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初被拉扯进他罗织编造的梦境之时,无可着依,恍若被吹上天的棉絮,虚浮地飘在半空,抓不住半分实感,视野早已脱离地面,悬停在公园冷杉浓密的枝桠间,层层叠叠的深绿缝隙里,一座白石神庙的轮廓若隐若现。
    林间,一个衣着华贵的黑发青年抱着一尾跟人差不多大的金鱼在朝神庙走去,那条鱼被黑披风裹住上半截,露在外面的尾鳍偶尔轻摆,泛着细碎的金光。
    她迷迷糊糊地想,这个好像她之前做过梦的续集?待她预备凝神细看,不料视野突然天旋地转,再一回神,自己竟成了那尾被抱着的鱼。
    青年的脚步在一汪泛着幽光的蓝泉前停下,揭下了裹住她的黑披风。
    祁七纺怒气冲冲地质问:“你不把我放回海里,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青年抱着她一同入水,一只臂膀牢牢地箍住她的腰,生怕她一入水就溜得没影儿,他伸出另一只手替她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墨蓝色长卷发:“这里安全些,你受伤了。”
    “我哪里受伤了?” 祁七纺满心疑惑,话音刚落,后脑勺便传来一阵隐隐的钝痛,眉头不自觉拧紧,像是要从混沌的迷雾里挣脱出来。
    一枚轻吻落在她的侧额,青年的呼吸骤然沉重,像是从喉头深处沉沉翻滚而出。她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眼前他上下滚动的喉结上,入耳的每个字都带着微颤:“不疼,不疼,我们睡一觉,睡醒就好了。” 说着,他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唇间哼起绵长轻柔的曲调,将怀中人缓缓卷入安稳的梦乡。
    鲛珠才刚形成,后脑的伤好得太慢…… 好不容易带你来这儿,总要多陪我睡一会儿才好。
    蓝泉的水仿佛有了生命,温柔地朝两人涌来。水波荡漾间,黑发青年周身光影流转,渐渐恢复了本来面貌,抱着她缓缓沉入泉底深处。
    日出时分,祁七纺被一阵急促的摇晃唤醒。
    “姐姐,你们醒醒,船停了,有人上来了!”小女孩的声音里裹着难掩的慌乱。
    祁七纺刚想动弹,才发现自己正被紧紧拢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抬头一看,竟是方零 —— 他什么时候上的船?但此刻容不得细想,甲板上传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方零睡眼惺忪地抬手,指尖抚过她的后脑勺,没有摸到预想中的肿胀,她也没有瑟缩躲闪,显然伤已经痊愈,饶是如此,他仍旧明知故问:“还疼吗?”仿佛只有得到她确切的答案才能安心。
    祁七纺仓促摇头,连忙推着他的胸膛催促:“你快藏起来!”
    可方零却抱着她纹丝不动,毫无起身之意。
    顾及到小女孩在旁边,祁七纺隐晦地提示他现在危险的处境:“你要是……怎么办?”
    方零将脸深深埋进她的颈窝,鼻尖贪婪地蹭着那片温热的肌肤,像是要把她身上清浅的、独属于她的气息全吸进肺里。呼吸渐渐变得灼热,他克制不住地把她拥得更紧,伸出舌尖,轻轻舔过她颈侧细腻滑腻的肌肤。
    祁七纺浑身如同过电一般,软倒在他怀里了一瞬,好在立刻回过神,伸手抓住他的头发往后扯,又急又气地低喝:“你做什么!小朋友还在旁边呢!你再不藏起来就没机会了。”
    昨夜祁七纺身上发生的一切仍在方零心头翻涌,每念及那差一步就无法挽回的险境,他便觉得心肝俱颤。此刻别说让他离开,便是让他松开环在她腰间的手都绝无可能:“你答应过让我跟着你的。”
    他的声音仍带着余悸,指尖无意识地收紧,心底满是懊悔。早知如此,当初就该跟着她上船,大不了费些力把那些人的记忆篡改模糊了就是。
    当时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她荧珠怎么用,幸好她够机敏,知道将它掷向那胆敢觊觎她的卑贱之物。也正因如此,他才能在紧要关头锁定猎物,用死亡铺就通向现实的路径,终于来到她的身边。
    祁七纺明白再劝也是徒劳,只能转头看向一旁怯生生的小女孩,放缓了语气:“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很乖:“婷婷。”
    祁七纺不知昨夜的混乱婷婷究竟看了多少,只能不动声色地叮嘱:“婷婷,这位哥哥救了我们,如果有人问起,就说他和我们一起从贝加岛逃出来的,知道吗?”
