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之滨,百溪镇。
    春末夏初,海风裹挟着咸湿的水汽与沿岸山林的草木清气,吹拂着这个不算大却异常繁华的镇子。镇子因多条溪流穿镇入海而得名,舟楫往来,商旅不绝,三教九流汇聚,自然也少不了江湖的风波与传闻。
    镇东头,临着穿城支流的一处小小院落,近日终于有了人声。原本闲置许久的屋舍被修葺一新,门楣上挂起了一块简单的木匾,上面是清隽挺拔的三个字——草木心。
    这便是林挽星落脚的地方。
    他离开万花谷已有半年,一路游方行医,最终被这东海之滨的气候与繁盛的生草药资源吸引,决定在此暂居。租下这小院,花掉了他随身的大部分盘缠,但他看着那方小小的院落,想着可以辟为药圃,心里便觉得踏实。
    此刻,他正挽着袖子,将一捆新采来的草药仔细地摊开在院中的竹席上晾晒。墨色的长衫衣角束在腰间,免得沾染尘土,脑后半盘的低髻上那支墨色木质长簪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他年纪虽轻,眉宇间颇为沉静,手指拂过草药叶片时,轻柔而仔细。
    “林大夫,又在忙呐?”隔壁经营绣庄的王大娘挎着篮子路过,笑眯眯地打招呼,“你这医馆几时正式开张?街坊们可都盼着呢!”
    林挽星直起身,温和一笑:“王婶好呀,药材还需整理一二,待择个吉日,便可开门应诊了。”
    “好好好,”王大娘连连点头,“咱们这百溪镇,商贾多是多,可像林大夫你这样和气又正经的大夫可稀罕。前头回春堂的刘大夫,架子大着呢!”
    林挽星只是笑笑,并不接话评论同行。他深知江湖地界,行事宜低调。送走热情的王大娘,他继续整理药材,心里盘算着还需添置哪些物件。正忙碌间,忽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大夫!大夫在吗?救救人啊!”一个衣衫褴褛、满面焦灼渔民打扮的汉子背着昏迷不醒的同伴,踉跄着冲到院门口,险些被门槛绊倒。
    林挽星闻声望见,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迎了上去。“快,背进来,放在那边的榻上!”他声音不高,却十分有力。
    汉子依言将人放下。昏迷者面色青紫,呼吸微弱,嘴角还残留着些许白沫。林挽星上前,指尖迅速搭上患者的腕脉,眉头微微蹙起。又翻看其眼睑,嗅了嗅其口鼻的气息。
    “中毒,”林挽星断言,“可是吃了什么不寻常的海物?”
    那渔民汉子急得直搓手:“没、没有啊!就是寻常的鱼获,大家一起吃的,旁人都没事,就他……就他这样了!”
    林挽星不再多问,转身取出一个针囊,银针在熹微的晨光下闪着寒芒。他凝神静气,出手如电,几枚银针精准地刺入患者几处要穴,先护住其心脉。随后,他又取出一颗自制的解毒丸,用清水化开,小心地撬开患者的牙关,一点点喂服下去。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不见丝毫迟疑。那渔民汉子在一旁看得屏息,大气也不敢出。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患者青紫的面色渐渐缓和,呼吸也平稳了许多。林挽星这才轻轻起针,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
    “暂时无性命之忧了,”林挽星舒了口气,对那渔民道,“但毒性奇特,还需服药调理几日。我开个方子,你去镇上的药铺抓药。”
    汉子千恩万谢,几乎要跪下磕头。林挽星连忙扶住,只道:“医者本分。诊金不急,待他好转再说。”
    送走感恩戴德的渔民,林挽星站在院中,望着东南方向的海面,眉头却未完全舒展。这种毒症,不似寻常海物所致,倒像是人为调配的混合毒素。
    他初来乍到,不欲多事,但医者的本能让他无法对潜在的威胁视而不见。
    百溪镇地势最高处,一座庄园踞坐如山。
    青黑色瓦顶连绵起伏,似巨鹰敛翼,压住半壁天光。檐角如剑,刺破晨昏云霭,俯瞰着脚下商船往来、江湖暗涌的百溪镇。
    石阶蜿蜒,门庭深峻。时有黑衣弟子纵马出入,马蹄踏碎晨雾,惊起檐下铜铃清响。
    此处,便是雄踞一方的千峰坊。
    书斋里,顾怀川临窗而立,一身白衣不染尘埃。窗外可将大半个百溪镇尽收眼底,尤其是那处新挂了草木心牌匾的小院。
    坊中幕僚赵柯正捧着一卷账目似的册子,絮絮叨叨地汇报着近日沿海货流的异常情况。顾怀川似乎听着,目光却始终落在远处那条涓涓流淌的小河上。
    “坊主?”赵柯说完,见顾怀川未有反应,试探着唤了一声。
    顾怀川缓缓转过身,神色是一贯的冷峻。“近日,你放才说的不明毒症,坊中可有弟子出现?”
    赵柯一愣:“坊中人暂无此类消息。只在沿海渔民身上发现几例,症状类似,来源不明,已按常规方子处理,但效果不佳。坊主您的意思是?”
