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找来了出租房。
    时间比她意料得要快。她以为她爸妈至少要等大半个月后才能反应过来她是真的跑了。
    温弘阔本来已经去公司上班,因为警察打来电话,不得不请假来接受问询。
    街道派出所。
    小姑娘穿着干净的蝴蝶结长袖连衣裙,黑色长发垂在肩头,漂亮的珍珠发卡别在鬓角。
    看起来就像一个离家出走的娇气小姑娘。
    可父母打来的电话她不接。
    不管他们在电话那头多么咆哮,她都不发一言。
    女警看不下去了,坐在她身边开解道:“小姑娘,不管和父母发生了什么矛盾都不应该离家出走,还跑那么远,爸爸妈妈该多着急呀?”
    她面无表情,盯着泛白的帆布鞋,不说一句话。
    如果不是在问她名字是不是“盼夏”,她说过一句“我是”,警察都要怀疑这个小姑娘是个哑巴了。
    温弘阔赶到警局时,盼夏正一个人坐在大厅的冰冷座椅上。
    对面几个黄毛正用不怀好意的眼神上下打量,从她脸扫到脚踝,然后停留在她露出的白皙小腿上。
    她安安静静地坐着,两只手摆在膝盖上,像幼儿园里等着家长来接的小朋友。
    他匆匆进门,目光锁定在她身上,松了一口气,缓声道:“小盼。”
    她抬起头,通红的眼眶积蓄着眼泪,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大厅的空调开得很凉,他脱下外套盖在她大腿上,去和警察了解了情况,接着又回了电话给她父母。
    得知她是一个人跑出来的,至今没有和家里联系,家里都急疯了,他连声说了几次“抱歉”。
    明明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可他却在道歉。
    父母勒令她立刻回家,否则他们明天就会来深圳亲自把她抓回去。
    父母在电话那头痛心疾首、捶胸顿足,连警察也看不下去,纷纷劝说有什么矛盾回去好好和父母聊开,考试没考好也不要紧,父母把她养大不容易,不要让父母伤心。
    盼夏知道父母不可能来深圳。
    来回车费、路费,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他们绝对舍不得这份钱。
    因此,在警察劝说下,她很平静地道:“好,等他们来接我我就回去。”
    这要求很合理,警察也觉得没问题,然而话一传回电话那边,她父母立马又换了嘴脸,对着警察一顿诉苦,说现在家里正忙,都抽不出空,为了找她,家里已经耽误了好几天的农活了。
    警察只好又来做她的工作。
    两边推来推去,最后还是温弘阔先把她领回家去。
    烈阳高照,一路沉默。
    温弘阔走在她前面,她慢慢地跟着他的脚步往回走。
    他应该生气了。
    她判断着。
    很正常。她骗了他,她说自己是高考完出来打暑假工的,其实她是离家出走的,她也没有参加完高考。
    父母在电话里声泪俱下地控诉:我们送她上了十几年学,她连高考都没考完,我们说找关系,让她去县里学美容,她不干,跑了!
    父母说得一句都不假,因此她也没什么好反驳的。
    现在在温弘阔心里,她恐怕也已经是不学无术、懒惰成性的形象了。
    沉默像一把小刀,慢慢地凌迟着。她终于受不了这种死寂了,开口道:“弘阔哥……”
    他停下脚步,回身看她:“热吗?想不想吃冰?”
    “啊?”她愣住。
    装潢小资的冰室里,她面前摆了一份芒果绵绵冰,服务生给了两个小勺。
    他把冰推到她面前,道:“你吃。”
    盼夏拿起勺子挖了一勺,固执地先递到他嘴边。
    他本来要摇头,见她执意,接过勺子抿了一口,又将那个新勺递给她,把自己用过的勺子搁置在纸巾上。
    界限分明。
    她心口莫名烫了一下,递下头,咬住勺子,也忍住了滚烫的眼泪。
    吃完这份冰他就要送她回去了吗?
    也正常,她在这里除了给他添了一堆麻烦,什么都帮不了他。
    工作日,工作时间。
    冰室内很安静,只有他们两个顾客。
    “小盼,是在家里受委屈了吗?”他突然开口说。
    盼夏猛地抬头看他,含在嘴里的冰也忘了咽,整个人都呆愣住。
    “你不是不懂事的小姑娘,成绩也很好,除了被欺负了,我想不到什么理由会让你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他声线平和,没有哄小孩的腔调,平铺直述,理性。
    她鼻腔涩了,一股热流上涌,几乎要从眼睛里落下来了。
    她吸了吸鼻子,嘴巴也扁了。
    “是家里不让你上大学吗?”他问。
    她摇头。
    他又问:“那是发生了什么让你决定放弃高考吗?”
    她沉默没有回答。
    温弘阔思索片刻,再问:“是家里的事?”
    她摇头。
    “那就是只和你有关。”他缓缓问,“是家里要你嫁人吗?”