    婷婷虽然只有七八岁,但很聪明,没有多问,只乖乖地点了点头头。
    没等多久,快艇上下来的八人小队便已登船。他们全副武装,训练有素,很快就将这艘耗尽燃料的船搜了个底朝天。最终,三名最后的幸存者、一具怪物的尸体、和船上遗留的资料一同被带上了快艇。
    就在快艇驶离不过百米时,身后突然传来 “砰” 的一声巨响,那艘承载了惊魂一夜的船轰然爆炸,火光冲天,与海平线上刚挣脱云层的旭日撞在一起,染得半边天空都成了刺目的橙红。
    祁七纺望着那片渐远的火光,神色复杂。她很清楚,落在 “长寿药业”的人手里,可能并不比落在程晖礼手上好多少,眼下她唯一的念头,便是能安全回到湘州。幸好,她手里并非毫无底牌。
    二十层高的游轮如同一头蛰伏在海面的钢铁巨怪,船头鎏金的 “征服者号” 三个大字在阳光下刺目得很,祁七纺一眼就认出,这正是她先前在港口远远瞥见的那艘豪华邮轮。
    她忍不住露出一抹苦笑,当时还想着怎么登的不是这艘船,没想到兜兜转转,她还是上了这艘无比豪华的邮轮。
    十七层的休闲泳池区一派喧嚣热闹,碧蓝的池水映着晃眼的阳光,穿著各式泳装的男男女女在水中追逐嬉闹,飞溅的水花混着笑声、音乐声,将顶层的奢华氛围拉满。人群不自觉地围成一圈,中心处被簇拥着的,正是长寿药业的继承人 ——常承屿。
    常承屿半躺半倚在白色沙滩椅上,姿态闲散,却透着股不容置喙的气场。脸上架着一副无框墨镜,几乎遮去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利落的下颌,以及唇角那抹似有若无的淡凉弧度。他没穿泳衣,身上裹着件银灰色真丝浴袍,料子顺滑得泛着微光,领口松垮地敞着,露出一截流畅的锁骨,锁骨下方那枚深色的家族纹章刺青若隐若现,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格外扎眼。
    忽然,搁在躺椅旁玻璃茶几上的对讲机 “滋滋” 响了两声,一个低沉的男声传来:“老板,东西带到了。”
    常承屿眼皮都没抬,只慢悠悠地抬起右手食指,朝着空气虚虚一点。身旁侍立的黑衣心腹立刻会意,微微躬身退后两步,抬手打了个手势。不过一分钟光景,方才还喧闹嬉闹的泳池区便已人去场空。
    那些穿着泳装的男男女女、端着酒水的侍者,全都悄无声息地退得干干净净。偌大的泳池只剩下水波轻晃的声音,安静得落针可闻。
    不到片刻,他的属下就把这次任务的成果带到了十七层。
    常承屿伸出左手食指,把墨镜往下压了压,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睛,视线扫过被带过来的三人,语气里裹着不加掩饰的不满:“只有三个?”