    顾怀川指尖轻轻敲了敲窗棂,视线再次投向那家新开的医馆。
    “去查查这位新来的林大夫。”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看看他是不是真如表面看起来那般,只是个普通的游方郎中。”
    “是,坊主。”赵柯躬身应下。
    顾怀川不再多言。灵鸟“渡鸦”悄无声息地落在他的肩头,锐利的眼睛似乎也随着主人的目光,望向了溪边那株悄然扎根的草木。
    海风依旧吹拂着百溪镇。一股暗流,已随着这位万花医师的到来,悄然涌动。
    林挽星特意翻了黄历,二月初六,惊蛰当天,宜开市宜入宅。
    春光和煦,草木心医馆正式开张。
    医馆主人并未大肆宣扬,只在那木匾旁挂了一方小小的“诊”字布旗。然而凭借前几日救治中毒渔民的义举,小林大夫医术高超、仁心仁德的名声已不胫而走。前来求医问药的镇民渐渐多了起来。
    这日晌午,林挽星刚送走一位患了风湿的老丈,正低头清洗银针。阳光透过窗棂,在他墨色的长发和衣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他微微侧首,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和一段白皙的脖颈,那支墨色木簪斜插在乌发间,更衬得他肤白如玉。清俊的眉眼专注宁静,偶尔抬眸,眼瞳清澈如水,叫前来就诊的大姑娘小媳妇都不由得多看几眼,私下里议论这林大夫生得比画上的仙人还好看。
    就在这略显忙碌的平静中,医馆门口的光线微微一暗。
    一位身着黑白文武袖的男子迈步而入。他身形挺拔,面容俊朗,周身自带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正是乔装简行而来的顾怀川。他身后并未跟着随从,锐利的眼睛扫视着医馆内的陈设。
    原本还有些嘈杂的医馆瞬间安静了几分。镇民们虽不识得顾怀川真容,却能感受到此人绝非寻常,纷纷噤声,下意识让开些许空间。
    林挽星若有所觉,抬起头来。四目相对的刹那,他微微一怔。来人的目光太过直接锐利,像在审视自己,让他心头莫名一跳。但他很快稳住心神,放下银针,用布巾擦干手,不慌不忙开口问道:“这位先生,是问诊还是抓药?”
    他的声音清润,如同溪流击石,打破了短暂的沉寂。
    顾怀川的目光落在林挽星脸上,不动声色停留片刻。眼前这年轻大夫,确实如探子回报所言,生了一副极好的皮相,尤其是他那双眼睛,澄澈明净,不见寻常江湖郎中的油滑怯懦。
    “听闻林大夫医术精湛,特来一见。”顾怀川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他行至诊桌前坐下,右手顺势往案上一搭,“近日偶感疲惫,夜不能寐,烦请林大夫一看。”
    林挽星走到诊桌后坐定,取出脉枕,“先生请伸手。”
    顾怀川依言将手腕搁在脉枕上。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指腹带着常年握刀留下的薄茧。林挽星的指尖轻轻搭上他的腕脉,触感微凉,三指依次施力。
    顾怀川垂眸,看着他手背上因为力道变化而时隐时现的筋骨线条。
    他本意是借问诊试探这大夫的深浅,此刻却有些分神。
    林挽星凝神诊脉片刻,又仔细观了观顾怀川的舌苔和面色,沉吟道:“先生脉象弦紧,似有郁结于心,肝火偏旺,加之劳碌过度,以致心神不宁。并非大病,但需静养调理,不宜再过度操劳。”
    顾怀川心中暗忖,面上却不露分毫:“可有处置?”
    “自然。”林挽星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药方。他的字迹如其人,清隽飘逸。
    “此为疏肝解郁、宁心安神的方子,先生可照方抓药,三碗水煎成一碗,早晚各服一次。此外……”他顿了顿,抬眼看向顾怀川,目光诚恳,“先生眉宇间倦色难掩,纵有万千事务,也当以身体为重。若夜间难眠,可于睡前以热水泡脚,按揉太冲穴,或有些许助益。”
    这番关切之语出于医者本能,自然而真诚。顾怀川等着他看向自己,目光相交时林挽星并未移开,微微蹙眉的迫切好像一定要自己把他的话听进去。他见过太多谄媚奉承或畏惧躲闪的眼神,这般纯粹,倒是罕见。
    “有劳林大夫。”顾怀川接过药方,扫过林挽星脑后那支随着书写动作轻轻晃动的墨色木簪,忽然道:“林大夫这发簪,很是别致。”
    林挽星下意识抬手碰了碰簪子,露出一丝略带羞赧的笑意:“师门旧物,让先生见笑了。”
    言至这时,门外又是一阵喧哗。先前那名中毒渔民的家属提着几条鲜鱼和一篮子鸡蛋,千恩万谢地进来答谢林大夫。那渔民本人气色已大好,跟着进来就要给林挽星磕头。
    林挽星连忙起身去扶,连声道“使不得”,他对这样热闹的场面毫无应对之法,面上泛起淡红,手足无措地推拒着礼物,那窘迫又真诚的模样,与方才诊脉时的沉静判若两人。
    顾怀川站在一旁,静静看着这一幕。
    他肩头的渡鸦轻轻啄了啄他的衣领,似乎在催促。顾怀川收回目光,将一锭银子轻轻放在诊桌上,并未惊动正在忙碌的林挽星,悄然离去。
    待林挽星打发走感恩的渔民家属,回头已不见了那位白衣客人的身影,只看到桌上那锭过重的银两。他拿起银子,望向门外熙攘的街道,那人早已融入人流,不见踪迹。
    有风从身后将林挽星的披发吹起,吹到石板路的尽头,翻了个旋。
    林挽星摩挲着手中的银锭,想起那人眼神和肩头罕见的灵鸟,心中隐约有了猜测。在这百溪镇,这班气度的人物,怕是自己不知何时惊动了那位“先生”……
    刀宗这个门派,有点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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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草木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