    盼夏睁大了眼睛,呆愣地看着他。
    “别这么惊讶,我也不是神算子,只是这样的事在村里不少,你还有个弟弟,想想大概就是这样了。”
    他比她上学更早,在他那个年代,村里能读到高中的女孩都寥寥无几。大多数女孩都被告知读完初中就不会再送了,因此她们也早早放弃了读书这条路。
    她能上到高中,已经是村里凤毛麟角的姑娘了。
    “我有个姐姐,算算今年应该有三十五了。她十七岁就生了孩子,二十一岁生了病,很小的病,但没治,拖死了。”
    他说这些话时语气很平静,平静地像说与他无关的事。
    盼夏汗毛直立。
    “所以我从小就发誓,一定要从村里走出来,一定要出人头地。”他继续说,说这话时语气也不激烈,依然很平静。
    “那你姐姐的孩子呢?”她很小声问。
    “不知道,可能死了,也可能卖了,那是个女孩。”他补充,“跟我只差六岁,比你小一岁。”
    温弘阔想起了姐姐遗体的手,粗糙发黄,皴裂,指缝里还带着洗不净的泥。
    大概是移情,当这个小姑娘出现在他面前,操着家乡口音局促而紧张叫他“弘阔哥”时,他没办法拒之门外,视而不见。
    “你想上学,我会帮你复读,你想工作,至少先学一项本领,这点你父母的决定没错。”
    冰盘的凉气丝丝拂过她的脸颊。炎热褪去,头脑重新变得清明。
    她开口,轻轻地说:“我想上学。”
    “好。”他答应。
    “但是我不想回老家。”她说,“我想待在这里,我可以自学,然后回去参加考试。”
    静思片刻,他说:“好。”
    他应得太爽快,盼夏疑惑问:“你能帮我吗?你要怎么说服我父母?”
    “如果你想回去复读,复读班大概也就两万块钱。如果你想留在这边,这两万块钱我会分月打给你父母,作为你留在深圳能够独立工作生活的证明。”
    盼夏的心噗通噗通跳了起来,许久,她压住战栗,轻轻放下勺子,认真道:“谢谢,这些钱我一定会还给你的。”
    “这不是什么大钱。”他很理智地看着她,语气斟酌,“但是小盼,我只能照顾你到你大学毕业,至于原因……很对不起,这也是我的补偿。在你大学毕业前,我会把你当作妹妹对待,负担你的所有支出,等你大学毕业后,你可以过你想过的任何人生,你的工作、恋爱、生活,我都不会再干涉,发生的错误就让它过去,你还有美好的崭新的人生。”
    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说的这些也分明就是她想要的,由他口说出来已经再好不过。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有那么一点点的惶然刺痛,像赤脚踩在沙漠里,眼前有绿洲,却不是边界。
    安静几分钟后,她点点头,低声说:“好。”
    当晚,他就和她父母做好了沟通。
    听到说她在深圳已经找到了工作,是在晚托班照顾小朋友写作业,每个月都会打两千块钱回去,她父母这才勉强同意她留在深圳闯闯看。
    尽管黄金时代已经过去,深圳在老一辈心里仍有着神话版的地位。
    万一她真在深圳闯出个名堂来了呢?
    怀着这样的想法,父母终于没有再逼她回去跟村书记三十岁的儿子相亲了。
    从一个人住变成了两个人住。
    温弘阔换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给她买了一张宽敞的书桌,还买了一个平板给她听网课。
    换了房子后,尽管住在一个屋檐下,盼夏和温弘阔却很少再见面。
    他早出晚归,加班的时间越来越晚,甚至有过凌晨三点到家,早上七点去公司的记录。出差的时间也越来越多,甚至最长的时候,一个月出差十四天。
    他安排了人送一日三餐到家,盼夏一个人待在家里,除了学习,没有其他任何事情再能干扰她。
    偶尔周末他在家,也会待在卧室里,避免在狭窄公共空间里和她产生尴尬。
    这一切都是盼夏做梦都不敢想的。
    可是终于等到这些天到来,盼夏却没有想象中的开心。
    网课老师还在一板一眼地说课,她趴在桌上,望着窗外,心思已经飞走了。
    秋天已经到来了,气温却没有任何要下降的意思。
    今天他什么时候回来?
    会加班到多晚?
    学不进去了。
    她叹口气,暂停了网课,点开他的微信。
    [弘阔哥,你今天什么时候到家呀?]
    等了半个小时,他没有回复。
    她双手支着下巴,用力戳了戳他的头像。
    他头像是只踩在冰上的企鹅,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看着觉得这企鹅眉清目秀,和他还有几分像。
    两个小时后,他回复了她:[十点左右吧。怎么了?]
    [我有点想吃你上次带回来的那种面包了。]
    她找了个理由。
    他说:[好,下班给你带。好好学习。]
    盼夏看了一会儿,又划拉了一下聊天记录,轻易就能滑到顶。
    每一个时间节点都像一扇无形的门,将他们分隔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