人远比捏死一只蚂蚁容易得多。
顾彻受了重伤,看着顾营一点点走近,握着一把熟悉的剑。
是他曾经的伴生灵剑,如今却握在了敌人手中。
“顾彻,你的剑也终究到了我的手里,”冰凉的剑刃拍在顾彻的脸上,寒冷刺骨,顾营勾起嘴角,居高临下,“废物就是个废物。”
“今日死在这里,就是你的归宿。”
剑刃振荡,横劈下来,直冲着顾彻。
寒光闪烁,照进顾彻的瞳眸中,眼睫一颤。
他几乎要万念俱灰,耳畔却响起了大娘的话语:
“修炼不要急于一时,彻娃子不要灰心。盖房子也得先用斧头砍下木头嘞,木头砍下来还要裁成适合的尺寸,打磨,安装,还要好多步嘞……不要心急,彻娃子……”
大娘和煦的笑意仿佛就在眼前,温暖的手掌似乎摸了摸他的头,认真地看着他,问道:
“彻娃子,难道甘心一辈子待在这里吗?
一瞬点醒梦中人,顾彻死寂的眼眸中终于燃起了一团野心勃勃的火焰。
他终于明白,他不甘心。
他不甘心!
他不甘心这一辈子为人刍狗,不甘心被人踩在脚下!
剑刃已至,金光大乍,顾彻身上的保护禁制自胸膛亮起,复杂纹路在皮肤上显现,流动。
剑刃被弹开,须弥中一缕灵力迸发而出,灵剑四分五裂,碾成齑粉。
属于顾彻的剑,向来不借于人手。
意识沉寂下去,顾彻就要坠入梦境之中。
他想,如若不是顾营蓄意挑衅,顾家也不会出于愧疚立下承诺,只要他寻到一只妖兽收服为坐骑,便可离开村庄回到顾家。
可是,五年来他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即使寻到妖兽也不愿与没有修为的他缔结契约。
“所以你那未婚妻才看不上你啊!”
“老头”淡淡的感慨传入顾彻耳畔,把他的睡意又气走了大半。
死老头!
又嘴贱又嘴穷,拣回他来就是个错误!
“啊,不能这么说我吧,毕竟我可是……”
“不要乱听我的心声了,臭老头,闭上你的嘴!”
顾彻气得跳脚,双手捂紧耳朵,大叫着。
“我要睡觉了,明日还要赶路!”
“我在你意识里,你捂住耳朵也没用啊……”
“别说了!碎嘴老头!”
“我不是老头啊,我还年轻着呢。”
“闭嘴,闭嘴,吵死了!”
直到老头又陷入昏睡中,顾彻才得以休息,不过睡了几个时辰,天际便升起了日光。
顾彻背上包袱,顶着眼下乌青继续赶路。他真的无比后悔,当初怎么就这么轻易就相信了老头的鬼话,还滴血认主。
结果,这老头唯一的作用就是絮絮叨叨废话不停,还赶不走。
顾彻感到很绝望,这往后的日子该怎么办啊!
谁来救救他!
不知道他那位很有钱的未婚妻有没有能静音的法宝,一定要威逼利诱来,毕竟是她有错在先,理应赔礼!
顾彻加快了脚步,冲着牵机宗一路走去。
他一心想着逃离废物的名号,哪怕做尽卑鄙之事也甘愿,贫瘠的修为让他五年来活得如同凡人,对于危险的警惕消失无影。
雪白的后颈被薄汗浸湿,水亮地透出光泽,纤长却透着柔软,隐约能看出骨节的形状。
很漂亮。
是一只青涩却诱人的幼崽。
顾彻丝毫没有注意到,在丛林层叠的阴翳下,在夜深人静的眠梦里,都有无可名状的一双深邃黑瞳,静默却热忱地盯着他的脊背。
他在被窥伺。
从颈蜿蜒到腰臀,拂过衣衫遮挡下的背沟,渴望却隐忍地聚成一只宽大的手,伴随着忽隐忽现的风握上汗津津的后颈,力道极轻却仿佛想直接贴上骨骼,将血与魂都一并吞食。
寻找未婚妻的少年忍耐着脚心的痛楚不断地前进,却不知道在他从不回头的后背,已经被幽深的阴翳所盯上,步步跟随,从未离去。
滴落在尘土里的鲜血,没有在路上干涸,而是在阴影里沉浮,似乎被无形的怪物吞咽,无影无踪。
怪物很贪心。
祂不只想要这些。
祂难以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