    “老板……” 下属刚想上前解释,就被他不耐烦地抬手打断。常承屿指尖随意一点,先是扫过婷婷和方零,最后稳稳落在中间的祁七纺身上,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你来说,那两个废物是怎么把事情办砸的。”
    做了一路心里建设,提醒自己不要露怯的祁七纺抬眸迎上常承屿的视线:“我可以告诉你想要的信息,但你要把我们送回湘州。”
    常承屿闻言挑了挑眉,嘴角看似向上弯起,眼尾却压着冷意:“你这是在威胁我?”
    “我只是在和你谈条件。”
    不用常承屿动作,他的下属就将枪口齐齐对准了祁七纺。
    方零瞬间像被触了逆鳞的兽,猛地将祁七纺往自己身后一护,周身的气息骤然变得凶狠,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去,将这些敢威胁她的人撕得粉碎。
    常承屿嗤笑一声:“唷,原来还养了条护主的狗。” 话音未落,他猛地从躺椅上起身,一把夺过身旁下属手里的手枪,抬手就朝祁七纺扣动了扳机。
    “咻 ——” 子弹擦着祁七纺的耳廓飞过,带起的劲风刮得她脸颊生疼,耳侧瞬间渗出温热的血珠,顺着脖颈往下淌。方零的理智在枪声响起的刹那彻底崩裂,他双目赤红,像头失控的野兽般朝着常承屿猛冲过去。
    “砰!砰!” 又是两声枪响,两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方零的腰侧,深色的血渍瞬间浸透了衣衫,可他连脚步都没顿一下,借着冲势一把攥住常承屿握枪的手腕,狠狠向外一拧,“咔哒” 一声脆响,常承屿的手枪 “哐当” 掉在地上。紧接着,方零另一只手铁钳般掐住他的脖颈,将他整个人按砸在泳池边的地砖上,力道大得几乎要将那脖颈生生拧断。
    速度之快,连常承屿周围围了一圈的下属都来不及反应,只能纷纷把手中的机关枪齐齐对准方零。
    祁七纺强忍着耳侧的剧痛和心底的慌乱,厉声朝着那些下属喝止:“谁敢开枪!” 话音刚落,她又立刻转向方零,一只手轻放在他紧绷的脊背缓缓地来回轻抚,放柔了语气:“我没事,先别掐死他。”
    方零闻言才松了松手劲儿,被按在地上的常承屿脸色涨得青紫,双眼因窒息而翻起白边,舌头微微吐在外面,双手徒劳地抓着方零的手臂,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却连半分力气都使不出来。
    祁七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现在,能好好谈条件了吗?”
    常承屿的喉咙里挤出破碎的气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齿缝里蹦出两个字:“可…… 以……”
    祁七纺开出了第一个条件:“先让医生上来取子弹。”
    常承屿眼珠艰难地转动了一下,手指微微抽搐着指向对讲机。旁边的下属连忙抓起设备呼喊医生,随后看着祁七纺,语气带着几分急切:“医生马上就到,现在可以放开我们老板了吧?”
    方零松开手的瞬间,常承屿像滩烂泥似的瘫躺在地上,捂着脖子剧烈咳嗽起来,他的属下把他从地上扶起来放在躺椅上,等他好不容易顺过气,抬眼看向祁七纺,嘴角刚要勾起嘲讽的弧度,那句 “你还真是养了条好狗” 已经顶到了嗓子眼,却猛地顿住了。
    只见方零全然没理会自己身上的枪口,转过身就凑到祁七纺面前,躬身让自己矮了半截,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脸,盯着她耳侧渗血的伤口,随即伸出舌头,一点点舔舐掉那道血线,动作轻得像在呵护易碎的珍宝。舔完后,他还蹭了蹭她的鬓角,眼尾泛红,脸上带着种满足又迷醉的神情,仿佛刚才那浴血失控的模样全是错觉。
    常承屿胃里一阵翻涌,恶寒顺着脊椎往上爬,到了嘴边的刻薄话像被掐住了脖子,在喉咙里打了个死旋,硬生生咽了回去,只剩一脸嫌恶地别开了眼。
    妈的,比狗还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